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涉及横索陆辞一案的所有相关官吏,都在短短几天内悉数被捉拿下狱, 轮番提审后, 得确凿证据, 具都注定面临严惩。
但显然, 小太子不惜大费周章地将邻路官员调度过来,可不仅是为解陆辞一人之困,而是意在彻查整个贪腐败坏的舶司和刑狱体系的。
这些大大超出陆辞的职权所在的事宜, 就由王丝为首的一干官吏来主持了。
陆辞乐得轻松,等身上所系的事一了,便毫不留恋地向王丝告了辞。
等重新在庐州雇了几名船员后, 就准备带着狄青继续北上了。
王丝因事务繁重, 正是最不耐烦应酬的时候,于是只在嘴上客套一番, 就在陆辞真心实意的婉拒下,心安理得地免了饯别宴,专心梳理收集来的诸多证据了。
到出发这日,陆辞跟狄青拖拖拉拉地直到最后一刻, 才带着一早从集市里买来的大包小包的各式零嘴, 急匆匆地登上了船。
下仆们忙着将一包包吃食从被挂满了的狄青身上卸下时, 陆辞忍着笑,微微侧过头去, 就瞥见渡口的情景了。
却是一名年纪轻轻,身着襕衫,面目青涩, 尚未及冠的士子,背着沉重的书袋,手上提着一简易的竹筐,面色涨红,正和一满脸不耐烦的商船上的船员争论什么。
陆辞微眯了眼:“先不忙出发,你们来个人去问问,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下仆立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清楚楚,向陆辞回道:“回郎主,那位士子已然取解,为省试要赴京去,且早早将渡资和路费给交了。只是他运气着实不佳,遇上的船主偏偏涉入舶司受贿一案中,现被捉拿审问,不知何时能出来。”
“他这却要赶不及了,才恳请他们将路费退还,好让他另寻船去……”
可想而知的是,这一未被写入契书中的突发状况,直接就遭到了对方的断然拒绝。
商船那边亦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他们不过是主家被暂时关起来了,但船还是要跑的,仅是晚上一些罢了。
现等不及,要临时毁了契约的可是这士子,他们并无过错,当然可以不退。
因契书存在这一漏洞,对方摆明不愿通融,耍起赖来,就让本就不擅应付此道那士子,拿对方的不近人情感到无可奈何了。
陆辞观那人的着装打扮,也不似家境富裕的,面临这种紧要情况,还需自己出面申讨,显然身后并无人可靠。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取三贯去,问清他名姓后,再借给他。”
三贯不多不少,足够路费了。
狄青目光微动。
他自然猜得出,公祖之所以以‘借’而非‘赠’的形式,将那不大不小的金额交到对方,就是为了让对方更愿意接受下来。
连面都不露,就是不愿摆出施恩的姿态了。
即便如此,那带着钱去寻人的下仆,还是遭到了谢绝,无奈回来:“那郎君道,多谢郎主美意,只是坦言他家里并不宽裕,近来又遭变故,更是窘迫,恐怕难以偿还,并不愿欺瞒郎主。”
陆辞笑道:“我何时说过,还账的人会是他了?”
不但是健仆,狄青也是一愣。
陆辞淡淡道:“他要不回自己的账,我却有办法要到。所以他所欠下的,顶多只是份我替他讨账的人情,就让他宽心收下吧。”
这话的确不假。
对家境寻常,无权无势的学子而言,想要回这笔路费可谓千难万难,但于如今的陆辞而言,则是桩仅需一句话,就能彻底摆平的小事。
毕竟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忙活的。
狄青若有所思。
再次得了指示去的健仆,就将陆辞的话原原本本的重复了一遍。
那士子怔然许久,却仍未伸手接过,而是猛然抬头,心中宛有所感地看向健仆来时的方向。
——可惜在船头上,已看不到恩人的身影了。
见这士子面露怅然,还似犹豫,着实不愿再失败而归的健仆,便将陆辞教他的另一番话给说了出来:“郎主还想问你,你十年寒窗苦读,究竟是为修身治国平天下,还是为与船夫继续纠缠的?”
此话一出,本就动摇了决心的士子,就再不迟疑,伸手接过了。
他向健仆拱手一谢,又一板一眼地向恩人所在的船只方向深深一揖,恳切道:“我姓包名拯,为庐州人士。承蒙恩公相助,不敢妄辞。只不知可否知晓恩公名姓,他日我若侥幸能有所成,也好登门拜谢?”
见他不是迂腐死板、一昧好骨气的书生,健仆暗暗地松了口气,听得此言,立马就将陆辞事前叮嘱他的答复说了出来:“我郎主姓雷名锋,不必挂心,有缘自会再见。”
而先前虽看清楚了对方面孔,却丝毫没将白白净净的青涩小书生往电视剧那额印月牙、肤色黝黑的包青天身上想的陆辞,已将这一道小插曲淡忘了。
他以一种显得极慵懒的姿势,舒舒服服地坐在有柔软靠背的长椅上,手里捧着《春秋左传》,一边颇为随意地翻动着,一边更为随意地给狄青出题。
此刻的狄青,则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肃然,紧紧地握着笔杆,每次落笔,都显得紧张万分。
陆辞先只在《春秋左传》的范围内,随机出了三十五道较为简单的帖经和墨义题。
就有趣地发现,狄青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但在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后,绝大多数都能答上。
既然并没难住狄青,陆辞自然就渐渐加深起难度来了。
狄青的眉头也跟着越皱越深,越皱越紧……
直到狄青错题的数量接近三成,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后,已大致摸清楚他底子的陆辞就厚道地停了下来,将边上的零食拆了一包,放到狄青跟前,笑道:“还不错。这是奖励你的。”
狄青却仍羞愧地低着头。
自己方才错的题数,即使陆辞未说明白,他也多少有数。
于是尽管得了褒奖,他也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观察笑吟吟的陆辞。
陆辞见他不信,不由挑眉,莞尔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说假话,就为安慰你吧?那你可大错特错了。难道柳兄还不曾告诉过你,当初我督促他课业时,他是如何被我折腾的?”
——当然说过。
对小饕餮那些个‘严酷镇压’的手段,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柳七,可没少拿来同即将‘受难’的狄青絮叨。
但哪怕是同柳七还不熟悉的狄青,也轻易能看出对方在说这话时,眼角眉梢分明都带着‘小饕餮同我亲近’的骄傲和欢喜,浑然不似所说的那般‘被迫修身养性,受了天大的罪’了。
只是这份令他羡慕已久的待遇,在终于落到自己头上后,他却还没来得及感到欢喜,就开始为‘公祖怕已对他彻底失望’而惶惶然了。
直到听了公祖这话后,他仔细一想,品出的确有几分道理,眼底才渐渐地恢复了神采。
陆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表情上那极细微的变化,不自觉间玩心忽起,于是,就在狄青伸手来接那包‘奖励’时,冷不防地往回一收,重又拿起了那本叫狄青头痛欲裂的《春秋左传》,微微笑着宣判道:“遗憾的是,由于你动作太慢,小歇已经结束了 。”
狄青:“……”
哪怕是小狸奴写满无辜和茫然的小表情,也没能让陆辞心软,不疾不徐地将那包零嘴放在一边后,就含笑道:“现我再出三策,你且听题——”
狄青再顾不上纠结那还没碰着、就已离他远去的小食了。
一听陆辞出题时尤为曳长的温和嗓音,他便反射性地挺直腰杆,出手迅如雷电,立马握住笔杆,竖起双耳,随时准备听题。
陆辞看他那宛如极度警惕着、随时准备捕猎小雀的猫儿模样,勉强忍住笑后,才挑了则简单好懂的一句,出了一道策。
说到底,他本意只是为了进行初步摸底,让接下来行船的几日里能更好地对狄青进行一对一的辅导,却不是为了打击小狸奴进学的自信的。
在经历了一般艰难的勉力应付后,听清楚策的题目的狄青,果真就松了口气。
他水平不足,自然未能察觉陆辞一直在根据他的反应,制定出题难度的情况,而单纯为自己能答出这道策感到喜悦。
陆辞安安静静地在旁看着狄青奋笔疾书,又在他终于写完,搁笔的那一瞬,立即让人将刚刚热好的、从正店打包来的美食端了上来。
平心而论,与他极其熟悉和亲近的柳七和朱说相比,哪怕是拿同岁数时的手稿的表现,狄青的底子,也显然要薄弱上太多。
但再想到狄青真正念书,也不过这么几年,目前刚满十三岁,又是头回被他正经测试……这份素质和天赋,应比钟元和易庶要好上不少。
陆辞默默地估摸了下,就目前表现出的这份资材,再加以狄青的勤奋,倘若能这般坚持下去的话,一回中举固然太难,但考个三五六回后,多半还是能中个四五甲的名次的。
但这也只是他一人的片面估计而已。
最重要的,还不是狄青日后的表现,而得看他自身的意愿。
尽管和狄青间有这么段带了恩情性质的缘分,陆辞却是从未想过要越俎代庖,代狄青决定人生的。
——现在鼓励狄青读书,不过是狄青年纪尚小,不足以做出成熟的判断,而贡举在平头百姓面前,仍是唯一一个能改变自身境遇,甚至就此平步青云的契机而已。
等让狄青完成了他眼中那强迫症式的‘九年义务教育’时期后,就该放飞这本该桀骜不驯的小狸奴,容他闯来闯去了。
想到这里,陆辞不禁看向矜持地小口扒饭的狄青,玩笑般询道:“对于以后想做什么,你可曾有过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