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微浓与祁湛抵达了宁国王都,黎都城。
这一路因有祁湛同行,微浓得了许多便利,事事都不必操心。十万大山哪里风景最好,去宁国哪条路最便捷,姜国的风俗是什么,宁国的美食有什么,祁湛都了如指掌。
微浓本以为杀手的日子必定是刀口舔血、惊心动魄,却不料祁湛还有这种兴致,竟是个游玩高手。听他自己说,他已经脱离墨门,金盆洗手了。
然而即便他退出了江湖,也没有摆脱江湖恩怨——这一路上,他们遇到过两次追杀。幸而有简风等人保护,祁湛沾了微浓的光,轻轻松松得以脱身。
简风也遵守约定,一到宁国幽州地界,便将其余人马撤回燕国,只留他自己继续保护微浓,也不再神出鬼没,大大方方地随行。
总的来说,这两个月里,微浓自认过得不错。尤其是进入宁国之后,她见识了另一种风貌,一种不同于燕国的,更加开明而强盛的风貌。
从前,“四国并立,宁国第一”是不争的事实。可自从灭楚之后,燕国百姓信心大增,遂开始自诩“燕宁两国,旗鼓相当”。
刚进入幽州地界时,微浓尚可自欺欺人地想“宁国也不过如此”。但随着一路北上,越发临近宁国王城,微浓开始觉得心虚了。待走到王城黎都,她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坐井观天。
宁国国主原清政七岁登基,迄今在位已整整六十年。他任内从无大战发生,而且文治武功,举贤任能,将从前世人眼中的“夷蛮之地”治理成了礼仪之邦。经过这六十年的稳定发展,宁国如今兵强马壮,国力强盛。
也许是因为曾经的身份,微浓开始不自觉地留意一国政绩,譬如百姓的喜乐,譬如宁王正在施行的新政——劝农、举文。
劝农,即将农田分成永业田、口分田两种,前者为百姓所有,后者为官田,租赁给百姓使用。宁王颁下《新田律》,对分田、卖田、占田、盗耕田等行为明确严惩;对拥有口分田的百姓,一年减免赋税三两银子;并将修渠建堤写入州吏的职责之中,不修堤者按律重罚。
举文,即在民间兴办书塾,各州至少要办一间官塾,州吏可从官塾中适当选拔;笔商、墨商、纸商、书商,但凡是与做学问沾边的生意,适当减税;对于私印、传阅禁书者,以造反罪论处;允许姜国人参加宁国科举,入朝为官。
此外,新政还对大商贾、小商贩的生意进行了限制,规定盐、铁、茶、酒、醋等关乎国计民生的产业只能官营,禁止私下买卖,以防有人大量囤积,从而哄抬物价。
微浓用自己浅薄的阅历去评价,也觉得宁王此举深得民心,百姓受益无穷。看来宁、姜两国结盟之后,对燕国的威胁确实很大,不知聂星痕有什么应对之策。微浓不禁担忧起来。
“在想什么?”祁湛见她久不作声,问道。
“没什么。”微浓回过神,看了看街道四周,“时值正月,又是新政施行,怎么黎都不见一丁点儿的喜庆?”
“因为宁太子病重难治。”
去年沈觉出使燕国时,微浓便已听说宁太子病重的消息,没想到一整年过去了,他还强撑着,想必饱受病痛折磨,煎熬至极。
微浓正想感慨一句,却见祁湛已停下了脚步,指着街边的酒楼:“饿了,先填饱肚子。”
“还是先找客栈吧。”微浓提议。落叶城的经历实在让她记忆犹新,从那之后,她每到一地都会先找好落脚之处。
这一路上,祁湛和简风早就习惯了她这个毛病,前者忍不住嗤笑她:“你放心,别的地方不敢保证,到了黎都绝不会短你吃住的。”
微浓见他信心满满,便也没再多问,随他进入酒楼用饭,简风跟上。
小二看三人仪表不凡,立刻笑嘻嘻地将他们往二楼雅座引。微浓不想被高价讹诈,便犹疑着不肯上去。
祁湛则抱臂靠在楼梯旁,朝她笑道:“上来,既到了黎都,吃住都交给我吧!”
“在幽州你怎么不说这话?”微浓记得祁湛是幽州人,墨门的总舵也在那里。
祁湛倒没解释,只一味笑问:“肯不肯赏脸?”
“当然!”微浓自然不与他客气,立刻往二楼上去,简风和祁湛随后跟上。微浓一边上着楼梯,不忘转身笑道,“简大哥,等会儿放开了吃,他有的是银子……”
话还没说完,微浓突然和人撞了个满怀,所幸简风伸手相扶,她没有摔倒。但撞她的人却没能站稳,摔在了楼梯上,发出“哎哟”一声。
“姑娘,你没事吧?”微浓连忙将她扶起。
摔倒的是个年轻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着一袭火红色裙装,长得也是明媚娇艳。她就着微浓的手站起来,抬头之际,面容竟是一怔,瞬间又惊恐地垂下头去,神色闪躲:“多……多谢。”
微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是件极其普通的裙装,再看那摔倒的红衣姑娘,穿的是一件织金连烟锦裙,价值不下百金。两厢一对比,微浓心下了然,遂道歉:“唐突姑娘了,抱歉。”
“没……没事。”红衣姑娘脸色苍白,但情绪算是稳定了,又向后躲了两步。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匆匆跑来,急切地问道:“小姐可有摔伤?”
“不碍事。”红衣姑娘再看了微浓一眼,脸色越发难看。
丫鬟立刻明白过来,指着微浓斥道:“喂!你竟敢冲撞我家小姐,不要命啦?”
“实在抱歉,我方才没看见。”微浓好脾气地解释。
谁知丫鬟不依不饶:“道歉就管用啦?我家小姐千金之躯,若是撞伤了,有你好看!”
“这么大的架子?”简风在一旁看得恼了。
“简大哥,”微浓赶忙制止他,“别说了,毕竟是我理亏在先。”
“这还像是句人话。”丫鬟扶着红衣姑娘,冷哼一声,“我们小姐人美心善,不与你们计较。还不让开?好狗不挡路!”
“你说什么?”简风再次怒问。
此时已有不少客人围过来看热闹。微浓初来乍到,只想息事宁人,便向简风打了个眼色,两人往楼梯旁边站了站,将路让开。
唯独祁湛还站在楼梯正中央,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主仆二人,没有半分让路之意。直至微浓拽了他的袖子,他才非常缓慢地挪到一边,不屑地一笑。
丫鬟只当作没看见,将手上的披风抖开,披在红衣姑娘身上:“小姐走吧,莫教侯爷等急了。”
“嗯。”红衣姑娘一个字也没多说,目不斜视地走下楼梯,走出了酒楼。
众人目送他们走远,简风才冷笑一下:“这是哪家的小姐?排场真大!”
酒楼掌柜一直站在楼梯旁,此时才敢发声,惊魂未定地答:“三位有所不知,方才那是离侯的亲妹子,咱们都惹不起啊。”
“离侯是谁?”微浓顺口一问。
“姑娘不是宁国人吧?”掌柜笑回,“如今在宁国,离侯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哦?”微浓起了好奇之意。
然而那掌柜却不肯往下说了,大约是顾忌周围看热闹的客人。
其实微浓对离侯并无太大兴趣,便没再追问。如今身在宁国王都,街上随意撞见个人,都极有可能是宗亲显贵,她早已见怪不怪了,也不想惹上什么是非。
反倒是祁湛冷不防答了话:“离侯本是姜国国士,三月前,宁王破例邀他入朝为官,以万户侯之礼相待。因其表字‘子离’,故被尊称‘离侯’,实则并无爵位在身。”
姜国国士?离侯?难道就是连阔口中那位高人,姜国易帜的主导者——云辰?
“原来是他!”微浓笑问,“传言姜王后三顾茅庐才请出山的无双国士,后被宁王‘横刀夺爱’的云辰?”
“是。”祁湛态度冷淡,似是对此人并无好感。
“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很快就会认识了。”祁湛回得干脆,边上楼边道,“你不是一直称赞宁王的新政?就是他上的折子。”
“啊?”微浓很是讶异,“劝农、举文,都是他想出来的?”
“《新田律》也是他草拟的。”
微浓对云辰肃然起敬,连连感叹:“难怪姜王后执意请他出山,果真是仙风道骨的高人。”
“嗬,”祁湛冷笑,“什么仙风道骨?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俗人罢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雅间落了座,微浓见祁湛有所不满,不禁追问:“你为何这么说?难道云辰徒有虚名?”
“才华倒有几分,”祁湛给微浓和简风倒茶,“但他管得太宽了。”
“什么意思?”微浓没听懂。
“宁太子还没死,他就向宁王进言,请求另立王嗣。”祁湛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而且,他与魏侯走得极近。”
“魏侯是谁?”
“宁太子排行老二,魏侯行三。”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微浓叹了口气,“我听说宁太子无嗣,弟承兄业,无可厚非。”
祁湛冷冷一笑,没往下接话。
微浓见他不悦,便顺着他的话评价:“不过,你说得很对。他来宁国没多久,就与诸侯走得近,可见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
祁湛这才脸色稍霁。
“不提他了,”微浓刻意转开话题,“坐下这么久,还没点菜呢!方才是谁说要做东来着?”
祁湛与简风这才各自收起心思,召唤店小二点菜,三人大快朵颐。
待到酒足饭饱,微浓又惦记着找客栈。祁湛便径直将他们领到一间名为“盈门”的客栈门前,嘱咐道:“你们直接进去,就说是‘祁公子的朋友’,店家会仔细安排的。”
“那你呢?不住这里?”微浓问道。
“我今晚有事,明日过来。”
“好。”微浓也没多问,与简风一并进了客栈。
祁湛的面子的确够大,微浓报上他的名号,便得了两间最好的上房,掌柜还不收银子。微浓休整了半日,又和简风外出逛了逛,这一日算是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翌日一早,祁湛便来找微浓,拿出一封信给她:“你不是想摆脱简风吗?将这封信交给他,让他带回燕国去,他不但不会死,反而救驾有功。”
微浓疑惑地接过信件,打开一看,赫然是墨门的刺杀计划。墨门要杀聂星痕!微浓大吃一惊:“这消息哪儿来的?”
祁湛挑眉:“你忘了我曾是墨门中人。”
微浓沉吟片刻:“你这是在卖给他人情?”
“不是,我是在还你的人情。”祁湛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也可以提提我的名字,也许有朝一日,我真会让他还这个人情也说不定。”
微浓没再接话,手中捏着这字条,心里便如同火烧一般焦灼着。究竟是谁雇用墨门行凶?可聂星痕的仇家实在太多了!真要细算起来,聂星逸、明氏、赫连氏,还有楚王室……更别提朝中那些他得罪过的大臣了。
不可否认,祁湛这个计划甚好。简风带着这字条回去,必会得到嘉奖,聂星痕能逃过一劫,她也能从此摆脱监视,一举三得。
想到此处,微浓当机立断:“好,我这就去告诉简风。”
不多时,微浓折返回来,说是简风已经启程。
“动作这么快!”祁湛玩笑道,“他就不担心,你我孤男寡女……”
“谁说是孤男寡女?”微浓笑了。
“明明是孤男二女!”一个脆生生的女音接话道。
紧接着,只见璎珞从微浓身后闪了出来,朝祁湛眨眨眼:“因为有我在,简大哥就放心走了。”
祁湛看见来人,霎时沉下脸色:“简大哥?”
“刚改口的。”璎珞有些怕他,往微浓身后躲了躲。
祁湛薄唇紧抿,恼色显而易见。他双目微眯生气的模样,竟让微浓再次想起了聂星痕。
难道是担心他遇刺的缘故?微浓忙挥去思绪,对祁湛干笑一声:“别怪璎珞,是我让她来的。”
祁湛面色更恼,呵斥微浓:“多事!”他说完,竟真的拾起佩剑起身,作势出门而去。
微浓和璎珞齐齐拦住他,后者亟亟道:“你想要我死心,也得给出个令我信服的理由吧?我好歹也是个女杀手,什么场面没见过?你到底来黎都办什么事,为何不让我跟着?”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祁湛讳莫如深。
这个交代实在太过含糊,漫说璎珞不满意,微浓也感到他在敷衍,不禁疑惑:“难道你是来杀人的?”
“不是,”祁湛否认,“若是杀人的勾当,我就让她跟着了。”
“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璎珞耍上了脾气。
祁湛索性不再理她,转对微浓道:“你惹来的,你替我打发。”
微浓没料到他如此决绝,正想再劝一句,却听“咣当”一声,屋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跨进来,附在祁湛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祁湛脸色骤变,连句招呼都来不及打,立即翻身从二楼窗户跳了出去,闪电一般消失在街道之上。中年男子扫了微浓一眼,也跟着跳出窗外。
这番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微浓望着璎珞,一头雾水。
璎珞却只是望着窗外,低声道:“那人方才说‘殿下薨’。”
殿下是谁?
两个时辰后,微浓得知了答案——宁太子病重不治,未时三刻在宁王宫驾鹤西去。她不知祁湛来黎都的目的与此事有何关联,但她隐隐有种感觉,祁湛暂时不会出现了。
许是宁太子的病拖了太久,黎都上下早已做好了准备,消息传来时,城里并无太大异动。宁王下令举国治丧,全城立即挂起了缟素。微浓所在的客栈更是隆重,掌柜甚至恸哭一场,直言宁国国祚后继无人了。
掌柜的话不无道理。如今的宁王原清政七岁登基,在位励精图治六十年,堪称一代明君。而他唯一的痛处,便是他的儿子,刚刚魂归西天的宁太子——原真。
早在四十年前,原真已受封宁国太子。上一任燕王,即高宗聂旸被立为太子之时,他还曾造访过燕国,并送来一个美人——聂星痕的亲生母亲。
眨眼间沧海桑田,如今燕高宗聂旸宾天,聂星逸都已做了两年空心燕王,可原真还在太子之位上熬着,一熬就是四十年,直至油尽灯枯。
最糟糕的是,原真这几年荒淫无度,后宫也是纷争频起,膝下子嗣要么病夭,要么被害,竟无一人能活到成年。而他自己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后来又身染重疾,以至于绝了嗣。
听说早些年的时候,原真也曾雄心勃勃,想做个明君。可后来,他发现亲爹宁王实在太厉害了,身体康健精神矍铄,政事上一直亲力亲为,不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这令他屡受打击,自暴自弃渐渐颓靡。
而宁王则因对爱子有愧,便也任由他胡作非为荒淫无度,偏生不提移交政事,也不提退位,抓着大权不肯放手。原真等着,盼着,终因积郁多年,又纵欲过度,死在了宁王前头。
去年聂星逸刚刚登基时,微浓就听说宁王另两个儿子已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之位。前几日又听祁湛说起离侯与宁国三殿下走得极近,可见宁国朝内即将有一场大变。
微浓突然后悔自己来黎都了。天子脚下,稍有不慎就会受到夺储之争的牵连,她又孤身在外,还是小心为妙。这般一想,她决定尽早离开黎都。
反观璎珞,除了祁湛好似什么都不在乎。自从祁湛跳窗离去之后,她每天都在四处寻找,连在黎都的同门师兄弟都惊动了,却无一人得知祁湛的消息。
一连四天,璎珞都是早出晚归,每每都是垂头丧气地回来:“你说,他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她蔫蔫地问。
微浓凭借直觉否认:“我猜想,他的失踪和宁太子的死有关。”
“他能和宁太子有什么关系?”璎珞黯然神伤。
微浓见不得痴心人伤心,唯有宽慰:“这样吧,明日我陪你上街找找。”
待到翌日,两个姑娘便一道出门了。微浓有意开解璎珞,便带着她四处游逛。如此过了一个晌午,两人随意用了午饭,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布庄门口。
因着宁太子的死,黎都好多生意都暂时关了门,唯独布庄的生意依旧红火——家家户户都来买缟素白绢。
微浓见璎珞数日不变一身黑衣,便灵机一动:“走,咱们进去做几身衣裳。”
璎珞无精打采地拒绝:“没兴趣。”
微浓叹了口气:“女为悦己者容,你天天一身黑衣,怎么能让祁湛喜欢?”
“他又不看脸。”璎珞立刻反驳。
微浓失笑,拉着她往布庄里走:“进去看看吧!等他回来,也好让他眼前一亮。”
听闻此言,璎珞也不再抗拒了,任由微浓拉着她走进布庄。时值宁太子薨逝,布庄里也不卖艳丽的颜色,好在璎珞气色红润,最衬素色的缎子。
微浓替她挑了一匹浅绿、一匹鹅黄的缎子,两人正打算上二楼量尺寸,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被拥簇着下了楼来,掌柜还在一旁赔笑:“云小姐放心,等缎子一到货,小人立即送到府上。”
那年轻女子轻慢地“嗯”了一声,惜字如金。
微浓觉得对方很眼熟,想了片刻才记起,正是她前几日不小心撞到的姑娘,离侯云辰的亲妹子,闺名好像叫作云潇。
这么巧!微浓有种不祥之感。
此时云潇已下了楼,不经意瞥了微浓一眼。显然,她也认出了微浓,却与那日闪躲的态度不同,故意指着微浓手中的两匹绸缎:“掌柜的,这两匹缎子我都要了。”
掌柜有些为难:“这……”
“喂!这缎子是我们先看中的!”璎珞立刻表态。
微浓只当没听见,对璎珞道:“咱们去量尺寸吧。”言罢拉过璎珞的手臂,与她一道上二楼。
然而走过云潇身边时,却听对方冷冷地问:“我的话你没听见?”
“喂!你什么意思?”璎珞指着云潇,上前质问。
微浓倒是冷静,对云
潇行礼,道:“云小姐,咱们之间有些误会。当日我并非有意冲撞,还请您见谅。”
岂料云潇睨她一眼,樱唇轻启:“我瞧你碍眼,你开个价吧!拿了钱滚出黎都。”
微浓没想到她如此无理取闹:“云小姐,你我素无恩怨,如若是为了酒楼的事……”
“只怪你长得像一个人,”云潇打断微浓,“一个我非常讨厌的女人!”
“我看你是成心找揍!”璎珞已是忍耐到了极限,挥起拳头冲了上去。
微浓死死拦住她,哭笑不得地回道:“云小姐,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恕我不能从命。”
云潇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店外忽然跑进来一个车夫模样的男子,对她恭恭敬敬地道:“小姐,大人的车辇到了。”
云潇立刻变得喜上眉梢,也不再与微浓多话,转而对掌柜命道:“此事你看着办,日落之前,我要见到这两匹缎子。”
言罢她转身就往外走,面上掩不住急切之色。
“唰”的一声,璎珞从袖中甩出峨眉刺,冷冷横在了她面前。
云潇见状霎时变色,抿着唇不敢说话。她的丫鬟却依旧嚣张:“你们想做什么?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
“她就算是仙女下凡,姑奶奶也不怕!”璎珞眯着美眸,怒意已起。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微浓大感无奈,如今是在宁国的地盘,离侯的车辇就在外头,璎珞这么做只会把局面弄得更难堪。她唯有低声劝阻:“你把峨眉刺收起来。”
璎珞却直直盯着云潇:“她不道歉,休想我收手。”
云潇也是个硬骨头,哪怕脸色已经骇得煞白,却仍旧不肯服软。倒是丫鬟颤颤巍巍地警告:“我们侯爷就在外头,你……”
“我管她是猴爷狗爷猪爷,惹了姑奶奶休想好过!”璎珞撂出狠话。
“好了璎珞,适可而……”
“潇潇,怎么还不出来?”一个温润的男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微浓的劝话。
这一声,八个字,却如天际一道雷霆乍响,似能摧毁所有的铜墙铁壁。微浓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身望去,只一眼,几近窒息!
门口处,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清润的面容,清朗的双眸,清逸的身姿,清雅的气度,即便隔着滔滔思念,隔着千军万马亡国之殇,隔着生死难逾的天涯海角,她依然铭记在生命的最深处。
那是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正如她永不可能割舍的肌骨!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白衣、他的浅笑,看到他腰间的琅环碧玉。他专注而柔和的神情,在门外日光的映射下,就像是披着流转的时光,来赴这一场刻骨铭心之约!
“公主,我是楚璃。”
刹那间,七年前的初遇铺天盖地地奔涌而来,白衣胜雪的楚太子璃踏破月色,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近了!更近了!直至与眼前的人合二为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这一刻,微浓就像死去般伤痛,又像死而复生般喜悦!
她缓缓移动脚步,想要靠近他,却又怕是一场镜花水月,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她听到自己紧张、起伏的心跳声,轻微地、空旷地在耳畔回响,唯恐呼吸得太过急促,便会惊跑眼前的人。
直至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直至闻到久违的桂香,她才缓缓勾起一抹笑,从唇齿间溢出一个字:“楚……”
而那个“璃”字,竟是哽在了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唯有抹去眼中泪水,仰望眼前的这个男人。四目相遇,像有宿命的牵引无处安放,她看到他的目光平静如深海,又仿如蕴藏着无尽波澜,那般深沉,那般难测,令她猜不到,看不透。
“是你吗?楚璃?”她翕动着双唇,发出颤抖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一问。
白衣男子却只是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姑娘认错人了。”
“哥!快来救我!”一道清脆的女声,乍然打破了这梦幻般的场景,就像舒缓琴音中的一根断弦,刺耳难听。
微浓恍然清醒过来,于泪意中不可置信地唤着:“你是……云辰。”
云辰没再应她,转头去看云潇,严厉地质问:“怎么回事?”
只见云潇一脸的焦急与委屈,身前还横着璎珞的峨眉刺。
而璎珞姿势不变,目光却看向微浓,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此刻微浓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她的心头充满疑惑、激荡、喜悦,以至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幸好她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那理智告诉她,这并不是一个探究身份的场合。于是她压抑下万般情绪,摇了摇头。
璎珞被她这个模样吓坏了,立刻将峨眉刺改指云辰,大声喝问:“你欺负她了?”
云辰清朗的眉目稍稍蹙起:“恐怕是有些误会。”
璎珞冷哼一声:“我们好端端地进来买布,先碰上你那个无理取闹的妹子,又碰上你这个气势汹汹的大哥,真不愧是一家人!蛇鼠一窝!”
璎珞噼里啪啦地骂了一顿,微浓却始终盯着云辰,面上没有一丝反应。
云辰则听出了异样,转身责问云潇,连名带姓地呵斥她:“云潇!你又胡闹!”
云潇委屈地流下眼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想必云辰不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了,冠玉般的面容上浮现几分怒色,克制着对璎珞赔礼:“舍妹自小被宠坏了,脾气有些骄纵,若得罪了两位姑娘,在下替她赔个不是。”
璎珞自然不买账,看向微浓,冷冷回道:“你找我姐姐赔礼去!”
云辰很是无奈,只得又看向微浓:“是在下管教无方,今日姑娘的损失,云府一力承担,还望姑娘宽宥。”
微浓仍旧神色恍惚,只盯着他看,也不回话。
云辰任她打量,温言关怀:“看姑娘脸色苍白,可是身体不适?”
这一句关切之语,终于使微浓回了神,她轻轻抚着额头,语无伦次地回道:“我……没事,方才……失礼了。”
云辰这才放心,缓缓再笑:“姑娘言重,都是舍妹的错。”
他的笑是如此柔和,如此令人惬意,可言语中的疏离、眼眸中的陌生藏也藏不住,这个认知深深地刺伤了微浓。
难道是她初遇楚璃的情景太过记忆犹新,对那袭白衣太难以放下?而云辰今日恰好穿了白衣,才致使她认错了人?可他们连声音都那么像,就连熏香都是一模一样的。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有相似并不稀奇。但理智告诉微浓,眼前的一切绝对不是巧合!因为云辰来自姜国,是姜王后亲自请出山的,而姜王后正是楚璃的亲姐姐。
她忍不住再次打量云辰。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一瞬间,微浓想到了许多可能——
难道楚璃有什么奇遇,死而复生了?
他会是楚珩吗?假死逃脱,改头换面易容成楚璃?
还是姜王后别有居心,找了一个与楚璃容貌相似的陌生人,混淆视听?
一时半刻,根本无法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微浓只得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从长计议。她抬起双眸,最后看了云辰一眼,勉强将视线抽离,强忍情绪:“方才是我失礼了,只因离侯长得像我一位故人,还请您不要见怪。”
“哼!这个借口侯爷早就听腻了,不知有多少女人说过!”云潇的丫鬟突然开口。
“住口!”云辰立即阻止她,却没再斥责,可见那丫鬟说的是事实,而云辰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将她想成轻浮的女人,微浓心里有些刺痛。
气氛渐趋尴尬,突然,云潇楚楚可怜地唤道:“哥,我脚痛!”
云辰瞄了她一眼,再次向微浓请罪:“在下还有要事在身,烦请姑娘告知府上地址,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微浓斟酌片刻,回道:“不必了,误会一场,我姐妹二人也有失礼之处。”
云辰闻言也没再勉强,只笑:“多谢姑娘,今日二位的花销记在云府账上,权当在下一点心意,还望姑娘不要推辞。”
微浓心里揣了事,无心纠结于此:“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若无其他吩咐,就此告辞。”
最后两个字,微浓说得万分艰难,言罢快步如飞地离开,像是逃跑一般,生怕自己走得慢些,会忍不住失声痛哭。璎珞在后头匆匆地跟着,根本喊不住她,只得一路尾随,气喘吁吁地回到客栈。
“你怎么了?”璎珞一边喘着气,一边问她。
“我想静一静。”微浓说完,便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内,关上房门。
璎珞有些不放心,在她门外问了几句,见她没回应,便只得回了自己房间。两人其实就住隔壁,璎珞时不时地贴墙听一听,见她一直没什么动静,心里很是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门才“吱呀”一声开了,璎珞立刻跳起来,跑去拦住微浓:“你没事吧?”
“没事,”微浓看似已恢复了正常,“我正打算找你,进屋说吧。”
璎珞“哦”了一声,跟着微浓回到房里。她并不是个善于关心他人的姑娘,也不知该如何询问对方心事。
倒是微浓主动问道:“方才见到离侯时,我很失态对吗?”
璎珞点了点头:“挺不正常,你一直盯着他看,然后开始流泪,也听不清你说了什么。”
微浓抿了抿唇,又问:“那你注意离侯了吗?他见到我是什么反应?”
璎珞摇了摇头:“我只顾生气了,哪里顾得上看他!只记得他很英俊、很年轻,好像挺有涵养,和他那个妹妹不一样。”
微浓眼眸里有一瞬的失落,沉默许久:“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想请你联系墨门,帮我查查离侯云辰。”微浓郑重其事地道,“查得越详细越好,付多少银子都可以。”
璎珞有些为难:“不是我不帮你……这次我偷偷跑出来找祁湛,门主已经很生气了,我若接了你这单生意,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啊!”
微浓并不惯于勉强他人,放在平时也就罢了,但这一次她很执着,恳求道:“请你想想法子,这件事真的对我很重要!”
璎珞依旧犹疑着:“你为何要查他?你认识他?”
楚璃的生死事关重大,微浓并不想泄露太多,唯有含糊地道:“他长得很像我一位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这位朋友已经过世几年了,我怀疑他们有关系。”
“会是兄弟吗?”璎珞顺势问道。
微浓摇头:“如今还不知道,所以想查一查。”
璎珞叹了口气:“看你方才的表情,便知这位朋友对你很重要了。”
“他对我有再造之恩。”微浓哽咽道。
这么大的恩情,璎珞也能体会一二,挣扎片刻,终究咬了咬牙:“好吧!我走走其他门路。”
璎珞的动作很快,不过七八日,便将云辰的资料带了回来。摆在微浓面前的是一摞厚厚的纸张,记载了云辰二十六年的人生——
云辰的父亲出自宁国官宦世家,而母亲是姜国人,在其父府上为婢。由于姜人地位低下,云辰的母亲并未得到族里认可,接连生下一儿一女之后,被心爱的男人无情抛弃。云母很有骨气,不哭不闹,偷偷带走了一双儿女,回到姜国隐居在十万大山之中。
母子三人在山中平静地生活,直至云辰十五岁那年,一位神秘老者被毒物咬伤,昏倒在了十万大山中,偶然为云辰母子所救。但这位神秘老者中毒太深,为免绝学失传,便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给了云辰。
老者临终前,为其取表字“子离”,出自《孟子》“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并嘱咐他“不遇明君不可仕也”。
云辰一直牢记此言,与弱母、幼妹隐居山林,潜心修习师父的绝学。直至某一日天降异兆,十万大山发生地动之象,姜国钦天监测算出“天府星救世而来”。但讽刺的是,云辰的母亲就死于这场地动之中。
而与此同时,十万大山流言四起,说云辰的师父正是从前的宁国国师,算出天府星将在此降世,才不远千里跋涉而来。这两件事传到了姜王后的耳朵里,王后宁可信其有,便派人进山寻访,但云辰始终不肯露面。姜王后并不气馁,亲自进山相邀,接连三次,终于说动他出山入仕。
然后他提出了宁、姜结盟,让姜国易帜。
在与宁国协商易帜的过程中,宁王听说了云辰此人,便邀他来宁国� �仕。可他推辞了各种官职与封赏,只肯以“闲士”自居,宁王便破例以国士之礼相待,赐他食邑万户,位同侯爵,不再额外加封官职。
据传,宁王对云辰十分信任,事事必问其意。朝内大臣认为“云大人”这个称呼太过随意,便取其表字子离、食邑万户侯之封,尊称他一声离侯。
而云辰也不负众望,来宁国出仕仅仅两月,便拿出了“劝农、举文”两条新政,还亲自编写了《新田律》。目前,他正在编纂新的行商条文,即将规范商贾之业。
璎珞给的资料很详细,有云辰的生辰八字、父母身份,就连他出生在何处、几岁回到姜国,都有翔实的记载。除了这些众所周知、玄乎其玄的事情之外,资料上还写了一桩小事——云辰来到宁国当月,宰相淳于叶曾登门认孙,被云辰拒之门外。为了表明不认父族的决心,云辰还修书给姜王后,请求将其母埋骨之地更名为落叶城,以报复当年淳于叶赶走其母的行径。
而姜王后竟也欣然应允,真的将十万大山脚下的小城改名为落叶城。宁王也对宰相和云辰的关系假作不知,不予表态。
原来这就是落叶城的来历,他在讽刺他的祖父淳于叶。微浓抚着最后一页纸,感慨万分。
倘若这些资料所述是真,则云辰确与楚王室毫无关联了。别的不提,只说宁国宰相淳于叶这条线索——即便是姜王后,也不可能使唤宁国宰相伪造出一个孙子来。
难道这一切只是巧合?微浓攥着手中的资料,恍惚半晌,才问璎珞:“这些资料你是从哪找来的?短短七八日就能查到这么多事。”
璎珞像是听了个笑话:“你想得也太简单了!这些东西,墨门足足查了半年多!是你走运,先前有人打听过云辰,这些资料已经交给雇主了,我托人誊抄了一份。”
有人向墨门打听过云辰?这也难怪,如此人物横空出世,影响了宁、姜两国的关系,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关注他、忌惮他,或是想要拉拢他,花钱查他的底细,再正常不过了。
“墨门注重信誉,雇主的要求从不外泄,你却为了我泄露出来……”微浓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
璎珞倒是浑不在意:“算了,云辰太受关注,这些根本瞒不住。听说今年之内,已经有三个人向墨门打听他了,就算我不告诉你,这些也都不是秘密了。”
微浓怔怔地看着纸上满目的“云辰”二字,心里既失望又奢望。
璎珞见状便问:“这些对你有帮助吗?他和你的旧友有关系吗?”
“从你给的资料上看,没有。”微浓合上双眸,回忆着数日前的相见,回忆着云辰的声线、神态,还有他用的熏香,始终不肯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微浓忽然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开始回想楚璃的特点与习惯。楚璃好美酒,爱吃辣,对美食极其讲究。还有,楚璃擅用左手,会使软剑。
这些特点和习惯,她必须一一求证。一个人即便伪装,也不可能毫无破绽。倘若云辰真是楚璃,她不相信他能瞒得过她。
所以,如何接近云辰才是当务之急。
微浓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楚国太子太傅,如今的宁国紫金光禄大夫沈觉。去年聂星逸的寿宴,正是他率众前来礼贺的。他在宁国身居要职,而云辰又是朝中新贵,他们必定见过。凭他对楚璃的了解,他一定能分辨出云辰是谁。
这念头一起,微浓再也坐不住了,撂下一句“我去去就回”,推门跑了出去。
微浓在黎都策马而行,一连问了三人,才打听到沈觉的住处。只可惜紫金光禄大夫的府邸门禁森严,她被挡在了门外,一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才见沈觉乘车回府。微浓拦在马前,自报了身份。
沈觉见她在此,大为诧异,连忙引她进了书房密谈。
微浓先是见礼:“沈大人,一年多未见,恕我冒昧叨扰。”
沈觉仍处于惊讶之中:“您竟然在黎都?”
“说来话长,我如今是废后。”微浓长话短说。
沈觉早已听说此事,欲言又止道:“我以为,废后只是个借口,聂星痕会把您留在宫里。”
“原来您都知道了。”微浓自嘲地笑笑,“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才肯放我离开。”
沈觉闻言,面上浮起几分隐晦之色,像是在担忧什么。他沉吟一瞬,道:“不瞒您说,宁国即将面临一场大变,为免您卷入其中,还是尽早返回燕国吧。”
“我知道,宁太子薨了。”
“不止这么简单。”沈觉一言略过,“您若有难处,我可以派人送您离开。”
“我尚未表明来意,您就急着送我走?”
沈觉蹙眉,没再说话。
“我是来向您打听一个人,”微浓径直开口,“云辰。”
听到这个名字,沈觉的面色更加复杂:“您见过他了?”
微浓点点头:“见过了,想必您也明白我的来意。”
沈觉没有即刻表态,又问:“他看到您了吗?”
“嗯。”微浓再次点头。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倘若您信得过我这双老眼,就别再惦记此事了。”沈觉叹道,“云辰既不是太子殿下,也不是二殿下,他与楚王室没有半分干系。”
“可是他的相貌,还有气质神韵,实在与楚璃太像了!”微浓忙问,“您为何笃定他不是楚璃或楚珩?”
“我自有法子辨认。”沈觉如实说道,“初见他时,我也十分震惊。但相处日久,他的谈吐气质、喜好习性,都与两位殿下相去甚远。”
“譬如?”微浓执着追问。
“譬如他好女色,性猖狂……”沈觉点到即止,“还有,您也晓得太子殿下惯用左手,但云辰与常人无异。”
“当真?”微浓半信半疑,她想起那日在布庄与云辰相见,他明明十分谦逊,根本不像“好女色,性猖狂”的人。真要说起来,顶多是对妹子有些娇惯,对下人有些放纵罢了。
“您只与他见过一次,自然不晓得他的真面目。此人虚伪至极,睚眦必报,来宁国短短几月,便将王上哄得言听计从,迫害了不少大臣。”沈觉断言,“您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此人与太子殿下的品性,有云泥之别。”
微浓听了这话,沉吟半晌,显然没被说服。
沈觉唯有再道:“还有,他的身世有据可循,是当朝宰相淳于叶的亲孙儿,这个身份无法伪造,我已查探过了。”
微浓最大的疑惑也在此事上,眼见沈觉说得有理有据,她的眼眸一下子黯淡,却仍不肯死心:“此事会与姜王后有关吗?云辰和楚璃长得如此相像,我不信她能无动于衷!”
沈觉默然片刻:“也许这正是姜王后信任他的缘由。满腹才华,胸有乾坤,再配上一张酷似殿下的脸,无往而不利。”
“您是说,他在利用这张脸?”
“没错。”沈觉说出了自己的猜疑,“我甚至怀疑他见过太子殿下,才故意易容成这个模样,利用姜王后的手足之情来打通仕途。”
“他会是这种人?”微浓觉得不可思议。
沈觉反问:“您以为云辰真是淡泊名利的雅士?”
“政举是政举,品行是品行,才华与人品不能等同而论。”沈觉说着又面露一丝鄙夷,“自古以来,佞臣都有真才实学,否则岂能取信于君王?”
他这番话,简直和祁湛对云辰的态度一模一样。难道云辰真的意图不轨?微浓越想越觉混乱,不知是该相信沈觉,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沈觉见她面露动摇之色,再行劝说:“您还是尽快回燕国去吧!至少聂星痕大权在握,国内情势安稳。而宁国……”
这个问题,微浓便接不上话了,她知道沈觉是为她着想:“我明白了,多谢您指点。”
沈觉立即重申:“我可以派人护送您回去。”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微浓颔首致意,“沈大人,无论如何,我都是感激您的。”她说完这一句,便敛衽行礼告辞而去。
“娘娘,”直至她即将迈出书房,沈觉才又唤了她一声,“人死不能复生,您放下吧!”
微浓颤了颤身子,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两日后的子夜,微浓在睡梦中被唤醒。来者是祁湛。
“你终于来了!”微浓顾不得披头散发,指着隔壁道,“璎珞她……”
“她中了我的迷香。”祁湛打断她。
“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会有性命之忧吗?”
“我很好,放心。”祁湛注视着微浓,“你去见过沈觉了?”
这话泄露了太多的信息,一瞬间将微浓拉回从前,她回视于他:“刚到黎都时,你曾说过,你很快就会认识云辰。那你现在认识了吗?”
“认识了。”祁湛挺峻的面庞上浮现出几丝黯然。
微浓当即恳求:“我想见他一次,你有办法对吗?”
祁湛蹙眉,不答话。
“去年在燕王宫,你真的是第一次见我?”微浓犀利反问。
祁湛垂下双目:“不是。”
“那你一定知道,我为何要见云辰。”微浓轻声叹息,“七年了,我们好久不见。”
祁湛唯有沉默。
微浓笑叹:“我们都变了很多。”
她的眸子在夜色里浅浅闪烁,一如当年的楚太子妃。祁湛从中看到了七年的流转时光,她和他的,一样天翻地覆,一样历尽坎坷,一样再世为人。
是啊!怎能不变呢?七年的距离,早已物是人非了。七年前他夜闯楚王宫,盗取惊鸿剑,都已成为过去,成为年少轻狂的回忆。
祁湛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夜风吹动乌云飘来,让那明月时隐时现,就像茫茫未知的前程,更像这前程未卜的人生。
“你真的想见云辰?”他听到自己如是说。
“是。”她毫无迟疑。
“好,”他终是一口答应,“夜微浓,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
“但愿你见到云辰时,还会这么说。”祁湛几不可闻地叹息。
三日后,微浓瞒着璎珞,按照祁湛给的地址,来到一处名为“鹿苑”的地方。鹿苑位于黎都城郊的半山腰上,占地广阔,围山十里有余,修建得很是气派。正门外是狻猊和貔貅坐镇,雕梁画栋,景致开阔,园内凿了一处碧湖,长波远岸飞桥环抱,非一般财力、人力可为。
微浓笃定,这里是王室园林。她不知祁湛为何让她来此,但还是大大方方地递上腰牌,阔步走了进去。迎接她的,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中年男人,没有蓄须,嗓音极细。他给了微浓一套宫装,嘱咐她不要随意走动,在原地静待祁湛。
微浓换了衣裳,便在屋子里闲坐着,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等到祁湛。
宁太子病逝那晚,她曾猜测过,祁湛与宁国王室有所关联,但今日见他本人,她仍旧吃惊不已——他不再是那身简洁利落的黑衣,取而代之是一袭玄色锦袍,袖口、袍角皆用金丝绣着巨蛟,在云海之上傲然而立。
蛟,龙属。只不过龙有两对爪子、五趾,而蛟只有一对、四趾,尾巴像蛇。即便如此,这种图腾也非人人可穿,唯有……
微浓震惊地看着祁湛:“你是宁国王室中人?”
祁湛显得很平静:“是。”
微浓难以置信:“那你怎会去做杀手?难道墨门是为宁王效力?”
“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吧。”祁湛望着门外,“宴席快开始了,走吧!”
微浓只得收拢心神,跟着他往外走,边走边听他交代:“今晚你负责替我斟酒,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记得保持冷静。”
“我明白。”微浓应道。
祁湛没再多言,故作悠闲地踱着步子,往宴会厅走去。微浓跟在他身后,心中越发紧张起来。直至两人即将迈入宴会厅前,祁湛又突然停下脚步,转问微浓:“你真的还把我当朋友吗?”
微浓点了点头:“家国之争,不影响私交。”
祁湛苦笑一声,这才迈步踏入宴会厅。当殿门打开的一刹那,但听一个太监高声喊道:“王孙殿下驾到!”
王孙殿下……微浓脚步一顿,原来祁湛是宁国已故太子留下的子嗣!
她随着祁湛慢慢走入厅内,看着他走上丹墀坐上主位,看到他的两侧依次排开,坐着沈觉、云辰,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物。他们各个垂首而立、肃然恭谨,必定都是朝内重臣。
“今日是私宴,诸位大人不必客气,坐吧。”祁湛说得很随意,也很慵懒,但微浓知道,他和从前截然不同了。七年前,他是真的放浪恣意,而如今只是一种伪装。
微浓就站在他身后,举目望向大厅之上。此时此刻,她心里有千百疑问想找祁湛求证,但都敌不过那个最最重要的人——云辰。
远远地,她看到那个白衣身影翩然入座,宁静的面容上噙着一丝浅笑,似与这虚伪的、觥筹交错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依旧如此沉稳安然,这般遥遥看去,竟与楚璃别无二致,一样的身形轮廓,一样令她心悸和心痛。她怎么都无法相信,他不是楚璃。
而显然,云辰此时也看见了她,面上掠过一丝疑惑,旋即又转开了视线。
微浓有一种被勘破心事的感觉,忙去看沈觉,恰好与其目光相撞。沈觉的面色更加难堪,似在斥责她的不死心,还有她的自作主张。
是啊!她和宁国王孙做朋友,又执着追寻云辰的身份,都注定她将陷入宁国政局的泥潭之中,这违背了她远离宫廷的初衷。沈觉是为了她好,可惜她没有领情。
这般出神半晌,微浓根本没听见祁湛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突然起身,端起酒杯朝丹墀下走去。她恍然想起自己的职责——侍酒!于是连忙端起酒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也因此认识了几位宁国要员。
最讽刺的是,首座之人乃当朝宰相——云辰的祖父淳于叶。微浓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到几分血缘之相,如此便可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巧合。但她失望了,淳于叶已过耳顺之年,鹤发鸡皮的面容之上,与云辰毫无相似之处。
她又跟着祁湛敬了几杯酒,终于走到云辰的案前。她偷偷瞄去,见云辰从容地举杯起身,淡笑谦谦。
“前日在圣书房,离侯一番言谈让湛受益匪浅,王祖父也多次提过您的才学。”祁湛彬彬有礼地道。
“殿下抬举了,微臣愧不敢当。”云辰谦虚地回。
“日后湛少不得要请离侯指教,这一杯先干为敬。”祁湛笑着言罢,一饮而尽。
“殿下折杀微臣了。日后若能有效劳之处,微臣定当竭力。”云辰不紧不慢地说完,也是一饮而尽。微浓注意到,他是右手执杯,而左手自始至终垂在身侧,毫无动作。这并不是一个恭敬的姿势,至少在王孙面前,双手执杯才是周全的礼数。难道云辰的左手有问题?
微浓正想着,但听祁湛已经有意无意地笑回:“既有离侯这番话,湛可就放心了,否则真怕魏侯叔叔不高兴。”
云辰面色不变,拱手还礼,没再多言。
听到此处,微浓明白过来,这两人已经敌对了。她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想想祁湛横空出现,必定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而听祁湛所言,云辰是支持魏侯的。
那沈觉呢?他又站在哪一边?今夜这台“私宴”,祁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示威,是试探,还是拉拢人心?
微浓的目光,在祁湛和云辰之间来回打量。祁湛玄色锦袍,锐气凌人;云辰白衣出尘,谦谦如玉。这两个人,风神各异,轩轾难分,是今晚席间最年轻的人物,也是影响宁国未来国运的人物。
猝然间,微浓醒悟到一件事——倘若云辰就是楚璃或楚珩,则他这般掩藏身份,必定有什么目的。自己若执意探究他的生死,岂不是要暴露他的身份,坏了他的大事?
七年前在楚王宫,祁湛盗取惊鸿剑时曾与楚璃交手,也必定记得楚璃的容貌。如若云辰真是楚璃,祁湛又会怎么对待他?一个故意掩饰身份的亡国宗亲,来宁国会是什么目的?寻求合作?意图复国?如今祁湛身为宁国王孙,会容得下他吗?
由此衍生出来的无数问题,每一个都云谲波诡,微浓被这些问题骇到了,之后便开始魂不守舍。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云辰,却又无法放弃探究他的身份,内心矛盾至极。直至宴席结束,众人毕恭毕敬地送走祁湛,她才回过神来。
两人来到鹿苑的碧波桥上,任由夜风拂面,微浓见他没有主动问起云辰,便也暂时不提,只问:“不是说宁太子无嗣吗?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去做了杀手?”
祁湛良久才道:“我也是去年才知道我的身份。在落叶城暗杀我的人,就是魏侯派来的,他不想让我认祖归宗。”
“宁王一直知道我的存在,唯独我和我父亲不知道。”祁湛哂笑着,“我娘是墨门的女杀手,二十八年前入宫行刺宁国太子,失败被捕,又被凌辱。后来,我舅舅把我娘救了出来,但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微浓从前虽知道宁国太子荒淫,却没想到他竟到了如此地步,连女杀手都不放过!
“真是匪夷所思!”她不禁感叹。
祁湛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兀自沉默起来。
微浓也只好跟着沉默。依祁湛所言,宁王早就知道他的存在,难以想象,宁王竟眼看着亲孙子去做杀手,去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旁的不提,单就前年刺杀聂星逸那一回,含元殿上血流成河,祁湛自己也受了伤,差点就死在燕王宫了!
这样一个王者,心思难以揣测,又为何宠信云辰?这其中会不会也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这些事情,先瞒着璎珞。”祁湛一句话,唤回了她的思绪。
“好。”微浓至此终于理解,祁湛为何不让璎珞跟着。黎都的局势、他的身份,都复杂至极。
“你喜欢她吗?”微浓轻声地问。
“一个出色的杀手,没有七情六欲。”祁湛如是回道。
“但你很关心她。”微浓戳穿。
“我是亲眼看着璎珞出生的。”祁湛略有忧伤之色,说起往事,“我七岁那年,一位师叔擅自在外娶妻,被门人告发。墨门的门规很严格,一入墨门,想要离开会很难。那位师叔没熬得过刑罚,死在了刑狱堂,他即将临盆的妻子独闯墨门,剖腹产子诅咒舅舅。”
“当时我就在现场,看着璎珞血淋淋地掉出来……”祁湛深蹙眉峰,慢慢叙说着,“后来舅舅收养了她,但没告诉她父母的死因。墨门的女杀手不多,自从我母亲出事之后,舅舅一直很慎重,便将她拨去服侍我母亲。”
祁湛说到此处,唇畔忽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眸柔和些许:“我每个月都去探望母亲,因此和璎珞熟识。她见我是个杀手,也要学做杀手,舅舅只好重新培养她。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回来哭了半晌。每次我受伤,也都是她照顾我。”
祁湛说着,面色又渐渐迷惘起来:“这算是喜欢吗?从小到大的感情罢了,毕竟出生入死十几年。”
微浓也说不清这种感情,只得再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夺储吗?”
“舅舅养我多年,历尽修罗沙场,我自然不会任人宰割。”祁湛话语平静,似已做好了准备。
微浓感同身受,替他担忧。
“不说我了,你今晚有什么收获?”祁湛突然转移话题,一扫阴霾之色。
微浓忙提起精神:“没有,什么都没看出来。”她顿了顿,又问,“你呢?你也见过楚璃的。”
“以沈大人的眼力都看不出破绽,我自然更看不出。”
是啊!云辰的身份来历、师承何人,都有明确的出处,除非楚璃能将宁国的国师、宰相统统收为己用,否则绝不可能伪造出活生生的云辰。这些道理微浓都明白,可她就是无法死心。
想是她沉默了太久,祁湛等不及了,又问:“你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我必须亲自验证他的身份。”
“你还真是执着。”
“祁湛,”微浓的心事翻了几番,突然郑重地问他,“若他真是楚璃呢?你会怎么办?”
祁湛像是被问住了,思索良久,才郑重地回答:“七年前楚太子放我一马,我会尽力回报。”
微浓答应祁湛,将他的身份瞒着璎珞,但能瞒多久,她并没有把握。她只说祁湛在黎都有急事要办,怕璎珞不相信,还带回了祁湛的亲笔书信。
这好歹是个交代,璎珞总算消停了几日。两人从盈门客栈搬了出来,住进了祁湛安排的宅子里。
微浓曾想过,祁湛绝不会委屈她俩,却没想到,这宅子大得如此夸张!用璎珞的话就是:“我从前门走到后门,走了一个时辰!数了数园子里的花草,又用了一个时辰!将所有屋子逛了一遍,还得一个时辰!”
可想而知,这宅子之宽敞繁复。而且这宅子地段甚好,坐落于建章坊的中心,整条街上都是宗亲显宦的私邸园林,尤其四周空置,极其清静。
祁湛原本拨了几个仆从侍婢过来,但被微浓谢绝,她和璎珞都不喜欢呼三喝四。两个人也不生火开灶,每日都在酒楼用饭,只需自己洗洗衣裳、洒扫庭院。
一切都很好,唯独有一点令微浓头痛——这宅子离云辰的府邸太远!连偶遇都困难!她只好每日一早就出门,在云府附近徘徊,勘察云辰的行踪。
这般早出晚归了十几日,她总算摸清了云辰的日常行踪,知道他几时出门上朝,几时回府用饭,平日又有哪些去处。最令她吃惊的是,云辰时常流连如意坊的秦楼楚馆,对一家名为晚香楼的妓院青睐有加,每次到如意坊,不管去哪儿应酬消遣,都必定要拐去晚香楼一趟。不过,他从不在外过夜。
这般观察了半个月,转眼就到了三月底,其间祁湛来过一次,想要赶走璎珞,但收效甚微。
四月初的时候,微浓后知后觉地生病了,食欲不振、头昏眼花,有些水土不服的迹象。她猜测是自己解毒之后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又到处奔波,致使积劳成疾,便决定将养几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一养,便是四五日不出门,她恰好错过了一桩大事——四月初四,德兴街突然走水,一连烧了四处宅院,而云府恰在其中。
微浓听到这个消息已是两日后,说是云府被烧了六七成,但不幸中之大幸是,云辰并不在黎都,云潇也没有受伤。照此情况,云府必定会搬到别处,微浓着急打探新址,初七一早便牵了马,打算出门。
尚未走到大门前,便听到璎珞的吆喝声,像是在与谁争吵。
微浓连忙跑过去劝架,却发现云潇在此。她正指着璎珞破口大骂:“你们将宅子买到隔壁来,到底是何居心?”
璎珞靠在门前,抱臂冷笑:“真是奇了,我们先住进来,你们后搬进来,是你居心不良才对吧?”
原来云府搬到隔壁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微浓大喜,立刻拉住璎珞,劝道:“好了,以后都是邻居,和睦相处吧。”
璎珞冷哼一声,显然不买账。
云潇也是不屑:“就你们两个这寒酸样,能买得起这栋宅子?”
微浓倒也沉稳,抚着马儿的鬃毛,淡淡道:“云小姐,光天化日当街争吵,影响不好吧?我们升斗小民倒无所谓,只怕会影响离侯的声望。”
她此话一出,云潇的气焰立刻弱了,懊恼地道:“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你?冤家路窄!”
微浓却心情大好,偏要扯出一丝笑意:“既然云小姐不喜欢我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吧!何必动怒?”
云潇怒气冲冲地跺脚:“等我哥从幽州回来,我们立刻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