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在心里戏称鸭子们为羽林卫,也还真有几分道理。
毕竟接下来的几日中, 它们就表现出了一定的纪律性来。
每日至少进食两次, 而每次则要啄食足足一百多只, 才会心满意足地暂时收兵。
它们根本不需人带领, 就会自动自觉地带着饱腹回撤,寻水源喝水,休息一阵后, 就再次投入到战场之中。
更神奇的是,尽管它们来自各家各户,但还是很快就默契地分出了数个纵队, 各由一只威风凛凛的健壮头鸭带领。
队列之中, 一只紧跟着另一只后头,哪怕发起冲锋陷阵时, 也极其有条不紊。
真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了。
直让开始还为那来势汹汹的飞蝗而心惊肉跳的汾州百姓,看着看着,就没了紧张的情绪,反而愈发感到有趣, 津津有味地指点起来。
若是在战场上表现得尤其英勇出色的, 还有人开始争着认领起来。
“那怕不是我家的鸭子吧?”
“放你娘的屁!分明是老子家的!”
“你凭什么说是你家的?它可是我亲手买的鸭苗, 喂了俩月喂大的!”
“这有什么好吵的,等捉完蝗虫, 各自还巢时不就知道了?”
“它们该不会要追着蝗群一路走吧?”
“这可难说。”
“我滴个乖乖,要不是陆公祖爱吃,咱也不至于养那么多鸭子。现在它们倒成治蝗的大英雄了?”
这话惹来一阵哄笑。
“那可不, 它们比咱这当主人能耐多了。”
奋勇作战的鸭群,可不正是抗蝗救灾的英勇将士?
蝗虫飞行的速度,落在人的眼里许还能算迅速,可在一只只与它们相比、几乎称得上是庞然大物的天敌——鸭子们的面前,简直慢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群野惯了的灰白相间的鸭子们一边雄赳赳、气昂昂地“嘎嘎”大叫,一边按照队列顺序,凶猛地冲击着飞蝗的阵型。
几番冲刺下,很快就将飞蝗群撞得七零八散,溃不成军。
开头几回,飞蝗们还能重新聚起,欲要卷土重来,试图突破这层阻拦。
但三万多只鸭子的威风,却比它们要厉害得多。
半个时辰的奋战后,鸭子们吃了个半饱,飞蝗则是伤亡惨重,再也整合不起来了。
而当飞蝗们渐渐朝四处逃散时,平日懒洋洋的肥鸭,此时则灵活得判若两鸭:脚掌啪嗒啪嗒地拍打在地上,一下弹跳飞起,脖颈柔韧灵巧得不可思议,每回迅捷地弹射出去,都能准确无误地叼住一只飞蝗。
接下来,就只消把扁嘴一合,还想挣扎的蝗虫,就被‘喀嚓’一下合碎了。
再欢快地一仰脖颈,美滋滋地甩甩脑袋,它便成了一口下腹的佳肴。
“嘎嘎嘎嘎——!”
每当吞下一只,它们就要欢欣鼓舞地拍拍翅膀,嘎嘎大叫一阵,再继续捕捉下口美食。
当它们大快朵颐时,全城人几乎都撇下了手头的事情,兴致勃勃地围观着那一道道矫健身影,一时半会也不觉腻。
陆辞也不例外。
——正是鸭毛与蝗虫齐飞,绿野共黄白一色。
他正微笑看着,忽然品出点什么来。
鸭群在追撵逃散的蝗虫时,好巧不巧,居然全将它们往国境的方向赶去了。
照这势头下去,继续驱赶,但凡能逃过围剿的那些,都将跨越国境,祸害西夏人的田地去。
陆辞嘴角一抽。
……不愧是根正苗红的大宋鸭,赶个蝗虫都能看出全是积极爱国分子。
鸭子大军对飞蝗的杀伤力,远远超乎陆辞预计。
他事前筹备好,准备洒在庄稼上避蝗的秆草灰和石灰,这下都派不上用场了。
因飞蝗群最后落得所剩无几,根本碰不到庄稼,使他刻意引导农人栽种的蝗虫不喜的豆苗,也没了发挥作用的机会。
鸭子们因啄食飞蝗而美美地饱餐了几日,直到被唤回各自家中,也没有兴趣碰这些豆苗。
最后一清点数量,跑丢的鸭子不过三百来只,剩下的都乖乖回到了主人家里,往窝里一钻,就舒舒服服地团成一团睡觉了。
多忙活了几场,陆辞的心情反而更好了。
用天敌抗蝗,可比用药物抗蝗和物种防蝗要好得多。
只是似陆知州般,此时此刻还能有好心情的人,怕也只有同在汾州的百姓。
长江以北的各州长官,已是愁眉苦脸,只觉大难临头。
陆辞所猜的半点不错:既然来自别路的飞蝗能一路畅通无阻,飞至汾州,那至少沿途的州府监军,都已遭了秧了。
当然,汾州挡下的这部分,就等同于给别处分担了一些压力。
而且作为抗蝗主力的鸭子,可不似怕雨淋风吹的灰粉,也不似需提前几个月就换栽的豆苗,而是源源不断的生力军。
只要能保障水源,它们就能精力充沛地继续往前推进,追击其他地方的蝗群。
陆辞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记在了奏疏之中,请了督邮用急马传送。
说到水源,自然先想到长江。
现是以汴京为中心的诸路受到了蝗害的影响,但说到底,范畴还被限制在长江以北。
若是无法及时拿出清剿蝗群的办法,放任它们越过长江,往毫无抵御之力的两浙地区袭去,让栽种、提供粮食的主要区域受到影响,那才是灭顶之灾。
即使鸭子放到别处,数量或许不足,但总归能派上一些用处,远比坐视不理的好。
陆辞发出的加急信件,很快就抵达了中书省的案桌上,被王旦即刻翻开。
身为早在蝗害发生的数月之前,就发出预警的一方知州,陆辞的地位今非昔比,他所上陈的每一句话,也得到了比之前要大得多的重视。
但在读完这封时,原本忧心忡忡的王旦,已忍不住露出一脸讶色,低声重复了一遍:“鸭子?”
汾州是打哪儿忽然冒出来的那么多鸭子?
别的州府辖下,当然并非无人蓄养家禽,特别是水源较多的地方,就越多人养鸭。
但多达数万只、还连让人都为之束手无策的蝗虫都能强猛击退、成为一支不折不扣的奇兵的庞大鸭群,怕是只有汾州才有了。
王旦虽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丝毫没有怀疑陆辞话的念头。
对陆辞所提出的,将汾州鸭以官衙出面的名义,悉数收购,再以车运至长江沿岸,确保飞蝗不得渡江南下的提议,也受到了他即刻首肯。
汾州作为唯一一能在蝗灾肆虐下,还保持近乎完好无损的状态的地方,单这一点,就已证明了一切。
而且已是十万火急的关头,他也谈不上还有什么不敢用的。
横竖再坏的结果,也不可能比放纵飞蝗吃干净地里庄稼,要来得坏。
作为这些天里收到的头个大好消息,王旦即使批示下去了,又不禁再读了几遍。
官家自那日起,就一副失魂落魄、不愿理事的模样,将治蝗之事全部托付给了王旦,自己钻回寝殿去修仙去了。
现有这么个难能可贵的好消息,王旦即使能自己全盘做主,在做出决策后,索性还是进了趟宫,告予闷闷不乐的官家知晓。
赵恒果真是在短暂的难以置信后,龙颜大悦。
“陆辞,又是陆辞。”赵恒欢喜地抚了抚掌,着实抑制不住内心喜悦,在殿内踱了好几圈,才兴奋地握住拳,亲昵道:“怎么总是那小饕餮?”
王旦不疾不徐道:“得亏有他提前上报示警,亦在汾州及时采取了防蝗措施。不论如何,汾州一地的安危,是彻底保住了。”
“何止是汾州!”赵恒还在念念叨叨,好奇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鸭兵?”
王旦莞尔一笑:“这便说来话长了。”
他同样也存了这一疑惑,稍微探查了一下。
因汾州来的熏制鸭干,已随商旅被送到了汴京来,对这新冒出来的特产由头,倒也有吏人知晓。
王旦不过片刻,就得到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答案。
——家家户户皆养鸭的缘由不是别的,全因大方又亲民的陆知州,额外好食鸭罢了。
听王旦微笑着说完,即使语气云淡风轻,也掩盖不住内容的十分逗趣。
赵恒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哈哈哈哈!”
等回过神来后,他霎时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就差打跌了。
内侍们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来,帮扶的帮扶,帮拍打脊背的拍打脊背。
这么多天来,陛下还是第一次笑得那么高兴呢……
“这小饕餮,好吃好啊。”等缓过一口气来后,赵恒面上还挂着满满的笑意:“要不是陆辞好吃,得遭大殃,可不只是汾州一地了。
先是荣王府大火里救下了无数无价之宝的古籍,又是提前预警了蝗灾,现在还运气好地因‘好吃鸭’之事、惹得全州城都跟着蓄养家禽,现就巧合地在蝗灾中立下大功了。
“这么说来,还是得亏相公你当日坚持,要将他派到地方上去。”赵恒感叹道:“他可真是朕的大福星啊。”
说着说着,赵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能想到,这最大的抗蝗功臣,会是一群鸭子?”
王旦面上微笑附和,心里头,却根本不认为这是巧合。
纵观陆辞过往的表现,评一个‘谋定而后动’,是半点不夸张的。
纵使好些吃食,但也无伤大雅,更是从不越雷池半步。
绝无可能是会为一己口腹之欲,就发动别人养鸭的荒唐知州。
话虽如此,王旦却并不打算开口澄清这点。
——满招损,谦受益。
让别人觉得陆辞只是单纯的运气好,比让人认为他智高,说不定要稳妥一些。
再三斟酌后,王旦终归是选择了缄默。
反正等蝗灾过后,论功行赏时,是不会因陆辞是有意谋划,还是无心栽柳而产生差异的。
随着朝廷令下,汾州的鸭子大军被悉数‘征’走,要另外开辟战场,对战别处的蝗群了。
主人家因得到了很是丰厚的银钱做补偿,也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甚至不少人因尝到甜头,当天就把这钱全换成了鸭苗,想着稍微喂大一些,就又送去‘充’军。
就不知等到那时,还有没有那么多蝗虫当免费饲料,可供越发壮大的鸭军吃了。
从结果上看,可谓皆大欢喜。
鸭子被朝廷调走之前,汾州附近的蝗灾警报,就已被解除了。
陆辞确定已保住了自己这宝贝的一亩三分地后,不由松出一口大气来,心情大快。
等处理完善后的事务后,陆辞趁着休沐这天,决定去一趟官学。
此行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好好奖励一下,捉来野鸭这一契机,才让他顺藤摸瓜,从而察觉蝗虫卵的狄小福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鸭子灭蝗的相关信息,都出自人民网2000年发布的“新疆:10万鸭子灭蝗虫”的新(旧)闻。
摘录部分如下
牧人马永刚带着他的5000只鸭子受邀转战在乌鲁木齐东山区芦草沟乡的2万多亩草场,以每天200亩的速度推进。现在已有1.5万亩草原得到解救,重现旺盛生机,而在鸭子到来以前,这里每平方米的草地上有400只以上的蝗虫。
草场上,鸭掌踏过之处,蝗虫纷纷跳起来,鸭子用它弹簧般灵活的脖颈在空中啄食,犹如探囊取物。马永刚说:“一只鸭子一口气能吃100多只蝗虫。”“鸭子每天进餐两次,早上四五点钟,天刚露明,鸭子们就自己出去吃蝗虫了,□□点钟后,就到附近的小河沟里喝水、休息。下午七点再出去,九点多钟太阳落山时,又回来露营。”以前放羊的马永刚第一次在草原上牧鸭,“鸭子太自觉了,我几乎就不用费心,它们出去、回来全是分成四到五个纵队,每个队中鸭子一个跟着一个,真的像训练有素的部队,我的事情就是用拖拉机把它们运到较远的地方,开辟新的战场。”
这里的农技站站长董文胜说:“乡里放弃了原本用化学喷洒剂灭蝗的办法,因为这会对草场生态造成污染。鸭子消化快,一面消灭蝗虫,一面又给草场施了一遍肥。”
马永刚也同样有一举两得的收获,既帮助灭了蝗虫,又“省了喂鸭的饲料钱”,“两元钱买的鸭苗,吃上两个月的蝗虫,就能上市了,一只卖个10元不成问题”,马永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