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习习,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衣裳,仿佛贴身便是和煦柔风。沈瓷昨夜走到半路,甚是疲惫,寻了个客栈休息一晚,直到巳时才抵达景德镇。
她谢了车夫,独自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路上,仰头看看这云净天高的气象。夏日灼烈的阳光渐渐透出了炎热,一错眼,便觉得一切都罩上了浅浅的光晕。青石阶下,菁菁素草冒了个头,在阳光的映衬下,闪烁着轻柔的光泽,仿佛那上面照着的不是阳光,而是灵动的喜悦。
沈瓷不由得提了一下长裙,似怕惊扰了这石阶下的生命。四下张望,青墙黛瓦的一间间屋子里,处处都传递出浓浓的陶瓷气息。透过敞开的窗门,得以看见工匠们正在细致耐心地制作着,透着一股安静详宁的气息。
这景象她从前见过多次,在景德镇,哪一天不是这样的景象呢?陶瓷,是这里随处可见的主题。她从前并未细心感受过这种氛围,如今阔别返乡,方识得其中滋味。
两年了,她终于遵循当初的诺言,回到了这里。
一阵风拂过,翻起了沈瓷的衣袂,她轻轻地用手又压了下去。想到自己即将要去的地方,她方才的喜悦淡去,转而带了几分忐忑的颤抖。
檐铃与树枝乱摇,她继续前行,那衣裙却似不触地,只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当她终于站在曾经的沈氏瓷铺前,那份紧张和揣测反倒是淡了,化为了时过境迁的苍凉。
若不是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当真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曾经的沈氏瓷铺早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生意红火的饭馆。
这饭馆修得相当考究,雕栏玉砌,白石台矶,桌子用的是上好红木,细雕了新鲜花样。墙面上挂着水墨书画,亦有意趣。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框射入店内,更显得贵气精致。
若是从前,沈瓷看见这般阔气的饭馆,必因囊中羞涩而绕路。可如今不同了,她身上还余有卖瓷挣来的银两,加之这饭馆所在的位置便是从前的沈氏瓷铺,没多想便进去了。
小二见她衣着光鲜,必定是出自锦衣玉食的人家,上前招呼道:“这位姑娘,您想点些什么菜?”
“上两三个你们这儿有特色的菜吧。”沈瓷没心思多问,目光徘徊在饭馆内。从前,后院的瓷窑与前方的瓷铺是有墙隔开的,中间只有一道窄门。如今这家店却是全部打通,做成了一家规模较大的饭馆,再无前后之分。果真,这一回来,是什么都变了的。
小二把菜品端上桌,花菇鸭掌、挂炉山鸡以及一份枣泥糕。她连日奔波,真的有些饿了,执起筷子尝一尝,纵然吃过许多淮王府烹饪的美味,也不得不承认,这家饭馆的食物的确令人口齿留香。
“姑娘是头一次光顾小店吧?”小二问。
“嗯,是。”沈瓷不想同他多说,淡淡道,“你去忙吧,挺好吃,我会再光顾的。”
小二见她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话,很知趣地退下了。可是他们的对话虽然无心,却传入了另一个人耳中。
那人原本是背对着沈瓷的,听见了对话,转过头去看,眼睛都瞪大了。手里的筷子一个没捏住,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阿,阿瓷?”她试探地叫着,几乎不敢相信。沈瓷听了这一声,稍稍一愣,咬了一半的鸭掌停下来,抬起头,竟是在这儿遇见了她从前的好友卫朝夕。
如今,时隔两年,昔日好友再次见面,竟还是在这时过境迁的店铺内。
卫朝夕从凳上跳下来,一溜烟坐到了沈瓷旁边,两个人眼对眼看了片刻,卫朝夕突然一把抓住沈瓷的肩膀,前前后后使劲摇晃:“你、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回来都不告诉我,你还当我是朋友不?”
沈瓷被她摇得头都晕了,用手止住她,面色无奈:“我是今天刚回来的,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一到景德镇就奔这儿来了,真不是不告诉你。”
卫朝夕眨眨眼,有些怀疑:“真的?”
“真的。”沈瓷的眼神不能更真诚了,虽然她被卫朝夕摇得天昏地暗,但回到景德镇,还有这么个人惦记着她、在乎着她,她心里是温暖的。
卫朝夕想了想,慢慢松开了沈瓷的肩膀。她伸出手,摸摸沈瓷的脸,又捏捏她的腰,眉眼慢慢就笑开了:“哟,在王府被养得挺好嘛,皮白肉嫩的,看来淮王没亏待你呀。”
沈瓷原本还觉得有点儿无所适从,但卫朝夕依旧亲密的言语动作让她放松下来。在王府的两年,让她变得隐忍而沉默,竟已忘了与朋友亲近是这般感觉。
两人叙旧的话还没说几句,对面就有人发话了,是卫朝夕的父亲卫宗明。他将方才两人的言语举动收在眼底,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说道:“朝夕,回来先把饭菜吃了再叙旧。”他顿了顿,看看侧旁的沈瓷,又补充道,“沈姑娘若是不介意,便一起吃吧。”
沈瓷想到卫宗明从前对她的不喜,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下了头。卫朝夕帮着她将桌上的三道菜转移了过去,三个人围成一桌,一下子便热闹起来。
“阿瓷,你在淮王府过得还好吗?”卫朝夕拿了一块从沈瓷桌上移过来的枣泥糕,边吃边说。
沈瓷还未回答,便听到卫宗明沉声道:“朝夕,把嘴里的东西嚼完了再开口,别没规没矩的。”
卫朝夕嚼完了嘴里的枣泥糕,嘀嘀咕咕:“这桌上又没外人……”
沈瓷不禁笑了笑,对卫宗明道:“卫老爷,没关系的。”又回答卫朝夕道,“我在那里一切都好。”
说到“一切都好”时,她自己也迟疑了一下。那算是好吗?忆及昨日与世子在马车内的言语,便如同有一把飞薄的利刃割在她的皮肤上。只隔了一日而已,如今坐在这景德镇的饭馆中,却像是已经离她很远。
世子现在在哪儿呢?应当快要见到那位高挑俏丽的方家小姐了吧?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抿了一口粥,突然听见卫宗明接下了话茬儿:“既然一切都好,敢问沈姑娘为何要回来?”
“爹!”卫朝夕有些不高兴了,觉得他提问的方式过于刁钻。
沈瓷却是不以为然,轻巧道:“该学的东西学完了,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学成归来,是我早与淮王约定好的。时机到了,我提出,淮王便应允了。”
“这么说,姑娘在府中还与淮王交流甚多?”卫宗明坐得端正了些,想着沈瓷如今是淮王认准的恩人,面上便多了几分恭敬,“看来淮王还挺念旧恩的。”
沈瓷心里对这说法不太认同,但也敷衍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卫朝夕不想看自己老爹在这儿瞎说一通,往沈瓷身边凑了凑,问了要紧的话:“阿瓷,你回到景德镇,打算怎么办啊?”
沈瓷思索片刻道:“我近日先住客栈,在镇上找找屋子,争取早些寻得落脚的地方。”
卫朝夕眼前一亮:“还找什么啊,卫家的宅院这样大,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呗。”
这一次,以为淮王感念旧恩的卫宗明也点头了:“是的,我今日就可让下人收拾出房间来。”
“多谢卫老爷的垂怜,但是不必麻烦了。”沈瓷摇头,她已过累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愿从一个屋檐下辗转到另一个屋檐下,只说道,“我身上的银两还有宽裕,待寻得瓷活儿做,可以自力更生。”
卫朝夕愣了愣,皱着眉头问道:“可是……阿瓷你如今都没有瓷窑,怎么揽瓷活儿?难道要去给别人当窑工吗?”
沈瓷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径直答道:“暂时当窑工也没关系,因为我想去的,是御器厂。”
“御器厂?”卫家父女同时重复了这三个字,颇有些惊讶。所谓御器厂,便是指的官窑,代表着如今瓷器技艺的最高水平,只为皇家烧瓷,进贡给皇室。最精湛的技艺,最精细的原料,最充足的资金,都汇聚在那里,无数精美绝伦的瓷器都出于此。
要进入御器厂,绝非易事。如今御器厂采取的是“官办民烧”的形式,那里汇聚着各方陶瓷巨匠,普通制瓷人千挑万选进去了,也只能当个干杂活的小窑工,薪水微薄。沈瓷年纪轻轻,又是女子,更不招人待见,还不如好好做民窑,还能赚得些钱。
由是,卫朝夕无法理解沈瓷的决定,嗔怪道:“御器厂的瓷器虽好,但出头太难了,阿瓷你做做普通的民窑,轻松快活,生计已是不愁的。”
沈瓷笑了笑:“我决心已定,不为赚钱。御器厂的许多工艺都不外传,我只想研磨技艺,做出最好的瓷器。至于商业卖瓷,我在鄱阳已经试过,如今已不太在意了。”
卫朝夕见劝不动她,只得作罢,又低头去啃桌上的挂炉山鸡,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待卫朝夕啃完了手中的骨头,再要伸手去拿时,却听卫宗明突然开口道:“沈姑娘,我这些日子与御器厂的督陶官李公公有些交集,要不然,我帮你引荐一下?”
沈瓷眼前一亮:“可以吗?”
卫宗明没点头,斟酌道:“三日后,正是我的寿辰,邀请了督陶官李公公前来赴宴,届时我可将你介绍给他。若是李公公心情不错,送你入御器厂没问题,但具体做什么活儿,就很难说了。”
督陶官,便是从京城派往景德镇,专门负责监督御用瓷器生产的官员,大多是由宦官担任。在景德镇这样的瓷都,督陶官的地位并不亚于浮梁县县令。
沈瓷闻言,不由得蹙了蹙眉:“在御器厂做什么活儿,不是看制瓷水平吗?”
卫宗明往四周望了望,见无人关注此处,低声道:“李公公哪会管这么多,他领着朝廷的俸禄,按时交上瓷器就行了,在景德镇悠闲着呢,压根儿不愿管太多。”
他顿了顿,见沈瓷陷入思索,遂又道,“不过,我听说,前面几批送入京城的瓷器,皇上都不太满意,告诫李公公若是还不改进,就罢免他的职务。所以,他最近才拿出点儿计划,不光要督促高级御器师制造精瓷,还说要在民间寻找有资质的瓷艺人,由高级御器师指导制瓷,估计也是真的心慌了。”
沈瓷从他的话中觅得希望:“还有这等事?”
卫宗明睨了她一眼:“进御器厂问题不大,但跟高级御器师学习这事,你别抱什么希望。你是女子,被举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本身便有劣势。”
沈瓷仍是坚定:“那也要试试,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御器厂了。”
卫宗明看看她:“行吧,总之我替你引荐一面,其余看你自己。但沈姑娘,我得跟你提个醒儿,这李公公的下一批瓷器若是还不得皇上满意,这位置就悬了,届时换一位督陶官,御器厂的情形就说不准了。这督陶官是整个官窑的监制人,换了头领,难保下面会变成什么样,你得做好这个准备。”
沈瓷点点头,心中已有了数:“谢卫老爷,我都记住了。”
两人话毕,这才重新拿起筷子,正欲夹去,看着餐盘中的菜品,却都是一愣。
“嘿嘿,不好意思啊……”卫朝夕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你们聊得太投入,插不上嘴,只能专心吃东西,不小心,就给吃光了……”
沈瓷讶异地打量了卫朝夕一番,这芙蓉秀脸,婀娜身段,根本看不出她竟能吃得这样多。两年前的卫朝夕便贪吃,许久不见,相比从前倒是变本加厉了。
卫朝夕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笑靥明媚,看看沈瓷,又看看她爹,透出腮边的小酒窝儿,殷红的嘴唇舔了舔,说道:“这家店的菜真挺好吃的……要不然,我们再点一个红烧鱼头吧?”
卫宗明唇角抽搐了一下,在女儿殷切的目光下,只得无奈转头:“小二,加菜!”
三日后。卫府。
卫家作为景德镇的大户,在卫老爷四十岁寿辰之际,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督陶官李公公亦是其中之一。
沈瓷虽没什么身份,但既然借着卫朝夕的薄面参加,当然也给卫老爷送上了一份礼物。
一套亲自制作的青花瓷餐具,包括盘、碗、碟、匙等。青花瓷虽然不算稀罕,但贵在其间花样纹饰,灵动秀丽,绘制精细,光凭图案便值得收藏。
这一次回景德镇,除了必需的衣物和沈父留下的薄胎瓷外,沈瓷还带了几件瓷器。其中之一便是送给卫老爷的这套青花瓷餐具,此外,还有两件稍有瑕疵的中上等釉里红,以及一件上佳的青白瓷葵口碗,以备不时之需。
卫宗明收了沈瓷的礼,略有惊叹。没想到沈瓷去了淮王府两年,竟真是去学艺的。他记得她从前画瓷也是流畅秀美,但图样远不如现在生动灵气,一时间心中有了底,从这一套青花瓷餐具中拿出一只茶杯,准备说给李公公的话也理顺了。
待宾客几乎都到齐了,督陶官李公公才姗姗来迟,他手执一柄羽扇,身姿摇曳而来,执扇的手微微翘着兰花指,细声笑道:“卫老爷,寿辰大吉啊。”
卫宗明将李公公请于上座,又亲自为其在杯中满上茶,恭敬道:“李公公大驾光临,实乃卫某的荣幸。”
李公公颔首,翘着兰花指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眼神不自觉微微向下,便见潋滟茶汤中茗叶飞舞,而茗叶之下,竟有一只锦鸠若隐若现。他不禁再次吹开了茶叶,瞧着那锦鸠立于竹石之上,长长的翎毛形象逼真,妙得自然。在茗叶飞旋的意境下,更显淡雅空潆。
这么一看,茶叶都舍不得喝了。李公公将杯子从唇边拿开,又去看杯外的图案,隽细的花纹描绘着风吹枝柳,郁郁葱葱,流出几分写意的风范。
“卫老爷,您这茶杯上的纹样不错啊。”李公公啜了一口茶,笑问,“多少银两买下的?”
“并未花任何银两。”卫宗明道,“不瞒李公公说,这茶具是祝寿的人今日清晨送的,是卫某闺女的好友亲手制成的。”
“哦?”李公公轻轻挑起眉毛,“我之前倒是不知卫家女儿还有画瓷手艺这样好的朋友。”
卫宗明见他略有不满,立刻道:“之前李公公不知道,是因为她并不在景德镇,而在鄱阳,前几日才回来。”
“哦?饶州府?”
“正是。”卫宗明抬头看看他,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李公公可还记得两年前,淮王到景德镇视察时,遭遇了刺杀?”
李公公忆及往事,面色微惶:“自然记得,当时浮梁县令与本官都有陪同,幸得最后有个工匠替淮王挡了一剑。”他思忖片刻,又回过头来问卫宗明,“这同你女儿的朋友有何关系?”
卫宗明叹了一口气:“当初替淮王挡剑的工匠,姓沈,他女儿名为沈瓷,便是小女的好友。”
李公公终于恍然大悟:“这么说,她还是淮王的恩人了?”
“正是如此。”卫宗明说到这里,终于将目的顺理成章地引出,“这沈姑娘喜爱制瓷,回到景德镇,便是想要进御器厂。按理说,本该经过一番严苛挑拣,才能成为御器厂的窑工。但这沈姑娘背后是有淮王撑腰的,卫某也是给您提个醒,别不小心把人看漏了,省得淮王亲自来问候。”
李公公听了这番话,深以为然,再看手中的茶杯,竟觉得这花饰图纹更加精致,再有淮王这一座大山压下来,很快抬头答道:“多谢卫老爷提醒,沈姑娘天赋出众,必会在御器厂有所施展。”
卫宗明目的达成,颔首作揖,转身又去招待其他宾客了。而李公公还执着茶杯,慢慢饮着,若有所思。
没过几日,沈瓷便收到了御器厂的消息,称李公公赴宴卫家时,无意中瞧见沈瓷所制的茶杯,觉得此女大有可为,特批她直接成为御器师。
这消息来得突然,女御器师又是少之又少,不免令人咂舌。有记得沈瓷的景德镇人,纷纷称她是凭借淮王的势力才得到特许,颇有不服。
沈瓷想,他们还真就说对了。盘算起来,若是没有淮王这层关系,李公公顶多让她先进御器厂当个窑工,若要做到御器师,按照李公公这懒散性子,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但是,有没有借势而上是一回事,做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先要有机会,才能获得施展的空间,
由是,对于种种妒言,沈瓷皆是一笑而过,挽过卫朝夕的胳膊:“为庆贺我顺利进入御器厂,请你吃好吃的去。”
卫朝夕的眼睛立刻变得闪亮亮的,一个劲儿地点头:“好,我今天想吃……”她扶着脑袋,认真想了想,猛地拍案,“想吃你做的梅花董糖!”
梅花董糖。
这四个字锤击在她的心上,某些回忆骤然翻涌而出。
那个清风明月的夜,几声黄莺躁动的啼鸣,牵动了小王爷紧蹙的眉头。他不开心时,她也曾喂给他自己做的梅花董糖,只是如今不复当初,再不能拾取那一味甜香。不知如今的小王爷,又在做什么呢?
沈瓷顺利当上御器师时,朱见濂已体面地办完了秋兰的葬礼。竹青因与马宁已经结为夫妻,在沈瓷走后,再次成了朱见濂身边的丫鬟,与马宁也能相互照拂。
碧香被查出害死了秋兰,但她咬紧牙关也只说这是自己的主意,从未经过杜氏的允许。淮王本身也不愿再查下去,便将碧香送给衙门处理,被判终身监禁,而杜氏则因御下不严,再次被禁足。
朱见濂默默看着案审的一切,并未插手。他心中明白,事情不可能这样巧。自己前脚刚走,杜氏后脚就被放出,碧香行凶过程当中,自己的宅院竟然没有旁人在。这事情,实在太过蹊跷。
他想起自己临行之前,曾经减掉了三个本来准备随行的丫鬟,嘱咐她们去照顾秋兰,由是,便把这三人调来一问。三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开口,竟说当时有人宣称后院走水,院中人皆数被调去,到了以后才发现,一切仅是虚惊一场。
朱见濂听完了,心也凉了。
杜氏被禁足,不可能提前筹备好这些。若是无人在她耳边聒噪,她也不会在解禁后立刻将矛头指向秋兰……秋兰的惨死,一部分是因为杜氏对朱见濂的仇恨,另一部分,才是更加致命的原因。
他想,秋兰最后为何命悬一线也要告诉他身世的真相,不仅是为了夏莲的在天之灵,或许,更是为报复淮王的薄情寡义。
秋兰其实给了他两个选择。
当她将仇人的名姓尽数列出,便不仅仅是让他知道身世这样简单;她其实还在说,去报仇,去为夏莲报仇。但她没有说出口,只用眼神恳求着,那恳求中,又带了一点儿报复的快感。
是夜,幽深蜿蜒。朱见濂站起身,缓缓踱到庭内,伸出手,似要触碰这月华缟素。清光映在地面,投在怀中,笼在桂树的罅隙间,整个天地都泛着素然冷光。
他想,自己同父王,是不一样的。父王可以为了淮王府的安危,将爱人的死亡视若无睹,甚至因此杀掉跟随了十余年的亲信,但是,他不会。夏莲,他此刻再想起这个名字时,竟觉得所有面貌都清晰了起来。四年前,他以为她无声无息地赎身返乡,过上了悠闲俊逸的日子,可如今才知晓,她竟是随父王入京述职,然后一去不复返……
四年前的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其实是一场豪华的赌博,面对万贵妃和汪直的权势,他抵押的是身家性命,博的是陈年真相;是无愧于心;是终有一日,不因苟且爵位而忍气吞声,不因谄媚奉上而背信弃义。
他是在赌博,赌淮王不敢赌的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月亮,慢慢将手握紧,似要将那光华抓在手里。荷塘里的莲花谢了,泛黄的莲叶垂下来,映着他单薄的身影,浮在池面上,孑然无言。
朱见濂没有再启程去婺源。
他没有对淮王提及秋兰临死前告诉过他什么,淮王拐着弯问起时,他也装作毫不知情,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叹息道:“秋兰是很想同我说什么的,但金块卡在她的喉咙,已将她的喉管撑坏了,发不出丝毫声音……若是可以,我也很想知道,她临终之时,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淮王事后寻人查过,秋兰的喉管内部,的确是鲜血淋漓,哪怕说一个字,都必定万分痛苦。可纵然如此,他仍是不敢全信,继续试探道:“既然秋兰待在你身边许久,你想想,她平日里,可曾透露过什么?”
朱见濂作势思索,无奈地垂首:“我不知道,她从未说过她有什么心愿。若是硬要说她平日提及的心愿,便是希望我能够平安康乐。”
末了,朱见濂又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靠在椅后,懊恼自责道:“也有我的错。我就不该去婺源,为了急着见一个方家小姐,没让生病的秋兰一起去,才让碧香有了可乘之机。”他作势思索,又皱着眉头道,“或者,我看这方家小姐,就是克我的命。还没进门,就克了我最亲近的侍女,今后还不知道会怎样。我看,我与她命数驳斥,今后,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淮王瞪着眼睛看他:“这怎么能说是方家小姐的问题呢?为父都让道长算过了,你们生辰八字都很配。秋兰之事,只是偶然而已。碧香如今已经被送入狱中,再不会出来,你不必再有担心。不能因着一个侍女,就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这句话戳中了朱见濂的情绪,他面色微凝,反问道:“秋兰跟了我十几年,父王觉得就仅仅是一个侍女这么简单吗?”他长袖一拂,凛凛道,“在我看来,秋兰与我的命数休戚相关。若是我与方家小姐卦象相合,那一定是因为我最近本身运道不好,不宜娶妻。更何况,如今秋兰刚去不久,府中戾气仍在,父王您还惦记着我的婚事,实在令人伤怀。”
淮王见朱见濂凭着这事,连婚都不结了,忙寻借口道:“正因为戾气仍在,才需要娶妻冲喜……”
“父王。”朱见濂未等他说完,已抢白道,“世子妃一事,还请父王勿再多议,等过一阵运道好转了,再看情况吧。”
朱见濂这话说得果决无比,甚至还打断了淮王的话,这是以前鲜少的事情。淮王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儿子的确发生了某些变化。可是他分不清,这变化是因为贴身侍女死去的哀伤,还是知晓秘密后隐藏的愠怒。
淮王面上不显,心中却仍是狐疑,怕朱见濂情绪有诈,也没心思再提及娶世子妃一事。想了想,反正之前也未曾同方家定亲,缄默半晌,终于松口道:“那婚事便耽搁一阵,我们以后再议。”
朱见濂点点头,面色未有变化。两人僵冷着氛围,又各怀心思地敷衍了几句才散去。
选料、熬糖、制糖芯、制糖骨,之后将糖骨展开,均匀配以糖芯,包褶往复,压切成型。沈瓷用了一整日,做出卫朝夕念念不忘的梅花董糖,入口即化,酥松香甜。卫朝
夕咂咂嘴,闭眼回味着甜腻的香味。
沈瓷将她从香甜中叫醒:“我住的地方已经找好了,房子买了下来,今后你若想找我,不必再去客栈。”
卫朝夕愣了一会儿:“你银两这么多?自己就能买房子了?”
“一来,这房子小,价格不贵。二来,景德镇买瓷的商人多,我将之前做出的釉里红卖出去了。”沈瓷把最好的两件精品釉里红都送给了朱见濂,又从余下的里面挑了两件稍次的,带到了景德镇。那两件釉里红,虽然略有瑕疵,但是红色纯正,只不过因为上釉不够均匀,飞走了一小处颜料。沈瓷瞧着颜料空缺处,重新想了个法子,用适当的纹饰,绘以釉上彩,重新入窑,用低温烧制,弥补了一些缺陷,看起来亦是可人,价格也卖得不错。再加上之前带的银两,总算是把这房子买了下来。
“行啊你。”卫朝夕捶捶她的肩,“你如今卖瓷就能买房,可不比当时,一个小瓷窑的租金还得拖欠。”
沈瓷苦笑:“你不知道,为了烧釉里红,我花费了多少松木和上等的高岭土,色料也选的最好的。成本太高,自然卖得也贵。”
“我不管这些。”卫朝夕又眨巴着眼睛,笑眯眯的,“你既然搬了新居,是不是应该请我吃点儿好的?”
沈瓷盯着她:“你不是刚刚才吃了董糖吗……”
“是啊。”卫朝夕答得坦然。
“怎么干什么都忘不了吃?”沈瓷颜色颇为和悦,开玩笑道,“朝夕,在你眼里,还能不能有比吃更重要的东西?”
卫朝夕仰起头,真的认真想了想,片刻后郑重答道:“可能是有的。”
沈瓷惊讶问:“什么?”
卫朝夕咧开嘴笑,似是对未来充满向往:“要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那也许会喜欢到……可以一整天不吃饭的程度。”
她在阳光下明媚无邪地笑着,那样灿烂,未染尘埃。那一刻,沈瓷心底是有些羡慕的。她想,爱情或许真的应该像朝夕憧憬的那样,美好而幸福。可她的爱情,她初萌芽的少女心事,却在诉出的一瞬间,迅速碾落成泥。
又过了几日,沈瓷终于获得了进入御器厂的正式通告。她换了身利索衣裳,又将头发细细挽起,终于头一次得以进入从小便梦寐以求的御器厂。
官窑的制瓷秘方不外传,平日里皆不对外开放。她小心翼翼地踱着步,不肯放过周边的任何场景。御器厂规模宏大,多的是拉坯和上釉的地方,工匠们挽着袖子忙活,挑水、拉坯、摇杆、上釉,各司其职。画瓷的人则在更加安静的地方,坐在桌前,或用画笔,或用刻刀,手中龙蛇飞舞,于瓷坯上雕画出各式纹路。
若不是有卫宗明的引荐,沈瓷现在大概会拿个小板凳蹲在辘盘旁,替别的御器师摇摇杆。但现在,她需要先前往内厅,传信的人说,督陶官李公公今日有话要吩咐。
她到了以后,才发现内厅已经站了好些人,大多数都是刚从窑工转为低级御器师,也有一些刚刚晋入中级。沈瓷因是女子,容貌亦秀丽,同他们站在一起,很容易显得出挑。
李公公见人差不多来齐了,轻轻咳嗽了两声,细细的声线伴着勾起的兰花指,开口道:“我早先便说过,要从你们这些人当中,选取资质较好的,由厂中的高级御器师带着学习,以便为皇家制出更精致的瓷器。今日是初选,通过的人可参加一月之后的终选,届时,将由高级御器师自行选择跟随的人选。”
沈瓷脑袋里“轰”的一声,她初来乍到,还完全不熟悉环境,之前也没人告诉她今日初选,全然没有准备。她方才在路上看了看,御器厂所用的拉坯辘盘,和她在淮王府用的差别较大,适应起来,估计还需一段时间。
她慌了片刻,很快冷静下来。此刻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尽量克服。谁让她初来乍到,吃点儿亏也是正常的。
周围的人都是早已得知消息,李公公挥挥手,众人便自然前往一间制瓷厅,各自找位置坐下了。
近旁的御器师都是男性,有人瞟了一眼沈瓷,若有若无地轻哼一声:“女人来凑什么热闹,反正也选不上,不如早些退出。”
沈瓷转过头看看他,觉得无趣,不想答话,复又低下头,只专心观察着这辘盘与从前的不同之处。
那男子见她目光凝重,不由得再笑:“不会吧?小丫头连辘盘都不知道怎么用,怎么当上御器师的?”他想了片刻,用手指着沈瓷的鼻子,“我想起来了,之前说的那个,没当过窑工就直接转成御器师的,就是你吧?”
沈瓷这才抬起头睨了他一眼,见这人目含挑衅,反倒是对他笑了笑:“对,就是我。”她回答得轻描淡写,桃花瓣似的嘴唇轻轻翻动,“还请您多指教。”
那男子被她不软不硬的话搪塞过去,一时竟也觉得无话可说。恰好这时候瓷泥被拖了进来,分发到各位御器师的辘盘里,另给每人配了一名摇杆的窑工。
淘洗瓷泥是窑工已经做完了的,随着摇杆的摇动,沈瓷抱住柱体,不停推挤,在坯料高高升起的中央,抠出一个窝来,慢慢地下压。
因着辘盘设计的不同,到这一步,沈瓷的手稍有不稳,需得用比平时更大的力量。可是这样一来,便易用力不均,造成坯料歪斜。沈瓷适应了好一阵,终于渐渐有了手感,把控住力度。但这次比试是限时完成,她还没来得及使泥窝外沿变得更薄,时间便到了。
器形算是浑圆有致,可这瓷坯厚度,在这高手云集的御器厂中,便显得有些逊色了。
虽然相对于画瓷而言,拉坯并不是她的强项,但今日做出的瓷坯,实在与她的真实水平相差甚远。
沈瓷本以为,自己还能在画瓷一项扳回一局,可没想到,选拔竟是每一项都会淘汰一批人,拉坯不够好,便根本没有资格进入下一轮。
她看看自己做出的厚瓷坯,再看看旁人的薄瓷坯,那本也是她可以做出来的,如今却无计可施。她尴尬地望着那件自己都嫌弃的瓷坯,坐在小板凳上煎熬,等待着李公公过来审查,决定是去是留。
淘汰的比例并不小,其中不乏中上品的瓷坯,只要李公公不中意,便是轻巧地一挥手。到沈瓷了,她顶着几个男人嘲笑的目光,垂头丧气地任瓷坯展示在李公公面前,本以为必定被淘汰无疑,可是李公公探过头看了看她,似有深意地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竟是给了通过。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沈瓷自己亦是震惊不已,拿起瓷坯,在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中走了出去,将瓷坯晾晒,准备参加下一轮的画瓷。
这样的水平,连她自己都觉得惭愧,正琢磨着李公公为何要让自己通过时,便见李公公周围的小太监跑了过来,向沈瓷颔首致礼,低声道:“沈姑娘,李公公让我来告诉您,终选的决策权在各位高级御器师手里,他插不了手。但是,他初选会保您通过,不至于让您失了面子。还希望您今后有机会呀,让淮王多关照关照。”
沈瓷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是来套关系的。她咬咬下唇,向那小太监道:“替我谢过李公公,沈瓷明白了。”她道谢的同时,心底又在揣测,自己事先并不知初选一事,是不是李公公为了示好而刻意隐瞒的呢?她暗暗担忧,有李公公这样的督陶官在,要制出皇家满意的精瓷,还得等上多久。
接下来的画瓷和上釉,沈瓷都发挥得较为正常,再加上有了李公公的保证,自然顺利通� �了初选。
可是,无论她画得多生动,上釉多均匀,始终有人记得她那糟透的拉坯,再加上她女子的身份,沈瓷一时成为御器师们的众矢之的。不光众人暗中讨伐她,就连她自己也暗自羞愧。可眼下这节骨眼,羞愧又有何用呢?唯有努力练习,适应辘盘,才是正道。
此后,沈瓷整日将自己关在制瓷间内,用心琢磨,全意投入。以期在好不容易得来的终选机会里,再做施展。
竹青握着一只小银勺,舀了点儿大夫配置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给伏在软垫上的紫貂。紫貂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呜呜低叫了两声,在竹青的柔声劝慰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两口,便把虚弱的脑袋埋在软垫里,又趴着不动了。
紫貂的病,已经有八九日了。初时只是嗜睡,错过几顿饭后,便渐渐发起热来。它整日趴着不动,就算偶尔起身活动,眼皮也是垂耷着的。竹青找了大夫,虽说人与紫貂体质不同,但还是循着相似的症状开了几味药。竹青细心熬了,药味有些苦,紫貂至多体谅地喝两口,便再也喂不进去。
眼见着紫貂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气息一日比一日浅淡。竹青心里着急,心中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世子。
彼时,朱见濂刚沿着书房外的小径走来,打着伞,在淡淡的雨雾中跨过地面浅浅的积水。他的脚步本是稳当,突然瞥见竹青一脸焦急地立在门口,不知为何,一脚便踏了个偏,踩进水坑中,玉色长袍上溅起了星星斑点。
竹青开口唤他,一张嘴却带了丝哭腔:“世子。”她轻轻敛下情绪,喉咙动了动,说,“世子,沈姑娘留下的那只紫貂,怕是不行了。”
朱见濂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很久,才沉默地点了点头,提起步子仍往书房里走。竹青眼眶红红,咬着下唇望他的背影,直望到书房的门缓缓关上,情绪也沉到了谷底。她想,自己这是来做什么呢?世子怎么会关心一只小动物的死活,就连沈瓷离开以后他都不闻不问,自己跑这一趟又是想得到什么呢?
她兀自叹息,转身踱了两步,却突然听见背后的门猛然拉开,朱见濂步伐急躁地走了出来:“快,带我去看看。”
竹青连忙抹去泪水,带着朱见濂朝紫貂的栖处行去。昏黄的雨线沾湿了衣袖,将朱见濂的心也浸湿了。他行至屋内,紫貂听见声响,撑起眼来看了看他,似是疲倦至极,没过多久,又闭上了眼。
它已没有力气对朱见濂蒙住眼,亦没有力气再闪避。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光彩正在逐渐流逝,呼吸一道比一道弱了下去,最后再无生机……
次日,竹青在后花园寻了处幽静之地,将紫貂埋葬于此。朱见濂立在一旁望着,忽觉天地万物都渐次转作了昏黄。这些日子被他无意忽略或是刻意忘记的碎片,褪去硬邦邦的表象,再次浮现在心中。
两年前,小紫貂还是只初生的幼崽,他把它从树洞里提着脖子拎出来,看着它水亮亮的眼睛,像是那个抱着薄胎瓷在店里听她胡扯的姑娘,执意将它带回府中,想要借此讨她的笑靥。如今忆起,他突然明白了一切。为何在她拒绝他时,心中会猛地蹿上冲天的怒火,那膨胀的火苗将温柔的情绪无声地掩盖下去,那样明白和确切,他却一直假装忽略,以为自己置身事外。
风缓缓袭来,穿过重重雨幕,复又缠在他的皮肤上。那冰凉而熨帖的触觉,使他想起她手指的温度,曾携着他的手,缓缓扶起塌下的泥坯,转为圆润而饱满的柱体。他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握住,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抓住一缕冰凉的雨丝,空空如也。
竹青埋葬好小紫貂,幽树环绕中多了一团小小的土包,间或有青白花叶,落于其上。朱见濂静静看着,终于把自己那点儿隐匿的心事看得明白。
闭上双眼,她的眉眼清楚得如同就在身边,可这细雨纷扰、风声袅绕,都不过是幻梦而已;她若在,站在眼前,才是真真切切的触感、实实在在的慰藉。
他转过头,隔着浅梦般的雨帘,对竹青道:“明日,启程去景德镇,紫貂跟了沈姑娘两年,也该让她知道。”
竹青抬起眼,讶异道:“您也去吗?”
对方半晌没有言语,就在竹青以为世子因为这句问语生气了时,才听对方低声答了一个字:“嗯。”
竹青心中顿时翻腾起复杂的情绪,连忙领命去收拾行装。朱见濂却仍是执伞站在雨雾中,望着这昏黄细雨,若有所思。
沈瓷这些日子颇有压力,因着她初选时拉坯技术不精一事,在同期参加比试的御器师中备受争议,遭了不少白眼。若她是高官的女儿或者大型民窑窑主的女儿,这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还是个孤女,由此引起更多人的不满。
沈瓷不知作何解释,说自己不适应辘轳,只怕会引来更深的嘲讽,唯有将全部心神放在终选上,才能稍稍缓解复杂的情绪。
辘轳需要摇杆,配合着她转动摇杆的,是个刚进入御器厂的小窑工,名为殷南。配合得多了,两个人的交流也深入了些,时不时也会扯些闲话。
现下,殷南一边看着沈瓷画瓷,一边道:“沈瓷姐,听说终选时,高级御器师都会前来。这些人一手好技艺,平日里都在为他们专门配的制瓷间里,很难得见的。”
沈瓷问:“高级御器师,从前都不带学徒?”
“是,一般都是中级御器师带学徒,高级御器师专心为皇家制瓷就可以了。”殷南道,“高级御器师中,最厉害的便是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是得过皇上亲自褒奖的。只不过这些年或许是有些老了,皇上觉得制出的瓷器好是好,却没新意,总想要御器厂弄出点儿新花样来。”
沈瓷笑道:“皇上贵为天子,这样想是自然的。北宋时有钧瓷,南宋时有黑釉茶盏,元代有釉里红,咱大明朝永宣时期都有压手杯、双耳扁瓶这些创新。当今皇上是爱瓷之人,喜欢得紧,自然期望也高。”
殷南点点头,若有所悟,安静片刻后将目光转向沈瓷刚刚绘制的纹样,瞧着四下无人注意此处,压低了声音道:“沈瓷姐,老实说,我觉得你在瓷上的画技,并不比高级御器师差,你压力别太大,这次好好发挥,一定可以通过的。”他嘻嘻笑着,“到时候,就可以带上我去听听了。”
沈瓷得到他的鼓励,心里放松了几分,面上也有了笑容。两人又随意聊了几语,忽然听见旁侧有人发出疑惑的声音:“李公公今日怎么有闲心到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沈瓷果然听见了李公公那极具辨识度的、细细尖尖的声音。此刻,那声音中多了一丝谄媚,一丝讨好,向身旁之人示意道:“世子,人就在里面,您稍等等,我去给您叫来。”
沈瓷一听,手中的画笔蓦然跌落在地,她静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看见门外那人,整个人便定住不动了。
李公公往屋内瞧了瞧,沈瓷一身女子装束,一眼便能辨识出来。他走上前,把沈瓷往屋外请:“沈姑娘,世子找您呢。”
沈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不由得慌张了,可心底里又带了点儿期待。她抬起头来,朱见濂已是背对着她朝前走去,似是不喜此处人多口杂,等着她追上去。
沈瓷在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中,随着李公公往前走,纵然李公公万分心急地想要赶上世子,沈瓷也是不温不火地迈着小步。她的心跳得飞快,暗自揣测他今日亲临的原因。从前在王府时,若是无事,他尚且不会来寻她。如今来到景德镇,必定是有要事相告。
朱见濂在前面走着,久未见沈瓷跟上来,无奈停下了脚步。李公公一看这情形,心跳便漏了半拍,连忙催促沈瓷道:“你怎么能让世子等着呢?快,快点儿。”他面色焦急,眉毛都快拧成一团,沈瓷见了李公公这模样,想到自己今后还得在御器厂待下去,这才轻抿着薄唇快步追上。
待终于走至近前,朱见濂一看她这副忸怩模样,不禁笑道:“哟,姑娘这是怎么了?两个月不见,我还叫不动你了?”
沈瓷低着头,没敢说话。朱见濂竟是扑哧一声笑出来,问李公公:“这人我可以带出去吗?不碍事吧?”
李公公连声应道:“可以,当然可以。”说罢朝朱见濂鞠了一躬,自觉退下了。
沈瓷见没了旁人,悄悄舒了一口气,这才福身道:“沈瓷给您请安了。”
“哈,这下又知道懂规矩啦?”朱见濂打量了沈瓷一眼,白净脸庞,星眸皓齿,下巴小小尖尖的,似乎比从前瘦了些。
沈瓷扯动嘴角,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慢慢问道:“世子,您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朱见濂反问:“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很难吗?”他原本和悦的神情稍稍紧凝,再回忆了一遍她方才的问语,觉得这个称谓从沈瓷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又补充道,“你今后不要叫我世子了。”
沈瓷不解:“那如何称呼您?”
“像从前那样,叫小王爷便成。”朱见濂这话,许久之前便想同她说,奈何寻不得契机,自己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便再三作罢。他不喜欢沈瓷唤他世子,一来,这世子之位,原本就不是他所惦记的;二来,“殿下”二字,从她嘴里唤出来,总带着一种异样的敷衍。
他喜欢她唤他小王爷。小,王,爷,三个字拆开,柔情与臣服都在里面;三个字合起来,哪怕是她轻描淡写的声音,也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妩媚。
沈瓷闻言,也不问为什么,点点头顺从答道:“是,小王爷。”
她这样叫着的时候,习惯把“小”字的音拖得长一些,“爷”字的音微微上扬,转了个弯,绕得他心里曲曲折折。
朱见濂满意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柔软的发丝蓬松着,很是舒服。沈瓷感受到他异常亲密的动作,身体不自觉往后缩了缩,紧张地问道:“小王爷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念及自己刚觉醒的心事,朱见濂心下一沉,把手收了回来,只简洁道:“先出去再说。”
言罢,抬腿就往御器厂大门走去,待出了厂,才发现竹青等一干下人都候在外面。沈瓷看见竹青,顿时大喜,笑脸毫无顾忌地扬起来,大方唤道:“竹青!”
竹青也迎了过来,却是泪眼婆娑:“姑娘,你瘦了。”
朱见濂暗自腹诽,沈瓷见了别人都比见了他高兴,居然还敢声称喜欢他?他立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你如今住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沈瓷讶异道:“陋室寒碜,小王爷怎么能去?”她其实是想说,女子寡居,男子怎能随意进入?
朱见濂想了片刻,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景德镇不比王府,市井流言毕竟是令人不愉快的事,遂改口道:“算了,我还懒得去了。去寻个饭馆吧,我有些饿了。”
沈瓷舒了一口气,这才给朱见濂指了方向,带他去了位于沈氏瓷铺旧址的那家饭馆。小二瞧着朱见濂器宇轩昂,赶忙迎上去,将朱见濂和沈瓷送入了饭馆包房,竹青等仆从则在大厅进食。
沈瓷听着朱见濂的指示,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她鲜少同小王爷一同进餐,如今看这情景,更不知他为何而来。想起两人上次临别之际的话语,沈瓷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窒息的猜测:他是即将迎娶世子妃的人,莫非此次,他是邀她去欣赏那位方家嫡女的天人之姿?
想至此,沈瓷心中微叹,却发现自己并未如想象当中那般难过。兴许是上次已被小王爷的话语刺得心灰意冷,又加上近日满脑子都是如何通过终选,便很少思虑儿女情长之事。二人身份上的差距是早已注定的,自己对小王爷的这点儿情谊,早看清楚,也就没那么多痛苦的奢望了。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朱见濂看她出神,开口问道。
沈瓷回过神来:“回小王爷,近日御器厂有一场选拔,若是通过了,可以跟随高级御器师学习。我来到御器厂的第一日,恰逢初试,侥幸通过,近日都在准备终试。”
菜没上来,酒倒是先端了上来。朱见濂给自己和沈瓷各倒了一杯,轻笑道:“去的第一日就通过了初试,意思是你在高手云集的御器厂也已经很厉害了?”
“并非如此。”沈瓷摇头,实话实说,“相反,初试时,我的瓷坯做得糟透了,是李公公看在淮王的面子上,放水让我通过的。”
这次朱见濂倒是惊讶了,半正经半逗弄道:“你之前送我的那两件釉里红,有客人来时看见了,称是价值千金。怎么到了御器厂,初试还得放水了?”
沈瓷眼前一亮:“您说那两件釉里红价值千金?”
“哎,你怎么就不听我的问题,光注意前半句话去了。”朱见濂失笑,挑眉道,“怎么?知道值钱了,舍不得送给我了?”
沈瓷的兴致已明显比刚才高了许多,唇边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不,既然送给了小王爷做大婚礼物,自然是真心实意,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这一次轮到朱见濂蹙眉,大婚礼物?他要如何告诉她,自己并未订婚,现在没有,在一段时间之内,也不会。他原本是想要在两人对饮正酣之时,借着双方的酒劲告诉她此事。上次在马车内,沈瓷一边告白一边拒绝的方式让他招架不住,由是,他希望当她听到自己那番话时,不要过于清醒,不要将困难盘算得那样清楚。再退一步而言,若是她一口拒绝,自己还可凭着酒劲为自己开脱。
可是,眼下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他也不欲再遮掩。正欲开口时,沈瓷却抢先回答了他方才那后半句所提到的疑问:“至于为何初赛差点儿被淘汰,其实是因为不习惯那种辘轳,没找准手感。”
朱见濂被她的话打断思路,只得顺着问道:“那你如今练了二十余日,找准了吗?”
因为被众多御器师明讥暗讽了多日,平日里又忍气吞声不肯解释,如今小王爷这么有耐心地提起,沈瓷顿时有了倾诉的欲望:“有些体会了,官窑的辘轳其实很好用,用熟了便觉得比之前的辘轳更顺手。”她兴致一高,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热辣辣的灼烫感刺激着喉咙,更进一步激发了她的倾诉欲,“小王爷,您不知道,我一直都想要进入御器厂,这里的资源最好,技术最精,是所有爱瓷之人的梦想之地。如今好不容易进来了,又遇到了这样的机会,我真的很想把握住,一点儿也不想在终选失误。”
沈瓷的酒量不太好,一杯酒下肚,脸便红了起来,在两颊处染上了薄薄的红晕。她瞧着朱见濂不语,知道他在耐心地听,咯咯笑道:“我在淮王府的时候,就想清楚了,等我回到景德镇,一定要来御器厂,就算是先当个小窑工也没关系。我小时候,我爹便告诉我,做瓷就要做精品,粗制滥造的瓷器,是没有灵魂的。所以这次终选,我用尽心思去准备,就是想能跟着一位高级御器师学习,把官窑不外传的技术秘方学到手。”她眼中神采飞扬,说到兴处,却又低沉垂首,嘀咕道,“若是这次不能通过,便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有机会……”
沈瓷抒发的是担忧之情与宏图之志,可这番话一点一滴落在朱见濂耳里,却让他的心境慢慢发生了变化。
朱见濂想,她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回到景德镇
,要进入御器厂,如今又全神贯注地为了父亲的遗愿努力……那么自己即将剖开的话语,岂不是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打乱了她的计划?他想让她跟自己回王府,便势必会要求她离开御器厂,按她如今对终选的重视,十有八九不会同意,那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朱见濂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看着沈瓷,把到了喉咙口的话换成了鼓励:“你连釉里红都做出来了,在鄱阳的月瓷坊也能经营得生意兴隆,不必担心太多。”
沈瓷得到鼓励,展颐一笑,如同春花齐绽:“那便借小王爷吉言了。”
朱见濂亦牵强一笑,心头暗道,等等吧,好歹等到终选过去,才能让她腾出点儿心思谈别的事。
沈瓷已有些微醉,偏着头看他,似乎想了好半天,脑袋转过弯来了,这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复又问道:“话说回来……小王爷您今日到景德镇来找我,总不会是想同我聊天的吧,到底有何事?”
朱见濂看着沈瓷微醉的神态,她的胳膊放在桌上,手扶着头,袖子滑了一半,露出白白净净的手臂,衬着她嫣红的脸蛋和嘴唇,孩子般的娇媚。
他自己要说的话,已决定推迟;而关于紫貂的消息,他却是说不出口。只沉默着,待沈瓷差不多吃饱了,才对守在门外的丫鬟说:“唤竹青过来。”
竹青匆匆进入包房,沈瓷朝她望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朱见濂冲竹青微微点了一下头,她便明白自己需要说什么了。
无奈之下,竹青只得咽了下口水,喉咙动了动,屏息片刻颤声道:“姑娘……世子这次带着我们来,是想让你知道,小紫貂,前日去世了……”
沈瓷的瞳仁陡然收缩,笑容僵在半空,竹青心中酸楚,不敢看她的眼,只娓娓道:“本以为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过几天便好,可后来便渐渐吃不下饭,熬的药也不愿喝……最后世子命我将它埋在后花园的林子里,地处僻静,应该能让它好生安息……”
沈瓷愣愣地听完,眼帘也缓缓垂了下去,良久,才低声道:“多谢,多谢小王爷……”
气氛沉滞了下来,一丝风也无。竹青的话说完后,这桌席上的言语也已经耗尽。沈瓷的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颓然坐在原处。沉默良久后,朱见濂站起身,轻声对竹青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回去了。”
沈瓷看了他一眼,心还在痛,但也不忘起身相送。待行至饭馆门槛处,朱见濂才回过身来,看着沈瓷的眼睛道:“过些日子有空儿,我再来找你。”
按照小王爷从前散漫的性子,沈瓷只把这当作一句客套话,脑子都没过,便应道:“恭候小王爷到来。”
朱见濂转身上了马车,没再多说。反是竹青握着沈瓷的手安慰半晌,待马车已经启程,才赶忙跟上了队伍。
车辇慢慢驶过长街,出城以后,人烟便稀少了。郊外的小路寂静无声,唯听见车轮辘辘的声响,搅人心神。
这一段路临湖,岸边草色青青,生长着一片繁茂的芦苇。微风缭绕,掀起一片碧绿的浪涛,也掩住了芦苇叶之后的景致。
朱见濂无心欣赏美景,只倚在榻上出神。突然,车身猛地一晃,领头的骏马打出一个响鼻,发出一声惊诧的嘶鸣。
朱见濂的头“咚”的一声撞到车壁,他原本便心情不佳,此刻撞得额角火辣辣地疼,不禁火起,一把将门帘掀开,斥道:“怎么回事?”
门边侍卫道:“有个人突然从一旁的芦苇荡走出来,惊了马。”
“好端端的,怎么藏在芦苇荡里?”朱见濂更是不悦,探出头去看,正瞧见一人坐在地上,面带惶恐,倒似被马惊着了。
侍卫上前,用脚踹了踹那人:“我家主子问你,你为什么藏在芦苇荡里?”
那人还瘫在地上,嘴唇发白,站不起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藏?我没藏啊……”
话音没落,两个侍卫已将他架起,扭送到朱见濂面前:“这人惊扰车驾,请您发落。”
朱见濂瞧着那人身材消瘦,衣服已破旧不堪,看起来十分可怜,摆摆手示意侍卫将他松开,问道:“你为何突然惊扰马车?”
那人露出惶恐的神情,连忙伏地道:“大人恕罪,小民岂敢惊扰大人的车驾?是小民在路上流浪已久,刚才进了这芦苇荡洗了把脸,本想顺带挖点儿芦苇根充饥,可是用来挖掘的工具方才被我扔在了路边,只得探出身来取。只怪小民饥饿已久,神志恍惚,没注意别的,这才不小心惊扰了大人。”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很快很急,但因久未进食,声音是哑的,气息也虚弱。侍卫听了他的话,果然在岸边发现了一个包袱,里面有个竹筒子,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工具了。
朱见濂了解了情况,也不欲再追究。瞧着这人饿得不成样子,吩咐一旁的丫鬟道:“拿点儿东西给他吃。”
丫鬟领命,端出一盘新鲜的水果和几盒精致糕点,放在那人面前。那人眸光大亮,眼睛都看直了,再次叩首:“谢大人隆恩!”
朱见濂放下门帘,这事便这样揭过了。马车重新启程,还未驶出一里地,便听见车窗外的侍卫马宁沉声道:“世子,马宁有事禀报。”
朱见濂撩开绉布,窗外,马宁正与车辇同速走着,一脸郑重模样。
朱见濂看了他片刻,见他严肃的神情丝毫未减,又不肯开口,当即明白:“你进来说吧。”
马宁跃上车辇,掀了帘进入,单膝跪在朱见濂面前,压低了声音禀报:“禀世子,方才再次启程后,我无意中听到两名侍卫议论,说这从芦苇荡里出来的人,面貌长得跟汪直非常相似……我就回忆起前几日您让我找的汪直画像,的确是像。”
秋兰死后,马宁俨然成为朱见濂最信任的近侍,他专门交代过马宁留意汪直和万贵妃的消息。前几日,马宁才寻了汪直的画像给朱见濂看。是以,如今听见了这番议论,觉得世子或许会有兴趣,便连忙禀报来了。
朱见濂身体一震,问道:“是哪两人在议论?”
马宁说了这两人的名字,朱见濂回忆了一番,模模糊糊地记了起来。这两人跟他的时间都不太久,是他当上世子以后,才从父王的手下拨来的。想必是四年前随父王入京述职时,曾在京城见过汪直。
朱见濂脑中还没什么思路,只觉得这等机遇不宜错失。虽然尚且不知要做什么,言语却已反应过来:“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朱见濂懒得掉头,直接跳下了车,带着马宁快步往回走,不给停滞的车队任何解释。
那人还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水果和糕点。他衣衫褴褛,尘土满身,唯有一张脸,方才在芦苇荡洗过,非常干净清晰。
朱见濂这才蹲下来仔细看他,细细长长的眉眼,挺拔的鼻梁,看起来比朱见濂要大七八岁,果然同马宁拿来的汪直画像十分相似。虽然长途跋涉的风尘让他的皮肤不再细腻,但这不妨碍他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可谓容华摄人。
被朱见濂盯得久了,那人的目光开始紧张起来,他慌忙将未吃完的糕点往怀里拢了拢,小心翼翼地看着朱见濂问:“大,大人,您这是……”
朱见濂睨了他一眼:“放心,给你的食物,不会收回。”
那人立马松了一口气。
朱见濂看着这人的一举一动,心中不禁感叹暴殄天物。这人有着如此俊美的面容,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毫无气质的乡民味道,实在令人扼腕。汪直从小生在皇宫中,深得皇上和万贵妃的喜爱,又独掌西厂大权,就算真的同此人相貌相似,也绝不可能是这等卑微惶恐的样子。
朱见濂站起来,不用这人再做解释,他已完全相信,面前这个瘫坐在地上的饿死鬼,必定不是汪直。
但不是汪直,并不代表这个人没有用处。
朱见濂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嚼着满嘴的食物,囫囵答道:“杨福。”
“好,杨福。”朱见濂指了指他手中的梨,言语中带着引导,“你想不想今后再不挨饿?每天都有人送各式各样的食物给你,衣裳、住处、银两,都不缺。”
杨福眼前似出现了一幅美好的蓝图,啄米般地点头道:“自然是想的。”可没过一会儿,眼又垂了下去,“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朱见濂闻言,腰慢慢直起,站了起来,认真道:“这并不难,我可以帮你做到。”
杨福骤然抬起头,目光充满期待。
朱见濂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道:“人多口杂,我不宜明目张胆地将你带回淮王府。反正这儿离鄱阳也不远了,走路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你可以悄悄跟在队伍后面,别被人看到就行。”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入杨福手中:“这是提前给你的银两,待到了鄱阳,我让马宁给你安排住处。”
杨福伸出手,颤抖着收下了这一锭白银。望着银子白花花泛光的表面,他在难以置信之后,紧接着便欣喜若狂,连声应道:“好的!好的!小民一定悄悄跟在马车后,随您前往鄱阳!”
朱见濂看他的神情,皱眉道:“此事不可让他人知晓,你安安静静地跟上便好,若有人问起,只说不知道。”
杨福再次点头,眼中光彩不减:“您交代的事,一定照办。”
朱见濂这才点点头,吩咐马宁走在队列最后,时不时查看杨福跟随的距离是否过近或过远。他不想将今日之事扩散,便不能让马车等得太久,加快步子回去,旁人只当是世子方才内急,并不知他是回去找了那衣衫褴褛的饿鬼。
他坐回车内,似是抓住了一个关键的筹码。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抵达鄱阳以后,朱见濂径直回了王府,而马宁则带杨福去了世子的一处别院,地处偏僻,距淮王府有六七里远。
马宁亲自安排好杨福的衣食住行,在杨福的感激涕零中离开。马宁回到王府,正欲向朱见濂禀报时,却见世子凝神遥望,杯中的茶汤已是凉透,还未曾碰过一下。
瞧着马宁进屋,朱见濂唤他过来,吩咐道:“你去查一查那个杨福,是哪里人,家中有谁,做过何事,细细打听清楚。此事不要惊动他本人,也不要传到父王的耳朵里。”
马宁一一答应,领命而去。朱见濂这才缓缓坐下,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两口,不小心灌入两片苦涩的茶叶,顿觉头皮发麻,伴随而来的,还有心中的悸动。
杨福这个人,是一颗上好的棋子,但能不能为他所用,又被他用得好,朱见濂并没有把握。这人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剑,不知会刺向何人,但刺或不刺,全凭朱见濂自己决定。
四年前的旧日恩怨,亲生母亲的突然离世,他迷惘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向前的劲头。如同沈瓷身负着父亲的遗愿,他也得利用杨福这个切入点,去承担需要承担的东西。
御器师终选的日子很快到来,由八位高级御器师亲自出面,挑选具有资质的人选。
候选者中女子有二三名,沈瓷因着初试的事件,可谓饱受议论。因为李公公不介入终试,许多人等着看她好戏。重男轻女的思想终究根深蒂固,就算沈瓷同他们没有仇,也免不了遭受一番奚落。
终试规定了必须做青花瓷,但器形和图纹不限,每个人自带图纹样板,自由发挥。这次的时间比初试充裕,沈瓷最擅长画瓷的环节,因而花了一整日,才在宣纸上绘制出了一幅《梅竹寒禽图》,并在想象中将画作投于瓷上,亦觉适宜。
所有的候选人进入制瓷间,落座后,先用统一配好的瓷泥进行拉坯。替沈瓷摇杆的是殷南,两个人已经配合得十分默契,很快便进入状态。
沈瓷揉压泥团,依次将空气从坯料中挤出。搓揉成长条形后,再竖起压短,随着旋转慢慢揉捏。
她这次拉出的是一件梅瓶,造型优美,比普通盘碗的难度高一些。小口短颈、瘦底丰肩,轮廓一点儿一点儿在她的指尖凸显。由于梅瓶上部宽大,下部窄细,容易倾倒,沈瓷在即将成型时,还巧妙地将瓶体下部加厚,降低了重心,使其不易碰倒。
旁人看得惊诧,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有这样大的进步。待梅瓶成型,更是频频引来侧目。自永乐以来,梅瓶多是雄健敦厚,富有男性特征,但此刻沈瓷手中的梅瓶,却是挺秀俏丽,恰似美人的盈盈身形。
有高级御器师从旁侧探看,路过沈瓷身旁时,目光稍稍多停留了几眼。梅瓶已经成型,就在旁人以为沈瓷要结束动作时,她却又蘸了蘸水,动作轻盈地在坯料上抹动着,两只手的四个指尖相对,继续朝里挤压,要将瓶壁变得更薄……
这样的拉坯手艺,在御器厂虽然称不上顶尖,但在女子中已属罕见。
拉坯的作品完成,比沈瓷构想中稍微大一些,不过因为烧窑以后,坯料会变小,所以这个大小正合适。
沈瓷坐着等了一会儿,待坯料半干时,转动车盘,用刀旋削,使坯体厚度适当,表里光洁,终于完成了在辘轳上的部分。
她自己左看右看,对这件梅瓶还挺满意的。却不知,就在她的后座,一个低级御器师见她进步如此,咬咬牙,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终选时,看的便是整体,不再分阶段淘汰。所有候选人做好瓷胎,休息了几个时辰,待晾干后,便进入画瓷环节。
沈瓷将带来的图样放在侧旁,直接将瓷胎放在桌上,蹲下身细细描绘。坐在沈瓷后座的那人看了她一眼,只取了一点儿青花色料,先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待绘制到四分之一,沈瓷后座那人色料用完,突然起身,去前方补充了一大份青花色料。他顿了顿,偷眼看着沈瓷,微微眯起的眼里透出戾气。端起色料,假装急于回到位置,加快了脚步往回赶。
他的手原本就微微倾斜,经过沈瓷身旁时,脚下猛然一个趔趄,手中的色料盘一脱手,倒扣着便朝沈瓷桌上的梅瓶摔去。
沈瓷惊叫一声,下意识用手将色料盘弹开,盘子是木制的,打在手背上并没无大碍,可其中的青花色料却泼洒开来,将梅瓶中部的一整块尽数染上……
挺拔秀丽的梅瓶污了一大片,梅花之下,本该绘制寒禽之处,此刻却成了一团浑浊。沈瓷抬起头,一双眸子怒视着他,还未开口,那人却抢先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语气恳切,眸中却是淡然。沈瓷咬了咬口中细牙,死死盯着他看。
众目睽睽下,其中不乏对沈瓷不满之人,瞧着她不肯原谅,阴阳怪气地帮腔道:“姑娘自己出脚绊倒了别人,还好意思找碴儿。”
此言一出,又有一人拥护道:“对,我也看见了,她是故意伸出脚的,却没想到把色料洒在了自己的瓷胎上。”
沈瓷没想到被倒打一耙,可 奈何对方人多,又是言之凿凿,简直百口莫辩。
就在对方步步紧逼不肯放松之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转过头去看,正看见首席御器师徐尚缓步走来。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却自有一股镇定的气场,脚步一顿,众人便不敢再开口。
“吵什么吵。”徐尚先生泰然自若,一个斜睨扫过去,慢慢道,“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静了片刻,沈瓷后座的男人嘀咕道:“这位姑娘故意伸出脚来绊我……”
徐尚先生面色未变,转过头看他:“你端着色料走,都不看路吗?看你也没伤着,还多嘴什么,还不快抓紧画去。”
那人闻言,不敢再反驳,赶忙回到了位置。他倒是没事了,可沈瓷望着梅瓶上那一大片无法去除的色料,茫然不知所措。眼见着徐尚先生就要离开,连忙拦住他道:“先生,我的梅瓶被染上了一大片色料。您能不能宽限我一点儿时间,让我重新拉一次坯?”
“拉坯环节已经结束,现在是画瓷。”徐尚先生眼都不眨,复又抬起脚步,只扔下一句话,“自己想办法。”
徐尚先生飘然而去,后座亦响起几声得意的窃笑,心道小姑娘不过如此,不知分寸,还敢跟男人争夺位置。
沈瓷毫无他法,只得定了定心,左右转动着梅瓶,思索解救之法。色料沾染的面积太大,不可能将这一团浑浊的污渍再演化为恰当的图案。更何况,青花本就是讲究淡雅意境的瓷器,若是强行改图,只怕效果也不佳。
若是入窑烧制,沈瓷倒是有个办法。因为青花是釉下彩,烧制出来以后,还可在上釉后涂上彩料,将釉上彩再放入窑中低温烧造,只要图案适当,或许还可覆盖青花色料留下的痕迹。
可是,因为这不过是一次学徒的选拔,并不会入窑烧制。就算烧窑,还牵扯到瓷器摆放的位置以及窑内的温度,不可能达到公平。
沈瓷的身体不禁瘫软,慢慢坐下,抚了抚额头,眼看着一切努力将要付诸东流。她叹了口气,盯着那团污浊的色料,恨不得把瓷胎的表层刮下来,可是这瓷泥的韧性还不足,原本就薄的梅瓶若再削下一块,很容易在烧窑过程中破裂,失败的概率极大。
等等……在烧窑过程中破裂?
沈瓷一个激灵,脑中豁然开朗,既然此次评比不入窑,那么破裂不破裂,已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嗖的一下站起身,在屋子前方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小刀,以旋削手法,将那一片青花污渍连带着周围的一片刮去,留下一块长方形的凹陷。
沈瓷将削完的长方形再修缮了一番,确保其工整,这才重新执起笔,细细绘制。
凹陷的长方形被绘成了雕花的窗。窗内,是空插珠花懒画眉的晓妆女,一头青丝垂下,对镜自怜;而窗外,梅仍是梅,竹仍是竹,只是那禽鸟缩小了比例,成了站在窗檐下一隅仰头窥视,更添几分灵气。
化污渍为神奇,且在短时间内重新做出适合瓷器的构图,不单是有“画技”,画中还带着精妙的“瓷味”。
沈瓷绘完时,大部分御器师都已完成制作,她连忙上好釉,将釉料涂抹均匀,最后一个完成了全部工序。
高级御器师们依次走过,检审着候选人面前的瓷器,其中一位高级御器师盯着沈瓷的成品看了许久,确实觉得精妙,可念在她是女子,又有些犹豫。
就在这个犹豫的当口,又有人嘀嘀咕咕捣乱来了。
“她这件瓷器,看着不错,但出窑的效果多半不好。这次用于比试的瓷泥缺乏韧性,看她削去那一块的薄度,十有八九都会破裂。”
那原本犹豫的高级御器师听了,想想也是如此,不仅要好看,还得烧制成功才行,便从沈瓷面前讪讪地走过了。
一圈下来,诸位高级御器师都已在心中盘算好了人选,皆是男性,但没有一个人率先提出,都等着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发话。
徐尚是最后压轴的检审人,他绕了一圈,将目光定在了沈瓷的梅瓶上:“想了这个办法啊?”
沈瓷点点头,轻答了一声“嗯”。
徐尚拎起梅瓶,拿在手上看了看。梅树老硬,竹簧丛生,禽鸟的刻画柔和,展翅欲起,宛然欲活,衬得画中生气盎然。最妙的是那窗户里的美人,凹下去的长方形增加了立体感,使得整个画面刚柔并济,颇有意趣。
徐尚先生点评道:“画得倒是不错,可曾考虑到实用性?”
沈瓷颔首答:“考虑过。若是追求实用,其实可以在青花上再加一层釉上彩。只是,比试并不入窑,只能采用削去之法,实属无奈之举。”
徐尚轻哼了一声:“没什么无奈不无奈,瓷器烧制不成功,画得再好也无用。”
听首席御器师说出此言,周围人不禁心头窃喜,皆以为沈瓷已被淘汰。谁料沈瓷听着听着,脑海中猛然蹿出与小王爷初见时他说的那番话,竟是张口顶撞道:“工艺是很重要,但不能过于强调工艺性。徐尚先生,您想想,为什么朝廷不让景德镇自己绘制瓷器图样,而一定要让远在京城的工部绘制呢?因为,工艺是可以学的,但画家本身对于意境氛围和绘画精神的把握,是工匠学不来的。徐尚先生说我画得不错,是因为我并非单纯的工匠,我可以变画为瓷,这并不多见。今日之事实属偶然,往后,工艺不足我可以学,但融画入瓷,并非人人可为。”
沈瓷一口气说下来,都没有停顿,就像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话似的。
徐尚听了她的话,沉默片刻,继而朗声笑道:“不错,说得有道理。”他用手指着沈瓷,“你的这番言论,亦是我近日所思,倒是无意间有契合之处。能将画面让位于瓷,又将画展现得隽永悠长,你小小年纪,确实不易。”
沈瓷呆了一下,没想到徐尚竟是如此爽快地认可了她的说法,还加以表扬,一时有些愣怔。
“听不懂吗?”徐尚看着沈瓷还滞在原地不动,以指节敲击了两下梅瓶的瓷面,道,“还不快拜见师父。”
沈瓷听了这句才缓过神来,一瞬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忙伏身,诚挚叩首道:“沈瓷拜谢师父!”
周围一片唏嘘,众人皆没想到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最后竟收了个女学徒。其他高级御器师反倒是挺高兴,看见徐尚先生没点中自己属意的弟子,终于可以放心地收徒了。
周围还有些许非议,徐尚先生理都不理,待比试结束后,便带着沈瓷潇洒离去。
沈瓷还有些愣神,接连的转折令她恍如身在梦中,跟在徐尚先生身后走了半晌,才想起了什么,连忙跑到徐尚身前解释道:“徐尚先生,我……我没有用脚绊那个人。”
“我知道。”徐尚先生一丝惊讶也无。
沈瓷诧异反问:“您知道?”
徐尚先生笃定道:“他第一次取青花色料时,我就知道肯定不足够,还提醒过他。但他第二次又取得异常多,我便多看了几眼,瞧见他盯了你好一会儿,经过你身旁的时候,果然就出了事。”
沈瓷恍然,思索片刻后,本还想问徐尚先生既然知道,当时为什么不替她解释。但想了想,觉得事情已经过去,问出来反倒有些责怪的意思。
沈瓷没开口,徐尚先生倒是自己提起来:“当时我没提,一来,我也并非亲眼所见;二来,提了也没用,反倒是加深仇恨。总之事情已经过去,你是有天赋的,今后好好学便是。”
沈瓷点点头,转念一想,若不是那人做出此举,说不定徐尚先生还注意不到自己,算来,也是因祸得福了。
两人一前一后,步行同去。沈瓷觉得此刻的身心都舒畅极了,往后,她便能跟随首席御器师研制瓷器,离自己立志要完成的梦想,亦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