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鸣在斯坦福晃荡了一整天,晚上才敢返回中餐馆,郝老板一见他回来了,就说:“白天幸亏你有个电脑脑袋。”
“我没法儿再在这儿干下去了,回来收拾东西,跟您道个别,感谢您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你去哪儿?今晚住哪儿?”
“不知道。”
“肯定不能在店面做了,要不你去送外卖吧,我把车钥匙给你。”这是郝老板想到的既能留住宁鸣,让他不至于流离失所又能躲避移民局检查的两全之计。
“谢谢老板信任,我保证不带着外卖和你的车私奔。”
宁鸣又从餐馆跑堂变成了外卖小哥,每天驰骋的空间陡然扩大到整个中国城,甚至全旧金山。他不知道,就算躲掉了移民官,还是躲不开危险和磨难。
和北美华隆副总Toni约定的是:做出一个项目预算后,双方再联系。但是,预算尚未做出来,Toni先行致电书澈相约见面,而且关于这次见面,Toni在电话里暗示书澈,希望只有他们两人在场,单谈。他要谈什么内容必须回避别人呢?书澈满腹疑团。
第二天,和Toni在约谈地点一碰面,对方就把一份文件推到了书澈面前。书澈拿起文件翻看,这是一份委托方为华隆集团北美总部、受托方为田园科技公司的项目委托合同。合同?按照约定,也按照惯例,合同应该和预算一起,由田园科技提交。为什么华隆抢在他们之前,先拿出了一份合同?
Toni含笑解释:“抱歉,我比你性急,等不及你们田园科技的预算和报告,干脆先拿出一份一揽子合同,华隆的诉求和计划都呈现在里面了。”
“我们的工作一直在进行,联系了一家软件管理公司Hot Spot,它的创始人是我斯坦福的学长,创立三年,在硅谷颇有名气,团队有上百人,有足够资质承接你们公司的OA系统升级业务。”
“你是要介绍这家Hot Spot给我吗?之前我表达清楚,我不想和任何一家软件公司直接接洽。”
“我可以把Hot Spot团队纳入田园科技牵头的整体合作计划当中,现阶段,我的团队正和他们的团队一起制订可行性计划,做整体投入预算。我们需要HS在这个领域的市场经验,他们比我们更专业。我也在等他们算出预算总额,因为我不能准确算出做一个大规模OA软件升级到底需要花多少钱。”
Toni凑近书澈,低声说道:“今天给你交个实底儿,我们计划在这件事上的投入,大概是——300万美元!”
这也太高了!不是自己对这个领域的认知出了差错,就是对方是个冤大头,但书澈不动声色,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惊诧。
“我们尽快做出预算报告和可行性计划,提交给你们,然后再就具体金额和工作程序进行商讨。”
Toni拍拍合同:“如果田园科技的预算高于华隆心理价位,没关系,一并把超出数额列入预算以及合同,我们也不是不能追加。”
啊?300万美元还可以再追加?书澈再次惊诧:“我的意思,不是不够,是可能花不了那么多。”
“不用为我们省钱,所有环节、物料、人员、技术,华隆都要最好的!”
书澈收起了Toni拿来的合同。原来这场单独见面的意义,就在于Toni主动透露给他300万美元的底价,对方是真不差钱呀。
书澈把拿回来的项目委托合同原封不动交给了萧清,请她过目,看看有什么需要斟酌修改之处。萧清把有问题的条款标注出来,在下面画上横线,其中一段:“自合同签订七个工作日内,甲方向乙方支付合同约定总金额的80%;乙方完成甲方委托的OA系统升级全部工作后七个工作日内,甲方向乙方支付合同约定总金额的剩余20%。”在这几行英文旁边,她打上了一个大大的“?”。
第二天,和书澈沟通合同时,萧清提出了这条被她打上大问号的合同条款:“关于付款方式,合同规定只有两笔,签约即付80%,最后完成工作结清剩余20%尾款,这样的付款方式,对于甲方而言资金风险过大,我认为对方绝对不会接受。我建议:按工作进程细化付款次数,分多次付款。”
“这个付款方式,是他们提出来的。”
“啊?我还以为是咱们公司提出的霸王条款。”
书澈对她坦诚相见:“这份合同是委托方拟定的,我一个字都没有动过。”
“太惊讶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有利于乙方的甲方合同呢。那还有什么好掰扯的?就这样吧,我们公司可以全盘接受。”
萧清的专业判断印证了书澈的认识,这简直就是一份送钱上门的跪舔合同。
彭一走进办公室汇报说:“可行性报告初稿出来了,书澈,我刚发到你邮箱,你看一下。关于预算,我和Hot Spot团队经过精确计算,决定提出150万美元预算总额,实际投入应该可控在110万之内,剩余40万是我们和HS两家的盈利,按照双方约定,一家获利20万。”
萧清一听,就毫无心机地咧嘴傻乐:“我们公司赚钱了!我们要涨薪!”
书澈对萧清说:“那就把150万预算总额写进合同,和报告一起提交Toni。”
就这样,在华隆合同的基础上,萧清加上150万美元预算,田园科技提交了完整的项目委托合同和预算报告。到了双方正式洽谈日,书澈带领萧清、彭一,还有外包公司Hot Spot的项目对接人Andi Kloss,前往华隆北美总部的会议室,与Toni正式会晤,落实合同细节。
Toni接过书澈递交的合同,直接翻到预算总额页,一眼看到田园科技在项目总额上填写的数字是150万美元,他不动声色,说要把合同拿给公司法务过目,随即叫来女秘书,对她耳语了几句,女秘书点头拿走了合同。然后,Toni看看表,邀请书澈一行起身移步,一起下楼吃个工作餐。
午餐结束,Toni带领书澈、萧清一行四人返回会议室,书澈面前的会议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份新打印出来的合同。Toni对书澈说:“公司法务看过了,我公司对于你方提交的工作报告和预算也毫无异议。书总,你再看一下合同,如果没什么问题,今天我们是不是就把合同签了?”
书澈拿起面前的合同,快速浏览,看到总额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合同总金额的数字被改动了,变成了——300万美元!就是和Toni单独见面时向他透露过的那个底价。书澈猛抬头,刚说了几个字:“关于合同总额……”就被Toni果断打断,字字重音:“书总,我们没有异议。”
“可是……”
Toni第二次打断他:“就这么定了!”
书澈咽回了即将出口的疑问,紧挨着他坐的萧清,因为看不见书澈手里的合同改了什么,所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离开华隆,两人单独坐进车里,书澈才把双方刚签订的合同递到了萧清手上。
“啥?300万!”
书澈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惊诧。
“你看见了吗,书澈?”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什么情况这是?”
“Toni改的,就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
“他为什么把预算调高了整整一倍?”
“我也不知道……”
“那就意味着:我们和HS在这个项目的盈利会高达190万美元,哇!暴利呀!”
“刚才离开的时候,Toni把我拖到最后面,悄悄嘀咕了几句,他说这份合同不必给HS报备,就按咱们和HS原定的利润分成履行就可以了,关于这份合同,华隆不会透露任何细节给HS,他们承诺全程只在技术层面上接触HS,让我尽管放心。”
“他的意思是:190万美元利润,只给HS20万就好,剩下170万美元全归我们?”
“是这样。”
萧清沉默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书澈追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能说实话吗?”
“我就想听实话。”
“这是华隆变相讨好缪盈爸爸,也是你准岳父送给你的开业大礼吧?明知咱们团队规模不够,明明对于更大、更有规模的软件公司而言,都是一块被抢的肥肉,偏偏给了你,就因为——这里面的人情吧?”
萧清一语中的。
华隆在签约前一刻单方面提高田园科技报价的内情,只有书澈和萧清两个人知道,一同前往签约的彭一都毫不知情,Hot Spot的Andi Kloss更是被蒙在鼓里。天上掉馅饼般的风投、送上门的业务和暴利,让书澈的公司开业仅一两个月就创造出辉煌盈利。
书澈内心升起一个疑问,在华隆出现以前,他丝毫没有怀疑过风投公司的背景和资金来源。毕竟硅谷是世界上最大的高新技术产业区,这里集中了全世界最尖端的计算机、互联网科技公司,大大小小有一两千家,吸引了全世界的投资,其风险投资总额占全美的三分之一。新创的科技公司如田园、新入的资本如给他投资的风投,每天都有新面孔在硅谷涌现,谁也不会觉得惊奇,没有谁去追查每一家风投的资金背景,只看得见这些钱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但华隆的异常让书澈蓦然惊觉:风投会不会和华隆一样?在它看不见、摸不着的资金背景深处有没有成伟的身影?这些唾手可得的暴利是否都来自他?成伟又因为什么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赚钱?难道仅仅是未来岳父对女婿的照顾?
缪盈姐弟俩自然很快得知了此事,正好赶上一个周末,难得大家都凑齐了,书澈、缪盈和成然,萧清也被请了来,四人在成家别墅泳池边BBQ。当着全体亲人的面,成然毫不忌讳:“再一次验过了,姐,咱俩就你一个是亲生的。哥,我爸对你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好一百倍!你开公司,他一百万一百万美元送大礼,给我每月一万生活费上限,我名下的一切还都被他代持了。我爸现在对书澈做的,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儿:乘着他的东风扶摇直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钱给挣了。我打一出生就渴望亲爹树下好乘凉,现在离我越来越远的奢望,却成了落到我姐夫头上的现实。到底谁是亲生的?”
书澈守着烤炉烤架一言不发,沉默地为大家烧烤,缪盈走过去,他也只是把新烤出来的食物递给她,没有眼神交流。和华隆签约后,他对她一直有种若即若离的疏远感。
就像书澈有些话会回避缪盈却可以对萧清说一样,萧清现在也成了缪盈唯一能倾诉内心的对象。
“萧清,你觉得拿到这个合同,书澈他高兴吗?”缪盈问出这话时,选了个远离书澈的地方,保证他听不见,同时压低了声音。
“我觉得……”萧清心领神会,也用低声回答,“你要听实话?我没看出他高兴,不过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那你怎么看?”
缪盈没有说,但萧清当然懂,缪盈问的是她怎么看华隆这桩业务。
“我?这个题型我们穷人没见过,能弃考吗?”
“不开玩笑,我说真的呢。萧清,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对这件事没有看法。”
“我怎么看?这么说吧。小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不是黑,就是白;长大后我才知道,黑、白都不是主流。这个世界面积最多的颜色,是灰。这些灰,既不像黑那么邪恶,也没有白的高洁,充满了练达的人情、洞明的世故、变通的规则和皆大欢喜的结果,所以特别被喜闻乐见,它既不会像黑那样被批判否定,也不会像白那样受诽谤夭折,在黑和白难以存活的地方,灰通行无阻。我对它,既没有对黑的憎恨,也没有对白的喜爱。灰色,就是这样强大而合理地存在着。”
缪盈当然听懂了萧清的比喻:“你说的‘灰’,就比如我爸这样关照书澈吧?”
“人情也是生意和市场的一部分,不是吗?”
“但你心里并不认同。”
“我认不认同,它都存在;我肯定否定,它都不会消亡。”
“就算你不能改变它,但你至少坚持不让自己被它同化和改变。其实,书澈和你是一样的人。”
萧清用沉默代替确认,缪盈总结得没错:在萧清的准则里,就算周遭尽灰,她也不会与之为伍。书澈是不是和她一样的人?萧清不确定。
萧清安慰缪盈:“我想他看上去没有那么高兴,只是因为这种轻而易举的成功来自别人的馈赠,不是他希望的以自己能力获得。但他心里,对你爸的好意,肯定还是感激的。”
“我爸,可不只是‘好意’那么简单……”
缪盈是最早也是唯一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看透成伟的真实目的的人:华隆的三方交易中,没有任何一方和成伟有关,账目上查不到和伟业有丝毫关联,却是成伟塞进书澈口袋里的真金白银。表面上,最多被说成岳父对女婿的关照,但只有缪盈清楚:成伟在以这种方式变相行贿,把给父亲的钱给了儿子。原来的利益结盟正在变现成权钱交易,书澈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受贿终端。缪盈心里惊惧交加,父亲行贿手段高明,暗箱操作了两笔与己无关的“合法”买卖,就把钱装进了书家的腰包,可以预见,这只是开始,未来还会发生很多诸如此类的“合法交易”……
某个时刻,缪盈会产生想把一切告诉书澈的冲动,话到嘴边又遁于无形……她逃不开自己的家族,逃不开自己的血缘,只好一次一次按下冲动,继续在爱情和家族使命的两极之间左右摇摆。
本是同根生,精英陷于能力大责任也大的困境无法自拔,但熊孩子也有熊孩子的烦恼。如果缪盈能自主选择投胎的话,她宁愿成为弟弟,也不愿意成为自己;但成然的烦恼是具体而深重的,身为一个富二代,无法躺在家族财富上不劳而获,就连用老子的钱生儿子的钱这种家族便利也捞不着,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到了必须抗争扭转的时刻。
成然左手端一个托盘,盘里是一磅蛋糕,右手攥一瓶红酒,按响了邻居绿卡的门铃。一开门,一张谄媚的笑脸戳到了眼前,这样一个成然实属罕见,让绿卡猝不及防;成然也愣住了,因为绿卡不施粉黛,一张素脸,蓬头垢面,头顶丸子头,名牌消失无踪,穿得邋里邋遢,全然不是以往的她。两个熟悉的陌生人面面相觑,都猜不透对方为什么突然改了套路。
“请问你是绿卡?蛋糕是我姐亲手烘焙的,送过来给你尝尝,我还拿了一瓶特棒的红酒,有没有兴致一起品品?”
“你这是哪一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除了对掐,咱俩就不能有点温馨时光?去,拿俩杯子来。”
绿卡一边从吧台上取下两个郁金香红酒杯,一边斜睨着成然,有种看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一进客厅,成然就被铺满茶几、一直延伸到沙发和地面的笔记本电脑、一摞一摞的书、摊开的各类时尚杂志惊呆了,无处下脚。
“嚯!干吗呢你这是?”
“做作业。”
“做——作——业?你,哪儿来的作业?”
“学校老师布置的呀。”
“学——校?哈哈哈哈,哪个不知死的学校收你入学了?是想挑战终生不毕业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吗?”
绿卡感觉自己被侮辱了:“我对萧清师父说过一句名言:所有的嘲笑,最后都会转化成我的动力!”
“萧清啥时候成你师父了?”对两个女人的关系如何发生了历史性的逆转,成然感到莫名其妙。
“对,我现在是她徒弟,你嘲笑我,就是嘲笑她。”
“嘿!女人变脸比书翻得都快,这就拉帮结派了?你上的什么学校?”
“时尚学校一年的培训班,从现在起,向我成为职业买手的理想——进发。第一堂课,我只能听懂老师说的十分之一,这才知道,我的英语水平仅仅够吃、够玩、够买买买,所以我还得上语言学校回炉再造,加强专业英语。我现在很忙,每天都有课要上,每晚都有作业要写。你有正经事儿吗?有事说事儿,没事儿滚蛋,别耽误我学习。”
成然刮目相看:这真是一个洗心革面的绿卡呀!
“你还真是要把自己变好的节奏。”
“当然!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下狠心做一件事。”
“可你
要把自己变好的初衷,是为了啥来着?”
“变成被你爱的样子,遇到更好的你呀。”绿卡倒也没忘初衷。
“我怎么感觉被忽视了呢?”
“因为一做我才知道,把自己变好这件事太难了!比任何事都难!我需要很努力、很投入、很专注,顾不上你爱不爱我了。哎,你到底有事儿没事儿?我可没时间和你闲磨牙!”
专注于上进的绿卡,瞬间扭转了她和成然的主动与被动关系,成然成了谄媚的一方。
“有事儿,真有事儿,正经事儿!”
“说!”
“书澈新公司一开业,我爸就送了一笔让他闭眼睛赚的大钱,一个case净利多少?你猜,一百多万美元!这是吹东风送他上天的节奏啊。”
“你爸给书澈钱,跟你有啥关系?”
成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我的东风吹了别人,一丝儿力我也借不上啊。”
“你想怎样?”绿卡现在的话风变得简单扼要。
“风起了,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得被吹上。咱俩凑份子入股书澈的公司,当上他的原始股东,等他做大、上市、融资,咱俩坐收渔利,套现走人。”
“咱俩?是你还是我?”
“何必分那么清楚!”
“你不是要和我离婚吗?”
成然把脸一觍:“不还得半年才判决吗?婚姻存续期内,咱俩先把稳赚不赔的钱挣了呗。不能坐视百分之三四百的回报率打眼前走过、路过,咱们必须搭上机遇的顺风车呀。”
“你打算让我投多少?”
“要有前瞻、有气魄,能投多少投多少!”
“那你投多少?”
“你知道我……每月就一万。”
“就是说你没钱,那我投资,算我的还是算你的?”
“算咱俩的呀!”
“有你什么事儿?你出一分钱吗?”
“我提供人脉和内部信息呀,没有我,书澈要不要你的投资都两说,人家现在不差钱,我入股的是无形资产。”
“咱俩联名投资,对离婚结果有没有影响?”
“半年以后的事儿,还不一定怎么着呢,到时候再说。”
“万一离婚,投资和股份需要拆分,怎么办?”
“那就……先不离。”
虽然达到了让对方收回离婚诉求的目的,但绿卡掩不住对成然的鄙视:“你的节操呢?”
“节操在金钱面前,都不叫事儿。”成然把开了瓶的红酒倒入两只郁金香杯,一只递给绿卡,自己举起另一只,“为咱们的合作干一杯?”婚没有离成,还死抱着老婆大腿,赖成了合作伙伴,成然的人生随时随地可以转向,机动灵活。
树欲静,而风不止,缪盈恐惧产生的那一刻,远比她的预想来得更早。
这天,缪盈和书澈一起逛街,在一家奢侈品店的女更衣间外,她和一个30岁上下、身材高挑、气质出众的华人年轻女性走了个顶头碰。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两人都有几秒的惊愣,缪盈率先移开视线,低头经过对方,没有回头都能感觉到那个女人一直凝视自己背影的眼神。
缪盈把衣服挂回陈列架,用这个动作做掩饰,偷偷回望她,对方闪身进了更衣间。这一眼观望,让缪盈几乎可以确认:虽然她们只在过去见过几面,虽然彼此已经有两年不见,但这个女人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对于她为什么突然会出现在美国并恰巧在这里和自己相遇,缪盈不明所以。
缪盈走向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等候她的书澈,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唤:“Hello,Miss Miao!”她扭头看见鲁尼?斯特朗正朝自己走来。这种意外邂逅,顿时让缪盈紧张起来。书澈也刚好起身走向她,于是,两个男人在缪盈面前会合。
鲁尼?斯特朗热情招呼缪盈:“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你好,斯特朗先生。”
鲁尼注意到缪盈身边的书澈,礼貌询问:“这位是?”
缪盈只好介绍:“他是我的男朋友。”她刻意不说出书澈名字,避免鲁尼因为姓氏可能会联想到书澈的父亲,又向书澈介绍:“这位是鲁尼?斯特朗先生。”
“你好。”鲁尼与书澈握手,看上去,他对书澈的身份一无所知,这说明成伟并没有向他透露女儿和书望之子的联姻关系。和书澈握完手,鲁尼转回缪盈说道:“我最近计划去趟北京,专程和你父亲会晤……”
缪盈更加紧张,她唯恐书澈听出鲁尼和成伟的关系,只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拉书澈离开,所以嘴上敷衍:“是吗?太好了。对不起,斯特朗先生,我们后面有一场电影,赶时间,先走了。”
“OK,不耽误你们。哦,你有什么要我转达给你父亲或者带东西给他吗?”
“没有,谢谢,再见。”
缪盈脚步匆匆,正要拉书澈走,一扭脸,刚才在更衣间门外邂逅的那张熟悉的面孔挡在他们面前。
对方热情招呼了一声:“嘿。”
缪盈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也“嘿”了一声。
女人突然主动暴露了她认识缪盈:“缪小姐是吗?”
缪盈只好干笑点头承认。
女人自我介绍:“我是鲁尼的朋友。”
鲁尼?斯特朗走到她身边,周到地为缪盈和书澈介绍:“这位是刘彩琪小姐,她现在在我的部门任职……”
刘彩琪,果然是她!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就是三年前曾短暂当过成伟特别助理的刘彩琪,但在特助的职位上没做多久,她就突然离职,消失不见了。
缪盈还清楚地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情景,那是在清华大学校园,成伟坐着劳斯莱斯幻影来接她,汽车刚在缪盈面前停稳,副驾驶座位的车门就打开了,刘彩琪快步下车,满脸笑容,殷勤地为大小姐开车门。缪盈对她报以礼貌性的微笑,坐进车后座,成伟身边。刘彩琪为她关好车门,才坐回副驾驶座位。
成伟这时才向缪盈介绍:“这是我的特别助理,刘彩琪小姐。”
刘彩琪从前座转回身,正式向缪盈致意,满面春风,仪态优雅:“缪小姐好,叫我彩琪就好。”
“你好,我们以前没见过。”
成伟补充了一句:“她刚入职没多久。”
“能有机会在成总身边工作,是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幸运。”
刘彩琪顺手拈来的马屁拍得成伟很是受用。缪盈一眼看出:父亲对这个刚入职的女特助的满意和喜爱,不同于常人……上路后,缪盈无意间一抬头,恰好看见后视镜里刘彩琪正专注地窥视她的双眼,两个相差不到10岁的年轻女性,目光在镜里相遇,刘彩琪率先移开视线。这一眼后视镜中的对视,在缪盈的记忆里,对刘彩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最初印象,那是怎样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眼神,那双眼睛深处,会有怎样深邃的心机。
此刻重逢邂逅,缪盈心里冒出一百个问号,曾是成伟特助的刘彩琪,为什么再见她时,身份变成了鲁尼的下属?她这三年间的变迁,是否与成伟有关?缪盈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同样基于不想让书澈发现鲁尼和成伟正在合作这个原因,她选择不和刘彩琪相认。
“幸会刘小姐。”
“是我幸运,能见到缪小姐。”刘彩琪似乎点到为止,并没有提起两人以往渊源的意思,但她把目光转移,聚焦到了书澈身上,对缪盈说,“您还没有介绍这位帅哥……”
因为缪盈不向对方介绍自己,面对刘彩琪直视自己的目光,书澈只好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鲁尼又周到地向刘彩琪介绍书澈:“这位是缪小姐的男朋友。”
刘彩琪直接问到书澈脸上:“请问您贵姓?”
书澈只好自我介绍:“我叫书澈。”
“哦——”一听到书澈的名字,刘彩琪的反应果然非常夸张。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这一声拖长的“哦”是个什么劲儿,包含怎样一种意思。缪盈心里疑窦顿生:为什么她对书澈如此特别关注?
刘彩琪继续对书澈说道:“姓书?你的姓氏很特别,哦,对了,我还认识一个姓书的人……”
缪盈瞬间变色,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恐惧,虽然那只是一种直觉,她甚至还说不清这种恐惧的直觉因何而起,就已经粗暴地打断了刘彩旗,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好意思,我们时间到了,必须马上走,再见!”缪盈不顾失礼,匆匆告别鲁尼和刘彩琪,强行拉走了书澈。走出大牌店,她还频频回头,像身后有一只老虎在追赶。她的脚步飞快,书澈不得不紧赶慢赶地撵她。
“你走这么快干吗?”
“不是说了我们赶时间吗?”
“其实时间很充裕,这才两点十分,离三点电影开场差不多还有一小时呢。”
“哦?我看错表了。”
两人这才放缓脚步,书澈从旁观察缪盈的神情,眼神里也有一种探究。
“刚才那女的,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我看你见到她的反应有点不一样,还以为你认识她呢。从来没有听你提过这个鲁尼?斯特朗,你爸介绍你认识的?他们很熟吗?有生意往来?”
“我不是很清楚……”
“他是做什么的?哪家公司?”
“我也不是很清楚。”
缪盈的矢口否认,反而加重了书澈内心的疑问,刚才在大牌店,他从被她屡屡打断的鲁尼的只言片语当中,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成家和鲁尼似乎有商务往来的蛛丝马迹。
这晚独自坐在电脑前时,书澈又想起白天邂逅的鲁尼和那个怪异的女人,以及她对自己说的那句怪异的话:“你的姓氏很特别,哦,对了,我还认识一个姓书的人……”他朝厨房方向看了一眼,缪盈正在里面忙活,一时半会儿不在身边,书澈迅速在Google搜索框里打入了R的名字,点击搜索。关于R 的个人信息和图片迅疾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置顶一条是他的个人简历。书澈打开页面,只见英文简历写着:鲁尼?斯特朗,任职于美国CE公司,大中华区主席,CE是美国最大的轨道交通装备制造公司,掌握国际尖端的地铁车厢制造技术。
一条可怕的关联线在书澈的脑海里慢慢合拢:鲁尼?斯特朗卖地铁轨道车厢——成伟和鲁尼可能有合作——而书望正在负责地铁建设招标。
身后传来缪盈的脚步声,书澈立刻关闭鲁尼?斯特朗的Google搜索页,回到原来的Paper页上。缪盈在他手边放下一盘切好的橙子走开,书澈的思绪再也无法离开那一条关联线。一幕一幕过去的场景,按照他自己都捉摸不定的逻辑,在记忆里自动播放,那些记忆梳理着他脑海里纷乱的线索,带着喷涌的疑问,奔向一个逐渐清晰的答案。
在成府家宴上,成伟明确表态愿意做书澈的投资人:“我当然可以作为个体投资人投资,另外伟业旗下就有产业附属投资机构,也在寻觅可持续发展的项目……”
成伟离开美国前,在私人飞机停机坪上,他还热切关注着域名解析服务器的研发进度,最后强调:“记住了,书澈,任何时候,我都愿意把我经商20年的经验和资源分享给你。”
斯坦福校园咖啡馆,初次见面就敲定投资意向的风投顾问Hanks说:“我现在就代表公司明确表达投资意向,做出向你们的项目和团队投资的承诺。”
伟业旧金山分公司,弗兰克介绍北美华隆的Toni,促成OA系统升级业务的双方合作,弗兰克甚至毫不讳言:这是伟业送给田园科技的一份开业贺礼。
随之而来的,就是华隆单方面提高报价带给田园科技的190万美元纯利润。
今天,在大牌店,邂逅向中国出售地铁设备的CE高管鲁尼?斯特朗,还有那个奇怪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幕与这些并无关联的场景,也切入了书澈的记忆,那是书望和他的一段父子视频对话。
“爸,有一天我会证明,不靠你,我一样能成功。”
“乐见其成,不过那时候你又怎么证明,你达到的高度,不是站在我肩膀上取得的呢?”
笼罩住他的迷雾渐渐散了,成伟为什么送钱给自己的答案隐约见形,这个拨云见日的发现让书澈无比担忧、心生恐惧……他迫切需要求证他的发现、确定他的怀疑,迫切需要将这一切都告诉父亲书望。就在这个时刻,他做出了立即回一趟北京的决定。
北美华隆严格履约,在委托合同签订后七个工作日内,就将业务总额的80%打进了田园科技的公司账户,240万美元的进账,终于让书澈团队的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大单最后以超出一倍的预算拿下!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这轻而易举来的钱是源于CEO的背景,没有他的家世、没有他那样一个女朋友,纵有旷世的才华也轮不到这张大饼掉到自己头上。
大家聚在办公间开香槟庆祝,威廉喜形于色地宣布:“我代表书澈宣布公司决定:因为华隆集团OA系统升级业务总额的80%预付款240万美元已经到账,公司在这个业务上已经提前实现了盈利,书澈答应兑现给大家涨薪的承诺,即日起,每位员工在原薪金水平上上浮50%,等全部完成华隆OA系统升级业务,再涨50%,实现每人月薪翻倍!”
“我们赚钱了!我们涨薪了!”
有人高歌,有人起舞,萧清逃出纷飞四溅的香槟雨,发现不见书澈的踪影,只有他一人缺席了全公司的欢庆。萧清托着香槟酒杯,寻到CEO办公室外,敲敲门,听见里面回答“进来”,推门走了进去。书澈正独自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和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外面快把屋顶掀了,你怎么不出去和大家一起嗨?”
“没什么好嗨的。”
“是不是……我之前口无遮拦,让你不高兴了?”
书澈知道萧清说的是和华隆签约那天她不遮不掩地指出这是一桩人情买卖。
“我没有不高兴。”
“真的?我会虚与委蛇,我可以不说真话;但对你、对缪盈,我不想那样。”
“我喜欢你的不虚伪。”
萧清笑了,心里释然:那就好,你喜欢虚伪的话,我还真不会。转身要走,书澈在身后叫住她:“萧清……”
“嗯?”
“我……可能会回趟北京。”
“什么时候?”
“很快。”
“回去� ��什么?”
“还没想好……”
“啊?”
“但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回去。”
“哦,我保密。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在期间,请你帮助彭一监管OA系统升级工作按计划进行。”
“没问题。”
“除了你,我不打算让公司其他人知道我回燕州。”
萧清点头领会:“你大概离开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另外还有……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缪盈说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她。”
“OK。”
到了启程飞回北京这一天,谁也不知道书澈的动向,缪盈临出门前还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看《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他回答她:“说不好,下午微信再定吧。”听见缪盈带上房门的声音,书澈走到窗前,目送她离开,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出发前,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折回头,留下了一张字条:“盈:我有事儿离开几天,不用担心,办完事我就回来。澈。”
按照两人事先约定,萧清骑自行车赶到书澈住处时,见他站在车前等着她来。
“我来了。”
“辛苦你了。”
“别客气。”萧清把自行车靠墙锁好,跟书澈上了车。
“萧清,你陪我到机场后再把车开回这里就OK。”
“怎么缪盈抽不出时间送你?”
“她……有点事儿。”
书澈的含糊并没有打消萧清的疑问,但她决定不追问,尽管从他交代她对谁也不要透露回京行程开始,她就感觉到了书澈和缪盈之间的……怪异。
前往机场的路上,书澈突然决定告诉萧清:“我这次走,没告诉缪盈。”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因为没想好怎么和她说……”
“你们……又出问题了?如果嫌我多嘴,请你明示。”
书澈所答非所问:“我回去,是要弄清楚一些事儿……”
“那,知道你回去的人……”
“只有你一个。”
“你失踪、失联,怎么向缪盈解释?让我怎么和她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当不知道好了,等我回来再向她解释。”
只有萧清一个人掌握他的行踪,是书澈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不打算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回国计划,尤其是缪盈。因为他对成伟的戒备,殃及了缪盈,在他心里,恋人逃婚等一系列的匪夷所思之举和她父亲的居心叵测已经联系到了一起。
中餐馆外卖小哥宁鸣,天天开着郝老板的车奔驰在旧金山的街道上。大部分唐人街范围内的送餐点,郝老板都不担忧,但中国城之外,尤其是黑人和拉丁裔聚集区,郝老板再三叮嘱宁鸣注意安全。但仍然防不胜防,他们不可能预知在电话另一端窝藏着怎样的居心叵测和歹意。送外卖是个辛苦工作,还是个高危工作,常在河边走,终究会湿鞋。
这天的送餐点,不但远离唐人街,还地处治安不好的老街区。像往常一样,宁鸣把车停在行车道,打开双闪,飞奔下车,从后备厢拎出外卖餐盒,冲进一栋老公寓,里面破旧脏乱,电梯吱吱嘎嘎、晃晃悠悠上行时,让人担心它随时可能掉下去。一走出电梯,宁鸣的余光就瞥见防火楼梯的门后面有两个黑人少年站在昏暗里抽烟,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感受到了他们投向自己那虎视眈眈的一瞥。越往前走,感觉越不祥,空气和风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猛回头,两个黑人少年的身影正从身后向他扑来,一口黑色塑料袋遮天蔽日、从天而降,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宁鸣被推倒在地,整个脑袋和上身都被笼罩在巨大的塑料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拳打脚踢的疼痛。他满地翻滚,拼命挣脱胶带的捆绑束缚,袋子不时被他的挣扎扯开一角,能看见落下的拳和晃动的腿。趁着一波袭击节奏稍缓的空当,宁鸣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塑料袋,重见天日,但是随即,一记重拳直奔面孔而来,砰!他仰面倒地,晕了过去。
宁鸣对于被两个黑人一人拽一条腿拖进防火楼梯毫无意识,四只手在他身上各处翻找,拿走了兜里全部现金、手机,最后还摸出一把车钥匙,他也毫无知觉。
宁鸣苏醒过来,先想不起身在何处,随即被浑身疼痛恢复了记忆,他不知道自己在肮脏的地上躺了多久,挣扎起身,摸遍全身衣兜,空无一物,现金、手机、车钥匙,就连扔在地上的外卖餐盒,都被洗劫一空!鼻青脸肿、一身灰尘、踉踉跄跄冲到公寓楼下,找遍附近几条街区,郝老板的车不见踪影,连报警也不敢自己报,宁鸣欲哭无泪。
郝老板再好、再宅心仁厚,宁鸣也因为自己是个丧门星无颜继续赖在中餐馆了,说明情况后,他坚决要求辞职离开,除了兜里留了10美元,把全部财产给了郝老板赔偿车损,这样他的愧疚才能减轻一点。
“我向您请罪,这是我身上全部的钱,4000美元,赔偿车损和被打劫的餐费,不够的部分,我打个欠条,剩余欠款,等我赚到钱,第一时间还给您。”
“宁鸣,我不急拿这个钱的。”
“您不拿,我心里有疙瘩。我要走了,向您辞职。”
“何必辞职呢?我又没让你走……”
“我是个扫帚星,您不说,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再拖累餐馆了,留下来,指不定还有什么雷要炸呢。”
郝老板被他说得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你走了去哪里?怎么生活呢?”
“天无绝人之路。”
“要是找不到地方住,你再回来。”
在这个异乡的寒冷冬夜,宁鸣手拖行李箱离开了中餐馆,结束了他的第二份黑工。
也是在这天晚上,找了一下午都找不到书澈的缪盈回到他的住处,发现了他留在桌上的那张字条。书澈没有说他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但是,缪盈却隐约能猜到他去了哪儿、去干什么。这张字条,突然熄灭了她继续找他的冲动和勇气,因为她害怕确定了书澈的行踪后同时也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宁鸣又失业了,又流离失所了,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何往,不知所栖。此刻他山穷水尽,身上只剩下10美元,吃和睡这两件事,今晚哪怕完成一件,都十分勉强。宁鸣发现,到了美国,自己人生思考的命题,从衣食无忧的“我到底要什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急速坠落到“我今晚在哪儿睡?”“下一顿饭在哪儿?”这一基本生存层面。翻开护照,半年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因为一场连女主角都不知情的暗恋,他对自己不负责任、对父母不负责任、对任职公司不负责任,在美国“混”了几个月,是不是到了老天也终于看不下去,让他结束这个荒谬之旅的时刻?
缪盈走出家门,也漫无目的地来到街上,她向着辉煌的夜灯、向着拥挤的人流走去,书澈留下的空房间让她感觉闭塞、憋闷和惶恐,所以她需要走到光亮处、走到人潮里,驱散笼罩她的孤独感。
路边聚着几个Homeless,或蜷缩在破帐篷下,或委顿在地铺上,经过他们,宁鸣驻足思考:自己和这些风餐露宿的Homeless之间有什么差异?
其中一个Homeless向他伸手乞讨:“Money,Food。”
宁鸣对他抱歉摇头:“Nothing。”
Homeless挪出身边一点空儿,拍拍地面,热情邀请宁鸣加盟。
宁鸣笑了,即使山穷水尽,他也不是孤独的,自己和Homeless没有区别,就连自由自在的灵魂,他们也都一样,大不了今晚就回到这里。心里有了这个底,颓败的心情明亮了几分。他迈步朝前走去,因为前面有个加油站,他要试试看用10美元能不能填饱自己的肚子。
走进加油站小超市,满货架找着买得起的食物,一抬眼看到了刮刮乐的招贴画。这是个赌博,也是个机会,宁鸣还有10美元赌资,输了就去投靠Homeless,向乞丐乞讨求援;万一赢了,他许下心愿:一定和Homeless有福同享。掏出仅有的10美元现钞,拍在商店员工面前,用手一指刮刮乐。
开奖区的覆膜被刮掉,先露出$2,宁鸣心跳加速,双手合十,对天一阵祈祷,店员也抻长了脖子,和他一起翘首期待,余膜被刮掉,$200露了出来!宁鸣一跃而起,振臂欢呼,像赢了一场世纪决战:“打不死的小强,就是我啊!”店员把200美元现钞一张张地码在他面前,说了一句:“Lucky dog!”纵然只剩10美元,仍可迈步从头越!
就在宁鸣攥着200美元纵声长笑的同时,缪盈来到了他刚才走过的街角,看到了他遇到过的Homeless。
向宁鸣乞讨过的那个Homeless,同样也向缪盈伸出了手:“Money,Food。”
缪盈停下脚步,在他面前放下10美元。
Homeless对她露出一口白牙:“上帝保佑你走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就能遇到爱情。”
是吗?会吗?
缪盈朝前走去,来到了十字街口,四下环顾,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爱情在哪里?
缪盈离开十字路口,在她刚刚走过去之后,宁鸣又折返回来,经过路口。
她和他的背影,最近距离只有10米,两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彼此错过。
宁鸣返回Homeless面前,地上的乞讨盒里有了一张10美元钞票,但他还是在那张钞票上放了10美元,履行他心里的承诺。
Homeless又露出白牙,还是那句:“上帝保佑你走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就能遇到爱情。”这是他的职业贯口。
宁鸣笑着起身,返回十字路口,站在那里四下张望。
是这里吗?就是这里?那就在这儿等待他的爱情好了。
伸手进兜,摸到了一样东西,宁鸣掏出它,那是缪盈丢在音乐教室、被他捡起、私藏起来的陶笛。自从偷到这只陶笛,他的吹功一日千里,早已迈入业余陶笛演奏家的行列,它是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宁鸣带来美国的唯一“奢侈品”。此刻他站在“爱情”的十字路口,想象着他和她或远或近的距离,把陶笛递到嘴边,吹了起来。
那是缪盈经常吹起,曾经多少次让宁鸣灵魂出窍的一支曲子,根据叶芝著名诗篇改编作词的《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当我老了,我真希望:这首歌是唱给你的。”
一曲终了,还闭着眼,宁鸣就被突然响起的掌声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将他包围的美国过路群众正热烈鼓掌欢呼,然后纷纷解囊,把面值不等的美元放到了他脚边的行李箱上。然而我只是有感而发,然而我并不是卖艺挣钱。宁鸣望着手里的陶笛,吹这个也能被喜闻乐见?这样也能挣到钱?又吹了两首曲子,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和越来越多的施舍,让他确认了自己很受欢迎的事实。
赴美以来最惨的这个夜晚,宁鸣还是幸免了在街头露宿,在小旅馆房间里,他盘点了一下吹陶笛的收入,天!平均时薪居然比打过的任何一个黑工都要高。
宁鸣无意间撞开了一扇生财之门,此后每天,他都挑选在夜晚时分,来到这个人流稠密的十字路口,戳在街口吹陶笛,虽然也常有为了躲避警察撒丫子狂奔、一路兜里往外撒钢镚儿的狼狈时刻,但收入能保证日常吃住开销,妥妥富余。就这样,依靠缪盈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宁鸣又在美国起死回生,存活下来。
书澈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这一次,和他以往每次回家都不一样。对于儿子在一个非年非节的时候不打招呼地突然归来,书妈感到惊讶莫名,拐弯抹角探问他为什么回来、回来干什么,书澈只说想和父亲谈谈,至于谈什么则缄默不答。问不出个所以然,书妈只能等晚上书望回家,才能解开儿子的归来之谜了。书澈上楼睡觉倒时差去了,书妈突然接到了缪盈打来的电话。
“阿姨,是我,缪盈。”
“哦,缪盈,你在美国还是跟书澈一起回来了?”
缪盈证实了书澈返回北京家里的猜测,如实回答书妈:“我没回去……”
“哦,我还以为你俩一起回来了呢。”
“书澈在家吗?”
“在,一下飞机进门洗了个澡,对付一口吃的就补觉去了,要我叫醒他吗?”
“不要不要,让他睡吧,我没事儿,就是确定一下他到家没有。”
“他下了飞机没给你发微信报平安?”
“没有,可能太累了。”
“缪盈,你知道小澈这次回来,要和他爸谈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阿姨,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哇。这个他也没和你说吗?”
缪盈那边沉默着,让书妈也察觉到了儿子和准儿媳之间的异样。
“那我问问他,等他醒了,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不用不用,阿姨,他决定了会告诉我。你也不用告诉他我来过电话。没事儿了,我挂了。”
结束缪盈的越洋电话,书澈回来到底要和父亲谈什么,书妈心里隐隐约约有了轮廓,这让她对今晚陡然升起了紧张和惶恐,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
深夜,书望的黑色奥迪A8公务车回到书家别墅,这是他的日常下班时间。司机打开车门,保姆开门恭候,书望走进别墅,书妈帮丈夫脱去薄呢大衣,然后,儿子从楼上走下来,迎接父亲:“爸。”
“听你妈说你专程飞回来要和我谈谈?”
“是。”
“那就谈吧。”
书望径直走上二楼,书妈眼神里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忧心,书澈跟随父亲来到他的书房。父子之间所有的重要谈话都曾发生在这里,今晚,将是重中之重。只要往父亲面前一站,面对书望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书澈就本能地感到局促。书妈跟进书房,试图把气氛调整得轻松一些。
“我给你们爷儿俩泡壶茶、拿点茶点过来。”
“不用了,毓文,让我和书澈单独聊聊,放心。”
“和你爸好好说话。”书妈对书澈叮嘱了一句,才走出书房,小心把房门带上、关好。
书房里,只剩下父子单独相对。
“你打算一直站着跟我说话?”
书澈面对父亲坐下,还是局促紧张,即使一路飞行他都在思考如何开始这场对话。
书望脸上挂着一贯的胸有成竹的笃定:“你回来,有问题想问我?”
“你回家,从来不谈公务,更不会在我面前议论工作,我知道这是你的职务纪律。但这次我回国,却是要问一件和你公务相关的大事,因为我担心这件事涉及了我,进而可能会涉及你,所以我想梳理清楚,确定是不是我怀疑的那样,当然,我希望不是……”
“你要问什么?”
“你还负责地铁项目招标吗?”
“那是我今明两年工作重点之一。”
书澈单刀直入:“我想知道竞标单位当中,有伟业集团吗?就是缪盈爸爸成伟的伟业。”
“有,他们竞标地铁车厢的制造。”
“你知道美国CE公司吗?”
“知道。”
“伟业和CE是不是在地铁车厢业务上达成了合作,一起参与竞标?”
“距离竞标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各家竞标公司尚未提交正式竞标报告。据我所知,伟业参与投标无疑,由于这是伟业首次涉足地铁车厢制造领域,所以他选择一家掌握国际尖端技术的外资公司合作竞标,将是必然战略。但具体选择哪一家,只有等到伟业正式提交竞标报告,市政府和外界才能知道。”
“你和成叔叔有过交集吗?”
“当然有,就算我们不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只是工作关系,我和他见面,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成叔叔有没有……凭借我和缪盈的关系,向你寻求一些便利或者照顾?”
“我们两家对私生活都十分低调,在市政府、在工商企业界,没有人知道你和缪盈的恋爱关系,所以,没有人认为我和成伟有任何特殊关系。”
“但实际上,有没有?”
“伟业只是众多投标公司之一,我的工作就是一视同仁,选出最有资质、最有实力承制地铁车厢的企业。”
面对父亲的滴水不漏,书澈唯有选择破釜沉舟:“爸,我直说吧,我怀疑,成叔叔正通过我,借我之手,向你行贿!”
抛出这句劲爆的试探,书澈凝视父亲,书望不动声色,完全没有表现出他预料的震惊:“你为什么这么怀疑?”
“早在几个月前,他来美国,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成叔叔就对我的创业表示了兴趣,明显流露了投资意向。我不要他的投资,但他还是表达了愿意把20年从商资源分享给我的意思。让我真正开始产生怀疑的,是公司开业不久,他介绍一笔生意给我,其实我的小公司不具备承接这个case的资质,但成叔叔介绍的这家公司,宁愿让我把全部业务外包给别人,也坚持和我一对一签合同,然后,他们在我150万美元的报价上,单方修改合同,上浮到300万美元!相当于送了我150万美元的纯利。成叔叔并不隐讳这是他送给我的开业大礼,所有人都把它读解为这是岳父对未来女婿的照顾。直到回来前一天,我和缪盈巧遇一个叫鲁尼?斯特朗的人,他是CE公司大中华区主席。在和缪盈的聊天中,他露出了CE正和伟业合作的蛛丝马迹,而缪盈,好像很怕我察觉到这件事……我怀疑成叔叔送钱给我,并不仅仅是照顾未来女婿,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真实目的——是你!我甚至怀疑,我获得的那份风投,也和他有关,虽然我没有证据,也无法查清那家风投公司的资金背景和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