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然行驶在别墅区行车道上,还没到成家别墅,就见路边停着两辆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搬家工人们进进出出,正往一栋别墅里搬家具,随即他放慢车速,因为看见那个正连说带比画、用中文鸡同鸭讲地指挥工人们的中年华人妇女,正是绿卡她妈!一脚急刹停车,成然想看个明白:绿卡她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居然还是在搬家!
绿卡冲出别墅大门,她看见成然开车经过,直奔而来:“亲,你回来了?”
成然一脸懵逼地下了车:“你……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呀?”
绿卡爸老金也大步流星地冲出别墅:“哎哟,我的帅女婿!好久不见了。”
成然望着这一家三口:“你们家怎么……全都在这儿?”
绿卡回答他:“因为这儿是我家呀。”
成然的脑子发出嗡的一声轰鸣,以为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这儿?谁家?”
“我家!我爸妈把这栋别墅买下来了。”
绿卡爸妈露出财大气粗的微笑,一起含蓄低调地点头确认。
成然把内心的恐惧尽量包装成真诚的建议:“这儿的房子性价比不是那么高,你们应该再看看、多选选……”
绿卡爸大手一挥:“不用,我就看上这儿了!露露一说你们这儿有房出售,我立刻出手,第一时间拿下。中国人嘛,最稳妥的投资理财还是买房!”
绿卡妈亲热如火:“女婿,以后咱两家就隔100米,随时互通有无。将来等你俩有了小宝宝,我们在这边帮着带孩子,你俩照样可以在你那边享受二人世界。”
成然五雷轰顶,趁着绿卡妈继续用中文指挥美国工人、绿卡爸心疼他的红木圈椅的工夫,一把揪住绿卡:“是你撺掇他们买的吧?”
“我不是要追你吗?住得近,追起来方便。”绿卡肝胆相照,“别担心,我先不让他俩过来住,这就是咱俩的二人世界,等以后有了孩子,再让他们过来。”
一张天网正从天而降,成然还能往哪儿逃呢?最后一个能救他的成伟也走了,赖不着谁,也怨不着谁,成然只能自食其果,因为这张网他自己也没少帮着织。
从被春田大厨视频直播脱衣秀肉、赠送私定寿司那一晚开始,只要在萧清的上班时间,无论她在招呼客人、点菜、传菜还是上菜,都不时感觉到春田追随自己的黏稠眼神,她总避免不了要到寿司制作间的窗口外取做好的寿司,好几次被他趁机捏住她的手,除了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挣脱掉,萧清对他无可奈何。
找了个合适时机,趁老板走到后门外抽烟放松、独自一人时,萧清走过去,想让他了解自己的处境,并对春田大厨有所干预。
“老板,我有点困扰,想请你帮忙。”
“什么困扰?”
“关于春田大厨,我觉得……他太热情了。”
“春田大厨的确是个热情的人,他厨艺这么好,就是因为对料理怀着巨大的热情,有爱的食物才会格外美味。”
“他对食物热情,我完全没有意见;但是对人,热情过头,影响了我的工作。”
老板迅速明白了萧清另有所指:“你想说什么?”
萧清只好把话挑明:“他对我经常有摸手、拍屁股一类的身体接触,这很困扰我。”
老板嘿嘿一笑,暴露出他对萧清屡被骚扰这件事并非瞎子:“他的确对你很热情,否则也不会强烈要求我把你留下来。你能有这份工作,是拜他所赐。”
“老板,我很珍惜这个工作,所以能不能请你跟春田大厨谈谈?”
“谈什么?他对食物的热情和对你的热情没有什么区别,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嘛。我给你的建议是:反正摸一下、碰一下你也不损失什么,不如试着把这当成一种生活情趣来享受,就不会觉得困扰了,说不定还会有惊喜。小姑娘少见多怪,好了,去工作吧。”老板扔下萧清,径自进店。
“Excuse me?这是生活情趣?”老板的不以为然和轻描淡写让萧清以为程序出错的是自己,也让她立刻认清并接受了一个现实:日料店的处境,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帮她。
深夜打烊后,萧清做完整个店面清洁,手拎两只硕大的垃圾袋,走出后门,把垃圾扔进垃圾桶,这是她每天的收尾工作。突然,她的屁股又被拧了一把,萧清一声尖叫,猛然回身,全身开启戒备模式。果然,春田大厨悄无声息地来到眼前,正对她一脸春色荡漾。
“春田大厨,请你尊重我,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萧,我不是开玩笑,我很认真,你真的很可爱,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是来工作的,没有和任何人谈恋爱的打算,请你停止这种想法。”
“做我女朋友有很多好处哟,可以少点辛苦、多点薪水,还能天天享受我专门给你一个人定制的美味。”
“谢了,这些好处我不需要。”萧清说完想走。
春田大厨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那你需要什么?你说出来,我会让你满意的。”
“什么都不要,我现在就要下班回家。”
春田大厨不撒手:“今天我可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这是逼自己出手、斩立决的节奏啊!萧清深呼吸:“请你松手!”
春田大厨露出一脸顽皮:“我就不!”
萧清正要抬手,忽然,两道强光射来,她和春田以及整条昏暗的后巷瞬间被照得通明,强光中心的两人一齐举手遮光,寻找光源。他们看到:光源来自巷口停着的一辆汽车的大灯,一个身影迈步下车,身披车灯的光影,如天神降临,向他们走来。走近一些,萧清看清了他的脸,是成然!
成然当然看到了萧清被春田大厨捏屁股、拽胳膊的全过程,张嘴含怒:“这位大厨,我女朋友给你留着面子,但她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你这样死活纠缠,太失礼了吧?”
春田大厨打量着一身名牌的成然和他身后的宾利欧陆,气势上先输了一阵,狐疑地问萧清:“他是你男朋友?”
萧清聪明地报以沉默,可以理解为默认,让春田感到威慑;也可以理解为不承认,避免成然上脸。
“就凭你那点鸡毛蒜皮的小恩小惠,也想追她?开玩笑吧?”成然演萧清的男朋友演得来劲儿,掏出名牌钱包,动作夸张、表情炫耀地翻开,一张一张抽出银行的黑卡、金卡、白金卡,像扑克牌一样码成一个扇面,举到春田面前嘚瑟,“这些银行卡你认识吧?只要她愿意,无上限、随便刷!你能给她我给的这些吗?”
春田大厨一秒黑脸:“要是真的,她还打什么黑工?”
“知道什么叫有钱任性吗?我们工作,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体验人间疾苦,接触天下苍生。当然,像你这种不知财富为何物的人,理解不了我们这种境界。今天就算给你开眼了,以后再敢打她主意,我可就没现在这么客气了。”
春田大厨感觉自己被金钱赤裸裸地凌辱了,他恼羞成怒,一转头进了日料店后门。
成然冲萧清得意地炫耀:“兵不血刃,一个回合就KO……”
话音未落,他表情就变了,只见春田大厨去而复返,手举一根钢管冲出后门,直取成然,嘴里喊着“浑蛋”。成然见势不妙,一秒钟正面硬扛的念头都没有,撒腿就跑。说时迟,那时快,萧清眼疾腿快,抬腿一个侧踹,春田大厨高举钢管的右手腕被一脚踢中,当即刹车,一声惨叫,钢管掉在了地上。
听到大厨的惨叫,成然才在逃窜的狼狈之中回了一下头,瞥见春田翻倒在地,手中的钢管扔在一边,他这才敢停下,视线从悲惨可怜的春田转移到安然无恙的萧清身上。这是她干的?一个回合就KO了?
还得把受伤的春田紧急送到医院治疗,两人再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成然欢快地开车送萧清回家,一路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给人付医药费你还挺开心呀?”
“开心!这钱花得心甘情愿。看那家伙疼得龇牙咧嘴,你不觉得解气?”
“我后悔,寿司之神啊!手伤要养一个月,老板非气疯了不可。我当时要是稍微走走脑子,绝对不会让他手腕骨折,最多是……毁容。”
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狂笑。
“甭管哪儿折,咱都是正当防卫,他对我行凶在先,你见义勇为在后。”
“你那个嚣张炫富的德行简直就是找揍,他不行凶才怪。”
“我就要闪瞎他的狗眼,让他看到差距,找回自知之明,以后不敢再打你的歪主意。我可是头一回把炫富用在了正地方,你也不给咱点个赞?”
“赞你什么?英雄救美反被救?”
“惭愧惭愧,最后还被你保护了,没面子。”
“不用惭愧,一般人都不知道我是真汉子。”
“女侠,我觉得打这种黑工太委屈你了,辛苦不说,还要忍受这种人渣。别干了,钱不是问题,我帮你解决。”
“所有钱能解决的,对你都不是问题;所有钱能解决的,对我都是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我只能、必须自己解决!”
“你先别忙着拒绝,顺着我的思路抬眼瞧瞧,小到民间借贷,大到各种国债,凡人哪有不借钱、不融资的?联合国还逮谁跟谁借钱呢,怎么到你就一概拒绝外援,非得自己解决不可?纯属小国寡民闭关锁国的狭隘思路。”
“你是想放贷给我?”
“无息无期,请接受一个美国公民的国际友谊援助。”
萧清歪头看了一眼成然,忽然觉得: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富家子,有点可爱。
“成然,你喜欢打游戏吧?请问你打游戏享受的是什么乐趣?”
“当然是战斗的乐趣,一路过关斩将打boss,直到通关,爽!”
“完全能get你的乐趣,因为对我来说,生活就是一场通关游戏,每当自己解决一个难题,就特有成就感,从幼儿园和小朋友打架,到现在打黑工遇到人渣,我也是一路过关斩将。每当遇到之前没见过的变态题型,挑战难度增大,成就感也就更大,装备不断升级,战斗力越来越强,爽!我特别感激我爸妈的一个地方,就是他们从来不在第一时间出手帮我解决问题,因为他们知道:人生永远伴随问题,谁也不能一辈子帮我解决,所以,让我学会面对和解决问题、不断自我升级才是王道。当我终于离开他们的庇护,成为一个不管扔到什么环境都有办法生存的人时,这是他们给我的最好礼物。”
成然在心里五体投地地给萧清跪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榜样的力量,第一次觉得辛苦打拼比养尊处优要帅!
送到合租别墅,萧清下了宾利欧陆,向成然致谢:“谢谢送我回来,bye。”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荡漾了一下,不甘心今晚就这样正常而礼貌地结束。成然拉开车门,一个箭步下了车,蹦蹦跳跳追到萧清身后。
萧清迈上门前台阶,听到成然追赶她的脚步声,转头望去,他已经站在了台阶下,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走吧。”
“我看你进去。”
萧清掏出钥匙开了门锁,最后一次转头劝离,却惊诧地发现成然已经来到眼前,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成然双手撑门,对萧清形成环抱。
萧清动弹不得,无处可避。
成然目光灼灼,吻像坦克一样碾压过来,萧清不能使用暴力,躲又躲不开,嘴被他结结实实地吻上。也许是忌惮萧清的暴力打击,还没等她的囧转化成怒,成然拔腿就跑。
妈蛋的!一拨流氓退去,又一拨流氓来袭。宾利欧陆绝尘而去的同时,身后的大门突然洞开,萧清猝不及防,仰面朝天摔倒在地。这是个什么夜晚?萧清摔得起不来,上空出现了莫妮卡和凯瑟琳的两张脸,正肩并肩、齐刷刷,低头看着她。
“你们谁开门陷害我?”
凯瑟琳坏笑:“怎么倒下的就一个人?我明明在猫眼里看见帅哥的脸压过来,所以想请你们进门慢慢亲啊。”
想到刚才的一幕被她们尽收眼底,萧清打滚哀号:“我的初吻啊,莫名其妙就没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莫妮卡和凯瑟琳毫无同情心地一起狂笑:
“初吻耶,要喝酒庆祝!”
“喝酒喝酒,我们要听今晚的故事。”
“庆祝个鬼?没有故事,全是事故!”
成然开车回家,即将经过绿卡家别墅,刚才吻萧清时有多怦然心动,这会儿他就有多做贼心虚,为了避免自己的行踪被发现,熄了车灯,减速慢行,摸黑无声地滑过绿卡家。
回到成家别墅,依然怕暴露目标,还是不敢开灯,成然用遥控器升起车库门,借助车库里的微弱灯光,把车驶进车库。刚停好车,手机就响了,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是绿卡,成然硬着头皮接起来:“喂?”
“老公,啊不,亲爱的,你怎么到我家门口把车灯关了?是不是怕车灯太亮影响我休息?以后千万别这样,摸黑开车太危险了。反正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回来的,不跟你说‘晚安’我根本睡不着。今天我就不去给你good night kiss了,洗完澡记得把头发吹干再睡,做个好梦,梦里要有我噢,晚安,亲爱的,mua!”
成然欲哭无泪,似乎已经预感到:他越努力争取婚内自由,他得到的自由就越少。
清晨,萧清正在草坪上除草,一位气质雍容、衣着华丽的华裔中年女性走上了合租别墅的私家草坪。萧清暂停除草机的操作,诧异地询问:“您好!请问您找谁?”
贵妇没有回答萧清的问题,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一答,反而反问她:“你是莫妮卡雇的除草工?”
“算是吧,我也是这儿的房客。”
贵妇讥讽了一句:“现在的房客都会赚房东的钱了。”掏出门钥匙,开了合租别墅的门,径直进屋。
萧清意识到这位贵妇是谁了,放下除草机,跟随进门。莫妮卡正走下二楼,表情震惊地望着来客,对她不打招呼地突然登门感到诧异:“妈!你怎么来了?”
“我来还需要理由吗?”
萧清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这位正是莫妮卡的母上大人!接下来的母女对话,更让她开眼。
“没事你不会来吧?总不会是突发思念来看我吧?”
“你是不欢迎我吗?”
“我有这个资格吗?你才是这座房子的主人。”
“你有这个概念就好。”
萧清接到莫妮卡向她投来的眼神,莫妮卡对她耸耸肩,做出一个感觉荒谬的表情。这对母女之间的关系和气氛,第一时间让萧清感觉到了——诡异。
上完课,再赶去日料店打工,一进店门,就撞上老板的肃杀目光,这是萧清早有预料并有所准备的,昨晚春田大厨的手腕被诊断为骨折,今天她势必要对此做出交代。
老板一张嘴,语气就非常冰冷:“昨晚搞出那么大麻烦,我以为你会自动消失。”
“伤到春田大厨,我非常抱歉,但是老板,请你了解一下事情经过,这件事不能只怪我一个人,是他错在先。”
“你们之间的问题不关我事,但春田受伤直接导致店里生意受到严重损失,当然是你的错!”
“我愿意接受处罚。”
“处罚你?我可不想自找麻烦,你走吧,不用再来上班了。我本来就不愿意用黑工,早知道你男朋友那么厉害,有钱有势,我才不敢雇你。求你快点走吧,别来搅和我的生意,不要再费口舌。”
就这样失去了日料店的工作,萧清又失业了,这份工才打了一个月,现在,要重新找工作。因为被开除,这天回到合租别墅的时间比平时早了很多,萧清下了自行车,一眼看到莫妮卡独自坐在门外台阶上,正闷头抽烟。
萧清走过去问她:“怎么了你?”
莫妮卡抬起头,一眼可见,她刚刚哭过:“你觉得我像是有家人、有母亲的样子吗?你有印象我妈她联系过我吗?事实上——就是没有。我和她,有快一年没有打过一个问候电话、说过一句话了。”
萧清在她身边坐下:“她现在不是来看你了吗?”
“看我?这样的亲情我压根儿不指望。”
“那她来干什么?”
“她来——”莫妮卡用手指着自己肾脏的位置,说出了一句耸人听闻的话,“要我的肾!”
“啊?”萧清被莫妮卡的这句话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这就是她百年不遇、突然出现的原因,她让我马上跟她回纽约,去做肾脏配型。因为——她和我那个美国有钱后爸的儿子、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得了尿毒症,他们不想让他一辈子以透析维持生命,想给他换一个健康的肾,所以,就来要我的。”
这是怎样一种凛冽的家庭关系?寥寥数语,一个瞬间,萧清触摸到了莫妮卡身上那个一直被她自己含糊和遮掩的伤痛。
“她从来没做过一分钟合格的母亲,现在有什么资格对我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就因为我是她生的?我的身体、我的肾是她给的,就可以像银行存款一样,想支取就支取?想拿走就拿走?”
“可能她看你弟弟生病受罪,心里太担心、太焦虑,所以病急乱……”
“她永远只为Adam担心、焦虑,永远不会为我,她只有Adam一个孩子,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有两个孩子?”
“平时再怎么联系少,你们还是母女,你不愿意,她不会逼你的。”萧清握住莫妮卡的手,努力让她平静下来,“冷静一下,我陪你进去,再和她好好谈谈。”
萧清陪着莫妮卡返回别墅,莫妮卡妈妈正仪态万方地端坐在客厅里,莫妮卡的行李箱就立在她的脚边,不用张嘴,强悍得不容反抗的气场已经全开。
“我的行李你都替我收拾好了?”
莫妮卡妈妈起身,端正一下鲜亮的衣裙,摆出拔腿就走的架势:“该讲的道理我都已经讲过了,我不想继续跟你争吵。要么,你拿上行李,跟我飞回纽约,飞机两小时后起飞;要么,你就离开这栋房子,因为我是这里的房主,既然你不把我当成你妈、不把Adam当成你弟弟,我也不再把你当女儿。你选吧!”
母亲摆出的两条路,让莫妮卡难以置信,也让萧清难以置信。
“六年前你抛弃过我一次,现在还要再抛弃一次吗?”莫妮卡对母亲的质问里流露出了她的选择,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第一种。
莫妮卡妈妈面无表情:“你完全可以不这么理解,我每一次所做的,明明是皆大欢喜的选择。”
“皆大欢喜?”莫妮卡的泪水夺眶而出,上前抢过她的行李箱,充满恨意地最后看了母亲一眼,夺门而出。
萧清追出门时,莫妮卡的汽车疯狂地冲了出去。萧清情急,骑上自行车就追,追出两个街口,越落越远,好不容易看见下一个路口变了红灯,她脚下猛踩,希望能在那个路口赶上停车等绿灯的莫妮卡,没想到,莫妮卡丝毫不减速,闯红灯而过,萧清只好放弃了双腿不敌四轮的徒劳追赶。
回到合租别墅,推门就看见莫妮卡妈妈站在窗前,手里还拿着一杯威士忌,全然没有女儿刚刚离家出走的焦虑。
“莫妮卡不知道去哪儿了,我追不上她。”
莫妮卡妈妈没接话,继续喝酒,就像萧清说的是:莫妮卡出去散个步。
“你不找她吗?不担心她发生意外?”
“用不着担心,她的坚强一直都很让我意外,这一次也不会让我失望。”
萧清忍不住“哇”了一声,这算是她听过的最奇葩逻辑了:因为她没出过事儿,所以我不用担心她。
“我讨厌中国人什么事情都要撕破脸皮、面子里子一股脑扯个稀巴烂的解决方式,我习惯这样冷处理,给莫妮卡一点时间,她会想明白的。”
萧清听得生气:“你好冷,你不找她,我去找!”转身又出了门。
既然莫妮卡的离家出走只有萧清担忧,她就决定负责到底!先联系上凯瑟琳,两人把她们能想起来的莫妮卡以前的相好都问了个遍,无人知晓莫妮卡的下落。两人又分头去莫妮卡经常流连的夜店、酒吧找,还是无果。这时已经入夜,萧清决定用笨办法,一家一家去找酒店,既然莫妮卡没有找熟人、朋友投宿,那她就只能去住酒店。
就在萧清忙着满世界找莫妮卡时,成然像往常一样,在晚饭时分推开日料店的门,进去找了一圈,没看见萧清的身影,却见寿司制作间的展示窗后,春田大厨手腕绑着夹板,正口头指导另一名寿司制作员工。隔着玻璃,两人目光相遇,成然完全无法控制一脸讥讽的笑容往外冒。
成然问一名女服务员:“我怎么没看见萧清?她来上班了吗?”
“萧清不在这儿了,她被辞退了。”
成然心里一惊,眉头一皱:“麻烦把你们老板找来。”
老板很快出现在成然面前:“请问您有什么事?”
成然兴师问罪:“你为什么辞退萧清?”
“你就是她那位有背景的男朋友吧?相信你很清楚,萧清没有打工资格,当初是春田大厨好心劝我雇她,现在她给店里造成经济损失,我辞退她完全合理。”
成然用手一指展示窗后的春田大厨:“好心?那家伙对萧清就没安好心,昨晚是他骚扰萧清,受伤纯属活该,我已经付了他的医药费,你不开除骚扰女职员的流氓,反而辞退受害女职员,合的是什么理?”
“我的店当然按我的道理,你无权干涉,如果不想吃饭,就请离开吧。”
春田大厨这时也从寿司制作间里冲出来助阵:“老板,他要是敢闹事,我们就报警!”
成然盛气凌人:“信不信我把这个店买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个色鬼大厨开除?”
老板还击成然:“信!你们中国人最有钱,恨不得买下全世界,但你可以开价试试,看我多少钱肯卖这个店给你?”
成然转身就走,现在比在气焰上压倒两个日本人更重要的事,是找到萧清。他走出日料店,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萧清正骑着自行车沿街而行,目光四处巡视,寻找莫妮卡的汽车。听到手机响,看到成然来电,此刻焦虑找人的心情使她顾不上接。转过街角,她单脚撑地停车,前方一家精品酒店门外,莫妮卡的汽车停在那里。
萧清冲进精品酒店前台询问:“请问今晚有没有一位叫莫妮卡的女孩入住?”
“抱歉,我们不会透露入住客人信息。”
“她是我朋友,和家人吵架离家出走,情绪很糟糕,我一直联系不上她,刚才在门口看到她的车,才进来问的。”萧清从手机里翻出她和莫妮卡的合影,举到前台接待面前给他看,“就是她,拜托你查一下,如果她住在酒店,就帮我给她房间打个电话。”
前台仔细看了看照片,说:“她是一个小时前入住的。”他在电脑上查询,然后拿起电话拨号,等了一会儿,告诉萧清:“房间电话没人接,会不会出去了?但是我没印象看到她离开酒店。”
萧清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和前台接待一起来到莫妮卡房间外时,门上挂着“请勿打扰”。敲门,从轻声到用力,久久不应。前台接待掏出应急门卡,打开了反锁的房门,萧清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间。
房间没人,无声无息,萧清看到卫生间门半掩,心脏以令人窒息的速度狂跳,按住胸口,拼命控制住心率,推开卫生间门,眼前的画面还是让她差一点晕厥。
莫妮卡和衣浸在浴缸里,手臂没在水里,浴缸里的水,已成一池血色!
凯瑟琳陪着莫妮卡妈妈赶到医院时,萧清疲惫得连从长椅上起身迎接她们的劲儿也没有了,也不想起身对莫妮卡妈妈展现礼貌。
但她看到的莫妮卡妈妈仍然很镇定:“莫妮卡现在怎么样了?”
“她失血过多,医生说幸亏发现得不算太晚,没有生命危险,正在给她缝合伤口。”
“谢谢你去找她。”
“其实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莫妮卡妈妈不和萧清做更多交流,走到长椅边,坐下等待。
凯瑟琳劝萧清:“你折腾一晚了,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萧清摇头拒绝:“莫妮卡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我不放心,而且我比较了解她和妈妈的状况,等她醒过来,我陪着会好一点。你先回去,明天早上过来接替我。”
“OK,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
合租别墅里的所有人都集中在医院时,成然独自等在合租别墅外,一直等不到萧清回来,给她打电话,没关机,但始终不接。成然想不到莫妮卡会发生意外,他担心的是:萧清失业、失联,那么需要一份打工收入的她,接下来怎么办?
深夜,萧清歪在医院长椅上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身上搭了一条莫妮卡妈妈的围巾。凯瑟琳已经回去了,这条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围巾,让萧清特别意外,也让莫妮卡妈妈的冰冷人设突然有了一丝丝人味儿。
莫妮卡妈妈正端坐在萧清旁边的椅子上,即使疲惫也保持着万方仪态,正喝着一杯咖啡,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见萧清醒了,就扭头问她:“醒了?”
萧清坐起身,把围巾叠整齐还给她:“谢谢。”
莫妮卡妈妈又把一个袋子递过来:“三明治和咖啡,一晚上都没吃东西吧?”
“看见吃的才觉得饿,不客气了。”萧清接过来,闷头就吃。
莫妮卡妈妈目视前方,不像是和萧清说话,却问了一个她没有防备的问题:“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冷酷无情的母亲吧?”
“不了解,不评价。”
“我刚带莫妮卡来美国时,日子过得非常糟糕,直到遇上一个能给我安定生活的人,那种好不容易才从烂泥潭里挣扎着爬上岸的感受,只有我自己最切肤。莫妮卡这个孩子,就像是——我急于融入美国社会和新家庭,不得不扔出去的一件碍事的东西,可现在,我却不得不为了保全新家庭的完整,把她捡回来。她是我女儿,唯一的女儿,却成了一个无处安放的孩子,我可以给她一座房子,却给不了她一个家。”
猝不及防,萧清就这样听到了她不像是倾诉的倾诉,听出了她话语中不像是自责的自责。
莫妮卡妈妈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到底在干什么?”
萧清忍不住说了一句:“如果你避免不了要失去一个孩子,至少,你能避免同时失去两个。”
这句话像一只强有力的手,把莫妮卡妈妈的视线从空气中猛然拉回到萧清的脸上,扭头凝视她好一会儿。
护士走出急救室向她们汇报:“莫妮卡醒了,可以进去探视。”见萧清和莫妮卡妈妈一齐起身准备进去探视,她随即补充了一句:“抱歉,她说……不想见到她妈妈。”
莫妮卡妈妈戛然止步,问:“她脱离危险了吗?”得到护士点头肯定后,就对萧清说:“那我先回去休息,这里就辛苦你了。”她转身走出医院,高跟鞋踩着平稳的步子。
萧清走进急诊室,见莫妮卡躺在病床上,神志清醒地迎接自己,她割腕自杀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萧清上前,轻轻握住莫妮卡的手。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一直想回家,可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走啊走啊,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还是想不起家在哪儿。”
“你怎么不给我和凯瑟琳打电话?我们会去接你的。”
“那只是座房子,不是家。我也不知道,我在找哪个家。”
“是小时候的家吗?”
“从我记事开始,我爸就不在家,我妈说他在美国,将来会接我们过去团聚,我就一直盼。7岁的时候,我妈带我来到了美国,我爸住的房子特别小,可我总算有爸爸了,家终于完整了,家人在一起才是家呀!但是没过多久,他们俩就开始吵架,整天鸡飞狗跳。吵到我9岁那年,有一天,我爸出去就再没回来,我妈说他是个窝囊废,没本事给我们像样的生活,就逃走了,不要我们了,这个不是很好但好歹还算完整的家,就没有了。”
“那你妈也不容易。”
“我妈其实很厉害,我们被逼到绝境后,她打各种工、拼命学英语,不放过任何一个改善生活的可能。一年后,她牢牢抓住了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美国人,半年就把他变成了我的继父,我也有了第二个家,还很快有了一个混血弟弟。说实话,那段时间我挺开心的,经济条件比之前改善太多,继父对我不错,小弟弟也可爱,这个不是原装、半路拼凑出来的家,好歹也让我产生了归属感。”
“那不是很好吗?”
“没过多久,就变味了。13岁那年,继父看我的眼神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我妈不在的时候,他经常有一些让我不自在的身体接触,然后自己又表现出不安和内疚,向我道歉。那时候,我对这些还不是很懂,只是害怕,又很困惑,就偷偷告诉了我妈,希望她能帮我解决这种困扰。结果,那个暑假后,我等来了我妈的解决方式——在看上去完美的家庭和让她各种情绪交织的女儿之间,她选择了放弃我!她把我带上飞机,送到旧金山一所寄宿中学,还给我买下这栋房子,请人照顾我,给我足够的生活费,保证我衣食无忧。安排好这一切,她就走了,回到纽约的家里,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边。她只偶尔飞来看我一眼,到我高中毕业后,连偶尔也省了。我从14岁开始,就是独自一人,没有家人、没有妈妈,只有一栋房子和不缺的生活费。在同学和朋友眼里,我是有钱有自由、无牵无挂的open girl;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个被放逐的homeless people。”
震惊、怜惜、难过……对莫妮卡的心情,萧清难以言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想要个家,却一直找不到,被我爸抛弃,又被我妈放逐,好像注定我就是自生自灭一样。现在,是不是只要我舍得拿出一个肾,就能换回他们接纳我回去?可我怕:就算这一回我肯拿出肾,也免不了下一次被抛弃,再被放逐……”
萧清起身,在莫妮卡身旁躺下,紧紧地抱住她。
清晨,凯瑟琳来医院接班,萧清在急诊室外交代她:“莫妮卡状况稳定了,就是情绪不好,你陪她聊点闲篇儿,换换心情。”凯瑟琳拿出一个餐盒塞给萧清:“我带了比萨,给你当早餐。”萧清拿上餐盒拔腿就走,今天上午有堂� ��法大课,无论如何都不能迟到、缺席。
美国大学的法学教育,以哈佛法学院创立的案例教学法为主流,采取苏格拉底式质问进行授课,课堂上,教授和一两个学生之间连续推论和反推论、质疑和反质疑,以此训练法学生的思辨能力和庭辩技巧。一旦学生被点名,如果没有事先完成教授布置的阅读量,没有充分备课,就是一场灭顶之灾;没有被点名的学生也不会高枕无忧,教授随时会叫任何一个人接盘庭辩。因此,法学院的法学课,对每名法学生来说,都是一场战斗!
今天上战场前,因为昨晚的通宵忙碌,萧清没有做一分钟课前阅读和预习,没有丝毫准备,她带着侥幸心理来到法学院课堂上,想着只要刑法教授不叫到自己,就能蒙混过关、万事大吉。
刑法教授站在讲台前,气压全场,所有学生都在他的俯视之下:“前期课程已经覆盖了刑法的基本内容,比如犯罪行为、犯罪意图、法律认识错误、事实认识错误、犯罪竞合等。从这节课开始,正式进入刑法罪名部分,我们将结合案例,对刑法罪名逐一进行学习。”
通宵没合眼的萧清突然困意来袭,勉强撑开双眼,还是阻挡不住一波又一波困
倦,一个劲儿想睡觉。坐在她侧后方的书澈,看到了萧清昏昏欲睡的状态。
“如果你们听学长说过,或者谷歌过我的课程,相信你们都知道我的课程强度。但是如果你们认为前期课业压力已经不小了,那么我建议:从现在开始,你们投入多一倍的时间。”
“wow!”满堂学生哗然,被更可怕的课业压力吓到了。
萧清被同学们的齐声惊呼吓醒,振作一下精神,抬头听课。
刑法教授开始提问:“谁能介绍一下谋杀罪的几种罪名?”
一名美国同学举手,在教授示意后起身答题:“在普通法下,分为谋杀罪、故意杀人罪和过失杀人罪三种。大部分州将普通法下的分类进行了进一步划分,分为故意与蓄意的杀人行为,即一级谋杀罪:如果被告是在冷静、非激动情况下做出杀人犯罪意图,并付诸实施,即为故意或蓄意的杀人行为;一级谋杀重罪也算作一级谋杀罪,即在犯重罪的过程中致人死亡;有些州也因为犯罪手法,如以折磨杀人,算作一级谋杀。而二级谋杀罪,是包括一级谋杀罪以外的其他杀人罪,如行为人并无预谋又非犯罪过程中杀人,而是临时起意杀人,或从其使用工具、杀伤部位和用力大小推定其有故意杀人,或其他未造成多数人死亡的过失杀人,以及意图重伤而结果致人死亡等。”
“不错!这位同学充分了解了谋杀罪的分类及构成要件,这就是我一再强调你们必须在我的课前充分阅读的原因,如果不进行课前准备,你们就没有必要来上我的刑法课了,因为——根本听不懂。开始探讨具体案例,辛普森案是美国司法史上知名度、曝光率、关注度数一数二的案件,我们从这件家喻户晓的案子入手。谁能告诉我:辛普森被起诉的罪名是什么?”
又一名同学起身回答:“辛普森被起诉两项一级谋杀罪,分别是对妮可和戈德曼的谋杀。”
每一个起身答题的同学,都让萧清减轻了一点紧张感、增加了一点安全感,她的神经逐渐麻痹,脑袋一垂一垂,终于睡着了!书澈看得清清楚楚,瞥向她的眼神颇为不屑。这时,成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百人阶梯教室,坐在了最后一排,他是专门来找萧清的。
“谋杀罪的构成要件是什么?”
“犯罪一般的构成要件为犯罪意图、犯罪行为,以及意图和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
在其他同学答题的过程中,刑法教授探照灯一般的目光,扫射到了——正在打盹的萧清身上。
“只有形成完整证据链条,才能证明犯罪嫌疑人的杀人行为。辛普森案件中,检察官提出了哪些证据证明辛普森的犯罪行为?缺失哪些证据?哪些证据存在瑕疵?最后导致了什么?”刑法教授的手突然于百人之中锁定了萧清,“你,起来回答一下。”
萧清浑然不觉,邻座的触碰唤醒了她,猛抬头,惊跳起来,一脸蒙圈,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
书澈望向萧清,看她如何应付。
最后一排的成然神情焦急,替萧清担忧。
“教授,我……请再重复一下您的问题。”
“辛普森案件中,检察官提出哪些证据证明辛普森的犯罪行为?”
萧清把自己的课本一通乱翻,越翻越慌乱,邻座好心地把她的资料推了过来,萧清只好拿起来,照本宣科地读,因为没有预习,依然磕磕巴巴:“主要证据有:辛普森别墅里发现的带血的手套,在辛普森卧室床下发现带血的袜子,经检查,袜子上的DNA与受害人一样,还有……在辛普森的野马车里发现多处血迹,在犯罪现场发现的带血的脚印,鞋号为12号……”
“缺失或有瑕疵的证据有哪些?”
萧清翻找相关资料,找不到,一脸茫然。
刑法教授的问题连珠炮一般袭来:“控方出现了哪些错误?辩方以哪些策略赢得了陪审团最终的无罪判决?”
萧清彻底答不上来了,羞惭、汗颜。
刑法教授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没有课前阅读吧?”
萧清无言以对,昨晚她准备预习的时间,全花在寻找和抢救自杀的莫妮卡身上了。
刑法教授宣布:“给你10分钟,把应该课前做的事在课堂上补救回来,重新读这些资料,10分钟后,再给你一次答题机会!”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带有羞辱性质的惩罚决定。
书澈望着萧清。
成然望着萧清。
教授望着萧清。
前后左右的同学齐齐望向萧清。
萧清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资料举到眼前,逼迫自己去看密密麻麻的英文字,课堂上所有声音都退去了,耳朵里只剩下钟表走动的“嘀嗒、嘀嗒、嘀嗒”声。
可满页英文模糊一片,入不了眼,更入不了心。萧清的眼泪夺眶而出,啪的一声,放下了手里的资料:“抱歉,教授,我回答不了……”
刑法教授咄咄逼人:“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在课前阅读你通过E-mail给我的资料……”
“那你来我的课堂上干什么?就是为了睡觉?”
萧清无地自容。
“我理解你们作为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学业压力很大。法学院第一年的目的,就是把你们从普通人变成初步的法律从业者。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付出时间、努力和代价!”
不被教授获准坐下,萧清只能受刑一般,木桩似的站着。
“刚才的问题,谁能继续回答?”刑法教授手指向了书澈,“你不会也没有课前阅读吧?”
书澈拿起画满笔记的打印纸和教材,起身回答:“控方缺失的重要证据,我认为是杀人凶器。根据验尸报告,凶器是一把锋利的刀,但至今尚未找到,原告一方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位谋杀现场的目击者,这两点在美国的刑事诉讼中必须有交代,而控方没有提供杀人凶器,就给辩方留下了可乘之机。另外,物证采集方式和程序的合法性,也受到辩方严重质疑,由于未取得搜查令就进入辛普森私人住所进行取证,不符合取证流程和规定,违反了宪法第四修正案‘保障居民免受非法拘禁和搜查’的规定,因此,辩方抓住这一点进行质疑也无可厚非。最后,控方的证人证言因为信誉度遭到严重质疑,血手套发现者福尔曼警探做证:辛普森在案发当夜10点15分左右,驾驶白色野马吉普车,来到前妻妮可的公寓,杀死两人后,返回两英里以外的住所。控方将福尔曼的证人证词作为核心证据,却被辩方找到大打‘种族主义’牌的攻击软肋,辩方大量举证福尔曼过往种族主义劣迹,证明其存在种族歧视倾向,导致人格破产,福尔曼从控方证人沦为道德上的被审判者,其证人证言的可信度岌岌可危,甚至被普遍认为是主观地对辛普森预设定罪。加之本案陪审团的成员构成,美籍黑人在12名陪审员中占到8名之多,种族歧视的烙印会给陪审团留下何种印象,可想而知。根据疑罪从无原则,陪审团认定:没有证据链条证明辛普森谋杀了妮可和戈德曼,最终,做出无罪判决。”
“非常好!”刑法教授带头鼓起了掌,学生们也对书澈的精彩答题报以掌声。示意书澈请坐后,教授才赦免了垂头呆立的萧清:“坐下吧,希望你记住这堂课,让它不再发生。”
教授一宣布“下课”,萧清就起身逃离“惨案”现场。成然从最后一排站起,迎上萧清,想安慰她。
书澈这才看见成然,对他出现在这里感到十分意外:“咦?你怎么在这儿?”
成然张嘴就对书澈出言不逊:“有必要吗?一定要落井下石才能显出你优秀吗?不帮着解围就算了,至少不用得意扬扬显示就你能吧。”
“成然,这是课堂,不是扶贫的地方。”
萧清经过斗嘴的他俩,正准备沉默离开,听到书澈在身后说道:“你来美国干什么?为了在课堂上昏昏欲睡吗?那又何必每年花着父母的几十万、漂洋过海来睡觉?”
一句也不想辩解,萧清快步走出教室。
成然梗着脖子冲书澈嚷嚷:“你知道什么?你对她了解多少?你知道她每天过得比你辛苦十倍、努力十倍吗?不要拿你自以为是的认识评价她的生活!”
“什么情况?你很了解她?你最近是不是都在了解她的生活?”
“对!这是我花得最有价值的时间!”成然扬长而去。
书澈望着他的背影,看出了一些端倪:花心大少这是又瞄上萧清了?
成然追出法学院,见萧清正开自行车锁要走,冲了过去:“书澈是小人!教授是鬼畜!鉴定完毕。”
“那我就是白痴!对吗?”
“你没必要这样糟践自己……”
“我必须糟践自己!”
“你天天睡图书馆,把自己抽成陀螺了,还想怎样?”
“我抽得还不够!”
“你不让我告诉别人你在校外打黑工、自己挣生活费,只有我知道:刚才课堂上的所有人都对你不公平!我知道你昨晚为什么夜不归宿,凯瑟琳从医院回来都告诉我了。为什么不向别人解释你没错?为什么要忍受这种不公平待遇?”
“哈哈!这才哪儿到哪儿,就不公平了?少爷,你见过多少不公平待遇?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更没有什么好诉苦的。我现在最不够的,只是时间!时间!只要有时间,我就能有一切。”
“我有时间啊!有什么需要让我来帮你的?”
“让我一个人待着,你就算帮我了。每天24小时,我恨不能一分钟掰成几分钟过!成然,我真的没有时间给你当小伙伴。”萧清绕过成然,推车就走。
成然胸中陡然升起一股冲天豪气,冲着萧清的背影嚷嚷出一句:“我付钱,买你全部业余时间,陪我吃喝玩乐、虚度光阴还赚钱,这个交易怎么样?”
萧清头也不回,回了成然一根中指。
“当我女朋友,让我养你好不好?”
听到成然这句嚷嚷,萧清停下了。
“那个……不当女朋友,也让我养你好不好?”
萧清支好自行车,掉头返回成然面前。
成然举双手投降:“打不过,求不打!”
萧清摇头,表示她不会使用暴力。
成然放心了:“是不是你心里已经一片汪洋?”
“一滴——也没有!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虽然你的方式,恰恰是我坚决拒绝、拼命逃避的原因。你想帮我,但给我的感受很糟糕。面对侮辱,让我愤怒、让我反抗的,是自尊;面对好意,让我感动、让我拒绝的,也是自尊。我知道你认为自尊是一种矫情的东西,但我想一直有并打算一直矫情下去。别再跟着我了,应付你比打工还累,我还要再去找工作。”
时间不够用,终于为学业和打工的两头应付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的名字叫尊严。萧清会永远铭记这堂刑法课,这堂课,她的自尊被碾成齑粉。她耻于没做功课,但不许自己为每天辛苦奔波20个小时而委屈,更不许自己怨天尤人,别人的关心,除了温暖无济于事。无论是之前的家庭灾难,还是现在的课堂受辱,萧清都把它们变成时刻抽打自己的小鞭子,这是她一个人的孤军奋战。
在那个早上确认女儿脱离了危险就离开医院后,莫妮卡妈妈再也没有出现过。萧清回到合租别墅,不见她的踪影,还以为她独自出门散心去了,等到入夜,凯瑟琳和本杰明都回来了,莫妮卡妈妈还是音信全无,没人有她的联系方式,所以无从寻起。
萧清去医院陪伴莫妮卡,在病房里,两人一起收到了莫妮卡妈妈发来的一条信息:对不起,女儿,我回纽约了,你好好休养,把我这一次到来和说过的话都忘掉吧,不管你能否原谅我,我还是你妈妈。原来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旧金山,莫妮卡久久凝视着手机屏幕,许久才吐出一句:“她走了,放过我的肾了。”
萧清长嘘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一个糟糕的开始,一个糟糕的过程,至少不是一个糟糕的结果。
比萧清自己更担忧她经济状况的人,是成然,一个适合替女性承担经济义务、解决经济问题和物质需求的最佳人选,无论他使用的是涓涓细流送小费还是大包大揽送包养,无论他采取的是含情脉脉还是粗暴蛮横,遇上萧清,无一不碰壁而回。成然对萧清,几乎黔驴技穷,但是“几乎”还不是彻底和完全,他还有招儿。
伟业集团旧金山公司的前台小姐脚下生风地走进CEO办公室,用末日降临的神态向上司汇报:“弗兰克,二世祖来了!”
弗兰克也像末日即将降临一样从老板椅上弹跳而起:“他来干什么?老大不是禁足他来这里吗?”
前台小姐摊手耸肩表示“我冇知啊”,脸上的惶恐一秒变媚笑,因为她听到了身后成然尾随而至的脚步声。成然晃着膀子,横着走进了CEO办公室。
前台小姐转身笑迎:“小成总,我给您做咖啡。”
“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成然径直走到弗兰克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命令他,“把我爸那套公寓的门卡钥匙给我。”
“这个……不好吧?成总每次来都要住那里。”
“他这次回去,不知何时来美国呢。”成然向弗兰克伸出手,“给我!”
弗兰克微弱地负隅顽抗:“成总颁布过纪律:禁止您使用……”
“他不在这儿,你违抗他,他不知道;但你要是得罪我,我可记着,而且我记性超好。”
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能拗过这位少爷的先例,弗兰克只好拉开抽屉,拿出公寓门卡和智能钥匙。
成然一把抢过去:“别告诉我爸!对你对我都好,发生的费用你知道怎么做。”
“祖宗,你能否提前给我扎个针儿:大概会发生多大规模的费用?”接收和处理成然留下的一屁股账单,对于弗兰克来说,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唯一能提前做好的心理建设,就是了解大致支出预算。
“这次保证勤俭节约。”成然忍不住嘚瑟,“她可是我女朋友中唯一视金钱为粪土的。”
“这个,你计划和她好多久?”
“一辈子。”
前所未有!空前绝后!从小就在花丛里打滚的成然突然变身成了憧憬永恒的痴情少年,这种基因进化让弗兰克瞠目结舌,天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是?成然拿着门卡钥匙,飘然而去。
成伟在旧金山的豪华公寓,老虎不在,猴子成了大王,为迎接新主人到来,成然专程前往巡视,命令菲佣做好万全准备,以最高规格礼遇,提供一切服务。他对菲佣耳提面命:“要像对我爸一样服务新的女主人,一日三餐,她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她还在念书,作业多、功课紧,她需要安静,你就消失。”
下一步,就在某天萧清走出合租别墅、骑上自行车离开后不久,成然按响了别墅门铃,开门的是凯瑟琳。
“嘿,帅哥!萧清不在,刚出门。”
成然径直进门,轻车熟路,直奔萧清卧室,就像回自己家一样熟稔:“我知道,我们刚碰过面,她让我过来的。”
“她让你来做什么?”
“她没和你说吗?我来帮她收拾行李,搬家。”
凯瑟琳感觉意外极了:“啊?完全没有听过!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刚刚出门也没有讲一句你要来。”
“可能她不好意思。”
“为什么她会不好意思?”
“她……要搬去我那里。”成然一副欲言又止的羞涩状,故意引导凯瑟琳误会他和萧清“好了”。
凯瑟琳立刻误会了:“What?My god!你们?”
成然含笑点头。之后他的行动就畅通无阻。凯瑟琳虽然对萧清的突然离去充满离愁别绪,但还是热心协助成然装好了萧清的所有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