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陆辞这话,曹玮起初还未反应过来, 仍瞪大眼睛看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对方。
陆辞眉眼弯弯, 也不再多做解释, 只静静地回视过去。
待曹玮迟缓地将他那番话在脑海中转过几遍, 渐渐回过味来,顿时感到一股凉气沿着脊骨窜起,愣是在这秋老虎的天里, 起了身白毛汗。
乖乖,好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曹玮向来知那些读书的心眼子多, 一根肠子拐几百个弯儿, 比陆辞心黑的,过去也见得不少了。
但那些人向来是只敢朝其他官员身上招呼,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时,则无不落得双股战战,或是吓得六神无主,浑然没了算计同袍的狠劲。
似陆辞这样瞧着温和良善, 年纪轻轻, 却在风轻云淡间盯上那千余条人命的狠, 他却是头回见。
……也怪不得他,见多了只会将劲儿朝内使, 一心跟同袍斗个头破血流的,乍看到个肯将那股劲儿往外用,正经对抗外敌的, 着实稀奇。
陆辞耐心地等曹玮消化一阵,才笑吟吟地再问一回:“曹将军可愿帮我这个忙?”
曹玮沉默。
他胸口热烫,唇紧抿着,忽猛一拍膝头,掷地有声地回道:“这还需问?干了。”
但凡有那么点血性的,都得瞧那帮子从宋廷这捞了无数好处,却不曾付出过一丝一毫,还没少趁火打劫的混账部落一万个不顺眼。
若不是得防着被弹劾个将帅擅权,他哪儿会忍来忍去,直到卸任都没动他们半根指头?
现叫那些狡诈豺狼遇到个敢作敢为,心狠手辣的陆辞,无疑是老天赐下的良机。
——他若还瞻前顾后地不敢动手,这些年怕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等陆辞开口,他已潇洒披上战袍,当即就要点兵出征。
只在临行前,又忍不住扭过头来,硬气回道:“你也用不着将我撇干净,倘若出了什么岔子,多我这么个人扛,总能好些。若什么都叫你揽去了,一叫我那些老兄弟知晓,往后我的脸还朝哪儿搁?”
他虽语气轻松,然俩人都心知肚明的是,若叫曹玮的名字掺和进此事中,担的怕就不是什么次责,却绝对要被庙堂高官扣个主责不可了。
毕竟大宋自开朝以来,便遵循着文尊武卑的风尚。陆辞纵犯再大的错,只要拿着与曹玮一比,在文官眼中还属于‘自己人’的范畴。
文武泾渭分明,陆辞是否受惩,关乎的可是全体文臣的颜面。
哪怕是异党的丁谓、王钦若等人,也多半会保持沉默,不以此做文章。
陆辞怔愣过后,不禁失笑,伸手拦下脾气比自己想象的还急烈的这位老将:“多谢曹将军一番好意,只是还请将军莫要着急,候上数日。”
曹玮拧了拧眉,纳罕道:“难道候上数日,还能有什么不同不成?”
陆辞一本正经道:“自是得等朝廷批示,才好动兵。”
先斩后奏这套听得气势十足,实则给政敌留下个极好拿捏的短处,可谓后患无穷。
——就如滕宗谅数日前向他询问的,有关由官府出面,回收民间滞交借贷的钱款,以充军用的提议一样。
陆辞素来信奉,救人之前,先需保住自身。
既是要光明正大地做好事,又不需赶时间,自然不打算埋下毫无必要的偌大祸根。
早在对吐蕃大获全胜、费心费力整理好战功和善后相关的奏疏后,他仅隔一日,就将讨伐明珠和磨糜等部之事提上日程,一并请示了。
落实具体赏赐时,朝臣们定要争上许久,但在一片大战告捷带来的喜悦中,要说服太子同意他出兵声讨浑水摸鱼的诸部,想必颇无难度。
曹玮听完陆辞解释,更觉此人精诈。
能这般未雨绸缪,着实不该叫他太感意外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曹玮仍是情不自禁地回想了一阵,自己在与陆辞打交道时,可曾有一不留神就得罪过对方……
“慢着,”他突然察觉到某处不对,不由质疑道:“你一早就将讨伐的诉请发出去了?”
见陆辞颔首,曹玮神色愈发微妙:“……你如何知晓,带兵前来的会是我?”
陆辞莞尔:“曹将军太高估我了,我岂有那般神通广大?”
不等曹玮再开口,他索性简单解释一通:“不过是常理推测罢了。说到底,曹将军镇守秦州多时,距调任仅过去数月,又曾凭老练兵法,建下赫赫战功……现边疆有难,曹将军想必是驰援的首要人选。”
——这还不叫算到了?
曹玮脸皮一抽。
若此时主持朝堂的,还是心思难测的赵恒,陆辞还不敢这般笃定。
但既是他教了那么久的小太子,他就不必担心,朝堂会做出其他无异于脑子进水的离奇选择了。
不过,他被狄青忽然揭示的‘真身份’所震,以至于险些忘了自己所做的这手准备,才被‘姗姗来迟’的援军给小惊一跳。
曹玮无可奈何道:“你还不是吃准了我会应承么?”
陆辞笑眯眯道:“幸有曹将军义薄云天,精忠为国,赤胆忠肝……”
他眼也不眨地抛下一箩筐好话,生生砸得曹玮牙根酸爽,末了道:“定不愿养虎为患,纵敌为害。”
不管曹玮给出的答案为何,他都会想方设法说服对方,直到答应为止。
他虽未将真实想法道出,曹玮却或多或少地猜到了。
看着这笑容温和、俊俏秀朗的郎君,曹玮浑身一激灵,明智地选择不再提此事。
只是在茶余饭后,他却忍不住仔细反复回想,自己究竟有没有惹过陆辞。
……青天可鉴,他只想尽快了解此地事宜,回京养老。
陆辞正忙筹备征讨周边部族的事宜时,远在汴京之中,也没少人惦记着他。
夜深,曹利用应约至丁谓相府,很快被应入书房。
丁谓屏退左右,神容冷峻,忽叹了一声:“坐吧。”
曹利用亦是心事重重,胡乱一点头,便依言坐下了。
从官家先后向陆辞、刘娥、甚至丁为发难起,朝中局势就彻底陷入了混乱不明。
丁谓靠敏锐嗅觉和灵活应对,勉强保住末相位置,不至于似寇准那般,一落就到枢密副使。
但随着官家彻底病倒,无力再起,太子再任监国职务起,朝局就迅速朝着他们最不希望的方向,趋于明朗了。
尽管太子碍于孝道,暂还不曾动过官家最后一次发难的贬谪中的官阶职务,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优势已彻底朝着李迪和寇准的方向倾倒了。
不等他们商量出应对之策,本该因被打发到荒凉的秦州而销声匿迹的陆辞,竟就在一夕之间折腾出这么一出来,更让寇准一方扬眉吐气,如虎添翼。
曹利用咬牙道:“殿下年岁尚小,极重情谊,素喜陆辞……若真让陆辞回京,日后不堪设想!”
他身为枢密使,得太子单独召见问策的次数,却远远不及区区副使的寇准。
每回看着寇准得意洋洋离去的背影,他便想着,这一幕被群臣看在眼中,不都成了撕下自己脸皮的奇耻大辱么?
烛火明灭不定,丁谓面色沉沉。
他未曾在意曹利用口吻中的咬牙切齿,只一心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
少顷,他忽一笑,淡淡道:“他既有这挥斥方遒的领兵将才,我等何不顺水推舟?”
不管陆辞是真天生将才,还是用人得当,甚至单纯是运气好,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与其冒着触怒太子的风险,往正光辉灿烂的陆辞身上泼脏水,倒不如顺其心意,将人长长久久地留在‘领兵打仗’的武职上。
文转武资,所需不过太子一句话罢了。
曹利用眼前一亮。
他瞬间会意,笑着附和:“还是相公所想周到。他既这般出息,你我何苦做这恶人,阻他升迁?倒不如叫他如意了。”
太子再爱重陆辞,也只能看到在扎实战功的情况下,武资升迁较文官要快的好处。
却不可能知晓,正经进士、尤其清贵馆阁出身的文臣,对转武资之事,有多避之唯恐不及。
丁谓轻轻颔首。
——此事不仅需秘,还得快。
说服太子,应是不难。
在他看来,只需点出‘要让陆辞享有这场大胜带来的最大功绩,最好就转武资去’,多半能成。
只断不能走漏风声,尤其是那寇老西儿,否则定要被其坏事。
待一切木已成舟,饶是太子后悔,也挑不出他说辞中的漏洞来,顶多疑心他避重就轻,但也拿不出实证。
更不好出尔反尔,儿戏一般,让陆辞再转回文资来。
本朝可还无‘文转武、复又转文’的先例呢。
而一旦能成,不仅彻底葬送陆辞身为文官的灿烂前程,还能叫寇准一派断一重要臂膀,可谓一箭双雕。
至于作为武官的前程……
丁谓冷笑。
哪怕陆辞是经贡举、甚至三元及第的文臣出身,一旦转武资后,一切就再不做数。
按以文驭武之则,从此他只能出任文官主帅的副手,再不能独当一面。
而有这么位曾经最擅出风头的副指挥使在,担任主指挥使的那位文官,难道不会对其再三堤防,甚至夺取功劳?
在仔细盘算、商榷后,丁曹二人皆认为此事不宜耽搁,明日早朝之后,便准备向太子私下提起。
到底是一名宰辅与枢相联袂前来,赵祯再习惯了召李迪、寇准等人前来议事,也断无失这两位如等闲的道理。
当即慎重地接见了二人。
赵祯面上的沉稳持重,只坚持到了听明白二人来意——
“丁相公、曹枢相说笑了。”赵祯忍俊不禁道:“小……陆秦州虽率军大败吐蕃,然其奏疏亦写得明明白白,居功最伟者,为奋不惧死的诸多将士,改良弓//弩的工匠,以及立下诛杀敌首奇功的其弟狄青。”
他未道出口的真正、也是主要原因还是:不论是小夫子的容颜气质,还是体格武艺,怎么瞧怎么斯文雅致,无论如何与武将不搭边啊!
硬要说来,连丁谓和曹利用都比小夫子像武人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我还真没黑丁谓,丁谓史上就对刘平干过这种缺德事儿。
……天禧元年(1017)五月间,刘平奉召入朝,出任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依本朝规矩,监察御史是朝廷最高监察机关的御史台的官员,官阶虽不显赫,但肩负监督弹劾百官之责,从来受到天子和朝臣的重视。初任言官,他就勇于论事,直指弊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两年后,刘平兼任三司盐铁判官,也就是获得中央最高财经机关的兼职。三司下辖户部、盐铁、度支三部,判官属各部的副职,权责也不算小。当年,他又被选为出使辽朝的贺正旦使臣,代表本朝持节出使辽国祝贺新年。就在天禧四年,他迁任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之际,几年前抢劫其家属的盗贼被抓获,失去的两件物品退了回来,天子获悉案情后,对其清廉颇为赞赏。
从政十四个年头,从地方到中央,阅历已不算浅,而47岁正是精力旺盛之时,加上有皇帝的好感,于是刘平放开手脚,不避权贵,数次上疏批评朝政。但因此得罪宠臣丁谓,从此埋下倒运的种子。
据记载,宋真宗因赏识刘平才能,打算重用他。善操权术的丁谓却找机会对皇帝说:刘平是将门之子,素来知兵,若派他到西北统军,足以克制党项。丁谓的这番恭维言语,其实暗藏算计,不仅当即打消了天子的念头,以后也断送了刘平光明的文官前景。(《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诗书之将:刘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