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伏姬的女子,正是那几个家人们嘴里说的, 荀尚新纳的妾侍。各府中的八卦, 自是各府中的仆婢最了解。我给一个荀府的厨妇算命的时候, 她绘声绘色地跟我说了此事。
与那夜见闻不差, 她真的是在藏书阁里住了下来。并且,似乎还要住上一段日子。
荀尚的夫人邓氏出身将门,一向不太好惹。伏姬荀尚一个旧部送来的,据说荀尚一见就甚是喜欢, 爽快地收下了。邓氏虽不高兴, 但太子监国以来, 荀尚日日忙碌政务,甚少回家, 倒也相安无事。但就在那日, 荀尚突然让人来府中,要把伏姬接到宫里去伺候。邓氏勃然大怒, 将来人骂了一顿,赶打出去。又迁怒伏姬, 要将她拿到人市上卖了。
荀尚一向惧内,被邓氏闹了之后, 没有再派人来, 却吩咐两个妾安抚邓氏, 将伏姬留住。二人夹在中间,没有办法,只得一边劝邓氏, 一边将伏姬安置到远离邓氏院子的藏书阁里,以待事情好转。
我听着这话,心中纠结万般,只叹前途曲折。
伏姬在那藏书阁中住下,便相当于这藏书阁夜里也有了看守,接下来,我下手便又要费一番功夫了。
无名书中有药部,乃是祖父最爱,翻阅最多。
而我带出来的那几本,正有药部。我拿出来翻了翻,未几,翻到了一剂迷烟的配方。此药祖父也配过,乃是为了遇到危险时防身,效用确实不错,能让吸入者昏睡到第二日午时。我如果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继续偷书,便也只好用上此法了。
幸而当日午后,公子受太学博士崔珙之邀,去太学观看新修缮的石经。我打定主意,中途借口为书斋治秋虫买药,到药店里把迷烟的药方配齐。
天气甚好,虽有阳光,却干爽不热。车夫在门前备好了车,我随公子出门,坐到车上。
马车辚辚走起,离开桓府。
这附近都是宗室贵胄所居,无甚闲人,行人也少,街道甚为安静。
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叫卖桃子,甚觉突兀。
“脆桃一斤三钱,包甜包脆!郎君,来买些吧郎君!”
我听到这声音,一愣。
车外,随行的家人不耐烦地驱赶:“走开走开!谁要桃子?到大市去卖!”
我忙撩开车帏一角,朝外面张望。
只见一人手里挎着篮子,一边赔着笑一边走开,嘴里继续喊着:“槐树里曹三娘家脆桃,包甜包脆!”
“何事?”公子问道。
我放下车帏,坐回来,道:“无事。”
虽神色平静,心中却如有风浪在翻滚。
那是曹麟。
不想过了两个月,他又回来了。
*****
我没有去配药,马车又走了一会,我对公子说我腹痛,要回府去。
公子讶然,道:“如何痛法?要请医么?”
我皱着眉说:“无妨,只是有些不适,我自回去歇息便是。”
公子道:“我让车夫转头,且送你回府。”
我忙道:“不必劳烦,此处不远,我走回去便是,崔博士还在等候公子,去迟了失礼。”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区区路途,有甚耽误。”说罢,吩咐车夫转头。
曹麟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下了车,与公子别过,回到府中。待公子的车马走远,我见无人注意,从一处偏门走了出去。
槐树里在西明门附近。
我到了之后,四处打听卖桃的曹三娘,皆是无果。
“那位郎君。”忽然,路边树荫下一个乘凉的闲人看着我,说,“你找卖桃的曹三娘?”
我说:“正是。”
他将我上下打量,片刻,起身道:“我知晓,随我来。”
此人容貌全然陌生,我虽跟在后面,将信将疑。心想这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曹麟不知又鼓捣些什么名堂。
不过他此番的落脚之处倒是比上次的看着舒服多了,四周屋舍整洁,看着都是良家。那人带着我走进一处巷子,在一间小院前停下,敲了敲门。
没多久,门打开,而开门的人,正是曹麟。
那引路的人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曹麟将我让进去,关上门之后,露出笑容:“我方才还与父亲说,你何时会来。我说须得明日,父亲却说你今日便会来,果然被他言中。”
父亲?
我讶然,朝堂上看去,一人正好踱步出来。
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我一愣,正是曹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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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未见,曹叔的模样比分别时苍老了几分。
不过他看着我的时候,仍如往昔,笑了笑,文质彬彬的脸上满是慈爱之色。
“霓生,”他端详着我,感叹道,“你都长这么高了。”
这样的话语,我也许久没有听到过。多年积攒的委屈和焦虑,突然翻涌而出。我鼻子酸了酸,走上前去,像上次分别的时候一样,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起来。
“哭甚,莫哭了。”曹叔抚抚我的头发,温声安慰道。
听着他的话,我更是难过,哭得更凶。
自从祖父去世以来,我唯一能称得上亲人的,大概就是曹叔和曹麟。如果没有后来族叔的事,我想我应该会不顾祖父的叮嘱,去蜀中找他们。而进了桓府之后,我一度以为,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直到现在。
“你的事,阿麟都与我说了。”曹叔和声道,“霓生,我此番来,就是要带你回去。
我讶然,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
曹叔看着我,神色认真。
我心中一暖,道:“可我仍是奴婢。”
曹叔说:“此事不难,我带了钱财来,足以为你赎身。”
我摇头:“只怕他们不会放人。”
曹叔诧异:“为何?”
我将桓府当初买我的缘由说了一遍,道:“公子的母亲是大长公主,笃信我可为公子挡灾,当不会轻易放我离去。”
曹叔皱眉:“如此。可你总不能一直在桓府做奴婢。”
我说:“曹叔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公子待我甚好,暂且留在桓府无妨。将来就算桓府不放人,我要走,他们也拦不住。”
这话上次我跟曹麟也说过,曹叔看着我,没有再多言。
“站着做甚,坐下喝茶。”这时,曹麟领着一个仆人,端了茶水和小食走上来,在案上摆得满满。
曹叔笑笑,招呼我在榻上坐下。
“这时你从前最爱的盐水毛豆和酱肉。”他将两只盘子推到我面前,“我等从蜀中出来时,特地为你带的。”
我高兴不已,各尝了些,果然美味如昔。与曹叔父子寒暄着,我四下里看了看,只见这屋舍虽简朴,却整洁大方,确是曹叔惯来的模样。
曹叔给我添了些茶水,对我道:“听阿麟说,你服侍的那位公子,便是桓皙桓公子?”
我说:“正是。曹叔也听说过他?”
曹叔淡笑:“雒阳声色犬马之地,凡有人提起,怎会少得了他。”
我听着,莫名的,心里有些骄傲。
曹麟问:“霓生,我上次打听了先生那些书的下落之后,便托人给你传了信,你收到不曾?”
我说:“收到了。我去荀府打探过,确在其中。”
曹麟问:“而后呢?你有何打算?”
我说:“自是要取回。”
曹麟了然,道:“可有了主意?”
“有是有,只是有些麻烦。”说到正事,我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端坐起来,将我去荀府偷书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他们。
曹叔听完,沉吟片刻,道:“那些书乃云氏家传,先生视为珍宝,是该取回。不过这偷书之法过于繁琐,一次取走方为上策。”
我说:“我也是此想,但苦于无人帮手。”
曹麟笑道:“霓生,如今你可不愁帮手。父亲听我说起此事时,就说我等定要来雒阳。”
我也笑笑,心中宽慰。
从看到曹麟的时候起,我就有预感他会帮上大忙。而看到曹叔也在,我心中犹如巨石落地,已是全然踏实。
“可那些箱子加起来有千斤之重,我等三人,恐怕还是不够。”我说。
曹麟道:“谁说我等只有三人?”
曹叔摆了摆手:“人手之事,你不必操心。只是荀尚乃太傅,荀府高墙深院,若要大动干戈去取,只怕仍是艰难。”
我莞尔,道:“曹叔亦不必操心,此事不难,若论时机,已是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