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抚过发丝,一片衰黄之间隐见一只灰毛的兔子机警地四向张望。伊宁默然无语,目光追随着这一片衰败之间的生灵。
“废物,夫人呢!”
伊宁微微一笑,扭头看到霍去病气极败坏从帐篷中出来。连日来霍去病一直守着伊宁,终于累得睡着了,三五人都唤不醒。伊宁想唤自己的夫君,奈何嗓子一片锐痛,只能朝他挥手。
“夫人在那里!”章平一头热汗,看到伊宁顿时大喜。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霍去病快步抱住爱妻,见她脸色苍白心间难过。
“没事了!”伊宁的声音异常嘶哑,埋首入怀。霍去病知道她嗓子直到今日都难以发声,沉着脸给她揉脖子。一阵冷风,伊宁的卷发有几缕扑到霍去病脸上,霍去病看着怀中轻声咳嗽的伊宁心中涌起空茫的绝望。“伊宁,不要再吓我了!我胆子再大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要是这次你和孩子有个什么,我非活活被你逼疯了!”
伊宁抬起头,发现霍去病的眼圈一片青黑心疼不已,抬手给他揉眼睛。“你发誓,再也不这样吓我了!”霍去病孩子气地抓住伊宁的手,指控般地点点她的俏鼻。伊宁淡淡笑了起来,伸出右手可怜巴巴指指嗓子。“我说,你举着手点头就行了!”
“霍氏伊宁对天起誓!”伊宁看向霍去病,眼睛深处闪出点点笑意。霍去病白了她一眼,“赶紧点头!霍氏伊宁对天起誓,从今往后相夫教子,唯夫君马首是瞻,夫君说什么都照办。从此不任性、不违逆、不生病,若有违誓言……”伊宁的眼泪滑过上弯的嘴角,有些挑衅地看着霍去病。“若有违誓言,就罚你为霍去病生十个儿子!”
伊宁噗哧一笑,眼泪润湿了霍去病前襟。“好了,发誓了啊,老天爷可长着眼睛!”霍去病感慨地抚摸伊宁头发,抱起她往中帐走去。
“侯爷,皇上催着您回去呢!”章平面露忧色,低头看着地。霍去病置若罔闻,只顾着给伊宁盖被子。伊宁抓住他的手,朝他温柔一笑。“我想回荷叶屋!”
“你的身子不能长途跋涉!”霍去病面无表情看向章平,“你去回话,这次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休了曹静!”章平扑通一声跪下,脸色煞白。“侯爷三思!”
夏朵端着药进帐,看得这一幕有些愣神。“去病,回长安再说吧!”伊宁声音嘶哑,经不住又咳嗽起来。“为了孩子,忍住了啊,再咳,心肺都吐出来了!”夏朵笑着给伊宁揉背心。
“放肆!”霍去病突然暴怒,“不许咒夫人!”
夏朵一惊,颤了一颤,连带着伊宁都愕然望向霍去病,紧紧攥住他的袖子。“去病,你歇一觉!”霍去病胸膛剧烈起伏,看着伊宁毫无血色的脸压抑不了满腔愤怒,突然紧紧抱住伊宁。“伊宁,好起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上阵!”伊宁无言地给霍去病拍背,朝章平、夏朵摇头,两人对视一眼走出帐篷。
“将军近日很容易生气!”章平叹了口气。
“心疼伊宁吧!霍去病了解伊宁,虽然伊宁看着好多了,但是她日渐不想说话,眼珠子深处有种让人担心的黯然。”夏朵叹了口气,“也难为伊宁了,部下叛变,连亲生姐姐都想杀她!”
“夏朵姑娘!”李敢一头热汗,一把拽过夏朵。
“怎么了?”夏朵愕然,觉得李敢脸色分外不好看。
“将军下令杀光这些俘虏,但是其中有个老人一直护着一个女孩子,说只要伊宁知道了就一定会放过这个孩子。”李敢打听战报,知道卫青部众大胜,但是战报中只字未提李广,已担忧数日。
“孩子?”夏朵皱起眉头,突然大惊,“费丽?”
“好像是这个名字!”李敢点头。
“绝对不能杀,那是伊宁的外甥女!”夏朵一把拉住李敢,“我去和伊宁说,你保护好这个女孩!”
“她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一直不肯说话!”李敢想起那个蓝眼睛的小美人,叹了口气。
“费丽?”伊宁朝费丽招手,小姑娘戒备地看着伊宁,目光深处闪烁着仇恨。伊宁叹了口气,对着碧塔奶娘道,“她对谁都不说话?”
“小公主在王妃尸体边守了三天,谁也拉不开。从此就不肯说话,对老奴也是这样!”奶娘眼泪汪汪,“公主,我老了,脑子不清楚。但是求你不要把仇记在小公主头上,她还这么小!”
“谢谢你拼死护住我的亲人!”伊宁叹了口气,想抚摸
费丽的头发,费丽神色戒备地闪过了。
“李大哥,我姐姐的尸体呢?”伊宁看着孩子眼中不再清澈的眸光,胸口剧痛,大声咳嗽起来。李敢大惊,赶紧扶过伊宁给她揉后背。“匈奴王妃的尸体我们已按照夏朵所说的礼节安葬,你放心!”
伊宁勉强平顺呼吸,“李大哥,安排一些匈奴人护着小公主去寻她的父亲吧!”
“伊宁?”夏朵欲言又止。
“费丽,我知道你认为是宁姨害死了你的母亲,要恨你就恨我吧,但是千万不要为难自己,好吗?宁姨让人带你去找你父亲,他会保护你的!”伊宁咬紧牙关,解下脖子上贵仁赠与的兽骨项链。“这东西的确有些神力,我这般重伤都能安然无恙,希望它接下来能保护费丽!”碧塔奶娘含泪磕头,接过项链。“希望孩子心中仇恨的影子能渐渐淡去!”伊宁在夏朵和李敢扶持之下起身,疲惫不堪。
啪,身后响起一记脆响,伊宁没有回头却已知道费丽甩开了自己赠送的项链。伊宁闭上眼睛,强撑着出了帐篷。
“伊宁,不能怪你,是碧塔被仇恨和嫉妒蒙蔽了心智!”夏朵有些担忧地看着伊宁,李敢扭头看看伊宁煞白的脸色,心里亦担忧不已。
“夏朵,也许这就是命运!虽然我本意不想让他人受苦,但的确有不少人因我而难过。”伊宁心中滑过扈都、碧塔、曹静的脸,深深叹了口气。
“夫人,可找到你了,将军不见了您又发脾气了!”章平看到伊宁松了口气。
“辛苦您了!”伊宁略感歉然。“我的身子还行,你可以安排启程了!我会劝说将军班师!”
“夫人!”章平深深看了伊宁一眼,心下感动。“老天爷会庇佑您和小侯爷的!”
“妾身恭迎侯爷得胜回府!”
伊宁昏昏欲睡,缩在霍去病怀中看到地上浩浩荡荡跪了几乎整个冠军侯府的下人,曹静一身红装跪在最前面。
“你还有脸跪在这里?”霍去病冷哼一声,曹静身子一抖,平静抬头迎上霍去病暴戾的目光。
“霍城,把主屋给我清理出来,我今儿个晚上就要住!”霍去病脚步颇重地往书房去了,伊宁隔着夫君的肩膀接收到曹静平静的目光。曹静定定看着伊宁,眸光一闪,让伊宁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怎么了?冷?”霍去病大急,“马上让你躺啊!还说没大碍,这下可好了,倒发起低烧!”
“去病,你近日脾气越来越爆,我不喜欢!”伊宁柔顺地依着夫君。霍去病一愣,叹了口气,“还不是因着你身子不好,我能开心吗?”
“侯爷,宫里让您过去!皇上急着见您呢!”霍城在门口低语。
“不去!”霍去病催促侍女赶紧铺床、暖屋子,一脸不耐烦。“就这么点军功,尾巴都到天上了!”伊宁指指霍去病胸膛。
“说了,以后对你寸步不离!”霍去病冷着脸。
“难不成上朝都带上我?”伊宁笑了起来,轻抚霍去病脸颊,“别让孩子看笑话啊!”霍去病低头看着伊宁已明显隆起的腹部,目光变得柔和。“霍城,赶紧把主屋收拾好,夫人等着住呢!”
“侯爷,夫人已近临盆。太医说了,也就这几天的事了!”霍城跪了下来,心中一叹。霍去病尚未回都城,城中已流言四起,霍城知道连皇上都曾叫平阳公主过去数落了一顿。这次伊宁差点遇险,整个长安已经演化出不少故事版本,让霍城吃惊的是曹静在这个当口居然安然等待霍去病回府,连回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到底搬不搬?要不干脆回平阳府去住!我可受不起这么心思狠毒的夫人!”霍去病一拍案几,伊宁轻声咳嗽起来。“霍管家,你先下去吧!”伊宁挥挥手。
“去病,算了,她肚子里的是你的长子!”
“算了?李夫人早给我传了信,平阳府这次难逃罪责!我倒要看皇上这次怎么说?!”霍去病脸色转冷,伊宁深思地看着他眸光深处的戾气,心头婉转。“去病,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要孩子平安!”霍去病点头,“你放心,孩子肯定没事!我霍去病要是连你和孩子都护不住,焉何能统领三军?”霍去病轻抚伊宁的手腕,上面空空荡荡的看得霍去病心中更加如油煎。
“去病,现在我只有你了,不要总是说些让我担心的话,好吗?”伊宁眼中泪光闪闪,霍去病脸色苍白,紧紧搂住伊宁良久无法言语。“伊宁,你放心!”
“
李敢!”公孙悦站在郎中令府门口,看着夫君眼圈红了。
“这是怎么了?”李敢刚在城门受封,因战功被刘彻加授关内侯,这是汉室最高的军爵。李敢年纪轻轻得此军位,着实听了不少奉承话。
“李敢!”公孙悦的泪珠缓缓滑落,突然上前抱住丈夫放声大哭。李敢愕然看着满府黯然的脸色,脑子无法转弯。“父亲呢?大将军的部队不是早两天就到了吗?”
“进来再说吧!”李陵之母、李家长媳赵氏叹了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了?”阖府白布飘飞,李敢茫然四顾,突然觉得心底某个地方彻底地寒了起来。
“三叔!”
李敢扭头,李陵一身白衣抱着一个牌位。“你没到家,所以他们让我给爷爷招魂,他们说爷爷回来了!”
“李敢,父亲,父亲他……”众侍女含泪扶过公孙悦,公孙悦嫁入李家不久,但李广对她视如己出,如今慈父不在,公孙悦日夜呜咽,伤怀李广一生遭际又担心李敢,七上八下好几日了。赵氏扭头,眼泪涔涔而下。
“嫂子,这,这到底是怎么了?”李敢一把拽住赵氏,眼睛干干的,心里却仿佛浸透了水,湿漉漉一片,无从收拾。
“李敢,父亲没有随大将军回来,他们只送回了他老人家的衣冠。”赵氏泣不成声。
“三少爷,换衣服吧,要守灵。全城的亲贵都得了消息,要来报丧!”管家擦着眼泪给李敢换下军服。李敢麻木地随人摆布,木然看着李陵手中的牌位。李陵擦擦眼睛,小脸因为多日哭泣已经一片惨白。
“父亲是在哪里战死的?”李敢知道于礼数他必须放声哭泣,但是现在他浑身痛得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
“父亲是自尽的!”公孙悦哭着跪到地上,赵氏脸色一白,小心打量李敢的面色。“父亲因为在大漠迷失方向,不甘受文吏责问,愤而自杀了!”
“不对,爷爷不会迷失方向!都是有人故意害他!我爷爷从来都是先锋,这次为什么要被编排去最难走的右翼,这根本就是有人嫉妒他的军功,不想让他立功!”李陵大喊起来,李敢定定看着他,脑中没有一丝线索。
“李陵!”赵氏大怒,一把扯过李陵。“不要以为我年纪小,行军布阵爷爷早就教过我!爷爷是大英雄,他不可能像他们说的迷失了方向!”李陵脸挣得通红,直起嗓子喊了起来。公孙悦抬头看着李陵,哭得更大声了。
“李敢!”司马迁一身青衣缓缓步入李府,轻拍李敢肩膀。“令尊英灵尚在,他无愧英雄的称谓!”
“迁,你是作史之人,你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李敢死死攥住司马迁的手,目光深处燃起异样的光芒。
“前将军和右将军在大漠迷失,没有及时赶到攻击单于兵马右翼。大将军派长史责问,李广老将军拒绝回答。听说李老将军临死前说自己一生征战,大小参加了七十多场战役却从未遇见单于部队,这次虽随军正面攻击单于,却被迫去走迂回的远路,终致迷失。”司马迁叹了口气。
“将军说,自己六十余岁的人了,不甘再受刀笔吏的盘问,承担了所有的罪责,挥刀自尽了!”管家哭着跪到地上,顿时李府哭声更震。
“我父亲的尸体呢?”李敢眼睛一黑,司马迁眼疾手快扶住。“听说路途遥远无法运回,葬在漠北了!你父亲的幕僚仍在守坟!”
“我要去把他接回来!他不能孤零零一个人在遥远的大漠,他是我大汉的将军,应该享受将军的荣葬,绝对不能如罪犯一般草草下葬!我倒要问问卫青,他这么对待我父亲为的是哪般?”李敢咬紧牙关,转身要走。
“李敢!”公孙悦大惊,上前要去拉拽脸色铁青的夫君。“不要拦着我!”李敢心中的愤懑喷薄而出,一甩手将公孙悦摔到地上。
“夫人!”阖府顿时惊成一片,公孙悦满头大汗,捂住肚子痛叫起来。
“混帐东西!”赵氏大怒,“悦儿怀着你的孩子,如果父亲知道你这般对她,非家法教训你不可!”
“李敢,别去!”公孙悦痛得几乎要昏过去,却仍紧紧拉住李敢的衣角。“至少等你冷静下来再去,好吗?”
“夫人!”李敢心一酸,蹲身抱起公孙悦。“夫君,给父亲上香吧,告诉他,我有身孕了,李家的香火会越来越盛!”公孙悦勉强笑了一笑,抬手轻抚李敢脸颊,“夫君,你要作父亲了,不能这么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