临衍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水中拖行了许久。伤口已经顿得发麻,耳鼻被凉水倒灌,挤压,失去了知觉,他感到自己的背撞上了一堵墙,反手摸了一把,“墙”面滑腻冰冷,质感如鱼鳞。分明已是痛觉尽失,他却依然能感到被人死拽着的那只手的温度,触手尽是软,滑,一点体温稍纵即逝。
他想到岐山终年不散的雾气与后山谷地的一片湖,湖面疏冷如镜,倒影得远山如黛,华灯红软,粼粼的水光晃开了一轮月。穿过湖水再往后山行去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竹,风摇幽篁影,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纵横交错。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便会看到一个木屋,屋子不大,前院一树梨花,屋里熏着冷意。
他师父的牌位便被供在那里,牌位旁的一盏孤灯细如萤火,经年不灭。
待再被捞起来的时候,他正迷迷糊糊,梦见了自己年少时候在这座木屋里抄经的日子。日头被拉得很长,熏风拂面,尽是人间至暖。
“……我……”
“睡了一整晚。”朝华道。
临衍坐起身,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正暖,已经过了晌午。
下游的河水不复上游那般湍急奔涌,听得那哗哗的水流拍岸之声却也犹自心惊。临衍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铺满了鹅卵碎石的浅滩之上,河水席卷东去,摧折万物,浅滩上寸草不生。再往山里走去,却是一方密林,郁郁葱葱,城里的春枝还没开出花,这里的绿植却已经开始抽芽了。
鸟鸣之声尤为清越,临衍揉了揉额头,只见那浑身黑色衣服的女子半蹲在河边,整只手掌插在水中不知在淘什么东西。她的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广袖落在水中,袖口尽湿,衣摆上以细密金线绣成的腾云图样铺在鹅卵石浅滩上,发丝与黑衣融为一体,繁复精巧,富贵逼人。她转过脸,临衍这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的浅红胎记竟不知何时被水给冲干净了。肤色胜雪,眸如剪水,目中莹莹拘了山岚春色与初绽的春水,头发被一根发簪松垮垮挽着,发丝贴在她的脖子上,黑白分明。
媚骨天成,人间绝色。临衍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叫朝华。”她道。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朝华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自问般,抚了一下头发站起身,走到临衍身边,直勾勾盯着他。
临衍算得上耐看的。第一眼或许还觉得五官稀松平常,不算顶惊艳,也挑不出多大错。单眼皮,瞳孔有些偏茶色,眼尾微有点上挑;鼻梁秀挺,将一整张脸左右分开,对称极好;都道薄唇薄情,但他的嘴唇却有些许浅红色,不干燥,说话的时候唇角牵扯一道浅痕,与流畅的下颚线条相呼应,实在令人赏心悦目。看得久了,只觉得他领口的层层叠叠交绣的的银杏叶子不再这般无趣,他一丝不苟的白玉发冠似乎藏着些许故事,而但凡他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在这里,人间便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天枢门的道袍多是月白色压绛紫的边,由低阶弟子往上,以领口花纹区分职阶。临衍的衣服上绣的是银杏叶子,象征着小辈弟子最高的声望,而朝华却觉得,他本应该穿丝质云纹白衣,以石青色滚边,腰间挂上双龙腾云珏,以一根石青色带子穿过发冠,衣袂翩然,烨然若神人。
他这般适合呆在芸芸众生里,但她怎么忍心让他这样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一边想,朝华伸出手,捧上他的脸。临衍被此举惊了一番,往后一避,她再摸,他不得已,只好抓着她的手腕令其不可妄动。
他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一时半会反应呆滞。而下游的风声太过温软,由不得他尖锐。
“姑娘……”自重,他本想说。
“嗯?”她说话的口吻这样清冷,为何说出的话莫名色情?
临衍又咳了一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我若不现身,你不就死了么?”
竟无力反驳,临衍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贸然请问,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等遭遇此劫难?”
“凤弈为逼我现身,将你重伤,我便来了。”
临衍重重咳嗽了几声,道:“你认识他?”
“……故交,许久不见,他倒是手段见长。”朝华收了手,不愿多谈。也罢,同这样一个疯子做故交,想必受了许多苦,临衍低头摸了摸自己胸膛里扎了一柄短剑的伤处,却发现伤口早已愈合,而自己活蹦乱跳,小命无碍,甚是诧异。怪不得方才被调戏了都没觉得胸口疼。只听朝华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他真会伤人性命,想必是下了雨,他心情不佳。他们鸟族就是这般骄矜,见谅。”
临衍又重咳了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口丝毫不见疼。他摸了摸自己的伤,果真无碍,好生神奇。
“金花虫护了你的心脉,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也需要静养一些时日。”朝华盯着他,眨了眨眼,趁临衍愣神之际,又柔柔抚上了他的衣领。青葱一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衣领往下,停在他的右胸伤处徘徊,莫名温柔,莫名色情。临衍慌忙又抓了她的手,只觉天枢门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弟子们平日一个个被教导着不可动淫邪妄念,真到紧要关头,却又被吓得说不出话。好生无用,好生沮丧。
临衍压着心下奔腾,勉强四顾,只见风和日丽,再无半分那晚上的腥风血雨之痕迹,一边感慨自然造物之奇特,一边猛然想起来似地问道:“那血蝙蝠呢?”
朝华挑了挑眉,收回手,道:“被吃了。”
“……什么?”
“辟邪贪食,方才在水里时便将他吃了。抱歉。”
谁?辟邪又是谁?临衍想起自己落水时恍惚摸到的那一手鳞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古籍上曾载,辟邪是龙的一种,可通天入地,招云唤雨,奔游四海。气氛由是陷入尴尬的沉寂,朝华轻叹一声,给他递过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临衍盯着她柔白的手,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自己这一接,便是坐实了自己落难少女之感。然而他最终还是接了,盖因他二十几年所修的君子道里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被一个姑娘给救了的落难君子应该怎样对人家表示答谢才不显得过火而又不那么扭捏。师弟师妹现下想必是无碍的,他是否有碍这可就……他又瞥了朝华一眼。
当真好看。为何现在不讲道理的人都生得这般好看。
朝华在前头走着,哼着歌,曲调离奇,有些许古意。临衍总觉得该找些话题,憋了半天,道:“你便是那个凤弈口中的九殿下?”
“为何你要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他?”
果然此姑娘的大脑回路不同于常人。临衍叹了口气,要问话来日方长,这么一想,遂决定闭嘴。
他的衣服正被太阳熨得半干,不湿不软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黑衣姑娘走了两步,回过头,忽然道:“他为了找一个我的朋友,找不着,便只能来找我。他的行踪飘忽不定,这几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幻化之术倒是越发出神入化,我猜他化成那副道士的样子也有些日子了。昨日那些什么天下大乱的鬼话,都是信口杜撰,你不要信。”
你若这么强调,我还偏有点信了。临衍点点头,却道:“我们现在可是在往上游走?”
“是。”朝华张了张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姑娘想说什么?”
朝华闻言又摇摇头,道:“怪不得他会认错,你确实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如此。在下面善,常被认错。”
气氛又陷入了尴尬。当真要不得,临衍想,为何在天枢门的时候没人教过弟子们怎样和外面的女孩子说话。
“翻过这座山丘,前面便是了。”朝华看着倒不像个害羞的人,她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丰城的城墙还没落成。当真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这才多久过去,这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姑娘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丰城的城墙落成的时候,胡人还没南下。那时候临衍还没出生,宗的名字未曾令人闻风丧胆,山石道人还在考科举。临衍皱了皱眉头,你看着还没我大,为何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人都喜欢装人家的祖宗?
“你入门多久了?师从的谁?”
临衍从的君子道,知道不该问的事情不问,别人扯开的话题最好顺着扯,遂答道:“在下自小便拜在山石道人门下,先师早已西归,门下嫡传的没有其他人。”
闻此,朝华脚步一顿,道:“……他死了?”
临衍亦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应她这太过直白的修辞。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二十一年前。”
朝华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此。当真可惜。”说完,神色如常,一路朝西。
日头晒得让人昏昏欲睡。临衍心下不是十分痛快,来来回回,反复咀嚼着她那句“可惜”。可惜先师英年战死,来不及领略这大好山川,时岁荏苒;亦或可惜他只留给了自己一个首座弟子虚名,一块牌,一个鼎,自己连骨灰都未曾留下?
临衍莫名感到心下莫名地,钝钝地疼。许是被短剑当胸穿过,一时半会好不了,他假装不经意地抬起头,问:“姑娘认识先师?”
“听过名字,未曾见过。”朝华头也不回,鎏金凤首簪子插在乌黑的头发里,凤首衔珠,微微晃动。
临衍深吸一口气,道:“若姑娘当真见过先师,想必……”想必什么?他一时断了片,说不出来。
二人一路无话,鸟鸣山树间,微风不动暗香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