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告诉万安馆众人说我要去邺城,只得撒个谎, 说我要独自回一趟谯郡。
不出我意料, 众人皆讶。
“去谯郡?”阿香问, “便是要回夫家了?”
夫家二字撩得我心痒痒, 我说:“正是,丈夫送信来,说那边离开久了也不好,教我回去看一看。”
“夫人一个人去?”老钱不解地道, “那谯郡可有千里之遥, 路上无人服侍如何使得?”
我说:“这不必操心, 县长已经为我安排妥当,一路舟船车马及服侍之人都少不得。”
众人见识过柏隆在公子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 这些日子, 柏隆也来过万安馆见我,听得这番话语, 皆露出了然之色。
小莺却仍有些疑惑:“可那都是外人,又不知夫人脾性, 如何伺候得好?夫人不若将我带上,也好省去这般麻烦。”
我说:“你昨日不是还闹了腹痛?此去谯郡长途跋涉, 你路上病倒如何是好?”
小莺嘟哝:“我岂有那般弱……”
我缓声道:“你还是在家歇息好, 等我回来, 下次出门再带你去。”
阿香在一旁听着,对小莺道:“夫人也是体恤你,你还是莫执拗了。上次城东的孙家夫人去盱眙探亲, 还不如谯郡远呢,身边的小婢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路上倒成了别人服侍她,岂非更是麻烦。”
小莺听着,大约觉得有理,却瞅着我又道:“那……夫人还回来么?”
我讶然:“为何不回?”
小莺道:“主公和夫人舅姑都在那边,此番叫夫人回去,万一……”
“那边是那边,万安馆是我多年心血,怎会弃之不顾?”我说着,笑了笑,“放心,我去去就回。这些日子,你们好好守在馆中,我若有事,会托人捎信来。”
小莺和阿香等人相觑,应下来。
我又对老钱道:“我不在之时,馆中诸事须劳你代管。若有处置不得的难处,便去禀告县长。”
老钱拱拱手:“夫人放心。”
我又交代一番,不再耽搁,自去收拾行囊。
午后,当我来到岸边,柏隆已经为我备好了船。如我先前交代,上面像模像样地放了几个婢女仆人。万安馆众人见了,自不再生疑,向我别过,送我离去。
扬州漕运甚为便利,轻便的客船,可顺着水路到汝阴。路过淮南的时候,我颇有下船回乡去看一看的冲动,但思索之下,绕一圈来回又要花费几日,事急从权,仍往邺城而去。
远离了海盐,便再无假装的必要。我一向习惯独来独往,在豫州的汝阴下船之后,我对船上领头的阿涛说,让他带着人自行回去,别人问起便说我夫家的人来接了。阿涛是柏隆身边的机灵人,见我如此说了,也不多言,按我的意思给我留下一匹马之后,自领着人回头。
我寻个去处,打开包袱换了衣裳,穿上久违的男装,戴上一顶斗笠,背上行囊上了马,沿着大路往北而去。
邺城虽和雒阳同在司州,但比雒阳靠北,路途更加遥远。北方不像江南般水网纵横,汝阴到司州只可行陆路,就算有马匹疾行,也须得七八日以上。公子不知我去,故而我须得抓紧,免得当朝三心二意,什么时候又把公子调走了,让我白跑一趟。
三年前,我和公子从淮南出来的时候曾经路过汝阴。当我骑着马沿着道路前行,望着四周的景色,不禁忆起当年和公子一起乘车时的诸多事来。
那时,公子千里迢迢从雒阳追到淮南,说什么久仰祖父要给他扫墓,我却只觉得猝不及防和麻烦,唯恐他发现我的勾当,一心想着将他哄走。
过去种种,现在想起来,心中又暖又甜,同时,又觉得自己迟钝得像个白痴。要是让我回到过去,我就答应公子替我赎回田庄,反正他的就是我的……
我一边无边无际地做着白日梦,一边却留意着周围,不敢放松。毕竟在三年前,我在豫州见识过各种匪盗之事。如今我虽刻意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穷鬼,但毕竟还骑着一匹马,并非无物可劫。
不过出乎意料,我走了小半日,路上并不见有人拦路发难,连从前那些随处可见的流民也难觅踪影。
莫非是朝廷那收置流民的诏令竟是有了用处?我诧异地想,若真是那般,倒也不赖。
虽然今上怎么看也不像个才能出众的皇帝……
正思索着,忽然,我瞥见了路边的茶棚。
那正是当年公子吃过茶的地方,我记得茶棚主人叫杜之洋,他的外甥于宝三兄弟,偷了公子的玉佩。
茶棚里的人进进出出,生意似乎还是不错。
我望望头顶的太阳,又摸摸唇边贴的小胡子,忽而来了兴致。现下接近午时,我觉得有些饿了,倒正好去歇歇脚喝喝水,看看那几人如何。
当我拴好马走进茶棚里的时候,出乎意料,出来迎客的是个妇人,旁边打杂的年轻伙计也面生,似乎已经换了人。
“这位小郎君,要些什么?”妇人问道。
我随口点了些食物和茶,在伙计呈上来的空当,问他:“我记得从前这店里是个男主人,如今却是换了?”
那伙计看了看我,笑笑:“郎君怕是有两年不曾来过小店了。”
我也笑笑:“正是,两年前我去淮南探亲,曾路过此地。”
“早换了。”那伙计说,“原先那店主人姓杜,听说是荆州那边的人,说要回乡去,便将这店卖了。”
“原来如此。”我点头。
用着膳的时候,我心想,那杜之洋大约是得了公子钱财,又觉得公子是个惹不起的人,怕后面再生事端,便赶紧走了。公子那时也当真善良,听得杜之洋声泪俱下诉苦便痛快地把钱给了出去,若那话是编的,只怕姓杜的在心里要笑公子傻……心里叹口气,我想着日后还须再教公子多长心眼才是,顿时感到身负重任。
“……这豫州的流民看着却是比从前少了许多,可是都去冀州投靠了黄遨?”这时,我忽而听得邻席有人用玩笑的语气说道。
我不禁转头瞥去,只见是三四个人在喝酒。
“嘘!”他旁边的人忙道,“莫乱说话。”
“怕甚。”旁边另一人带着酒气,一摆手,“放心好了,听说如今汝阴郡府连俸禄都发不齐,哪里还有人来管我等说甚。”
“想得天真。”那人喝一口酒,嗤道,“就是连俸禄都发不齐,说话才须得小心。岂不闻那些人敢在县城中明目张胆拿人,随便开个罪名,便让家人拿钱去赎。”
“有这等事?”
“骗你作甚?昨日我在城中才亲眼看见的。”
“啧啧……我听说黄遨还劫富济贫,这些污吏,连反贼都不如。”
“说到黄遨,这豫州的流民也未必真去投了他,说不定都回荆州去了。”
“哦?去荆州做甚?”
“去投明光道啊!明光道如今在荆州可是了不得,有钱有粮,听说好些豪强官府还须得上门讨好。”
“这么了不得……”
“什么明光道黑光道,你们就是嘴闲的,什么不能说便说什么。”一人打断道,“吃酒吃酒!”
那几人应和着,将话题撇开,继续喝酒吃菜。
我在一旁喝着茶,心中却是疑惑。
时隔三年,我两番来到豫州,都能听到荆州的明光道。如今看来,却是比从前势力更大。明光道的名号,我在海盐也听人提过,不过都是些我知道的旧事。当年,我以为他们不过是像所有的这道那教一般,靠着布施的善名,拉拉信徒敛敛财,过一阵子,不是被官府打压作鸟兽散,就是因财路出了问题而销声匿迹。未曾想,他们竟是有愈加坐大的意思。
蓦地,我想起了曹叔和曹麟。若无意外,他们现在应该还在荆州,做那不让我知道的生意。当年我与他们做过几回事,心里便有些隐隐的预感,他们做的事,说不定也跟着神神秘秘的明光道有些牵扯,尤其是看到老张和那个叫夏侯衷的土匪头子打交道之后。
心底转着各种念头,我让伙计将我的水囊灌满水,付了钱,继续上路。
豫州匪盗仍多,我为防生事拖累,不敢大意。纵使会因此拖慢日程,我也不敢夜行,每日都在驿站歇息,清晨跟着大队的人马一道上路。也因得如此,往北走的一路上,我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消息。
除了有朝廷的和那个明光道的,他们议论得最多的却是夏侯衷和汝南王。
夏侯衷仍在豫西一带扎根,对于豫州人来说,比起冀州的乱事,他们更愿意谈论这个匪首。原因无他,乃是朝廷近来也对豫西讨伐了一次,领兵的人,是三年前那个被夏侯衷劫了田庄的汝南王。
他领着三千国兵,联合豫州都督高阳王所率的七千兵马进攻夏侯衷,可惜中途出了皇帝亲征之事,高阳王须得坐镇陈县,撤回了兵马。但汝南王却甚是好面子,不肯收手,领着自己的三千兵马硬着头皮去打夏侯衷。结果不但全军覆没,他自己也中了一箭,若非手下人救得及时,已经殒命豫西。
此事在别处,自然比不得皇帝亲征冀州更大,无人在意。但在豫州,人人都视为乐事一件,津津乐道。
“我看这夏侯衷着实了不得,若是在冀州和那黄遨合作一处,只怕连圣上亲征也拿不下来。”有人如此评价道。
我对夏侯衷毫无兴趣,不过让我振奋的事,同行的人里,不少人近期都去过司州,还有去过邺城的。他们很肯定的告诉我,公子就在邺城。
我放下心来,进入司州地界之后,随即往北。
邺城在前朝便是粮草囤积转运的要冲,有通漕船的运河延伸四方。我到了黄河边,将马匹换了钱,找了船,走水道去邺城。
“这位郎君,你去邺城做甚?”那船户见我给足了钱,眉开眼笑,将我打量着,“去寻人?”
我看了看他,道:“足下怎知我去寻人?”
“不是去寻人还可做甚?”船户摇着橹,道,“圣上亲征冀州,到处是征兵的,征到的人都送去了邺城。”
我了然。
“郎君是去寻兄弟?”船户问。
我想了想公子,不禁微笑。
“不是。”我说,“去寻我家里的。”
船户讶然:“郎君的妇人在邺城?”
我不欲多说,指了指天空,道:“足下还是划快些,就要天黑了。”
船户笑了笑:“天黑怕甚,横竖要住上一宿,我这船中吃食被褥都有,保管郎君住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