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侯的封邑在丰州,当地以刺绣驰名,且盛产胭脂,故又名“女儿州”。原澈长在女儿州,却实打实地好男风,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做了原澈的护卫之后,微浓才得知,他这次是回京参加王太孙祁湛大婚的。而至于他的父亲魏侯为何没来参加婚仪,坊间传言纷纷。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宁王近年来有意削藩,魏侯为表抗议负气称病,已有一年多没回过黎都了。所以这次王太孙大婚,只让世子原澈来做个表面功夫。
但微浓觉得,魏侯之所以不来黎都,实则是怕被软禁在此。这等情况下,原澈还一路招摇地跑过来,看似游山玩水般逍遥自在,其实也很考验胆量。
为了与丰州的魏侯府区分开来,黎都的这座魏侯府又称魏侯京邸。当世子原澈带回一名女护卫时,京邸的所有下人都惊呆了。原澈的乳娘更是泣涕涟涟地拉着他的手,直说“世子开窍了”,迫不及待要去寺庙还愿。
微浓没想到,原澈身边除了乳母,竟然真的没有一个女人侍奉!这么说来,他身边的那些男护卫……微浓看王拓的眼神有些微妙了,而每当她流露出这种神色时,王拓的脸色都沉得吓人。
当夏季的第一场暴雨降临时,微浓已在原澈身边当了整整十天差。这十天里,她跟着他赴了七场宴会,挡了十来拨儿送礼之人,拒绝了两个主动上门的姑娘和三个清秀的男子,还替他跑腿买了几匹鲜亮无比的绸缎,再被他狠狠地唾弃了采买的眼光。
唯有在原澈入宫觐见宁王时,还有云辰宴请的那一场酒席,她谎称抱恙没有跟去。除此之外,她自认是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说起来,她虽是魏侯世子的贴身女护卫,实则差事却并不“贴身”。服侍原澈饮食起居之事她没做过,都是经验丰富又经得起骂的奴才在做。而王拓身为侍卫副统领是负责外头事务的,微浓算是折中,跟在原澈身边跑腿而已。
所幸,随着原澈在黎都安顿下来,各方的宴请也渐渐少了,进入五月,她轻松许多。每天日暮之后交了差,她的时间都是自由的,出入随意,只要在落锁之前回府即可。
这天傍晚雨停之后,她去了一趟福家客栈,给师父冀凤致留下一封书信,道明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但署名是璎珞。如此一来,若师父到魏侯京邸找她,也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
送了信之后时日还早,她又去了一趟如意坊的晚香楼——云辰常去的那家青楼。她换了男装,出手又阔绰,青楼里的姑娘都愿意与她分享消息。于是,她查出了晚香楼有一个红牌姑娘叫作……
“流苏?”原澈蹙眉,好奇地问,“璎珞为何要去打听一个风尘女子?”
王拓摇了摇头:“属下不知。但看样子,她去青楼并非一时兴起。”
原澈便开始推测:“难道这个流苏也是墨门的人?在妓院里当探子?”
“属下不知。”王拓实话实说。
“或者流苏与她有什么渊源?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原澈充分发挥了想象力。
王拓早已习惯了主子的自言自语,没有接话。
原澈却越发相信这个推测,一拍大腿:“哎,你看,一个叫璎珞,一个叫流苏,说不定真是亲姐妹!”
王拓的眼角抽了一抽,适时开口:“是否要派人打听一下这个流苏?”
“那倒不必。”原澈摆了摆手,“难道她见了谁,我都要查一查?府里的探子又不是闲得没事做。”
“是。”王拓不再作声。
原澈又自言自语了半晌,再问:“除了晚香楼,她还去了哪里?”
“福家客栈。”王拓从怀中取出信件,“她寄存了一封书信,属下誊写了一份,这是原件,请您过目。”
原澈打开书信仔细地看了一遍,又摸了摸边角,照了照烛火,才断定道:“也就是封平安信,没什么特别的。”言罢他才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恍然一笑,“原来她师父是冀凤致,看来她真是墨门的人了。”
“属下不明白,冀凤致不是江湖游侠吗?”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冀凤致出身墨门,听说是争夺门主之位输了,才愤而退出。”原澈边说边起身走到烛台旁,将书信烧了个一干二净,“看来璎珞的身份确凿无误,不必再查了。”
“还要每日派人跟着她吗?”
“继续跟吧,”原澈拨弄着烛火,“她是一枚好棋,保护好她。”
王拓会意告退。
转眼三日后,到了祁湛大婚的日子。
微浓并不想让祁湛知道自己在黎都,也不打算在他的婚仪上露面。她计划好了,这一日,黎都城的达官显贵都要去观礼,青楼的生意必然很萧条,正好适合她去查探消息。她一直记得在燕国钦天监时,连鸿曾提供的线索。
一大早用过早膳,微浓便去向原澈告假,人还没走到他屋子里,便有侍卫来唤:“世子让璎珞姑娘去一趟。”
微浓见到原澈,还没来得及张口,后者已十分体贴地问她:“今日王太孙大婚,你定然不想参加吧?”
云辰必定会去参加婚仪,微浓自然不能去,便点了点头:“我怕和他碰上面。倘若您准许,我想告个假。”
原澈流露出几分怜悯之意,朝她点头叹息:“真是个痴人啊!你去吧!节哀。”
节哀?节什么哀?微浓听得迷茫,但她向来不会和自己的好运气作对,毕竟原澈不发脾气的时候很少,如此好说话更是难得一见。于是她立刻道了声谢,又提前报备:“今夜我大约会晚些回来。”
听闻此言,原澈目中的怜悯之意更浓了,做出一副“我很懂你”的表情,回道:“你去吧!我让门房给你留着后门。”
微浓没再多言,径直告退。
她在魏侯京邸用过午饭,便出门去采买需要的东西,又在如意坊附近的客栈要了间客房稍作休息。她给了掌柜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让他装成嫖客,自己则装成小厮。到了傍晚,两人晃到了晚香楼,要了一间雅间,点了流苏姑娘弹琵琶。
趁着掌柜把流苏拖住,微浓悄悄地从雅间退了出来,摸到了流苏的房间,想要搜出蛛丝马迹。随着夜幕降临,晚香楼的喧闹声也渐渐大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判断失误,祁湛的大婚并没让这家青楼生意惨淡,听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红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微浓把流苏房间里的床榻、桌案、妆台、屏风、博古架……搜了个遍,但一无所获。她有些急了,环顾屋内,觉得没什么地方能发现线索了,只得整理好房间准备走人。
刚打算跳窗出去,却听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传来老鸨的问话:“流苏,你怎么没去招呼客人?”
“方才客人打翻了酒盏,溅了我一身酒水,我回来换件衣裳。”流苏的话语很急,不等老鸨答话,已推开屋门跑了进来。
难道被流苏发现了?微浓心头一紧,立即踩着窗台一跃而起,攀住房梁,轻巧地翻了个身藏在梁上。
就在她藏好的一瞬间,流苏已经走进了屋内。她并没有着急换衣裳,而是在几个屋子里来回踱步,掀开窗户看了看外头,又蹲下身子看了看床底,显然是在找人。
微浓屏住呼吸,想看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倘若这屋子里真藏有什么重要物件,流苏必然会去查看一番。
只可惜让微浓失望了,流苏什么都没做,径直走到屏风之后开始更衣,不多时便脱得干干净净。微浓藏在房梁上看得清楚,烛光下流苏的胸前波涛起伏,身段玲珑窈窕,肌肤盈白剔透……然后,她换了一件新的肚兜,将漆黑的长发拨到胸前,低头开始系颈带。
而就在她拨开披散的长发时,微浓赫然发现她的背后有一幅刺青。那刺青很大,很妖娆,布满了她的整个后背。
那个刺青竟然和自己峨眉刺上的青鸾图案一模一样!
微浓掩口按下惊呼,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个巧合。但接下来流苏的表现就十分平常了,她将湿掉的衣裳随手挂在屏风上,又到梳妆台前补了胭脂,便急匆匆地重新出门。
看流苏这个样子,又不像察觉屋内藏了人。难道方才不是个借口,她是真的被溅上了酒水,所以才匆忙跑回来换衣裳?
而她之所以要四处查看一番,是怕有人偷窥她背上的刺青?
微浓情不自禁地抚摩上左臂,她的峨眉刺就藏在这只袖子里,很隐蔽。冥冥之中似有个声音告诉她,流苏背上的刺青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与她、与云辰、与楚国都有莫大的关联。
微浓决定立刻返回魏侯京邸,从长计议。
因着计划有变,微浓提前回到了魏侯京邸,祁湛的大婚还没有结束,原澈和王拓都不见踪影。于是她回到自己屋内,拿出那对峨眉刺端详。
青鸾这种图腾,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瑞兽,并不像龙凤、狻猊、貔貅等式样流传甚广。当初聂星痕送她这对峨眉刺时,她固然是看中了它们的材质,也是惊叹于这别出心裁的图案。
峨眉刺是一对,青鸾与火凤也是成双的,而流苏背后只有青鸾的刺青,这是否说明,还有一人身上绘着火凤?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没问过聂星痕这对峨眉刺的来历,更不知道这两个图样有什么玄机。
思绪扯得有些远了,微浓感到一阵头痛,深知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刚换了衣裳,吹熄烛火,门外突然传来王拓的声音:“璎珞姑娘,世子回来了,你去看看吧。”
微浓躺下翻了个身:“我已经睡了。”此刻她根本无心顾及原澈。
门外,王拓沉默片刻,道:“今晚云大人要在府里歇息,咱们这儿没什么女眷,你去帮着打点打点。”
微浓“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跑去开门:“你说什么?云辰来了?”
“你该叫云大人。”王拓开口纠正,见她面色有异,便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微浓踌躇着,“云大人怎么会过来?”
“他喝醉了,云府差人来接,他不肯回去,非要和世子一起回来。”王拓无奈地道,“你小心,他们两个在耍酒疯。”
微浓听罢站着没动,欲言又止地问:“让我过去服侍,是世子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王拓表情有些不悦,“你是世子的护卫,而我是侯府的侍卫副统领,难道我还使唤不动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微浓不知该如何解释了,“我不方便见云大人,世子是知道的。”
王拓神色一动,眉目却更蹙:“你真的不去?”
“我……”微浓看到他眼中满满的警告之色,“好吧!我去。”
太久没见到云辰了,微浓私心里也想见他一面。也许他喝得酩酊大醉,根本认不出自己呢。
这般一想,微浓心里总算镇定了些,跟
在王拓身后埋头走路。走了一会儿,她向四周看了看,有些惊疑:“不是说要去服侍云大人吗?可这是去内院的路啊!”
“云大人就在世子内院。”
“啊!”微浓惊呼一声,忽然想到原澈好男风,心中顿生焦急之意,连忙催促王拓,“你快点儿啊!”
王拓面无表情地跟上。
两人齐齐赶到内院,刚一进门,便瞧见云辰和原澈坐在庭院的石案前,把酒正欢。远远望去,两人好像都挺正常,但仔细一看,身形却都是摇摇晃晃的。
此时原澈正在解上衣,边解边高声喝道:“你等着!老子光膀子和你斗酒!”
云辰还算镇定,抱着酒壶笑道:“随时奉陪。”
大约是去参加婚仪的缘故,云辰今日没穿白衣,穿了一件墨色的绣金长袍,远远看去,便如从前楚璃的太子朝服一般,令微浓有些恍惚。
分明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气质,就连握杯的神态都一模一样,他怎能不是楚璃?微浓缓缓扶上垂花拱门,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默然地望着他。
而王拓一看原澈开始脱衣裳了,立刻奔过去阻止:“世子,夜里容易着凉。”
“你别管!”原澈好像真的喝醉了,一把推开王拓,摇摇晃晃地道,“我我我……正在和子离斗酒!若是输了,我就得把……剑转赠给他。我我我……我不能输!”
什么剑?微浓没听清原澈许诺了什么。
“璎珞,你还戳着做什么?”王拓忽然朝她大喝一声。
微浓没敢接话,下意识地看向云辰,恰好看到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他的目光是茫然无焦的,视线也没在她身上停留,就那么轻轻一扫,便笑着看向了别处。月光铺泻在他身上,镌刻出一个清秀的影子,棱角分明的脸庞被雕琢出起伏的轮廓,像是博大的旧时光缓缓来袭,令人无从抗拒。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醉酒的样子,和那只孔雀相比,他一点儿也不失态。可她却好像失态了,似是闻到了夏风中的酒气,有一丝蒙眬的微醺。
微浓咬了咬舌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拿不准云辰是否看见了她,不过他在明,自己在暗,又藏在这垂花拱门后头,他大约是看不真切的。
这般一分析,她稍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再迈步上前,故作嗫嚅地道:“奴婢……奴婢去喊人。”言罢一溜烟儿地跑了。
难道璎珞见过云辰?怕被他认出来?这是王拓的想法。
此时原澈是在装醉,见微浓刻意躲避云辰,便想起了彼此初遇时,她曾说过她仰慕云辰。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为了不输掉龙吟剑,原澈也没心思想太多,他正在集中精力斗酒。他刚提起劲头,打算猛灌上一口,却听“砰”的一声,云辰失手摔了酒壶。继而,云辰整个人从石凳上滑了下来,直直躺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云辰输了,龙吟剑保住了!原澈咧嘴笑了起来,拢了拢半敞的衣襟,对王拓命道:“好生照顾云大人,给他弄点儿醒酒汤。”
“是。”王拓走过去扶起云辰,想了想,对原澈道,“璎珞今晚有些不对劲。”
“我也发现了。”原澈眯起双眼,望着醉酒的云辰,陷入了沉思。
微浓自打逃跑之后,便再也没回世子内院,直到听说原澈和云辰相继歇下,她才长舒一口气。
果不其然,王拓来找她的麻烦了。
微浓打开门,故意打了个哈欠:“王侍卫有事?”
王拓开门见山:“你认识云辰?”
微浓不知原澈告诉了他多少,便含含糊糊地回道:“这是我的私事,不用向您报备。”
“但你今晚失职了。”王拓冷言冷语地警告,“我必须知道原因。”
微浓抱臂靠在门框上,再次打了个哈欠:“真是好笑,我不过是借住魏侯府,又不是签了卖身契,您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显然,王拓不吃她这套:“你别打马虎眼。”
她和云辰的关系,原澈明明是知道的,可见是王拓自作主张来问罪了。微浓有些反感他狐假虎威:“你若想知道内情,明日让世子来盘问我吧!”言毕“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微浓根本没把王拓的质问当回事儿,她满脑子都在想云辰,还有流苏背后的刺青。她原本以为自己必定是睡不着的,可大约是今晚太累了,想着想着,她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微浓感觉有人在抚摩自己的后背,很轻很柔,很酥很痒。她有点享受,又有点害怕,竭力想要看清那人是谁,可头脑沉得要命,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渐渐地,她的意识也有些混乱了。那抚摩她后背的人,一会儿是云辰,一会儿变成了聂星痕,一会儿又成了原澈……
微浓吓醒了。她睁开眼一看,窗外天色已经微亮,而自己穿戴整齐和衣而眠,除了满头是汗,周身没有丝毫异样。
原来是做了个梦。
这一日,不仅微浓起得早,原澈也起了个大早,他要去陪云辰用早膳。他来的时候,云辰刚洗漱完毕,正打算派人回府里取衣裳。
恰好,原澈就给他带了件衣裳。
看见云辰仅着中衣,原澈的俊目立刻放光,笑嘻嘻地道:“子离,咱两个身形差不多,你来试试我这件?”
云辰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衣袍,淡蓝色还算清爽,只是绣满了各式各样的飞禽,老鹰、仙鹤、大雁,什么都有,令人不敢苟同他的审美。
看见云辰含蓄的表情,原澈委屈地撇了撇嘴:“这可是我府里最朴素的一件了!我都没穿过!新的!”
云辰轻咳一声:“不劳世子费心了,我还是派人回去取件衣裳吧。”
“你嫌弃我?”原澈更加委屈了。
“不是,”云辰又轻咳一声,“实在是我不惯于穿别人的衣裳。”
“哦!对了,你有洁癖。”原澈心里好受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竹风的声音:“大人,小姐差人给您送了衣袍。”
“哈!潇潇妹子真体贴!”原澈也不顾什么礼节,主动打开房门,对云辰笑道,“那你先更衣,我在膳厅等你哈!”
言罢他一蹦一跳地跑了,身上的玉坠互相碰撞,一路留下“叮叮当当”的声响。
这边厢,云辰换上云潇送来的衣裳,竹风用左手替他理了理下摆,一言不发。
“用过早膳,你先回去。”云辰惜字如金。
竹风一怔:“主子……”
“你右手不便,还是以休养为主。”云辰冷冷地道,“让竹青过来替你。”
竹风听在耳中,暗暗心惊。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初始主子虽然震怒,又亲手折了他的右臂,但近来已不再提,待他也一如往常。怎么一夜之间,主子又冷了态度?
可这毕竟是在魏侯府,竹风也不好多问,只得恭恭敬敬称是。
主仆两个一道去往膳厅用饭,还没进门,就听见魏侯世子在对人传话:“璎珞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去传个话,就说我准她三天假。”
璎珞?竹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不过重名之人何其之多,他也没再多想。而云辰已经毫无反应地踏进了门内。
“哎!子离再不来,我就要饿死啦!”原澈立刻起身相迎。
云辰绽开一丝笑意:“世子何必等我。”
“应该的,应该的。”原澈殷勤地为云辰拉开椅子,毫无世子的派头,大大咧咧地笑道,“昨天晚上你喝醉了,那咱们的赌约就不算数了啊!”
“什么赌约?”云辰淡淡地问。
“就是你向我讨要龙……呃,你不记得更好!”原澈一拍桌子,神清气爽地笑了出来。
云辰一个字都没再问,摇头叹道:“真是老了,喝了几杯酒便什么都记不得了,昨夜多谢世子手下留情。”
“哈哈哈,子离客气了。”原澈又与云辰闲扯了几句,两人便开始用早膳。
王拓也适时对竹风请道:“偏间给竹侍卫准备了早饭,请您移步。”
竹风想起云辰的吩咐,不敢耽搁,出言告辞:“我家大人还有事差遣,我这就告辞了。一会儿竹青会来侍奉,还望王统领多关照他。”
“好说,我送您出门。”王拓应下。
竹风又看了云辰一眼,见他神色淡漠,只得随着王拓离开。
反而是原澈看出了端倪,见竹风走远,忍不住问道:“子离啊,你这个侍卫办错事了?”
云辰执箸的手顿了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哎,甚少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原澈不禁感叹。
“是吗?”云辰望向空荡荡的门口,继而岔开了话题。
此后一连三个月,原澈一直盘桓在黎都,没有返回封邑。这期间,云辰频繁地登门拜访,有时是与原澈密谈,有时两人切磋武艺。微浓每每避而不见,便也不知云辰目的何在,她猜总归离不开朝堂大事。
这一日下了早朝,云辰又来找原澈密谈,微浓被迫再次出门,直至午后才回来。而此时云辰早已离开,只剩下原澈和王拓在书房谈话。
原澈感到很好奇:“最近云辰是怎么了?隔三岔五往我这儿跑,明明没什么事,闲聊一番又走了。”
王拓猜到了原因,只得沉默。
原澈也猜到了:“他每次来,璎珞都借口不见。”
王拓仍旧不接话。
原澈遂自言自语起来:“云辰一定认识她,她一定是怕泄露行踪,嗯。”
话音刚落,便听见微浓的脚步声传来,原澈适时闭上嘴,看向门口:“野了一个上午,还知道回来?”
但见微浓端着一个托盘跨进门槛,边走边道:“世子,您的父亲派人送来香料,说是您四季常备,这一趟在黎都耽搁久了,他怕您不够用,特意遣人送来。”
原澈有些疑惑:“怎么是你送来?”
微浓也摸不着头脑:“我也不明白,门房指定要交给我,说是等了我一个上午。”
原澈看了看她手上的托盘,旋即明白过来,哼了一声。
王拓也明白了,魏侯送香料是假,看人是真——他听说原澈终于找了个女护卫,便寻个借口派人来相看。自然,此事不能让微浓知道。
被父亲魏侯这一闹,原澈烦躁不已,对王拓道:“我想打架,你把龙吟剑拿过来,陪我练练手。”
王拓面色没变,语气却有些不服:“世子,您拿龙吟剑与属下过招,属下必输无疑。”
原澈气得一跺脚:“老子就是想赢,不想赢我用龙吟剑干吗?论功夫我能比得过你?”
王拓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跑去取剑。
微浓一直站着没走,原澈瞥了她一眼:“你还站着干吗?”
“呃,我想看您比试。”微浓毕竟出身江湖,对舞
刀弄剑最感兴趣,况且此刻她也无事可做,百无聊赖。
“我身法潇洒、流云变幻、剑法卓绝、世上无双,你千万不要偷师!”原澈大言不惭。
微浓连连点头,顿时笑得不可自抑。
不多时,王拓捧着龙吟剑跑了回来,原澈立即摆开架势。他揭开黄色绸布,“嗖”的一声拔剑出鞘。微浓只觉眼前一晃,闪过一片金灿灿的光芒。
“接着!”原澈把剑鞘扔给了她,随即杀气腾腾地与王拓比试起来。
微浓接过剑鞘,只觉手中沉甸甸的似有千斤之重。她低头一看,剑鞘上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凹凸起伏,面目狰狞,蜿蜒盘亘,身形灵动,像是正要从这剑鞘之上腾空而起,蓄势待发鏖战天际。
龙吟剑,单听这名字,便知不是凡物。那晚云辰与原澈斗酒打赌,是不是为了这把剑呢?
微浓的心思飞快地转动着,连耳边的打斗声、喝叫声都听不见了,待到回过神来时,原澈已经叫了她两次:“璎珞?璎珞!”
微浓对这个名字还是不大适应,连忙“哦”了一声,回道:“恭喜世子赢了。”
原澈阴恻恻地笑:“原来你还瞧见了?额头上长眼了吗?”
“只怪这把剑太耀眼,我看得痴了。”微浓找了个绝佳的理由。
这倒是事实,原澈也信了,便从她手中拿过剑鞘,“唰”的一下还剑入鞘。微浓的目光仍旧流连在那把龙吟剑之上,根本管不住自己。
原澈看在眼中,得意扬扬地问:“怎么?还想见识见识这把剑?”
微浓犹疑一瞬,点了点头。
原澈炫耀似的将剑身再次拔出,这次微浓听清楚了,剑身出鞘之时,会发出一声清脆的低吟,细长悠远回响耳畔。
她恍然大悟:“难怪叫作龙吟。”
然而原澈只将剑身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便立刻放回鞘中。但只这一瞬间的光景,她已觉得寒光扑面,冷冽淬炼之意侵袭而来。
“怎样?是不是绝世名剑?比着你那峨眉刺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原澈故意问道。
微浓由衷地赞叹,直白说出自己的疑惑:“不过,既然叫龙吟剑,为何会在世子手里?难道不该在……王宫里?”
原澈闻言脸色一沉。
微浓立刻解释:“毕竟此剑名为龙吟,是一种象征,对吧?”
“此剑是昭仁太子殿下所赠。”原澈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失意。
昭仁,是已故宁太子原真的谥号,即祁湛的父亲。原澈不唤他“太子伯父”,反而如此敬称,可见他们伯侄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想想也是,倘若关系不好,宁太子又岂会将龙吟剑赠给原澈?
大约是被触及了往事,原澈的脸色越发沉敛,却又不像生气的意思。微浓不敢再多问,静静等着他示下。
就在此时,有侍卫跑来禀报:“启禀世子,姜国进贡了十匹良驹。王上赐了两匹给您,如今全公公已到了府门口。”
原澈一听这话,终于恢复了些精神,先看了微浓一眼,才问道:“知不知道王太孙得了几匹?”
“这……属下不知。”侍卫回道。
但原澈还是很高兴,立即要去前厅接待全公公。他接过汗巾擦汗,想了片刻,才把龙吟剑给了王拓:“你把剑放好。”又指了指微浓,“你随我去见全公公。”
微浓立刻抗拒:“我不能去!”她曾经去过宁王宫,而那位全公公就在宁王身边当差,肯定是见过她的。
原澈也醒悟过来,笑回:“哦,差点忘了,你不能见宫里的人。”言罢自行去了前厅迎接。
王拓也没再多言,将龙吟剑擦好、裹好,打算去放剑。
微浓忙问他:“我能跟着去吗?”
王拓神色有些古怪,看了她半晌,才道:“跟来吧。”
两人走在路上,王拓刻意与她保持些距离。微浓见他一直无话,便主动打听起来:“这把龙吟剑,好像很贵重?”
王拓故作惊讶地看着她:“青鸾、火凤、龙吟、惊鸿,四大旷世神兵,你没听过吗?”
“你说什么?”微浓大为震惊,“四大旷世神兵叫什么?”
“就叫青鸾、火凤、龙吟、惊鸿,”王拓瞥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知道。”
四大神兵……微浓的思绪一下子乱了。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对峨眉刺,绘的正是青鸾、火凤两个图案,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王母的坐骑。而楚璃所赠给她的那把剑,恰好就叫惊鸿剑。
难道真的这么巧合?
微浓忍不住追问:“这四大神兵,都在谁手中?”
王拓认真地回忆片刻,才道:“听说青鸾、火凤在燕国,惊鸿剑在楚国,龙吟剑在这儿。”他指了指怀中的龙吟剑,又道,“不过都是传言罢了,尤其是惊鸿剑,楚国国破之后便失去下落,大约是到了燕王室手中。”
微浓闻言险些踉跄。她不自觉摸上右臂,那对峨眉刺就藏在袖中,她转而去摸腰间,才想起惊鸿剑早就被云辰拿走了。
按照王拓的说法,楚璃当年赠给她的惊鸿剑,无疑就是那四大神兵中的惊鸿。那聂星痕送她的峨眉刺呢?会是青鸾、火凤吗?
蓦然间,微浓想起了流苏背上的那幅刺青,与自己这峨眉刺的图案一模一样;而她夜探云府那晚,云辰又取走了她的惊鸿剑;还有云辰与原澈斗酒时,赌注好像正是龙吟剑。
青鸾、火凤、龙吟、惊鸿,难道这才是云辰的目的?他在找四大神兵?微浓的目光,流连在王拓怀中的龙吟剑上,她忍不住追问:“既然是旷世神兵,昭仁太子怎么会把龙吟剑送给世子?”
王拓看了她一眼,才道:“这把剑一直珍藏在东宫,世代为宁国储君的象征。这些年昭仁太子身体每况愈下,膝下也无子嗣,曾经想过要将世子过继到东宫,才把剑赠给了世子。”
把原澈过继到膝下?真亏宁太子想得出来。他即便要在兄弟中过继子嗣,也该选择庶子或者嫡幼子才对,哪能把承袭爵位的世子过继来?何况魏侯就这一个嫡子,自然不会愿意了。
王拓知道微浓所想,又主动解释道:“世子向来特立独行,思想与常人有异,就连侯爷都无法理解。倒是太子殿下对世子非常包容,所以纵然外界对太子殿下颇有异议,世子也是一力维护,无有不敬。”
说到此处,王拓又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薨逝之时,也是世子与王太孙一起扶灵。”
难怪方才提起龙吟剑时,原澈的脸色如此难看,原来不是生气,而是伤心。似原澈这般的性子,飞扬跋扈又好男风,若不是有个魏侯世子的身份顶着,大约也是世所不容。就连亲生父亲都不能理解他,宁太子却对他关爱有加,这伯侄之间的感情可想而知。
微浓又想起方才宫里来赐马时,原澈特地问起祁湛得了几匹马。这种类似小孩子的争宠计较应是原澈的心声吧?恐怕他对祁湛的敌意不止于政见不合,也是亲情之争。
微浓正兀自想着,却听王拓叫了她一声:“我要去放置龙吟剑了,你回避一下。”
微浓心思一动:“这么神秘啊。”
王拓笑了笑,站在原地没动。
微浓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先走了。”
她竭力保持着镇定的神色,往自己住的小院里走去。直至走得足够远了,她才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次北上,师父在临别前给了她不少追踪粉,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原澈送走了全公公,便去马厩看了马,然后一整天都是喜滋滋的。之后一连几天,他每日都要去跑马一个多时辰,还亲自照料爱驹洗澡。
微浓顶着秋老虎的余威,陪着原澈熬日子。如此熬了四五日,原澈终于发现她很勉强,便让王拓过来接她的班。
微浓如蒙大赦,恨不得千恩万谢。但她没想到,在她背后,原澈正盘算着一些事情。
王拓来接班的当天,原澈没再跑马,而是带着他到府邸的马厩看了一圈。王拓对此不明所以。
“你在马厩看到了什么?”原澈径直问道。
除了马,还能有什么?但这话王拓没有说。
“我这几天看了璎珞的马,”原澈摸了摸下巴,“从前没留意,这一次我看了个仔细。”
王拓心里“咯噔”一声,预感到大事不妙。
“姜国的良驹举世闻名,易帜之后,老爷子特地在条款上加了一条,让姜国每两年进贡上等千里马一万匹。而燕王宫每年也向姜国买马,为了区分二者,姜国卖给燕国的马都会盖上一个‘燕’字。”原澈的神色渐渐变得很难看,“你说,璎珞的马屁股后头,怎么会有一个‘燕’字?”
王拓从来没有留意过微浓的坐骑,他想了想,先问:“那标志在哪儿?会不会是您看错了?”
“马屁股上� �你自己瞧瞧。”原澈脸色铁青。
王拓连忙跑去祥瑞身后,看了半晌却没见到那个“燕”字,偏巧祥瑞认生,不停地扬着后蹄抗拒,尾巴还甩来甩去。王拓这才发现,那个“燕”字就藏在马尾之后,非常隐蔽。
王拓心中一沉,却想不出什么说辞替微浓解困,耳中但听原澈冷冷地道:“若是祁湛送她一匹好马,我一点也不奇怪。但是燕王宫的马,祁湛那家伙能弄来吗?”
王拓走回原澈身边,思索片刻才道:“璎珞姑娘是墨门杀手,从前必然执行过很多任务,也许因缘际会下得了一匹好马也未可知。”
他自顾自找着理由,一抬头,却见原澈狐疑地看着他:“王拓,你帮谁说话呢?”
王拓立即低下了头。
原澈冷笑起来:“别以为我没发现,你最近看似疏远璎珞,实则特别留意她,如今又帮她说话,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王拓立刻跪下,心里却长舒一口气:“请世子恕罪,属下……”
他正在考虑该不该认下,却猛然挨了一记窝心脚,是原澈狠狠踹在他的胸口,怒斥道:“混账!你不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吗?”
王拓只觉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喉头一甜,硬生生将那口血给吞了回去。他知道这一脚原澈留了情面,否则他早就昏过去了。
“属下……只是觉得璎珞姑娘可怜,”王拓强忍着胸口的痛意,故作诚恳地道,“属下不敢有非分之想。”
“那就好,”原澈脸色稍霁,“她身份复杂,你可别犯浑!”
“是。”王拓开始担忧起来。
原澈闭目缓了缓气息,才道:“她的事你不必再查了,我会另派人选。这几天你养伤吧!”
“属下告退。”
王拓捂着胸口离开马厩,径直去了城南的医馆疗伤。敷药包扎过后,他将一张字条递给医馆东家,叮嘱道:“立即派人传信至燕国驿站,就说娘娘的身份即将泄露,请摄政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