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回东宫之事,自是长公主暗中出的力。
太子死后, 东宫形同虚设。其实皇太孙留在太后宫中, 十分符合皇后心意, 他最好一直待下去, 让众人都忘了他是皇帝钦定的储君。如今庞氏得势,皇后与临朝无异,她想做什么,人人心里都清楚。
早在太子暴亡的第二日, 就有朝臣和宗室提出, 让皇太孙回东宫用事, 行监国之责。
当然,这样不长眼的提议, 呈上之后便如石沉大海, 被毫无悬念地无视了。
但皇后毕竟是中宫,她的头上还有太后;而她的儿子也不是太子, 皇太孙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所以,就算庞氏使出各种手段压制言路, 各种质疑之声仍此起彼伏,在所难免。
庞氏行事再凶悍, 也毕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 更不可能像扳倒荀氏和谢氏一样, 把各路豪族大家都惹个遍。
数日前,太后亲自召见皇后,说东宫不可一日无主, 如今太子既薨,皇太孙则理应为东宫之主。
皇后唯唯诺诺,答应了下来。
这乃是必然。太后虽无实权,但皇帝未亡,太后身为宫中至尊,自有声威。前番扳倒荀尚,各路兵将亦是以奉太后诏命为号。皇后也参与其中,利害之处,她不会不知。
她应该很是后悔,宫变那夜没有将太后解决掉。
庞氏毕竟后起,立足未稳,一不小心做过头,就会像荀氏一样倒掉。且皇后借清除荀党的借口排除异己,行事凶悍,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故而皇后即便视太后为威胁,现在也不敢操之过急,只能将表面功夫做足,再徐徐图之。至于皇太孙,太子太傅梁王早已被皇后视为自己人,有梁王帮忙,无论是将皇太孙杀掉还是废掉,皆易如反掌,不急于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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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淮阴侯府时,沈冲正在用膳。
惠风见我来,松口气。
“你总算回来了,”她说,“公子问了你几次。”
“问我什么?”我问。
“还有什么,自是问你何时回来。”惠风说罢,看着我,满面企盼,“霓生,你切不可忘了我的事。桓公子今日何时来?”
这是惠风的本事,无论说到什么,最后都会回到公子身上。这也是我跟她合得来的原因,在卖自家公子的事情上,我和她总能做到小人坦荡荡。
我笑笑,道:“这我可不知,公子今日到国子学去了,我亦不曾见到他。”
“国子学?”惠风讶然,“桓公子又回了国子学?”
我说:“那是自然。公子辞了官,在家亦无事,不读书做甚?”
惠风捧心感慨:“桓公子如此勤奋好学,果然是谦谦君子。”
我有时觉得她实在眼瞎,若论勤奋好学,她院子里明明有一个更厉害的。
寒暄一会,我走进沈冲的房中,他正在用膳,两个仆人在榻旁伺候着。
见我回来,沈冲吩咐仆人将碗收走,让他们退下。
“表公子今日觉得如何?”我问道。
“尚可,伤口似比昨日好了些。”沈冲道。
我上前,翻开褥子,看了看他腹部的伤口。这伤口几日前已经不再渗血水,药是早上我出门前,亲手给他换的,上面缠了布条,看上去完好如初。
“皇太孙今日行了弟子礼?”他问。
我说:“正是。”
“如此说来,皇太孙不日便要回东宫主事了?”
我说:“正是。太后已下诏,想来不会等许久。”
沈冲沉吟。
“表公子可是欣慰?”我问道。
沈冲淡笑,叹口气:“非也,我是在为皇太孙性命忧虑。”
看着他眉间的蹙起,我心中亦叹气。沈冲自降生起便养尊处优,万事顺遂。如今不仅重伤一场,还开始有了忧虑之事,真乃命运无常,天妒红颜。
我安慰道:“圣上虽病重,可宫中还有太后。且皇太孙封立多年,朝野臣民皆尊为储君,必可护皇太孙周全。”
沈冲闻言,只淡淡一笑,没有再多说。
少顷,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霓生,我想去看看昨日的那些兰花,你随我去如何?”
我心中大悦。他如今去哪里都会想着带上我,想想就让人荡漾。
“好啊。”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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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阳光斜斜照在院子里,旖旎而柔和。
沈冲对治园确有一套,各式花木并不纷繁,但相互映衬,处处有景,相宜得彰。秋风下来,几树红叶已经有了鲜丽的颜色,装点在园中,艳而不俗。
仆人从花房中将昨日松过土的兰花搬出来,沈冲低头看了看,手指轻轻抚过兰叶。
“这些兰花生得甚好。”我说,“公子照料得甚是细致。”
沈冲道:“可如今是你在照料。”
我说:“我不过是动动手,若非公子指点,亦不知晓如何下手。”
沈冲莞尔,让仆人将兰花搬回去,却没有回房,只让将步撵抬到不远的枫树下。
叶片在夕阳的映照下,更为鲜红,风吹来,飒飒落下,铺了一地。
“夕曛岚气阴,晚霞枫叶丹。”沈冲望着四周,感叹道。
他的声音吟起诗来,淙淙悦耳。美人美景,教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微笑:“表公子果文采斐然。”
沈冲摇头:“不过有感而起,遑论文采。”
说罢,他吹去杯中的热气,轻轻啜饮一口。
“这是甚茶?”片刻,他露出讶色,抬眼问我。
我说:“公子伤口未愈,烹茶恐太重,我便以清汤泡了些时鲜桂花,最是温补益气。”
沈冲露出了然之色。
“好喝么?”我问。
沈冲唇角弯起,目光在淡淡的茶烟中显得温润柔和。
“好喝。”他说。
我的心仿佛又蘸上了糖。
这时,沈冲忽而皱了皱眉,转过头去,以袖捂口,打了个喷嚏。
我见状,忙道:“表公子可觉得凉?”
沈冲道:“无妨。”
我说:“天色不早,秋日风寒,公子还是回房吧。”
沈冲道:“我在房中不是躺便是坐,无趣得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若再留久些。”
我知道他这话确实,卧病如坐牢,任谁也无聊得难耐。我不多言,回房中将一件氅取来。
那氅很是厚实,里面夹了一层丝绵,甚为暖和。
我将氅披在沈冲的身上,唯恐透风,又给他系上衣带。
那衣带短而麻烦,但我一点也不嫌弃。
我喜欢做这事,因为须得离他很近。我系得很慢,想把结打得好看些,待得完成,不期然地抬眼,正遇上他的目光。
他注视着我,眼角上落着一点树叶间漏下的晖光。
我倏而觉得有些淡淡的风吹在脸上,不知道是秋风还是他的气息,但一样教我面颊发烫。
正当我要起身,忽然,沈冲伸出手来。
“别动。”他说,声音低低。
我愣住,看着他又近前了些,只觉头发上传来些微的触感,未几,他的手上多了一片小小的红叶。
沈冲的眼眸里带着笑意,嘴唇微微弯起,把那红叶交给我。
“它在你头上待了许久,甚是好看。”他说。
我望着他,又看看红叶,刚才他凑过来时的感觉仍徘徊在心头,只觉没来由地砰砰跳起……我想,如果让我现在当场去世,我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
“桓公子可要用茶?”忽然,我听到惠风的声音。
心中一惊,我回头。只见公子不知道何时来了,站在廊下,眼睛看着这边。
我忙从沈冲身边站起来。
“元初?”沈冲露出讶色,片刻,浮起笑意,“怎这时候来了?”
“国子学刚散,我顺便过来看看。”公子说着,往这边走来,神色自若。
沈冲颔首。
惠风跟在公子身后,殷勤地又是让人摆设案席,又是端来茶炊用具,在公子身旁服侍。
沈冲仍喝着我给他做的茶,与公子说话。
“我今日在国子学中,听闻皇太孙在东宫向太子太傅行了弟子礼。”公子从惠风手中接过一杯茶,缓缓道。
“正是。”沈冲道,“今日霓生也去了。”
“哦?”公子露出讶色,看向我。
去东宫的人多了去了,想保密也保不了,所以此事我没打算瞒沈冲,自然也不打算瞒公子。
我说:“我今晨回府中取些衣物,长公主身边的李氏病了,恰看到我,便让我跟随。”
公子看着我,片刻,道:“除了母亲,还有谁去?”
我说:“皇后、平原王,还有三公及宗室重臣都在。”
公子听罢,对沈冲道:“如此说来,皇太孙不日便可回东宫主事。”
沈冲颔首:“正是。”
公子意味深长:“你似并不觉欣慰。”
沈冲看他一眼,苦笑。
“只怕是将来还有风雨。”他叹口气,“皇太孙正是用人之时,我这身体也不知何时能好。”
公子一笑:“你如今既是养病,便专心些,莫想许多有无之事。”
二人又闲聊了一阵,天色不早,公子不多久留,起身告辞。
“霓生,”他忽而看向我,“今夜你随我回桓府一趟。”
我讶然,不知所以。
“府中可是有何事?”
“我室中的香丸用完了。”公子道。
原来是这事。
我说:“公子,青玄也会调香。”
公子淡淡道:“他从来调不好,否则怎会一直让你来?”
我心想,那香的配方就是你做的,青玄调不好,你也可以调么……
不过公子既然这般说,我自是不好再顶,应下来。偷眼瞅瞅沈冲,真是万分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