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的兵营,是我生平所见过的营建最是完备的兵营。
营房、校场、庖厨、仓廪皆齐备, 让我惊讶的是, 还设置了医馆。
而兵营的东北角, 有一处小湖。岸上建有高高低低的楼台, 而水边,一字排开许多船只,从大到小,整整齐齐。
其中最高的楼台上, 有人正在用旗子发号, 而湖上的几艘船则跟着号令变阵。
北方的河湖水域远不及南方, 水军也一向是朝廷的弱项,只有邺城等少数须护卫漕运的地方长驻水军, 且数量甚少, 如前番公子和先帝在邺城与黄遨大战所动用的兵力,已是极致, 与南方诸州相比,则远远不及。
就算是上谷郡这样水源丰足的地方, 也无水战可打,秦王演练这些水师, 显然是有更长远的用处。
正当我观望着, 前面的秦王忽而回头来。
“如何?”他问。
我说:“殿下此时便营建水师, 不怕太早?”
秦王不以为然:“未雨绸缪,永无太早一说。孤所虑着,乃是当下水师中将帅皆不曾经历大战, 若与南方水师对阵,只怕要落下风。”
我听得这话,心中明了。
经历过大战的水师将帅,近在眼前者,唯公子一个。想着,我不由地看了谢浚一眼。他骑马走在秦王的另一侧,无所表示。
“若要对抗南方水师,只怕还须从南方入手。”我说,“据我所知,南方水师,强者有二路。一是扬州水师,二是荆州水师。扬州水师为扬州都督陈王统帅,荆州水师为荆州都督乐安王统帅,殿下与其亲自演练水师,倒不如与二者联合。”
秦王道:“此事,孤亦曾考虑。扬州水师及荆州水师,强在人数,各在五万之上,其将帅却并无拔萃者。且陈王与乐安王皆善于观望之辈,不会轻易与人。”
我说:“殿下可曾想过豫章王?”
秦王讶然:“豫章王?”
我颔首:“豫章国中兵马,虽不过万余,但皆精锐之师。豫章王早年随高祖征伐,战功赫赫,尤善水战。如今他国中之兵,皆水战陆战双全之士。豫章国虽地处扬州之中,但就算与扬州水师相较,亦不落下风。”
秦王看着我:“你怎知?”
我说:“殿下可知常昆?”
秦王道:“不知。”
“此人乃江洋匪盗,前年纠集一众流寇,在扬州漕路上劫掠。去年,他不慎劫了陈王的漕船,惹得陈王大怒,发兵围剿。然常昆凭借水道逃窜,竟数度漏网。最后,他遁入豫章国地界,三日之后,为豫章水师所擒,枭首正法。”
“哦?”秦王的神色起了些兴趣,却道,“说不定是这常昆为扬州水师打压,损兵折将,恰好为豫章水师拾了战果,而非豫章水师强于扬州水师。”
我说:“这其间还有一事。那常昆甚为狡猾,见豫章水师与他为敌,使出疑兵,引豫章水师与扬州水师相逢。那时正是夜间,两边不识面貌,皆以为是贼人,在江上混战。豫章水师两千人,而扬州水师四千人,大战下来,竟是扬州水师被打得溃退逃窜。”
“有这等事?”秦王露出笑意,“而后如何?”
“陈王大怒,遣人往豫章国兴师问罪。豫章王交出了常昆首级,此事便也不了了之。”我说,“此事关乎陈王脸面,故而不曾宣扬开去。不过在扬州,豫章国水师之强乃是人人皆知,国中的漕路水道,从无匪盗流寇作乱。”
“扬州人人皆知,”秦王忽而道,“你这两年在扬州?”
我:“……”
心里又骂了一声自己太大意,在这秦王面前不能说得太多,动不动就要被他窥出些马脚。
“我就算不在扬州,也自然知晓。”我神色泰然,“淮南在扬州,我本就是扬州人,家乡之事总会多方打听。”
秦王看我一眼。
“豫章王确是难得的能人。”他转而道,“然此人同为宗室,亦不会轻易为孤所用。你可还有其他人选?”
我说:“无了。”
秦王颔首,似想起什么,感叹道:“那冀州的黄遨,当年曾任楚国水军都督,孤至今仍记得他当年威名。若他仍在世,倒是上佳人选。”
我一愣,没想到秦王会提起此人。
“是啊。”我惊讶又狐疑,看着他,也叹道,“可惜他为奸人所害,丢了性命不说,连尸首都运到了京中车裂,着实可惜了。”
秦王不置可否,但没有再问下去。
他望着水面的操演,与身边的谢浚说起旁事,继续往前走去。
这兵营固然是有意思,不过巡视一圈之后,该看的都看到了,我便也没了多余的兴趣。
秦王答应了我那三张帛书的开价之后,倒是十分当回事。
无论巡视还是与人议事,他都让我跟在旁边,时不时问我的想法。
那物尽其用之态,仿佛一个花大钱买了奴仆的小地主。
当然,我既然答应了要辅佐他,也说到做到。每当他与我说话,我有问必答,童叟无欺。
一日下来,我觉得他应当对我甚是满意。
他满意了,我就好做下一步。
回到居庸城之后,秦王仍到那书房里去用膳。
吃完之后,他无所事事,倚着凭几,又拿起一本闲书来翻。
我趁着旁边无人,适时道:“殿下对元初有何打算?”
秦王闻言,看向我。
“元初?”他说,“何来此问?”
我说:“我今日听谢长史说,他要去凉州劝元初归顺殿下。”
秦王道:“子怀确有此意,然并非时机。元初乃忠于朝廷之人,不会轻易归顺。”
我说:“元初虽忠于朝廷,但并非愚钝之人。今上之事,元初若听闻,当对局势动向有所考量,此时前往规劝,正是时机。”
秦王看着我:“你有何想法?”
我说:“我以为谢长史去不妥,一来谢长史在殿下帐中用事,不必开口,元初也知他是说客,必有所防备。二来此去河西来回最快也须半个多月,此非常之时,谢长史日理万机,不宜走开。如今我既在殿下帐中用事,可由我去说服,保元初对殿下心悦诚服。”
“你想让孤放你回去。”秦王听完,不紧不慢地翻一页书,眼皮也不抬,“云霓生,孤是个痴傻儿么?”
我忙道:“自然不是,我真是位殿下大业着想。去凉州劝说元初,不过用意之一。”
“哦?”秦王道,“之二呢?”
“殿下也知,元初对我用情至深,为了与我一起,不惜与桓府决裂。”我叹口气,“我离开凉州至今,已近一月。元初未得我只言片语,说不定以为我死在了殿下手上。他心思细腻,最爱想些有无之事,难保因此对殿下心怀怨愤,将来不但不受招安,反而利用关中都督职权往殿下身后插上一刀……”
秦王眉梢微抬:“嗯?这是威胁?”
我无辜地望着他:“我不过将此事利弊告知殿下,须知忠言逆耳,殿下要用我辅佐,便不可凭意气臆断。”
秦王收回目光,拿起案上的杯子,饮一口茶。
“元初非愚钝之人,不必提点,他也可分辨利弊是非。”少顷,他将茶杯放下,正色道,“如今乃非常之时,你亦不可轻易离去。若想要元初安心,可写信教使者送往凉州。”
我面色一变,道:“可……”
“此事,孤意已决,不必再多言。”秦王打断道。
我闷闷不乐的望着他,不再多言。
秦王看我一眼,却似心情甚好。
“元初许了你何事?”他将手上的书放到案上,倚着凭几,“娶你么?”
虽然我不乐意向秦王交代我和公子的事,但听到这个“娶”字,我十分受用。
“正是。”我说。
秦王道:“据孤所知,你仍是奴籍。”
我说:“我早已拿回了籍书,桓府无此物,自不可将我落籍。”
我以为他会不以为然地告诉我,对于桓府和大长公主而言,他们有一万个办法让我就算拿回籍书也翻不了身。
但他没有。
“元初确是用心。”秦王道。
我心中不由一动。
他挑起这话头正好,我可以给他画个我与公子双双鞠躬尽瘁辅佐他成就帝业的大饼,让他高兴之下,许诺替我们扫除诸多藩篱障碍风风光光把婚事办了……
但他也没有说下去,转而道:“若今上晏驾,以你看来,京中将会如何?”
我愣了愣,不由地有些失望。
“须得看东平王手段。”我说,“宗室亦诸多派系,东平王若不能弹压各方,则亦不可维持许久。”
“东平王?”秦王看了看我,“如此说来,周氏、沈氏、桓氏等权臣皆不在你考虑之内。”
我说;“今上晏驾,周氏便已立足之地,沈氏亦然。至于桓氏,如殿下所言,乃弄权之辈,倒可凭世家声望支撑一番。然天下兵权大多为宗室瓜分,就算是再大的世家豪族,也只能依附其中,择木而栖。”
秦王正待再说,薛弼忽而到堂上来,将一张纸条呈上。
我瞥了一眼,只见那纸条甚小,一看便知是飞鸽传来的。
秦王将纸条打开,目光定了定。
“今上晏驾了。”他说。
这是意料中的事,我应一声,并不惊讶。
“殿下。”薛弼又道,“有一人自雒阳而来,自称东平王长史张弥之,求见殿下。”
秦王露出讶色,片刻,看我一眼。
“说孤近日旧病复发,正卧榻不起。请张长史到驿馆中歇息,明日孤醒来再见。”他即道,“请谢长史等幕僚到堂上去,孤有要事相商。”
薛弼应下,行礼而去。
议事的地方在堂上,见秦王起身,我也跟着起来。
廊下的灯已经点起,灯笼随风轻摆,地上的影子也绰绰摇动。
“云霓生。”走了几步,秦王忽而道,“你方才提出去凉州,其实不过是要孤许你与元初通信,是么?”
我一愣,看着他。
只见他也看着我,双目明晦不辨。
“殿下哪里话。”我镇定自若,“我绝无私心,天地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