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春的微风拂面而过,微浓和冀凤致终于穿越了十万大山。这时正值冬季,万物蛰伏,冀凤致行走江湖经验丰富,微浓又是百毒不侵,因此师徒二人赶路有恃无恐。
冀凤致是个奇怪之人。行走江湖数十载,号称“江湖第一游侠”,年过不惑却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他生平自创的两套绝学也是相克的:先创了一套峨眉刺招式,因他名中有个“凤”字,便取名“与凤还巢”;后来又创了一套克制“与凤还巢”的剑法,名曰“游龙逐日”。
微浓还记得,十九年前师父途经房州,偶遇五岁的她,说她“骨骼清奇,筋骨极佳”,想收她为徒。姨丈、姨母自然欢喜不已,当即让她拜师学艺,师父问她想学哪一套招式,她想学更厉害的“游龙逐日”,但师父却又说她“资质不够”。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师父明明夸她“骨骼清奇,筋骨极佳”,怎么又说她“资质不够”?
这一次与师父重逢,她才终于解开了多年的疑惑——如她所料,她的亲生父亲良夜,原名夜凉晨,与师父冀凤致同出墨门。当年她意外出生,父亲无法前来相认,便请求师弟冀凤致代行父职,传授她武艺绝学。什么“骨骼清奇,筋骨极佳”,都是师父胡诌的,她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小女孩罢了。
身世闹过一场乌龙,微浓原本怨恨父亲的怯懦,但随着拜师的真相浮出水面,那一点怨恨也消散无踪了。她已不想沉湎在过往里,如今她只想抓住眼前,抓住云辰写下的三个字——去姜国。
姜国境内林木繁茂,百姓对大自然又敬又畏,因此国内城池的名字一律与树木有关。譬如十万大山脚下的落叶城,还有他们即将抵达的姜国国都——苍榆城。
来时路上,师徒两个早已商量好,打算让连庸引荐他们去见姜王后。但只要想起他的弟子连鸿正在燕国为官,不知怎的,微浓心里又有些抗拒。
冀凤致猜到了她的心思,便宽慰道:“连鸿是不是宁国细作尚待考证。他若真是祁湛安插的人,又何苦为了我暴露身份?也许他真的料事如神,算出我到了燕国呢?”
微浓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对聂星痕说得那么明白,只告诉他“连鸿有异”,让他提高戒备。不过,她倒希望连鸿是宁国细作,如此一来,她便可以说服自己,那些批语全都是别有用心的。
在连庸的安排下,微浓和冀凤致只等了十天,便见到了姜王后。很久之前,微浓便听说她驻颜有术,可饶是如此,见到她本人时,微浓还是大吃一惊。
眼前这位王后娘娘闺名楚瑶,亦曾是楚国的大公主。毫无例外,她也继承了楚王室的好样貌和好气质,冰肌莹彻,端丽冠绝,举手投足间充满贵气。算起来,她将近四十岁了,可肌肤却如上了釉的白瓷一般细腻光洁,丝毫不见风霜之色,看起来至多二十出头。
若不是发髻上那顶蛇形后冠,还有腰间的蛇纹描金腰带,很难想象如此风姿的她竟会是一位铁腕王后。
许是习惯了众人赞叹的目光,面对微浓的打量,姜王后只是微微笑着,毫无骄奢之色。与此同时,她也在打量微浓。
“说来微浓姑娘也该是我的弟媳,只可惜造化弄人。”姜王后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哀伤,称呼上却与她划清了界限。
“能成为楚璃的妻子,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微浓亦是伤感。
姜王后闻言面露欣慰之色,缓缓点头:“不枉他待你这么好,临终前还想着你。”
“临终”二字一出口,微浓心头顿时“咯噔”一声,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那云辰是……”
姜王后叹了口气:“他是珩弟。”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微浓还是不肯相信。这是何等机密之事,姜王后不该如此轻易就告诉自己!而且云辰那张脸,那气度,那举止……实在与楚璃太像了!
姜王后看她不愿相信,又是轻轻一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个中内情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姜王后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悠远,引着微浓和冀凤致陷入一段沉沉往事之中:“多年以来,楚国流传着一桩佳话——我父王与母后鹣鲽情深,我们姐弟六人一母同胞……
“其实不然,我并非母后亲生。”姜王后坦然相告,“我父王和母后鹣鲽情深是真,但我却是教养宫女所出。当时母后嫁入东宫四个月,而我亲生母亲已有三个月身孕。太子新婚期间传出丑闻,折辱王室的颜面,母后便顺水推舟假装有孕,主动认下我,又将我的亲生母亲秘密处死。”
所谓教养宫女,是宫中教导王子男女之事的宫女,往往是承过宠而无封之人。她们既受过王恩,出宫已是不可能了,其中性情好的女子便会被派去给王子们“启蒙”。说得难听些,就是同侍父子二人。
这样的宫女,往往都是赐过药的,不会再有身孕。而且在王子娶妻纳妃之后,她们也就失去了作用,运气好一些的,王子念个旧情,替她们谋个差事;运气差一些的,只好在宫里自生自灭了。虽然荒诞又残忍,但这已是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谁若坏了这规矩,便是有违礼制。
可楚璃的父亲——当时的楚太子既然已经娶了正妃,怎么还会与教养宫女继续厮混?即便太子妃有什么隐疾,可放眼整个东宫都是太子的人,他怎么就让教养宫女有了身孕?微浓愕然之余,实在难以将这荒唐事与楚王清峻的面孔联系起来。
姜王后看到微浓的表情,面上露出一抹讽刺:“其实母后这么做无可厚非,一则她不想让父王的长子、长女落在别人头上,二则她也是为了遮掩这桩丑事。因为此事,王祖父对母后赞不绝口,我父王也对她百依百顺,从此令她椒房专宠。
“我幼年时,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想着自己是父王和母后唯一的孩子,不知有多骄纵。后来我懂事了,才觉得奇怪。宫里既没有嬷嬷教我宫规,也没人教我读书、女红……”姜王后说到此处,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当时毕竟年幼,根本想不到其中内情,便被生生耽误了。及至十岁,诗书、礼仪一样没学,性子也渐渐野了,外人还道是父王和母后宠溺我。
“说来倒也奇怪,这期间我母后曾有过两次身孕,均是小产。她便怀疑是我出身低微妨碍了她,要找个理由将我赶去别宫。我自然不肯,在宫里大闹了一场,将母后气晕了。她这一晕,却被御医再次诊出了身孕。”
姜王后看向微浓,忽然露出一抹奇异的笑:“而且,她还怀了双生子。这一下子,我从灾星变成了福星。”
“双生子!”至此,微浓终于明白姜王后要说什么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为何对外却说,楚璃和楚珩相差一岁半?微浓难掩疑惑之色,本欲插问一句,可想到姜王后此刻的心情,决定继续当个倾听者。
姜王后见她欲言又止,便幽幽续道:“当时父王才刚登基,母后就怀了双生子,本是宫里一件喜事。父王怕母后再次小产,便在宫中大做法事。但没过多久,诊出母后怀有双生子的两名御医相继获罪,说是诊断有误,母后有孕是真,但并非双生子。万幸的是,母后一举得男,父王当即册立其为太子。这个孩子就是复熙。”
复熙,是楚璃的表字。寻常人家的男子一般都在弱冠之时由长辈赐字,但王室宗亲通常会早一些,十三四岁通了人事,或是定了亲,便会取表字。
姜王后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宫里有了太子,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我还是以养病为由被送去别宫,这一走就是四年……直到我及笄之前重回宫中,才晓得母后又添了珩弟。我原本以为父王终于记起我了,谁知他是打算为我议亲。
“我当时心想,嫁出去也好,只要我将两个弟弟照顾好了,父王必定会为我说一门好亲事。于是我尽心尽力地照顾复熙,但我没见过珩弟,父王说他早产体弱,已将他送去长生观抚养,要到五岁之后才能回来。”
姜王后话到此处突然停顿,别具深意地看向微浓:“你猜出来了吗?”
微浓沉默,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猜的,姜王后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了。当年楚后怀的必定是双生子,却不知为何要掩人耳目,改口称只怀了楚璃。世人都是信坏不信好的,所以宫人们必会相信是御医诊断有误。
楚后偷偷生下了双生子,随后将楚珩秘密送去长生观抚养,又怕年幼的楚瑶发现,便以养病为由将她送去别宫。直到一年多后,楚后又谎称再次怀孕生子,才给了楚珩光明正大的身份。
孩子年幼之时,相差一岁便甚是显眼,越大越不容易看出年纪。所以楚王将楚珩送去了道观抚养,直至他五岁之后才接了回来。其实他当时已经和楚璃一样六岁多了,但小孩子长得快很正常,对外宣称五岁也能瞒得过去。再者同父同母的兄弟两人,长相相似也不为过,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双生子。
可令微浓不解的是,双生子明明是大吉大利之事,楚王和王后为何要瞒着,再给楚珩安插另一个身份?微浓如此想着,便将这疑问说了出来。
姜王后闻言叹道:“这也是我离开楚国的根本缘由。”她转过身去,背对微浓,抚摩着手边的鎏金桌案,“珩弟刚回宫时,我因没见过这个弟弟,便偷偷跑去看他。当时他在午睡,我把他逗弄哭了,怕被嬷嬷发现,便躲在床榻下头。谁知母后竟亲自来哄珩弟,没过多久父王也来了,命人将珩弟抱出去,要和母后密谈。”
姜王后说到此处,竟又沉默许久:“他们说着话,我在床下偷听,才知六年前母后的确怀了双生子。但钦天监和几位高人同时测算出一个预言……
“双生子诞,必有国难。”姜王后重重地道出玄机。
“双生子诞,必有国难。”微浓不禁呢喃着,心头忽地一窒。
姜王后亦是苦笑:“当初父王害怕预言成真,便想让母后将孩子打掉。可母后先前已有过两次小产,这次又怀了双生子,一旦落胎极有可能终身不孕。两人商量着如何避开钦天监的预言,最终想出这个法子,让珩弟改了生辰。”
“这岂不是自欺欺人?”微浓终于忍不住评价。若非知道楚国的结局,她几乎要嘲笑这个荒唐的法子。
姜王后却能够体谅:“虎毒尚且不食子,有哪个父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杀掉?更何况还是为了一个渺茫未知的预言。这也算是折中之法吧!”
是啊!换成任何一对父母,大约都会如此吧!微浓追问:“然后呢?”
“然后?”姜王后又转过身来,目色平静,波澜不惊,“然后我知道了这段秘密,简直寝食难安,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杀了珩弟。”
微浓大惊失色:“他是您的亲弟弟!”
“我知道,但我当时性子早就野了,根本不知伦常、礼仪为何物。”姜王后微微垂下双眸,“我只知道我是楚国的大公主,我不能让楚国蒙难
。既然父王和母后下不了手,就让我来代劳。”
微浓突然想起聂星痕说过,楚珩的左脸早就破了相,她立刻问道:“那楚珩脸上的伤……”
“是我烧的。”姜王后坦然承认,“某个午后,我借口去看珩弟,踢飞了桌案上的油灯,我甚至假装自己被偷袭,晕倒在珩弟的屋子里。等侍卫发现之时,整张床榻已经烧着了,珩弟坐在床上大哭,我和嬷嬷都昏倒在他身边。”
踢飞油灯、火烧床榻……微浓觉得这个计策很熟悉。五年前,在燕、楚边境的驿站里,她第一次试图杀聂星痕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做的。
可那时聂星痕已过弱冠,手段自然不在话下。楚瑶当时才多大?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能想到如此手段,真是不容小觑!也难怪她一个异族女子能坐上王后之位,而且还是在如此排外的姜国。
后面的事不用说,微浓大约也能猜到了。必定是楚珩没死,东窗事发,楚后要为儿子报仇,楚王也要杀楚瑶灭口,掩盖双生子的事实。无奈之下,她只好逃离楚国,求得姜王庇护,最终当上了姜国王后。
这就是当年楚国大公主与楚王决裂的原因,牵涉到了这样一段宫闱秘事。难怪自己做了三年的楚太子妃,人人都对大公主楚瑶讳莫如深,而楚珩也早早封侯出宫,鲜少在宫中露面。
这些内情,楚璃当初知不知情?他若知道,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而到了此刻,姜王后平静的情绪也终于被打破,就如那白釉瓷面上突然裂开一道细痕,然后渐渐扩大,终致粉身碎骨:“在父王派人追杀我时,我才晓得自己的身世。难道就因为我生母低贱,我就活该低人一等?那楚珩呢?他是王子,是王后所生,他就能遇难成祥?即便危及江山,父王也不愿意放弃他?”
被亲生父亲派兵追杀,从安享富贵的公主变成孤身逃亡的弃女,微浓能体会楚瑶当时的心情。
一桩宫闱秘史,牵涉到国祚根基,任谁是楚王,大约都会选择牺牲庶出的女儿,保住嫡出的儿子吧!这就是可笑的命运!
但显然姜王后一直不能释怀,又窃窃地笑了起来,美眸中闪过凌厉之色:“你可知道,从离开楚国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要摆脱这卑贱的出身,我要亲眼看到他们遭受报应,看那预言何时成真!”
是啊,那预言真的成真了!十余年后,太子楚璃已近弱冠之龄,提出要和燕国联姻。楚王想起那条预言,便同意了联姻之策,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楚太子妃的宝座给了她这个燕国女子,即便她只是个私生女,即便她迟迟没和楚璃圆房,楚王也给予了她最大的宽容。
微浓如今已经知道,即便没有聂星痕的举荐,当年楚璃要娶的人也是她。可她若是没有嫁过来,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聂星痕就不会主动请缨?楚璃就不会死?楚国就不会亡?
可这恰好就是楚璃的选择,然后她嫁了,然后聂星痕攻来了……
双生子诞,必有国难。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一切人和事牵连在了一起,做成了一个无解之局。环环相扣,生死相系。
“那云辰这个身份从何而来?”微浓从往事中惊醒,问出了最重要的事,“我曾看过他的来历,不像造假。”
“云辰确有其人,”姜王后淡淡叹道,“他是宁国宰相遗弃的孙子,师承高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当我慕名去十万大山拜访他时,他已不久于人世了。”
“他病了?”
“是啊。”姜王后的语气颇为遗憾,“他一直以来的抱负,是让他母亲扬眉吐气。只可惜还没等到他出仕,云母就病逝了。他悲愤郁结,从前又是昼夜读书,早已将身子熬垮。当时珩弟在十万大山治疗脸伤,听说他的身世之后,便想顶替他的身份。他答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珩弟在他死后照顾他的妹妹云潇。”
所以如今的云潇是真云潇,而云辰只是楚珩假扮,并不是楚璃死而复生。
这个事实令微浓难过、失望,但她还是存有疑惑,不愿死心:“王后娘娘可否告知,楚珩为何要顶替云辰去宁国?”
“若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姜王后正色反问一句。
微浓没有接话,意思显而易见。
姜王后无奈一叹:“珩弟未曾与我交心。他到了姜国之后,只让我做了四件事——帮他恢复容貌,替他安排新身份,为他造势去宁国,借他一千万两银子。”
这四件事,以姜王后之力都不难办到。倘若楚珩真与她不甚亲近,他提出这四个条件也不算过分,至少姐弟一场,姜王后不会拒绝。微浓如此想着,也没再多问什么:“多谢王后娘娘相告,民女都记着了。”
姜王后自然听出她的敷衍之意,便也直白地道:“珩弟送信给我,是让我说清他的身份,好让你死心。”
言下之意,是让自己不要再去打扰云辰了。微浓抿着唇,没往下接话。
姜王后怜悯地看着她,软下口气:“你如此痴心执着,复熙他泉下有知,定也安慰了。但此事你最好不要再过问,珩弟自幼被压制,如今又遭遇国破家亡,身上戾气很重。”
戾气很重?微浓细细品味这四个字的意思。
姜王后看到她的反应,便知道她不会轻易死心,遂明示道:“你是个懂分寸的姑娘,为何总是要将自己置于险境?难道十万大山的教训还不够吗?”
“教训?”微浓猛然抬眸,眸中射出凛凛寒光。
姜王后被这目光震慑了一下,旋即面色恢复如常。
微浓见状,转而对冀凤致道:“师父,我有些话想单独对王后娘娘说,您先回客栈等我行吗?”
冀凤致眉目微蹙,似在斟酌。从见到姜王后以来,他未曾说过一句话,此刻也没有开口。
微浓见他不愿离去,遂故意笑道:“王宫里守卫森严,师父不必担心。”
冀凤致看着她自信十足的笑容,终究是开了口,却意有所指:“你在王后娘娘这里,为师自然不担心,怕就怕你在回客栈的路上,遭遇什么飞来横祸。”
“不会的。”微浓笃定地笑,又看了姜王后一眼,“王后娘娘定会派人保护我的。”
师徒两人一唱一和,自始至终,姜王后都毫无反应。
冀凤致却是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他前脚刚一离开,微浓便直白地说道:“杀我的人,是云辰身边的侍卫,竹风。我认得他。”
姜王后露出一丝隐晦的笑意:“你想问什么?”
“很多,但恐怕娘娘不会再告诉我了。”微浓不卑不亢,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直奔主题,“倘若民女没猜错,您不会让我们师徒再去宁国。”
“看来我方才一番口舌没有白费。”姜王后笑着承认。
“王后娘娘若想阻止,我们师徒也走不出苍榆城。”微浓早已认清事实。
姜王后笑意未改。
微浓从未像眼下这般清醒冷静过,也从未如这般忐忑不安过,今日她能不能走出姜王宫、能不能达到目的,就在这一刻了!
她用食指点了点手边的梅花小案,故作淡然地道:“其实云辰去宁国的动机并不难猜。他一定是想借助宁国的力量,报仇复国。如今燕、宁两国已形成对峙的局面,只要他稍加挑唆,两国爆发战事,他就能借宁王之手铲除聂星痕。”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不是我说的。”姜王后不置可否。
事到如今,微浓实在不知道,这姐弟俩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就连聂星痕都能猜到云辰是楚珩,难道别人还猜不到他改名换姓的目的?傻子都知道防范他了。
而至于宁王知道多少,微浓还真拿不准,可祁湛是见过楚璃真容的,想必也不会轻易打消疑虑。如此一分析,云辰目前虽无性命之忧,但前途未必明朗。
微浓便将自己的分析告知了姜王后。
可这个女人实在太难被说动,她仍旧不肯松口:“即便珩弟情况堪忧,我又为何要相信你?你可别忘了,你是燕国人,我焉知你不会向聂星痕通风报信?”
微浓不能否认,自己被这句话问住了,这也是她如今最矛盾之处。她到底要站在哪一方?她到底该帮谁?但心底的这份犹豫,她并不打算让姜王后知晓。
“我不会参与他们的斗争,我只想救云辰一命。如今宁国王太孙原湛已经对他存有疑心,他没那么容易站住脚。”微浓顿了顿,劝说姜王后,“不瞒您说,我与原湛有些私交,我若说一句,也许他会信。”
私交?姜王后上下打量微浓一番,毫不掩饰讽刺之意:“看来复熙死后,你过得不错,有燕国摄政王撑腰,还与宁国王太孙相交。”
若是从前,微浓必定会迫不及待地辩解,声明自己对楚璃的忠贞。但眼下她不会了,反而会微妙地笑言:“那您也该明白,倘若我迟迟滞留姜国没有消息,这两位都不会袖手旁观。”
借力使力!姜王后忍不住要拊掌大赞,终于不敢再小看微浓。
微浓也再无顾忌:“只怪您太不高明,当初没让竹风一刀砍死我。”
“是你运气太好了。”姜王后亦是微笑,就像是在说着什么闺中之语,而不是在轻言定下一个人的生死。
“您不晓得我的性子,我是越挫越勇,不是知难而退。”微浓面色冷然,“既然您没有一击即中,我就不会再给您第二次机会。”
微浓此言一出,姜王后的笑意终于被打破,眼中渐渐显露出一丝杀意,异常刺眼。
微浓毫不怯懦:“我知道您能瞒过云辰,我也没打算告诉他这件事,毕竟您是为了保护他。”
姜王后美目微眯,在丹墀上看着微浓,微浓也在看着她。两个女人对视着,眼波隐动,恰如两片不可捉摸的大海,一个暗涛汹涌,一个波澜不惊,各不相让。
“你非去宁国不可?”
“是。”微浓态度坚定,“我知道,他不愿意让我去宁国,所以才让我来找您,想让您困住我。所以,我恳请您不要告诉他,让我悄悄地去。”
“你去了能做什么?”姜王后直白地问道,“倘若珩弟真要复仇,你帮不帮他?”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问题,这个最棘手也最矛盾的问题。云辰的筹谋根本藏不住,迟早会有暴露的一天。真到那时候,他赢,则聂星痕死;聂星痕赢,则他死;或者他中途被宁王识破身份,那时宁王会放过他吗?
她该怎么做?云辰、聂星痕、祁湛,她该帮谁?
微浓想了很久,才敛容正色,缓缓答道:“我只能说,倘若他最终复仇失败,无论是落在宁国手里,还是落在燕国手里,我都会竭尽全力保他不死。”
说出这番话时,她突然想到了燕高宗聂旸。曾几何时,他逼
着她嫁给聂星逸,也是做的这个打算——保输者不死。真要说那段经历带给她什么启迪,这就是最重要的一个。
聪明之人会在失败中汲取教训,化为前进的动力。还好,她醒悟得不算太晚。
此时此刻,微浓由衷地感谢燕王,开启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智慧之光。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了姜王后面上的动摇之色。
一个时辰后,微浓返回客栈。冀凤致此时早已等急了,正计划着去打探消息,师徒两人便在客栈门口撞上了。眼见着正午已过,两人索性去街上下馆子。
“如何?姜王后没有为难你吧?”冀凤致边走边问。
微浓耸了耸肩:“您多心了。”
“方才她说的话,你信几分?”冀凤致又问。
“乍一听毫无破绽,但我不相信全是实话。”微浓说出自己的想法,“关于双生子的事,还有她出走的内情,大约都是实情。但其他的,我觉得蹊跷。”
“哪里蹊跷?”
“难道师父没发现,姜王后称楚璃为‘复熙’吗?”
冀凤致不大明白:“这有何不妥?楚太子的表字不是‘复熙’吗?”
“是‘复熙’没错,但楚璃是束发之后才有了表字,而姜王后在他六岁那年就离开楚国了。”微浓蹙起蛾眉,“倘若姜王后与楚璃亲近,应该称他‘璃弟’才对,就像她叫楚珩为‘珩弟’。她怎么会叫楚璃的表字?”
冀凤致微一沉吟:“这倒也没什么,唤名字显亲昵,唤表字显尊敬。也许姜王后觉得自己已脱离楚王室,而楚璃又是一国太子,不方便再称呼他的名字了。”
这么想也对,微浓似被说服了,转而又道:“还有一个疑点,是关于惊鸿剑的。那把剑一直藏在楚王宫的天禄阁里,除了楚璃没人动过。后来因缘际会之下,楚璃将它赠给了我。按道理而言,这件事应该没人知道。但我去年夜探云府,曾与云辰交过手,当时我穿着夜行衣,云辰没认出我来,可我一亮出惊鸿剑,他立刻停了手。”
冀凤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云辰知道惊鸿剑在你手里?他凭着这把剑认出了你?”
微浓连连点头,不禁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继续推断:“这不是很奇怪吗?倘若云辰是楚珩,他又怎知惊鸿剑在我手里?”
“也许楚珩后来见过楚璃,是楚璃告诉他的?”冀凤致提出异议。
微浓摇了摇头:“不大可能。好端端的,他们兄弟为何要说起惊鸿剑?”
“你不能想得这么绝对。”冀凤致怕她钻进牛角尖,忙道,“也许是楚璃临终之前托付楚珩照顾你,便将惊鸿剑的事告诉他了。”
微浓直觉上感到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蹙着眉头,没再多言。
冀凤致也知道自己打击了她,但又怕她堕入魔障。眼见爱徒的失望之意越来越浓,他只好转移开话题:“姜王后的话半真半假,你这一时半会儿能想出什么?还是先找个地方用饭吧。”
他刚一说完,两人便路过了一间饭馆,冀凤致遂指了指:“就这家吧!”
“好。”微浓心思不在这上头,随口应道。
冀凤致率先迈步入内,微浓随后跟上,但却心不在焉,与人撞了个满怀。而就是这一撞,似撞开了她的灵台,她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失声喊道:“师父!”
冀凤致还以为她受了伤,连忙跑回来:“怎么了?”
微浓难以遏制面容上的异样光彩,紧紧抓着冀凤致的手,一把将他拉出门外:“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死的是楚珩呢?他们是双生子,也许当年出过什么意外,楚珩代替楚璃上了战场,被聂星痕射杀了。楚王为了保住楚璃,便顺水推舟,对外宣称他死了?”
毕竟以聂星痕的做派,不杀了楚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楚国兵败在所难免,何不用计将楚璃保下来?只要这个儿子不死,楚国就还有机会!
微浓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
“这……”冀凤致看着她希冀的目光,忍不住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楚珩当时是破过相的。以聂星痕的谨慎,又怎会认错人?”
“万一楚珩戴着头盔呢?两军对垒,主帅们都离得很远,聂星痕极有可能会认错!”微浓抓着冀凤致的手指越发得紧,迫切地想要取得他的认同,“还有,会不会楚珩的脸早就治好了,但为了隐瞒双生子的身份,他才会一直假装破相?”
冀凤致觉得微浓的想法太无稽了,但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问道:“你怎会这么想?”
“因为我在楚王宫生活了三年,只听说楚珩不爱露面,但从没听说他脸上有伤!”微浓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猜测,“连我都不知道楚璃和楚珩是双生子,燕国更不会有人知道!倘若楚珩脸上没有伤,他会不会替楚璃出战?”
这个猜测简直匪夷所思!可是大胆之中,竟又有那么一丝合情合理。冀凤致看着微浓兴奋的面容,幸而他还存有最后的理智,沉默片刻,道:“你觉得楚璃会是这种人吗?眼睁睁地看着胞弟替他送死?”
一句质问,令微浓眸中的光彩霎时熄灭。
冀凤致继续泼她冷水:“你的推测全凭想象。你若想知道云辰是谁,就该找到蛛丝马迹去佐证,而不是先断定他就是楚璃,再反过来找证据。眼下你根本不够理智!”
冀凤致话到此处,面露几分担忧:“微浓,你若这样下去,我怕你会……”
“会变成一个疯子。”微浓接话,自我哂笑。
冀凤致拍了拍她,转身走回饭馆:“先吃饭吧!”
微浓只得跟了进去。
因为方才的推断,微浓心里仍存有兴奋,而冀凤致则显得忧心忡忡。师徒两个相对无言吃完了饭,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什么话题,便决定返回客栈,从长计议。
然而还没走回客栈,冀凤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转道去了一处赌坊,对微浓命道:“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问句话。”
微浓听着赌坊里高声的叫嚷,实在没有任何兴趣,百无聊赖地等在外头,思忖着师父是不是没钱了。
正想着,却见冀凤致又匆匆走了出来,微浓很是惊讶:“这么快?”她说完这句话,才发现冀凤致的脸色极差,这一进一出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
微浓大吃一惊:“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冀凤致恍若未闻,抬头望着正北的方向,目光茫然而沧桑。
微浓是头一次见师父如此模样,不禁慌张起来:“师父!您别吓我!”
冀凤致晃了晃身子,这才缓过神,幽幽地道:“我得回一趟墨门,我师妹……去世了。”
师妹?墨门?微浓猛然想起一桩事来,祁湛的母亲就是墨门中人,是现任门主的亲妹妹,也是师父曾经的师妹。
“是祁湛的母亲去世了?”她忍不住问道。
“原来你都知道了。”冀凤致的目光仍旧茫然,面上渐渐溢出一丝悲戚。微浓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角泛出了泪光。
微浓想到祁湛母亲的遭遇:刺杀宁国太子失败,被宁国太子凌辱,被救出后意外有了身孕,被亲哥哥胁迫生下祁湛……而如今,祁湛又被送回宁王身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
这个女子的一生,从去刺杀的那一天开始,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微浓能想象得到,她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即便师父离开墨门了,可这份师兄妹的情谊还在,于情于理,师父的确是该回去看看。微浓有心安慰道:“师父您……节哀。”
冀凤致合上双目,强忍着情绪,半晌才对微浓摆了摆手:“你去找辆马车,送我回客栈。”
看来师父真是悲伤过度了!微浓不敢耽搁,连忙跑去雇了辆马车,护送冀凤致返回客栈。这一路上,冀凤致没再说一句话,一直闭着眼睛。
微浓心里猜想,师父一定是在回忆这个小师妹。她忍不住打量师父,忽然意识到他老人家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孑然一身。从前的浓眉染上了风霜之色,鬓角也隐隐有了白雪的痕迹,师父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自己将师父这个不问世事的游侠牵扯进来,真的对吗?自己是有了帮手,可他老人家呢?祁湛与他或多或少有些关联,面对几个晚辈的互相倾轧、国与国之间的风云筹谋,他的立场是什么?他能否受得住?
微浓感到很心酸,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自私:“师父,要不我自己去宁国吧!”
冀凤致仍旧没睁眼,但声音已经平复许多:“墨门也在宁国,你先� �我回去一趟。”
微浓犹豫一瞬:“我这一去……就怕出不来了。”
“什么意思?”冀凤致睁开了双眼。
微浓踌躇着解释:“我怕墨门门主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会阻止我去黎都……而且,云辰与祁湛不合,门主又是祁湛的舅舅,他定然是帮自家外甥的。”
祁湛的这位舅舅,就连亲妹妹都能胁迫,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自己的身份如此特殊,和燕、楚两国都有牵扯,万一他觉得自己奇货可居,将自己扣在墨门怎么办?微浓自认还没有那么傻,跑去自投罗网。
冀凤致想了想,也觉得微浓的顾虑不无道理,便道:“那你先在幽州逛逛,等我办完了事,再和你一起去黎都。”
微浓却不想再把师父牵扯进去了:“我还是自己去吧!当初我急着找您,是因为很久没有您的音信,也是想让您带我离开燕国。既然我如今已经成功脱身,余下的事情,我可以自行解决。”
冀凤致闻言默然片刻:“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这一趟危机重重,我怎能让你自己去?”
“可是,师父……”微浓还想再劝,但被冀凤致拦下了话头:“我是一定要去黎都的,就算不为你,我也要去看看湛儿,把他母亲的遗物送过去。”
微浓听见这话,也只好住了口。
冀凤致又叹了口气:“倘若是湛儿当政,我一点也不担心你,可宁王还戳在那儿,你若有个万一,恐怕湛儿也保不住你。有我在,至少还能里应外合劫个狱,你说是不是?”
眼见师父能说玩笑话了,微浓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咱们这一走,姜王后必定会给云辰修书。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分开走,也能少引起他的注意。”
“你去黎都这事打算瞒着他?”
“不瞒着他,我还怎么查?”微浓干笑一声,“不仅要瞒着他,还得想法子瞒过宁王。否则,我又该被遣送回国了。”
微浓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况且冀凤致也不晓得这一趟去墨门自己要耽搁多久,于是便点头同意:“也好,你先去黎都等我,但在我去之前,你不能贸然行动。”
微浓连连点头:“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再那么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