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微浓和冀凤致已经被软禁在宁王宫十天有余了。不过,他们比隔壁揽月楼的云辰要强一些,至少能在宫内自由走动。
初始的三天,微浓每日都去清心殿,想见定义侯暮皓一面,奈何宁王看守太严,她根本进不去。后来她便放弃了,将自己关在蓬莱阁内研读那本小册子——宁王所谓的“统一大计”。
可越是研读她越发现,这当中的条款大多是在维护宁国的权益,而燕、姜、楚并无保障,可见其目光狭隘。
不过站在宁国的立场来看,这也无可厚非。既然宁王同意继续设立三国王室,必能想到几个诸侯王还会有异动之时,若不在条款上加以压制,也许过不了几年,九州又该四分五裂了。
微浓对政事懂得不多,但这计划她也不能苟同,她一直想与师父冀凤致商量一番,可最近师父却不知怎么了,每日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并且早出晚归。
眼见已经腊月十五,宁王还没有放人的意思,微浓有些急了,在冀凤致又要外出时将他拦下:“师父您最近一直很反常,是宁王对您说了什么吗?”
冀凤致很快作答:“没有,我是有些私事未了,你不要多想。”
微浓只得委婉地道:“自从那天您见过宁王之后,一直是心事重重,徒儿也是关心您。”
冀凤致沉吟片刻,才说出缘由:“我最近一直在东宫,替湛儿收拾遗物。”
微浓想起冀凤致对祁湛的关心,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只得安慰:“您节哀。”
冀凤致点了点头:“我对宁王说过了,会收拾一部分东西送去墨门,他没有反对。”
微浓闻言忙道:“若是您有机会离开,就不要顾忌我。”
冀凤致蹙眉。
微浓本想解释,可话到此处,她灵机一动:“不如您就趁此机会离开,先回燕国如何?我们来了这么久都没见到定义侯,可见他是和宁王站在同一阵线了,您先回去,我随后逃走。”
“微浓……”冀风致正要开口阻止,微浓却又改口道:“不不,您不能回燕国,燕国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呢。您先找个安静的地方藏起来。”
冀凤致没有立即答应,只道:“我反而觉得,燕国太危险,宁王宫如今倒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宁王不会杀你。”
“那是您没听见我们两个的对话,”微浓回想当日,“我当时真把他激怒了,他好几次都摸着桌案某处,我猜,他一定是想用暗器杀了我。”
“你是说,他书房的桌案上,有发射暗器的机关?”冀凤致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
微浓点头:“是啊,就在桌案正中间。”
冀凤致倒也没多问,只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还要去东宫一趟,见见祁湛的妻子。至于走不走,咱们晚上回来再商量吧。”
“好,我等您。”微浓深信不疑,目送冀凤致离开。
冀凤致和往常一样去了东宫,待走到东宫大门外,一辆带着帘子的肩舆已经在此等候着他。领头之人正是在圣书房当差的小太监,还曾被微浓找过麻烦,他见冀凤致来得迟了,忙跑上前说道:“先生今日可太晚了,王上该等急了。”
“和徒弟多说了几句话。”冀凤致没再解释,径直坐上肩舆,把身形藏在了帘子中,“走吧。”
一路上很平静,宫人侍卫们看到这肩舆带着帘子,也不会多打听一句。待到了圣书房,冀凤致径直进入主殿,宁王见他张口就说:“你今日来迟了。”
“与微浓说了几句话。”冀凤致一语带过。
宁王倒是疑心很重:“你那个徒弟可不轻易说废话,她找你说什么?”
“这是我们师徒间的事,与您无关。”冀凤致底气也很硬。
宁王自从被微浓痛斥一次后,便对他们师徒有了意见,见冀凤致也是一副清高的样子,忍不住怒道:“你不要以为帮了孤,孤就能容忍你这种态度!没有你,孤照样可以通过墨门办成此事!”
“草民可不是为了帮您才这么做的。”冀凤致理直气壮地道,“还有,墨门总舵在幽州,已被燕军占领,只要您不怕泄露风声,也不怕耽误时间,您大可去找。”
宁王被噎了回去,冷冷道:“你们师徒真是一样的臭脾气!”
冀凤致笑了:“但您还是忍下了,可见您沉得住气。”
宁王冷哼一声,竟破天荒地没有接话。
冀凤致也没再替微浓说话,只道:“今日写完这最后一段,药方就全部写完了,容草民提醒您一句,百日之期很快就到了,您若不尽早用药,怕是神医在世也难救。”
这才是正经事,宁王立即平复心情,问道:“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冀凤致摇了摇头:“两三成而已,尽人事,听天命吧。”
听闻这番话,宁王并无想象中的失望与哀痛,只抬手指了指下手的一张桌案,对冀凤致叹道:“不必多说,你快写吧。”
墨已经研好了,冀凤致走到案前坐下,开始奋笔疾书。宁王也没再说话,他将冀凤致这几日写的东西全部摊开在龙案上,一张一张查看。如此过了约半个时辰,冀凤致也将最后一段药方写完,呈给了宁王。
宁王把所有药方排开,又扫了一遍,再次确认:“这方子真的管用?”
“墨门传承近百年,有人试过有用,有人试过没用。”冀凤致也扫了一眼药方,“端看王上您敢不敢冒险了。”
“怎么不敢?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死?孤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宁王见最后那张药方已干,转而朝外命道:“来人!”
两名心腹太监立即进殿候命。
“查查御医署有多少御医,从未时起,每隔半个时辰宣两人觐见。”宁王停顿片刻,慎重地交代,“记住,分头通知,不许他们互相通气。”
“是。”两名太监领命告退。
冀凤致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写了八天的药方,足足有三十几张,宁王这是要把药方分派到多个御医头上,每人只制作其中几样药品,以防整个药方外泄,更防止被人发现制药的秘密,暗中做什么手脚。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冀凤致暗自感慨。
宁王见他神色有异,亦是感慨:“若不是你那徒弟跟来,孤也不须如此偷偷摸摸地做文章。”
冀凤致沉默不语。
宁王还是不放心,又问:“你这些日子总往外跑,她没怀疑?”
“草民说是去东宫收拾湛儿的遗物,她信了。”
宁王“嗯”了一声,再行叮嘱:“兹事体大,你千万保密。”
“试过药方再说吧。”冀凤致态度含糊。
他这话让宁王很有顾虑,不禁眯起眼睛。
冀凤致意识到了什么,遂道:“如若您没有别的吩咐,草民想带着湛儿的遗物回墨门去。”
“哦?你舍得你徒弟?”宁王根本不相信。
“她自有她的主张,做师父的管不了,她也不让我管。”冀凤致这一句算是实话。
“她这是为你好,算是个聪明的做法。”宁王一边评价,一边将双手撑在桌案上,右手恰好撑在正中间。
冀凤致瞬间看到了,立即先发制人:“王上,草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您。”
宁王的右手顿时僵住:“什么事?”
“是这药方的最后一步,”冀凤致神色平静,“只要草民平安回到墨门,立刻飞鸽传书告诉您。”
“你在耍孤?”宁王再次眯起眼睛,言语间大为不满。
“不是耍您,这是自保。”冀凤致如实说道。
听闻此言,宁王的怒意再次上涌,双手不自觉地想要往桌案上拍去,然而就在此时,忽听殿外响起一声通禀:“启奏王上,魏侯世子求见。”
原澈?宁王的双手只好又停下来,这一次他索性站直身子,冷着脸对冀凤致道:“明日一早你就回墨门,你徒弟那里,你知道该怎么说。”
此言说罢,他没再等冀凤致表态,已朝外命道:“宣!”
冀凤致长舒一口气,立即告退,走到偏殿门口时,恰好与原澈擦肩而过。他没有乘坐肩舆,一口气走回蓬莱阁,此时微浓正靠在二楼的窗户旁,望着揽月楼怔怔出神。自从那天接连见过宁王和云辰后,她就会时常流露出敏感的神色,或是像此刻这般出神。
冀凤致能感觉到,她心里有什么坎迈不过去,但是前几天他正在全力默写药方,本想过后再细问,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微浓,”他唤她回神,开门见山地道,“我打算明天就回墨门,你自己能行吗?”
冀凤致愿意离开,正合微浓的心意。她虽对墨门不大放心,但师父若能因此避开乱世锋芒,也算遂了她的心愿,她很支持,遂道:“师父,您这一走,便不要再出世了。如今四国都不安全,您就留在墨门吧,待徒儿了结燕宁的恩怨,再去接您。”
冀凤致却有些忧愁:“我只怕你一人应付不来。”
微浓便出言安慰他:“您放心吧,我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燕国郡主,宁王就算不顾及我的身份,也会顾及……顾及他,不会轻易动我的。”
“但愿如此,”冀凤致提点她道,“你性子直,快人快语,我走了之后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该服软就服软,不要再激怒宁王了。”
微浓笑着点头:“我懂得。”她忽然有些伤感,也很愧疚。这么多年来,她处处都要师父为她操心,如今终于说动师父放手不管,却要面对分离。
“原本徒儿想一直侍奉您左右,让您过上颐养天年的好日子,如今……如今怕是做不到了,请您原谅徒儿不孝。”微浓跪地重重向冀凤致磕了个头。
冀凤致连忙将她扶起:“傻孩子,只要你能平安无事,为师就安心了。答应我,无论是在宁国还是回了燕国,切忌冲动,为师在墨门等你。”
“徒儿明白。”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知道,如今九州闹成这个样子,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平定,彼此这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般一想,师徒二人都沉浸在即将离别的伤感之中。
“郡主,魏侯世子差人送来四箱物件。”忽然有个太监进来禀报,打断了两人的伤感情绪。
原澈送东西给她?微浓疑惑:“是什么?”
“说是怕您在宁王宫住不习惯,给您添置了御寒的衣物、妆奁、摆件。”
微浓一听,径直回绝:“送回去吧,我不要。”
这里毕竟是宁王宫,宫人们自然不会以微浓的意志为主,那太监只当没听见这话,对后面摆了摆手,便见八个人抬着四个箱子走了进来。那几人微浓还有些眼熟,应是魏侯京邸的侍卫。
对方客气几句便迅速退下,根本没给微浓开口的机会。微浓面对着几个箱子,心头略恼:“原澈这是什么意思?真想让我长住宁王宫?”
冀凤致却想起方才从圣书房出来时,恰好看到原澈进去见宁王,可他却又不能说破此事,只得扯谎:“我方才去东宫时,好像看见他了,应是去见宁王。”
“去见宁王,与这箱子有什么干系?”微浓不解。
“或许是……宁王对他说了什么,他想暗示你?”冀凤致提议道,“先把箱子打开看看,可能有线索。”
微浓依言将四个箱子依次打开,狐裘、鹤氅、宫装衣裙、胭脂水粉、玉器首饰、暖手炉……满满的四大箱,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也没见什么纸条、信件塞在其中。
微浓和冀凤致都是疑惑不解,后者想了想,猜测:“难道他是在赎罪?”
“这不像他的作风,他可从来不关心女儿家的吃穿。”但是东西都翻过一遍了,再退回去也不大合适,微浓也没心思去管原澈,只好将四个箱子重新锁好,“先搁着吧,静观其变。”
翌日一早,冀凤致带着祁湛的几箱遗物上路,宁王破例让微浓出宫相送。令她意外的是,原澈也在相送之列,据说这是宁王的意思,道是王太孙的衣冠,按礼制不能敷衍。
讽刺的是,原澈正是杀害王太孙的人。
出城的一路上,师徒两人同乘一辇,冀凤致低声问道:“以前湛儿是不是领你去过一家客栈,名叫盈门客栈?”
微浓回忆片刻,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都是五六年前了,当时她初来黎都,曾在盈门客栈住过一段日子。
“盈门客栈是湛儿私下出资所建,他从前与墨门联络都是通过那里。客栈名义上归属墨门,实为湛儿私有,这件事宁王应该不知道。”冀凤致叮嘱她,“你若能从宁宫里逃出来,可以去盈门客栈避避风头,报湛儿或我的名字都可。”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微浓心里骤然有了底气:“太好了!”
但冀凤致神情严肃:“记住,那里只能暂时藏身,你还是要尽早逃出黎都。为防万一,这一路上我会留下记号,你可以顺着我的记号找到墨门总舵。”
冀凤致说着,已在微浓掌心里画下一个符号,又道:“我习惯留记号的地方你都清楚,如若你一路都没瞧见这个记号,就证明我已经……”
“师父!”微浓不想听他说丧气话,立刻转移话题,“您送祁湛的衣冠回去,是打算为他建一座衣冠冢吗?”
“不,我想把他的衣冠和他母亲葬在一起。”冀凤致轻叹。
“我听师父言谈之间,对墨门甚是留恋,既然如此,您当初为何要离开?”微浓终于把这话问了出来。
冀凤致面露几分黯然:“很多原因,以后我再慢慢说与你听吧。”
微浓便不再多问,但她觉得这一定与祁湛的母亲有关。想起这“情”之一字害苦了多少人,她心头也是酸楚难当:“不知璎珞听到这消息该有多伤心,还请师父多安慰她。”
冀凤致点了点头:“我只担心璎珞那脾气,得知祁湛的死讯后会来找原澈报仇。”
一说起原澈,微浓不禁颦眉,掀开车帘朝外看去。这腊月的时节,黎都天寒地冻,原澈不坐车辇,反而骑马护在他们车辇旁边。他身穿一件银灰色狐裘,挺拔地跨于坐骑之上,单是小半个侧脸已能看出俊美至极,和微浓印象中一般无二。但是他的着装不再花枝招展,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懒懒散散,显得沉稳许多。
微浓不愿理他,放下车帘继续与冀凤致说话。如此走着说着,车辇很快便到了城门外,微浓只得下车与冀凤致告别。好在师徒两个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倒也不觉难舍难分,互相叮嘱了几句便各道珍重。
微浓望着冀凤致越走越远的车辇,心头却有一种别样的轻松,往后她虽是孤军奋战,但至少,她把生命中仅剩的、唯一的亲人推出了死亡圈,这就是她最大的安慰。
“微浓,回去吧,天气太冷了。”原澈见她站在城门外久久不语,忍不住关切道。
微浓转身看他:“你还敢见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原澈却是痴痴地望着她:“我心甘情愿死在你刀下。”
微浓立即转移目光,望着冀凤致渐行渐远的车辇,再问他:“你行刺的内情,告诉宁王了吗?”
原澈摇了摇头:“我原本是要说的,但那天……那天听了聂星痕的身世,我不想说了。”
“为何?”
“的确是我错了,”原澈竟破天荒地自责,“若我沉得住气,也不会被他们利用。这件事……我越说越错,不如不说。”
这竟会是原澈说出来的话?他竟然选择将这件事扛下来?微浓忽然觉得不认识他了。
原澈见微浓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禁苦笑:“我若知道聂星痕是我的表兄,我定不会……当时我看到祁湛为他挡刀,心里还觉得奇怪,如今才发现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个,一直沾着别人的光还不自知,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利用!”
“祁湛他……他的确比我做得好。”原澈的
眼眶渐渐红了,惭愧致哽咽,“他比我大度,也比我大气。”
微浓听了这话,真是感慨万千。她认识的那个原澈终于成熟了,可这代价实在太过惨重,没有任何一人能负担得起。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与原澈之间,曾经嬉笑怒骂,曾经相互扶持,可那些珍贵的回忆都被这件事的阴影所覆盖,她没有办法再把他当成朋友了。
“以后你好自为之吧。”她对他已无话可说。
“你不恨我了?”原澈的双目立即焕发出光彩。
微浓最恨他的时候已经过去,到如今,她已能冷静看待整件事:“错不能全怪你,他若不是中了毒,你绝对杀不了他。我的确不恨你了,但我也没办法原谅你。”
霎时,原澈眼中的光彩熄灭:“微浓……”
“这个代价太惨痛了,也许很久以后我会释怀,但不是现在。”微浓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吧!”
“你……会去找云辰报仇吗?”原澈又忍不住问道。
“与你无关。”微浓不想说起云辰,她问出了她更关心的事,“宁王还要困我多久?”
“只要你能同意王祖父的统一大计,他一定会放了你。”原澈实话实说。
“这不可能!”微浓神色坚决,“如此苛刻的条件,我若同意,便是燕国的罪人。”
原澈蹙眉:“我暂时也没别的法子了,你……你让我想想。”
微浓也没话可说了:“回去吧。还有,把你那几个箱子抬走。”
可是原澈不仅没把箱子抬回去,反而从翌日开始,一连三天都到蓬莱阁邀微浓外出,每次的借口都不相同。
第一天传话人说:“燕子楼来了新厨子,世子想请您去尝尝新厨子的手艺。”
微浓拒绝。
第二天传话人改口:“城西的跑马场新到许多良驹,世子请您去挑一匹坐骑。”
微浓再拒。
第三天传话人再邀:“世子新建了一座私邸,想请您去逛园子。”
微浓发现原澈真是锲而不舍。难道他有什么事不方便在宫里说?微浓思前想后,勉强答应道:“就明天吧,只要宁王允许我出宫。”
翌日,腊月二十,原澈早早就到了宁王宫,不过他人没到蓬莱阁,而是派遣了侍卫来接微浓。
“世子呢?”微浓问道。
“世子怕宫人看见,对您名誉有损,故在宫门外等您。”侍卫恭敬回道。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就算打死微浓,她也不会相信是原澈说的。
“走吧。”她裹紧狐裘,抱起手炉往门外走。
岂料微浓刚走到蓬莱阁外,就迎面碰上了云辰。半个多月没见,他瘦了许多,腊月的天气寒风扑面,他却连件披风都没穿,像个超凡脱俗的仙者,清瘦而飘逸。
云辰和她不同,他是被软禁在揽月楼中,不能外出半步,今日既能出来,大约是去见宁王的。微浓的视线落在他垂落的双手之上,果然瞧见他左手拿着一本小册子,还有一摞堪比书籍厚度的纸张,墨迹深晕,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难道他是去商谈统一之事的?微浓还未及多想,便听那侍卫催促道:“郡主?世子还等着您呢。”
微浓回过神来,目不斜视从云辰面前走过,随侍卫离开。
宫门外的车辇上,原澈远远看到她走来,立即下车相迎。微浓径自上车,坐稳之后开口问他:“你到底在干什么?”
原澈笑回:“就是想邀你看看新园子,没什么。”
微浓目露怀疑之色:“我以为你有话要说。”
原澈很沉得住气:“等到了地方再说。”
微浓见他卖关子,心里虽焦急,却也怕被人偷听,遂不再多问。
如此一路各自沉默,他们终于到了原澈的私邸门外。微浓下车抬头一看,是座新园子,门楣颇为气派。她随口问道:“你自己买的?”
“王祖父赐的。”原澈顿了顿,“我纳妾的时候赐的。”
娶个妾都能让宁王如此大手笔,可见原澈的婚事多招人苦恼。微浓没再多问,径直迈入大门,放眼望去,亭台池榭、穿廊楼阁,虽称不上雕梁画栋,也是精致无匹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时值冬季,花草凋零,池水也上了冻。
冬天逛园子,本就是再拙劣不过的借口,微浓根本不相信,遂问:“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原澈仿若未闻,引着微浓往门厅里走,没头没尾地说着:“这宅子虽是我纳妾时候王祖父给的,但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催我娶妻,说是往后我有儿有女了,应该有个宅子给自家人住,再来黎都就不必挤在魏侯京邸了。”
原澈纳妾不过就是半年前的事,从这番话来看,当时宁王对他还是很亲近的。不过依她所见,大约也是原澈的这位侧妃出身不低,才换得宁王如此高兴。
“你纳了哪家的女儿?”
“京畿防卫司都指挥使的幺女,叫作时令叶。”原澈的脸上略微露出一抹笑意,“她也是个野性子,爱读兵法,不爱琴棋书画。”
微浓似乎听懂了原澈的暗示,脚步一顿,继而问道:“她今日在吗?”
“不在,”原澈垂下头,“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怕王祖父怪罪下来会牵连她,便让她暂回娘家住了。”
微浓遂不再问。
原澈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既然来了,我领你随便看看?”
微浓正想出言拒绝,便听到他又说:“我领你看一遍,否则我怕你走不出来。”
“什么意思?”微浓追问。
原澈笑了:“你太敏感了,我的意思就是,我这宅子大!”言罢他不再给微浓拒绝的机会,兀自穿过门厅朝内走,边走边对微浓招手。
微浓觉得原澈很奇怪,说的话也都似有所指,让她捉摸不透。她脚步不自觉地跟上,想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两个人屏退侍卫和婢女,在私邸里闲逛。每到一处,原澈都要解释:“这是前堂,这是东厢,这里到荷花池只有一条回廊路可走。”
微浓心不在焉地听着,一直没什么精神,直至原澈领她来到马厩,面露几分自豪地说:“这是我搜集的几匹宝马良驹,送你一匹如何?”
“送我?”微浓心中一动,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探究。
原澈似未察觉,顺手拉过一匹不起眼的棕色马匹,道:“别看它不起眼,可是日行千里的好马,你试试?”
微浓意识到了什么,立即翻身上马,围着马厩试跑两圈,评价道:“这马确实不错。”
“我有眼光吧?”原澈拍了拍马背,隐晦地道,“这马送你了,暂时寄存我这儿,你若需要,可随时来取。”
微浓会意点头:“好,多谢。”
原澈又笑:“走吧,再去别处看看。”
这一整天,原澈领着微浓把整座宅邸走了一遍,就连下人的住处和后门都没放过。逛完之后,原澈还让微浓品评了一遍景色布置,两人又在私邸里用了午饭、晚饭。
微浓发现这宅子里的下人很少,相对懒散,桌椅板凳都是新的,根本没有人住过的痕迹。也就是说,原澈娶侧妃之后,一直没在此住过。那他今天带自己来的意思是……
返回宁王宫的路上,微浓隐隐约约地明白一点,又不是特别明白。
临到宫门前,原澈将微浓送下车辇,递给她一盏宫灯:“我就不送你进去了,省得别人在王祖父面前嚼舌头。我们明日再约?”
微浓没有立即答应,看了原澈半晌,幽幽灯火下,他一直保持着微笑,看似很诚挚的样子。
“好,明天见。”微浓停顿片刻,特意说道,“原澈,你不要对我耍把戏。”
往后一连两天,原澈日日都来邀约微浓,微浓也想看他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便痛快应约。巧的是,她每天早上出门时,都会遇上云辰从她门口路过,像是故意要让她撞见,可又没什么表示。
如此又过了两天,腊月二十三一早,微浓照旧去见原澈。待到了宅邸,两人坐在门厅里喝茶,紧接着去燕子楼用午饭,然后又去跑马。从始至终,原澈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说的话都似是而非,令微浓似懂非懂。
到了晚饭时候,微浓的耐性终于耗完了,忍不住再问:“最近你日日邀我过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原澈不答,抬目望着窗外凋零的树木,问她:“我那日说,这宅子是王祖父赐给我娶妻用的,你还记得吗?”
微浓点了点头。
“那我带你来这里,你就没什么感觉?”原澈转头看她,认真地问。
微浓有些尴尬:“如若你是这个意思,我不会再来了。”
“你真的不考虑?摒除政治因素,我也会对你很好,竭尽所能对你好。”原澈依旧在争取。
微浓目光犀利地看着他:“这些日子你约我出来,都是宁王指使的吧,否则他不可能允许我出宫。”
原澈垂目,算是默认。
微浓冷笑一声:“他什么意思?”
原澈如实回答:“王祖父让我……追求你。”
微浓已经明白了:“他是让你用男色迷惑我,让我同意他的统一大计,再借我拉拢明尘远和长公主?”
原澈再次默认。
霎时间,微浓怒意乍起,拍案呵斥:“原澈,你竟也同意这个法子?你不觉得羞耻?”
“不!这也是我的意思,你知道的,我对你……”原澈急切剖白,却见微浓一脸冷漠,也只得将一腔心意按捺下来,转而解释,“王祖父说,只要……只要这件事能办成,他便原谅我杀死两位哥哥的罪过。”
微浓简直难以置信,这话竟出自一国明君之口。
“宁王还真是高看我。”她忍不住讥讽,“是不是你若办成这件事,他还要扶持你做储君?”
原澈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微浓只觉得荒唐,不禁怒斥:“你王祖父莫不是老糊涂了?他就是这么教育子孙的?想要得到王位,就把前头的继承人都杀掉!这种行径不仅不会获罪,还能如愿以偿?!”
“哈!”微浓太过惊讶以致笑出声来,“这太可笑了,就算宁王室后继无人,他也不该如此纵容姑息!否则,以后子子孙孙都会效仿你,宁王室永远都会杀戮不止!”
这个道理,原澈又何尝不知?可是能博得王祖父的原谅多么难得!明知不该答应,他却不得不应。可如此一来,他对微浓的一片赤忱便染上了阴谋诡计的色彩,从此往后,他将再也没有脸面说出那个“爱”字!
心头有些疼痛,但还可以承受,原澈不禁望向微浓:“你随我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微浓只得跟他去了内院,走进一处类似书房的地方。这房间说是书房,又实在太大,足足套了三间屋子,格局比宁王的圣书房还要复杂。
原澈解释道:“这本是起居室,连着内寝,被我改成了书房。”
“为何要改?”微浓不解。
“因为这里离后门很近。”
微浓心头一惊:“原澈……”
原澈突然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问:“微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愿意做这宅子的女主人?”
满室烛火,都不如原澈的眼眸明亮,微浓看着他,狠下心回绝道:“抱歉,我……”
“好,不必再说了。”原澈打断她,转身从桌案上取过一只细细的盒子,递了过去。
微浓接过盒子打开,绿色幽光瞬间映入眼底,里面竟然是她的另一支峨眉刺:青鸾!
她有些不明白了,那日在揽月楼上,这峨眉刺明明被她插在了竹风肋下,被竹风带走了。后来她在云辰的攻势下落荒而逃,便将青鸾落在了揽月楼。这么多日子以来,她一直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云辰,便也一直没去讨要这支峨眉刺。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微浓一头雾水。
原澈没有回答,只道:“这几日云辰都在圣书房商讨统一之事,已经成功拖住了王祖父。而且王祖父身体不好,朝政也不怎么过问了。趁着机会难得,你赶紧逃走吧!”
微浓低头看了一眼峨眉刺,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你要帮我逃跑?”
原澈点点头:“这也是云辰的意思。”
“你们早就计划好的?”微浓觉得不可思议,云辰算计了原澈,他们不是该闹翻了才对?怎么还会联手?
原澈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低声笑言:“男人嘛,只有女人和利益才能让我们翻脸,或者合作。”
微浓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
“冀先生走的那日,”原澈也不瞒她,“我听到小道消息,明尘远已经拥兵自立,软禁了聂星逸。我打听过了,正式的军报明日就会送到黎都,你若再不走,王祖父必会挟你做人质。”
“可是……”微浓一时心乱如麻,“可是我若逃走,你们怎么办?宁王会不会……”
“不会,”原澈斩钉截铁地道,“云辰已经打算向王祖父献上十二卷《国策》,在没拿到《国策》之前,王祖父不会动他,这段时间够他自救了。”
“那你呢?我若从你这里逃跑,你怎么向宁王交代?”微浓还是不放心。
“这就看你的表现了,”原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你若做戏做得像,王祖父对我的怀疑就会少一点。”
“你要我怎么做?”微浓忙问。
原澈转身进了内室,拿出一套侍卫的衣裳,道:“这是我府里的侍卫装,你换上。我会安排一个侍卫受伤昏迷,假装是被你偷袭,这宅子里下人少,没几人见过我身边的侍卫,趁着天黑,今晚你就混出去。”
原澈掀开那套侍卫装,露出一块银色的令牌:“这是令叶从她父亲那里弄到的腰牌,可以保你出城。”
微浓反应片刻,才想起来原澈口中的“令叶”正是他新娶的侧妃时令叶。时令叶的父亲是京畿防卫司都指挥使,自然会有出城的令牌。
“她为何要帮我?”微浓感到不解。
“因为王祖父让我追求你,只要你跑了,她的位置就保住了。”原澈笑道,“我向她保证过,她会是魏侯府唯一的女主人。”
“不行,”微浓立即否定这个提议,“我若这么走了,不仅要连累你,还要连累你那位侧妃。”
“你放心吧,出城令牌都是京畿防卫司造的,各部都有,宫里也有。她父亲是个聪明人,会把责任推掉的。”原澈解释。
看着他故作轻松的笑容,微浓只觉得很苦涩,这种苦涩从心头流到喉头,在唇齿间千回百转。她张了数次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听他继续说着:“一会儿我就把这屋子点了,你打扮成侍卫,出去喊人救火,趁机逃跑。你骑过的那匹马在马厩拴着,西南角的� ��垛里还埋着一个包裹,里头是干粮、银票和换洗衣物。”原澈情不自禁去握她的手,郑重叮嘱,“听着,你今晚一定要出城,否则后半夜王祖父派兵搜查,你就逃不掉了。”
头一次,微浓感到原澈的双手如此炽热滚烫,原来他真的是在帮她!他带她逛园子,是为了让她认路;带她去跑马场,是为了让她熟悉马匹!
“原澈,你何必……”
“别这么看我,我会以为你爱上我了。”原澈没让她把话说出来,嬉皮笑脸地打断。
“这几日你频繁约我,都是为了帮我逃跑。”微浓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原澈“嗯”了一声,再笑:“这得感谢王祖父,他给了我这光明正大的机会,否则,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成。”
“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微浓极力压制着心头的百般滋味。
“告诉你,你对我的态度就会不一样,王祖父
的眼线都是人精,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原澈看到她动容的神色,摆了摆手,道,“你不必如此,其实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云辰策划的。”
“可你这几日做得太明显了,一旦我逃跑,宁王一定会发现的。”微浓还是觉得不放心,“我们再找机会吧,今日就算了。”
原澈见她不肯走,有些急了:“你还没听明白吗?明尘远反了!你再不走,王祖父会拿着你做人质!”
“可是你……”
“我好歹是他的孙子,他还能杀了我不成?”原澈急得跺了跺脚,“这样吧,你把我打昏,王祖父就不会怪罪我了。”
“不行!”微浓否决,“我若把你打昏,万一这屋子烧起来,你会被烧死的!”
“那么多人来救火,我怎么可能被烧死。”
“那也不行。浓烟太大,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呛死。”微浓坚决不同意。
原澈大感无奈,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把防身匕首:“不如你捅我一刀吧,把我捅得半死不活,再把这里点着。然后我大喊救命,定会有人把我救出去的。”
他边说边将匕首递给微浓,把尖刃对准自己,低头比画着位置:“捅哪里才好?胸口,小腹,还是后腰?”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微浓紧紧攥着匕首,生怕自己手一滑,利刃就刺进了他身体之中。
原澈再次握住她的双手,认真地道:“你就当是为聂星痕报仇了,闭上眼睛刺我一刀。放心,我死不了。”
原澈边说边往她手上送劲,强迫她把匕首朝自己身体里刺进去。
微浓使劲阻止他:“原澈,你疯了!快停下来!”
闻言,原澈的手停止了用力。烛火在他俊俏的面容上映出一道橘色光芒,为他有棱有角的侧脸平添了几分柔和,他像是在笑,一双眸子熠熠闪着光芒:“不要为难,是我自愿帮你的,后果我也承担得起。”
微浓一把扔掉匕首:“你若想帮我,可以用别的法子。”
“你就当我是赎罪,”原澈靠在桌案上,低声苦笑,“我这辈子就是个笑话,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我,长辈疼爱我都是因为另一个人。如今想想,我有什么可自负的,活了二十三年,一事无成,真是悲哀。”
他看向微浓,笑得越发艰涩:“但是认识你,我这辈子总算有件值得回忆的事。在你眼里,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对吗?”
微浓点了点头,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你觉得,我有没有什么优点?”原澈望着她。
微浓再次点头:“有的,有。”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而原澈已经很满意了,又问:“那你在孔雀山上救我,也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是因为我这个人,对吧?”
“对。我救的是你,只是你。”微浓诚心回道。
原澈终于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之中似有说不尽的欣慰与满足,也有说不尽的遗憾与追悔。他缓慢弯腰拾起匕首,再次将利刃对准自己,笑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颤抖起来,根本对不准腰部位置。他原本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方才对着微浓剖白一番,那种决然的心境又忽地消失了。
微浓再次夺过他的匕首:“这留给我防身吧。”
原澈只觉得手上一轻,不禁问她:“那你原谅我了吗?”
微浓握着匕首,抿唇没有答话。
原澈仍不死心地问:“你是原谅我了吗?”
他的目光如此卑微,他的语气更加恳切,虽然没有一个“悔”字和一句道歉,但是他的心情,微浓完全体会得到。她僵直的脖颈终于垂了下来,眼眶一热,缓慢点头:“嗯,我原谅你了。”
原澈如释重负地笑了。她拒绝看他自残,他打心眼里高兴,可再看窗外天色,夜幕低垂,灯火初上,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早了,你该走了!”原澈指了指那套衣裳,“你先去换装,只要这屋子一起火,你就跑出去喊人,随机应变。”
微浓也知时间紧迫,只得抱着衣裳进了内室,匆匆换好。她本就个子高挑,又会武艺,这身侍卫服穿在她身上,帽子一戴,乍看起来真像是个训练有素的侍卫。她换好衣裳从内室出来,随手拨开珠帘,帘幕轻轻晃动,映出一室晶莹的光泽,也晃了原澈的眼。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脑中却灵光一闪,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连忙朝那珠帘走去,狠狠一拽,但听“哗啦啦”一阵响动,珠帘已被他扯下两条,水晶珠子滚落一地。
“我想到了,你把我绑起来,绑紧一点儿。这样我还有知觉,火势大了,我还可以躲。”原澈边说边将珠线递给微浓,“快!抓紧时间。”
这大约是最不危险的一个法子了,微浓只得接过珠线,将原澈的双手捆绑起来。她自觉已经捆得很紧了,但原澈口中还是喊着:“再紧点儿,太假了。”
微浓只好一再用劲,直至原澈衣袍的袖口处被捆出两道深深的凹痕,他却还在笑言:“冬天穿得厚,我一点儿都没觉得疼。”
微浓配合他笑了笑。
原澈又低头看向自己双脚,道:“脚也绑住才更逼真。”
微浓有所迟疑:“手脚都绑住,一会儿这里着了火,你行动不方便。”
“活人还能被死物拦着吗?”原澈脚脖子转了转,“我这么聪明的人,若是光被绑着手就让你跑了,王祖父铁定怀疑。”
微浓想了想,手脚都绑上的确更逼真,至少在宁王面前,原澈的嫌疑更小。于是她又扯下两条珠线,将他的双脚也绑了起来。绑好之后,原澈还专程跳了几下:“你看。根本不影响我敏捷的身姿,好着呢!”
微浓见他腿脚确实挺灵活,这才放心:“那就好,你坐远一点,我要开始烧屋子了。”
原澈点点头:“烧吧。”
微浓抄起桌案上的油灯,看了看这装潢华丽的屋子,还有那一排排的典藏书籍,终是有些不忍下手:“你真舍得都烧掉?”
原澈轻笑:“烧吧烧吧,反正是王祖父送的,我也没掏钱。”
微浓便狠下心来,作势欲把灯油泼在桌椅上。
“等等,你把我腰带扯下来,堵上我的嘴,然后扶我去内室。”原澈突然又开了口。
“好。”微浓照做。起居室东西各有一间套间,东边那间被他们扯散了珠帘,满地都是珠子,微浓便将原澈带去西边那间屋子。
原澈大马金刀地坐到角落里,对她强调:“往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记住,千万别去找你师父,否则会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
“我明白。”微浓点头。
原澈又冲她努了努下巴:“快动手吧,太晚不回宫,王祖父也会怀疑的。”
这话提醒了微浓,她加快了动作,迅速将原澈的腰带解开,团成一团塞入他口中,然后把所有灯台里的灯油都泼了出来。直至整间屋子里洒满灯油,微浓才执起烛台,最后看了一眼原澈。
原澈正朝着她笑,眉眼弯成两道月牙,像是在催促她快点行动。
微浓知道,这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于是她一口气将满屋子里的烛台都打翻,看着火苗迅速顺着灯油燃烧,烧着桌案、烧着帘布、烧着书柜、烧着一切!
然后,她故作惊慌地打开屋门,边跑边喊:“来人!快来人!走水了!走水了!世子还在里头!快救人!”
演得可真像!原澈发自肺腑地感叹一句,只可惜他口中塞着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一个笑容都做得很艰难。他唯有看着她越发模糊的背影,忍受着越发熏呛的浓烟,为她争取更多的时间。
眼睛已经被熏得睁不开了,眼泪也被呛了出来,原澈缓缓站起来,环顾这间屋子。这是王祖父为他娶妻准备的,既然没有妻子,要它又有何用?徒增伤感罢了!能救心上人一命,就是这屋子最大的价值——被浓烟呛到窒息时,这是原澈最后的想法。
火势越来越大,所有的下人都慌乱起来,忙着去救火。而微浓依旧压低声音大喊:“快救火,快救火!世子还在里面!”
大家纷纷拎着水桶朝火源跑去,唯有微浓一人逆向而行,边跑边呼救,悄悄跑到了马厩。她骑过的那匹马就拴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微浓轻轻拍了拍它,又跑去西南角的草垛里寻找包袱。包袱藏得很深,微浓迅速拿出来背在身上,牵着马从空无一人的后门溜走。
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她不敢立即策马,反而牵马走了一段路程,直到看不见那座宅子的大门,她才翻身上马扬鞭狂奔。
从失火到救人,需要一段时间,原澈若能假装昏迷,大约还能再拖延一会儿。等到她逃跑的消息传回宁王宫,宁王再下令搜捕的时候,她早就出城了!
这般想着,微浓心里燃起一丝希冀,仿佛自己已经逃了出去!可她转念又想,宁王麾下多是精锐之师,各州又有驻军,若是自己贸然逃走,即便能逃出黎都,也难保不会在别的地方被抓住。若是……
微浓突然想到一个冒险的念头,连忙勒停坐骑朝东跑去,凭借记忆找到了盈门客栈,前去投宿。
客栈里依旧是那名掌柜,他和五年多前没什么变化,微浓报上祁湛的名字和来此的原因,那掌柜很痛快地将她领进客栈的暗室之中。
微浓已经忘记这个掌柜姓什么了,多次想开口询问,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直至换了衣裳安置下来,正要询问,那掌柜却主动问道:“姑娘打算何时离开?”
微浓摇了摇头:“还请您帮忙观望城里的风声,我再找机会吧。”
掌柜便不再多问。
“对了,我还有个请求。”既然住进来了,微浓也不再客气,“我想请您帮我买一匹马,我要一口气跑回幽州。”
“好。”掌柜答应得也很痛快,“姑娘必定累了,早些休息吧。”
“您等等,”微浓见他要出去,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您打听一下魏侯世子的消息。”
那掌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什么反应都没有,至少没有愤恨。难道他还不知道祁湛的死因?不对,偷袭燕军大营那晚,很多墨门杀手都在场,墨门一定知道内情。
想到此处,微浓踌躇着问:“您……知不知道祁湛他……”
“知道。”掌柜点头。
“那您知道凶手是谁吗?”微浓又问。
掌柜摇了摇头,随后说出一句让微浓震惊万分的话:“祁公子一定不会死的,墨门有假死秘方。”
“你说什么?”微浓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掌柜叹了口气:“墨门屹立江湖百年不倒,若是没有假死的秘方,不知要错杀多少好人。这药帮不少人躲过了追杀,好些杀手也因此隐姓埋名,算是逃脱报复的一种方式吧!”
“天哪!”微浓双手掩口,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惊呼。刹那间,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她迫不及待地问,“我师父冀凤致知道这个秘方吗?”
这一次,掌柜倒是否认了:“冀先生早就退出墨门,他若知道秘方,门主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那您怎知祁湛是假死?”微浓忙问,她明明记得师父说过,祁湛当场身亡,师父没有理由瞒她才对。
“我不知道,我猜的,”掌柜回道,“若祁公子真死了,以门主的性格,不会忍到现在。”
有道理!微浓闻言大喜,她相信掌柜不会骗她,或者说,她宁愿相信这个美好的猜想!如果祁湛还活着,会不会聂星痕也活着?会不会是师父知道了假死的秘方,用在了他们身上?
微浓开始回想聂星痕死后的一切,回想师父的言行,发现当时很多细节都有些奇怪,但她拿不准是自己多想,还是师父当时真的反常。
倘若假死之事是真,这么大一桩事,牵涉两军主帅、两个王子的生死,绝不是师父一人就能隐瞒下来的!墨门一定也参与了!这或许是个更大的秘密!一个更大的阴谋!
不管是阴谋还是另有隐情,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会放弃!微浓越想越激动,几乎要喜极而泣,脱口而出:“掌柜,我想明天就走,您能帮我安排吗?”
“你要去墨门?”掌柜立即猜到了。
微浓点头:“是!”
掌柜没答应也没反对:“我明日打探一下城内的风声再说。”言罢他便持着烛台走出暗室,“今晚委屈姑娘了,你先休息吧。”
随着掌柜的离开,室内只剩一盏烛火,这里阴暗潮湿又不通风,可微浓的心却是热的,热血沸腾。这一夜,她久久无法入睡。
翌日一早,掌柜便派人去打探风声,回来之后告诉她:“昨日后半夜,宫中禁卫军和京畿防卫司两方人马同时出动,一路出城搜查,一路在城内搜查,今日就会搜到这里。”
微浓闻言紧张起来:“那怎么办?”
“我这暗室非常隐蔽,暂时不会被发现,委屈姑娘在这儿躲几天了。”掌柜也很实在,“盈门客栈在黎都经营十年,虽和官老爷们说不上话,但和底下的士兵有些交情,两日后我会借着出城采买的机会送你出去,如何?”
“太好了!”微浓大为欣喜,“多谢您出手相救!”
“您是祁公子的朋友,又是冀先生的徒弟,应该的。”
微浓也没再客气,又问:“您知道魏侯世子的消息吗?我昨夜是烧了他的宅子才溜了出来,不知他怎样了?”
“听说受了点伤,平安救出来了,并无大碍。”
微浓这才心下稍安,又问:“宁王可有降罪于他?”
“只听说宁王大发雷霆,倒未曾听说处置原澈。”
“多谢您了。”微浓问到此处便不再多问。或许原澈受了点伤,反倒会摘除宁王对他的怀疑呢。
掌柜也没有与她闲聊,送了饭菜进来,便出去做生意了。微浓一直在暗室里躲着,不得不说,这里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致使她对外界一无所知,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等待是煎熬的,尤其还是满怀期待的等待,她也不知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只知道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干粮也快吃完了,仍不见掌柜出现。
微浓所有的担忧与焦虑,在暗室大门重新开启的那一刻一扫而光,掌柜终于再次出现,对她说道:“两次搜捕已经结束,城内暂时安全,风声已经转移到城外了。您先梳洗一番,争取下午就出城。”
微浓这才知道自己在暗室内躲了整整三天!她在掌柜的安排下盥洗更衣,迅速换了客栈小厮的衣裳,当日下午,便跟随采办粮食的车马一道出城。
守城的士兵竟对这掌柜很熟稔,略一搜查便将他们放行,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
掌柜很尽心,一路将她送到相邻的白城:“姑娘快走吧,虽然白城已不属于京畿,但宁王的人马很快就会追查过来。”
掌柜边说边将她的包袱递过去,又从马车上卸下一匹马,牵给她道:“路上若有不便,可到富州的盈门客栈分号求助。”
“大恩不言谢,请您受微浓一拜。”微浓说着就要跪地叩首,被掌柜一把拦住。她心中万分感激,也知道这种救命大恩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也许她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报答了!
这些年里,她不知不觉地卷入朝堂权术之中,习惯了尔虞我诈,她几乎要忘记自己也曾是一个江湖儿女,也曾感受过江湖儿女的义气。
无论世事如何改变,朝堂如何翻覆,总有一些人能够不为权势名利而改变初心,超脱于世俗之外。从这方面而言,她还差得太远,自愧不如。
微浓心里如此想着,与掌柜作了别,怀揣着微茫的希望,在夕阳下策马而去,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