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瓷骨(全) > 第十九章 峰回路转全文阅读

清晨,天灰。

凛凛的朔风穿堂而过,卷起地面片片残叶。

杨福昨夜与卫朝夕诉至深夜,释放后的情绪,疲累又轻松,一觉睡到了辰时。好在,出发的时辰定在午时,他还余有充裕的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并不是个明媚的好天气。可他的心情是痛快的,好不容易坚守到了这一天,只需抵达鄱阳,便可拨云见日,报积蓄六年的仇恨。

他甚感快意,早膳刚喝了一勺粥,想起今日应该叫卫朝夕早些筹备,又放下勺子朝她的住所行去。

手指在门上轻敲了三声,没人应。

“朝夕?”杨福在门外试探问,“还在睡吗?今日便要离开了,你可收拾好了?”

寂静无声。别说答语,就连一丝一毫的脚步声都没有。

杨福顿觉奇怪,卫朝夕平日里虽然起得不算早,但到了早饭的点,肚子一饿便会醒,眼下已至辰时,按往常的时间,她早就应当起来了。

难道是已经出去了?

杨福这般想着,见里面依旧毫无反应,又抬起手往门上拍了拍。

这一拍,才发现原来门并未上锁,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推开。屋子里陈设依旧,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打开衣橱,发现卫朝夕常穿的那几件衣裳已经不见了,连带着她平日存在匣屉中的银两,也一道消失了。

杨福胸口一紧,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猛地后退几步,后腰抵在圆桌上,转过身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

他犹自不敢相信,直到打开信笺从头至尾看了两遍,才恍恍惚惚跌坐在椅上。

信上的字不多,仅是寥寥一句话:

“不必等待,我已先行一步,江西再见。”

江西景德镇,御器厂内正是一派热闹景象。人人各司其职,制瓷流程有条不紊。

因之前送入京城的斗彩瓷大受皇上和万贵妃喜爱,御器厂被赏赐不少金银,沈瓷将每一名御器师和窑工的月俸在原来的基础上都提升了一档,若制出精品,还有额外奖励。一时间,整个御器厂欢欣鼓舞,充满干劲。

与从前的督陶官李公公不同,沈瓷了解瓷,懂得瓷,潜心投入到瓷务的钻研中,并且身体力行,不断修缮,在她的主持下,御器厂也渐渐有了新的风貌。

这日,她正同徐尚先生试验一批新进色料的效果。虽然在未烧制完成前,瓷器上都是单调一色,但凭着想象,那灰蓝的山石、红艳的山茶、幽恬的兰草,仿佛也渐渐浮于眼前。

“这批色料磨得很细,质地纯净,用起来很上手。”徐尚先生道。

沈瓷表示赞同,道:“今晚烧窑时,将这件也放进去,看看烧制出来的颜色是何种效果。”

“听说这批色料是花重金寻矿物研磨得来的,也不知在高温下会变成什么样。”

“明日便清楚了。”沈瓷笑笑,“如今斗彩瓷刚起步不久,虽然得到了皇上的喜爱,但还有提升空间。我打算主持烧制几批后,挑出品质最精者,表上‘天’字底款,作为品种的代表。”

“不错。”徐尚先生抚了抚胡须,对沈瓷笑道,“当初高级御器师择徒,选了你,果然没错。”

沈瓷不好意思地笑笑,回身刚将手中的笔放在桌上,便见一小窑工跑了过来,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御器厂外有人将这个递了过来,要我转交给您。”

沈瓷低头一看,是一张字条。

展开来看,是一行秀逸的行书:“思卿至意,何时方见?”

沈瓷的心跃跃而动。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小王爷所书。

他来了,正如他之前答应的那样,终于来寻她了。

那小窑工挠挠头,认真补充道:“那人还说,今日申时末端,约您到花涧山庄一叙。他等着您。”

沈瓷困惑,这地方她没听过:“花涧山庄?那是哪儿?”

小窑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之前受人邀请去过两次。”徐尚先生道,“地方有些偏,快到郊外了,从镇里过去,会经过一片密林。普通人家虽不知道花涧山庄,但富贵人家时常在那里举办聚会,因其环境清幽,服务周到,口碑还不错,是个消遣休闲的好去处。”

“原来如此。”沈瓷低语一声,仍觉有些奇怪,朱见濂明明就在御器厂外,为什么还要约她去花涧山庄呢?她逮住那小窑工,问道,“给你字条的人呢,现在还在外面吗?”

她问完,还没等对方回答,便匆匆要出去寻。

“别去了,那人已经走了。”小窑工连忙阻止,“那时我正往御器厂里运瓷泥,那人给了我字条后,很快便离开了。说是怕打扰你做事,因而把约定时间定在了黄昏。”

沈瓷点点头,略有失落,也认同了他的说法。理了理情绪,整颗心再次被浓郁饱满的喜悦包围,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对小窑工笑笑:“那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待小窑工离开后,徐尚先生看着沈瓷满脸遮不住的笑意,不禁问道:“谁啊?淮王世子?”

沈瓷抬眼看了看徐尚先生,抿唇点头。

“我猜也是。花涧山庄那般地方,平常人也去不了。”徐尚先生乐呵呵的,突然间却话锋一转,“不过,那地方虽然不远,却有些偏,他倒是放心让你一人去。你能找得到吗?要不我送你一程?”

沈瓷兴致正好,轻巧地同徐尚先生行了个礼:“不劳烦先生亲自送了,告诉我如何走便好,我好让车夫寻。”

“那好,汐水路你知道吧?沿着那条路往北走,穿过一片林子便是了。”徐尚先生道,“路上人烟稀少,注意安全。”

“谢谢,记住了。”

沈瓷强自压下心中的喜悦,继续做手头的事,其间两次没忍住,将字条又拿出看看,再次确认是他的笔迹。好不容易熬到申时,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终于起身,出厂唤了车夫,朝花涧山庄行去。

天色渐暗。

日光向西斜去,倾出一点霞光。

马车从汐水路向北,一路行去。沈瓷坐在马车里,听车外的人声渐渐安静,想来已是到了密林。

她拨开帘子,向外看去,喜在眉梢,可没过多久,那眉心又渐渐皱了起来。

之前只顾着高兴,没能细想,如今静下来,耳边只剩下马车轱辘的滚动声,却觉得处处诡异。那张字条,笔迹是小王爷的没错,可按照他的谨慎,怎会让她独自穿过这片安静的密林?若说等在御器厂外不进来,是怕打扰她做事,可从前哪次他不是堂而皇之地进来,突兀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更可疑的是,明明是托个不熟识的小窑工转交字条,却只写相思,反倒将最重要的时间地点以口转述,实在蹊跷。

有没有可能,那字条的思念是真的,约见的信息……却是假的?

沈瓷心下一沉,敛了喜色,自己先前真是被喜悦冲昏了头,竟没能细想这些可疑之处。她探出车帘,急急对车夫叫道:“快掉头,我要回去。”

车夫一愣:“掉头?不去花涧山庄了?”

“不去了。”沈瓷果断道,“若真的是他,自会再来御器厂寻我。”

车夫应了声,欲减下速度拐弯,刚勒了下缰绳,整个人便愣住了:“沈……沈大人,怎么有这么多人朝我们围过来……”

沈瓷神经绷紧,迅速拨开车帘一看,果然见到八九个大汉,正满脸糟粕气地朝她聚拢。

他们速度很快,小道又窄,掉头已是来不及了。

“哟,小妹妹,还专门减下速度迎大爷呢,爷爷们在这林子里憋着,等你可久了。”说话的是个黄牙黑皮的汉子,那小小的鼠眼眯起来,透出黏腻的猥琐,言语间,竟已攀上车窗,一把扯掉了帘子,“哈哈,是个娇小的美人,兄弟们今日可有福啦。”

与此同时,余下几个汉子也陆续追了上来,直朝车夫抓去。看样子,是准备先除掉车夫,之后,大概便是她的噩梦了……

车夫慌忙之中不知如何是好,仍试图减速拐弯,沈瓷急忙叫道:“别拐了,往前跑,越快越好!”

车夫一急,连忙挥动马鞭,可那马儿温温吞吞的,反倒越走越慢。

眼见那帮人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堵在车前的汉子流着涎水大笑:“小美人,跑不掉了,不如乖乖听话,大家都省事。”他搓搓泛黄的大手,瞥了眼沈瓷车前那匹懒洋洋的马,淫笑得更大声了,“哟,瞧你的马也累了,不如,就在爷爷这里歇歇呗。”

几人便围得更近,摩拳擦掌:“先把这个车夫扔下去,碍事!”

在他们说话间,沈瓷突然一把扯下发上的细簪,满头青丝散开,引得那帮人奸笑更浓。

“只得赌一把了。”她想着,飞快地将细簪对准马屁股,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里一刺。

马儿长嘶一声,惊蹄而起,一扫方才的温吞迟缓,铆足了劲向前奔去。

那几人见此异状,聚成一团堵在前方,试图拦截。可那马儿如同发了狂,丝毫没有因面前的人减慢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失控般地往前冲去。

那帮人原本还站得岿然,但临到马匹冲过来,个个都怯了胆,推搡着朝两旁躲去。已是来不及了,马车飞速掠过,蹄声阵阵,伴着被撞汉子的惨叫声,尤为刺耳惊心。

“妈的,敢撞老子,别让她跑了!”

一声粗砺的吼叫冲出,惊醒了躲闪的众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汉子们发出狂躁的吼叫,一同朝马车扑了过去。

“拉住,都给我拉住!先把女的拽下来!”

马儿发出阵阵嘶鸣,发疯般地往前跑。七个大汉在后面拖着马车,逐渐减慢了速度,还有一人原本便攀在马车的窗外,此时趁着速度减下,顺势一跃到了车内,与沈瓷和马夫仅有一帘之隔。

不能进入,更不能跳下。沈瓷一把将马身上的细簪取出,捏在手中。马儿再次受到刺激,狂蹄乱舞,剧烈晃动,猛地再次加快了速度。

“哎哟!”只听马车外再次响起众汉子的哀鸣,只见他们狠狠扑倒在沙地上,摔得满嘴沙石。

“还有老三在上面!”有人大喊,“老三,把那女的给我扔下来!奶奶的,太他妈没面子了!”

沈瓷握紧了细簪,全副精神都放在那道薄薄的帘子上。风一吹,帘子轻飘飘晃起,隐隐露出里面那张狰狞的脸。

不知道对方会如何行动,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硬拼她没有胜算,无论是力道还是耐力,都不如男子。若是他进入车内,在狭小封闭的空间中,过不了几招她便会被制伏。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巧劲,看是否能逮住机会将那贼眉鼠眼的汉子逐下车去。

沈瓷抿紧唇,半蹲着身体站在车板子上,努力保持着平衡,屏息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手。马车一路颠簸,车夫手忙脚乱,突然一阵奸笑声响起,那鼠眼竟大摇大摆撩开帘子咧着嘴笑:“我的好妹妹,还想往哪里去?从这儿摔下去可疼了,不如进来,在车上刺激刺激。”

沈瓷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着,没回话,只悄悄将藏在身后的细簪握得更紧。

“哟,还挺倔?”鼠眼的身体也从帘子后探了出来,没好气道,“看爷爷把你扔下去就没话说了。”

车夫不停哆嗦,见鼠眼从里面出来时,手里竟还拿着一把锃亮的刀,光线晃得他眼前一花,连忙以胳膊护住自己:“这位壮士,我……我是没什么干系的,别杀我啊,我我我,我这就跳车!你们忙,你们忙……”

说完,那车夫慌忙爬起,往车下狠心一跳,连滚带爬逃开了……

马车仍在飞驰,却已没了掌控的人,任由狂躁的马儿随意驰骋。沈瓷的心抽得更紧,眼下只剩了她一个人,情况更加危急。

“哈哈哈哈!”鼠眼仰天长笑,见车夫离开,痛快地把刀收回,反是张开双臂,大大方方地朝沈瓷走来:“过来吧,帮手都逃了,妹妹还有什么办法?往爷爷怀里来吧。”

鼠眼越逼越近,沈瓷瞥了一眼道路,前面不远处有个大幅度的拐弯,或许周旋到那儿,胜算会更大。

她收了收手中细簪,暂且没有出手惊动鼠眼,蹲下身一绕,从他的胳膊下面穿了过去,到了另一侧。

鼠眼没有让她轻松溜走,手一转,顺势捏住了她的衣裳:“嘿,有意思。”他用力一拎,便把沈瓷提到他的眼前,“刺啦”一声撕开她的外衣,将那双粗糙发黑的手探了过去。

沈瓷汗如雨下,拼命挣脱的同时,竭力让自己不从车上摔下去。她睨了眼前方的弯路,近了,更近了,受惊的马全然没有减速的征兆,依然拼尽全力向前冲,连带着马车都几乎飞了起来,似乎要在这个拐弯处将所有人都抛出去。

就是这个时候了。

沈瓷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趁鼠眼正挑逗着她说话之际,飞快地举起细簪,直朝对方的脸上刺去。

一声尖厉的哀号声响起。

“他娘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鼠眼捂住左眼,边骂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沈瓷立马上前又往他的脖子和胸口刺了两下,趁着拐弯时的惯力往外用力一推,鼠眼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伤口,没了支撑,亦没料到此处突然拐了个大弯,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

他还在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声音却已飘得越来越远。马车狂奔,远处追逐的人影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清面目。

还不能懈怠,为防他们再追上来,或者还有其他埋伏,她不敢停下。索性自己坐在车板子上,拿起缰绳驾车。马儿疼过了劲,逐渐恢复了平静,步子也稳了下来。沈瓷坐在车上频频回望,又跑出了老远,终于确定那帮人没有再追上来。

可很快,沈瓷又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她迷路了。

视线所及,一片陌生景致。她记不清马儿方才跑过了多少岔道,就算记清了,眼下也不敢原路返回。

天色渐次暗下,橘红的霞光沉入地平线,隐隐有月色探了出来。

看来,今日势必是回不去了。

趁着稀薄的光线,沈瓷又朝前赶了赶路,本想找户人家借宿一晚,可这郊外人烟稀少,走了一阵也不见人家。她停下,朝四周看看,似乎唯有右侧的一片林子暂且可做藏身之处。至于返回之路,且等明日再想吧。

沈瓷入了林子,没有进得太深,可从外面也看不出里面有人。她将马儿拴在一棵树旁,自己则从旁处择了棵较粗的树,将袖裙挽起,费劲地爬了上去。

虽然树不算很高,但半夜若是有野兽,还可抵御一二;若是有人,等马儿发出声响后,也能快些逃离。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几根粗壮树枝的分杈处,抱着头看天,残月悬在枝叶之间,凄凄渗出些光亮。今日发生的事,回忆起来心有余悸,她身心疲累,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却又不得不保持警醒。只好微睁着眼睛望着那天上残月,不禁想,若是此时身旁有个信得过的人儿,该有多好……

此时的朱见濂,已是身在景德镇,携五十护卫,沿着汐水街以北一路搜寻过去。

昨日淮王召朱见濂和朱子衿一同用午膳时,朱见濂总觉得她神情有些不对劲。吃饭期间,时不时朝朱见濂斜眼一瞟,目光中有侥幸的得意。

她有什么好得意的?恰巧中途淮王离席片刻,朱子衿便笑得愈发放肆,朱见濂放下筷子,望着她:“你看着我笑什么?”

“我想看就看,关你什么事?”朱子衿扬起下巴,又道,“不过看你可怜,隔得老远,什么事都不知道。”

朱见濂下意识胸口一紧:“发生了什么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朱子衿低下头,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大块肉,吃得极香。朱见濂想要细细再问,淮王已经回来了。

这顿饭吃得莫名其妙,朱见濂总觉心中不安。没兴致午睡,他回到书房,踱了几步,忽见自己摆在案上的宣纸略有零乱,走过去一看,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这一沓宣纸,多是他的练笔之作。他往后翻了翻,发现第二张居然不见了。

那是前几日他想到沈瓷时信笔所书,寥寥八字,借此寄托,写着“思卿至意,何时方见”。

他原本早就想去寻她的,可当初去京城时日太久,淮王的身体又不便,王府许多事还需要他打理。不过,眼下淮王已近痊愈,就算拦着朱见濂去景德镇,他也准备在这几日悄悄溜走。

他正想着,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惊雷,想起了朱子衿方才的异常举动。

“隔得老远”,这是她话里的关键词。隔得老远能发生什么呢?于他而言,要么就是京城之事被揭发;要么就是沈瓷遇到了危险。他看了看桌上的那沓宣纸,想着独独少了的那句话,浑身打了个寒战,转头立刻朝外喝道:“备马,去景德镇!”

待朱见濂带着一行人快马加鞭抵达御器厂,天色已是黄昏暗沉。他报了名号,没等通报,便急匆匆地奔了进去。刚进厂不久,忽然听人在旁侧疑惑地叫了一声:“淮王世子?”

朱见濂回头一看,是徐尚先生。

徐尚先生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见濂忙问:“沈瓷呢?”

“她不是被你叫出去了吗?”

“我没有。”朱见濂一颗心顿时跌到谷底,“她去了哪里?”

徐尚先生一愣,片刻后立马警醒过来:“花涧山庄,有人约她去了花涧山庄!”

“她孤身一人?”

“乘着马车,还有个车夫。”徐尚先生用手指了指方向,“从这里出去右拐就是汐水街,然后一路往北走便是了。”

朱见濂颔首,顾不上道谢,拧过缰绳快马驰去,领着五十护卫沿路寻找。

天色已暗,火把映出地下杂乱的车辙,一路顺着找去,不知何处是尽头。朱见濂看了看道路两旁的树林,一切皆沉在漆黑的天色中,一颗心越来越冷,她到底在哪里?

开始还只有一条道,但越往前走,分岔路口便越多,所幸经过的马车并不是很多,沈瓷的马车还留有一道较为清晰的痕迹。

“世子,找到了一块绉布,可能是从马车上扯下来的。”护卫禀报道。

朱见濂拿在手中看了看,捏紧了,狠狠将绉布朝地下一掷:“继续找,今晚一定要找到她!”

他一路搜寻,生怕错过,时间似被无限拉长,走到花涧山庄时,车辙并未停止,反是零乱延伸,看起来,马车行得相当不稳,隐隐还看见地上有一摊血迹。

她今日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用手抵住胸口,试图挡住漫漫袭来的疼痛,下令道:“继续找!”

不知到底走了多远,车辙的印记终于消失。朱见濂站在车辙消失之处,环顾四周,最终指了指密林:“到里面去看看。”

护卫很快分散成几队进入密林,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密林之中,引得树叶簌簌颤动。不多时,有护卫回报道:“世子,找到了一辆没车帘的马车,可里面并没有沈姑娘。”

朱见濂背脊挺直:“带我去。”

沈瓷抱膝坐在树上,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借粗壮的树干挡住身体。地面的脚步声不绝,铿锵有力,一听便知道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她手中拿着摘下的枝叶,挡住自己,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群人,眼见他们发现了她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扬声叫道:“找到了!”

她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这群人竟真的是来寻她的!

匆匆看去,足有几十人,想必是顺着车辙一路寻来的。她埋下头,心中漫出一股悲凉。好不容易才逃过了黄昏那一劫,如今又遇上这群人,恐怕真的逃不掉了。

沈瓷默不作声地隐藏自己,不停地祈祷这群人快些离去。

直到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就是在这儿发现了她的马车?”朱见濂环视四周,喃喃道,“那可能就在这附近了。”

沈瓷一个激灵,心在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喜悦中来回攒动,手中遮挡的树枝没拿稳,掉了下去。

夜晚本就安静,树枝在地面砸出响声。朱见濂循声抬首,看见了树上缩成一团的影子。

“小,小王爷……”她原本还是镇定的,一开口却成了哭腔,紧绷太久的情绪瞬间松懈。

“小瓷片儿?”朱见濂试探着问,脚步越走越快,终于看清了,“小瓷片儿!是我!”

沈瓷揉了揉眼睛,看他仍在,确定这是真的,颤声问:“你怎么来了……”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下来,我们回去再说,没事了,啊……”他仰着头看她,眼中盈盈闪着澄亮的光,那个末尾的啊字轻轻跃出,像体己的安慰,熨帖得她一颗心舒缓开来,用手攀住树干,腿朝下蹬了蹬,又缩了回去,“我好像下不去了……”

“那就跳下来。”他说着张开了双臂,“我接住你。”

沈瓷脚踩着树枝的中间,慢慢站起身:“那我可真的跳了。”

“嗯,相信我。”

沈瓷深吸一口气,并没有什么犹豫。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熬到现在,哪还须顾及什么伤痛。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失重的感觉袭来。

下一瞬,她稳稳地落在了他怀中。

安全,安心。

她的眼睛紧闭,手挂在他的脖颈,静了半晌,慢慢地,将脸贴在他的胸上,深吸着他衣衫的气息,鼻子憋得发酸:“我还以为,这次肯定完蛋了……”

“现在没事了,是我来晚了。”他任由她挂在身上,浑身都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半疼半喜包围,低头瞥见她被撕开的外衣,更紧地拥住了她,“深夜郊外不安全,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嗯。”她抬头,如水的月华映在他脸上,幽光流动,照出他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忧喜交集的双眸,如同月华之中的星光,出现得这样恰到好处,甚至点亮了黑沉的夜。

最美不是月光,而是他饱含情谊的眼,如此妥帖、踏实。

她再一次将头埋在他的衣襟之中,浑身的力量都退了下去,只觉满心安稳,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回到了御器厂内的住处。

朱见濂守在床边,见她睁眼,轻问:“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挺好,没什么。”沈瓷撑起身子,话音刚落,便觉肩头一阵疼痛,她转过头看看,衣服若有若无地掩着一块青红的淤伤,应是昨日在马车上与汉子缠斗时留下的。

朱见濂的目光也随着落在了她肩上。

沈瓷觉察到他的目光,抬起头,见他眉头微蹙,下意识道:“我没有被侵犯。”

“瞎解释什么呢?”朱见濂不满道,起身去桌上拿了什么东西,又坐回沈瓷身边,指了指她肩上的衣物,“褪下来。”

沈瓷没反应过来:“什么?”

朱见濂晃了晃手中的药膏:“给你上药。”

朱见濂亲自给她上药?沈瓷愣了愣:“还是……我自己来吧。”

“听话。”朱见濂说完,手已经探过来,稍稍撩开了她的衣领,一大块青红映入眼中,血丝隐隐可见。沈瓷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想再遮住时,见他蹙着眉头一脸凝重,手便缩了回去。

“下手太狠了。”朱见濂倒吸一口凉气,满目心疼,切齿道,“这仇我记住了,来日,必定要他们数倍偿还。”

沈瓷疑惑:“他们?谁啊?”

“杜氏母女。她们总觉得我奈何她们不得,一直不肯收敛。”朱见濂冷冷道。

“怎么会……”沈瓷疑惑,“我虽不讨她们喜欢,但我如今已离开王府,为何还要暗中害我?”

“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了你。”朱见濂的手指轻轻揉在她的伤处,疼惜道,“你忍一会儿。”他加重手指力度,一圈一圈,慢慢地将淤青揉散。

沈瓷忍着疼,咬牙忍耐,眼睛却睁着,偏头看他细致而小心的动作,逐渐散去方才的尴尬,无边的感动与温柔涌入,轻声道:“真好,幸得你在。”

朱见濂一怔,手中动作停下,看了看她,柔和一笑,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在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只有须臾,却婉转深情。

淤青揉散,他用手指挖了一块药膏,涂在她肩上的伤处,细细擦抹,语气带着几分薄斥:“我若是找你,必不会遮遮掩掩,直接便会出现在你面前。今后若是再遇见这类事,可别再赶着赴约了。记住没?”

“记住了。”沈瓷认真地点了点头,像个乖巧的小动物。这温厚的时光真是令人贪恋,可是能维持多久呢?她垂下头,轻声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赶我走吗?”朱见濂笑了笑,“不急,我想陪你多待一阵。”

“王爷准许吗?”

“已经来了,有什么许不许的。”朱见濂收起药膏,用方巾擦拭着手指时,似想起了什么,突然话锋一转,“提到这个,小瓷片儿,你为什么从来不问?”

“从来不问什么?”

“我们。”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的以后。”

沈瓷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从前不问,是因为只想着如何做陶瓷,又自知配不上你,没想过问。”

“那现在呢?”

“现在,想过,想不出所以然。王爷不同意你我之事,是身份悬殊所致,就算同意,御器厂怎么办?”她说及此,摇了摇头,避重就轻地笑道,“我料想着,你心中或许能有稳妥的法子,能够解决些许矛盾。若是你也没有法子,我问又有何用?”

朱见濂静看了她片刻,慢慢开口道:“若决定去做一件事,口舌上的宣告是无用的。要做了,才有资格去许诺,没有实效的许诺毫无意义。我已下了决心要如何去做,但还需要时间去达成,不过时间不会太久的。”

“我明白你想说的。”沈瓷轻声道,“我不是通过许诺寻求安全感的女子,你让我感到安心和安全,这便足够托付了。”

朱见濂眼神一亮:“小瓷片儿,你当真如此觉得?”

“这一路,陪伴我最多的人是你,最了解我的人,大抵也只有你了。”她展颜一笑,握住朱见濂的手,“还记得,初到淮王府的时候,我受人诬陷,是你站出来同我说,这些纷杂之事我不需理会,只要认真制瓷,制得比别人都好,便能实现我的心愿。这话我一直记着,从来不敢忘记。如今,我果真做到了。小王爷,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我。”

她看着他,从言语到心都是情真意切,可话音落下,脑中倏地晃过一个人的影子,她走到今日督陶官的位置,还与那个人脱不了干系。虽觉可恨,却又不得不稀释那恨意……

她的心情低落下来,肩上的伤牵引得她刺疼。疼痛之中,脑海里竟浮出苍云山上的一帧帧画面,她已是许久没有想起过了。可眼下忆起,却觉汪直看她的目光中,有惊痛、有了然、有认命,却没有懊悔。

没有懊悔,为什么没有懊悔?是哪里出了问题吗?沈瓷只觉头疼欲裂,甩了甩脑袋,挥散脑中的片段。

“怎么了?疼?”朱见濂觉察到她的异样,捧住她的手。

肩上的伤似在撕扯,沈瓷指了指肩头,继而被他拥入怀中,小心抱住。

终于,她渐渐安下心来。

稍纵即逝的混乱后,她再次恢复平静。心中想着,幸好,幸好还有这个温柔的怀抱,无论思绪如何窜动,终归还有个放心的地方。

朱见濂便如此在景德镇留了下来,沈瓷不知道他能待多久,而事实上,就连朱见濂自己也不知道。淮王派人来催了他几次,只要没大动干戈,他便不打算走。每日同沈瓷朝夕相处,假借巡查御器厂之名帮她一些小忙,倒也学了不少制瓷的知识。

“这几日,你们挺忙的啊。”朱见濂看着闲不下来的御器师和窑工们,说道。

沈瓷应道:“再过三日,新一批瓷器便要送入宫中。挑选、分类、修缮、精中求精,的确比平日忙碌了些。”

“前不久才送了一批入京,这么快又要新的了?”

“两三个月送一次,也不算太快。宫中有需求,皇上、嫔妃、官员,还有……”她微笑,纤细白皙的手指了指他,“还有你这种皇亲国戚,都得按位分和官职备上。”

朱见濂摸了摸下巴,语气神秘:“那我是不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先从你这儿把最好的挑了去?”

沈瓷掩嘴偷笑,可笑着笑着,脑中一道念头闪过,眉心渐渐皱起,染上了几缕怅惘的意味:“一晃,上任已有五个月。可到现在,也没有朝夕的消息,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有危险……”她看了看朱见濂,“你留下的两个护卫,可给你传过什么信?”

“传过的,她同自己的心上人一同住着,还算安全。”朱见濂道。

“心上人?”沈瓷好奇地问,“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朱见濂稍有犹豫,回道:“总归你是不认识的。”这话避重就轻,但也不算谎言。他将她落在耳边的发别在耳后,安慰道,“放心好了,我留下的护卫一直守着她,若有危险,会在第一时间出现。”

沈瓷抿着薄唇想了想,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朝夕也真能玩,卫老爷还在景德镇盼着她呢。我半个月前见过卫老爷,说是他最多再等一个月,若是朝夕还不回来,就亲自去京城把她拎回来。”

“她爹那边,我之前已经交代过了。人是我带去京城的,我也有责任。”

“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想到,此次京城之行,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沈瓷抬眼,对朱见濂道,“下次收到京城护卫的来信时,别忘了回一封,让他们劝朝夕早些回来。只怕等卫老爷亲自赶去京城,就得大发雷霆了。”

“好。”

沈瓷抬头看了看天色,暮霭已是降了下来:“看时辰,有批瓷器该出窑了,我得去看看。”

朱见濂牵过她的手:“一起去。”

两人刚走了几步,便见一个窑工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沈大人,沈大人留步!”

沈瓷顿住脚,回过头看着那人:“怎么了?”

“世子也在呢。”那窑工飞快地鞠了一躬,指着御器厂大门的方向对沈瓷道,“沈大人,外面有人找你,说是性命攸关之事。我看她风尘仆仆,说得煞有介事,也不敢耽搁,立刻便来寻你。”

沈瓷与朱见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杜氏母女上次所用的伎俩。

“你别慌,先告诉我,外面那人长什么样,要你带什么话给我?”沈瓷平静道。

“一个鹅蛋脸的女孩,长得还挺好看。她说自 己叫卫……卫什么来着?我一时记不清了……”

沈瓷瞳孔不由得放大:“卫朝夕?”

“对对,就是这个人!她说她叫卫朝夕,没令牌进不了厂里,就在门口等着您,要您赶紧过去。要是您不认识这人,我就去把她赶走……”

那人话还没说完,沈瓷和朱见濂已匆匆迈开步子朝御器厂门口走去。朝夕回来了?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沈瓷迫切地想要看到卫朝夕是否一切安好,朱见濂甚至比她更着急,方才提及的性命攸关之事是什么?难道杨福顶替汪直一事已经被发现了?

待他们看到卫朝夕的模样,那惊异又比方才翻了一番。

她满身尘土,面色疲惫,头发也凌乱不堪,唯有那上乘的衣料质地,显出她曾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身后没有马车,只有同样疲惫的骏马,还有朱见濂留在京城保护卫朝夕的两名护卫。

“参见世子!”两名护卫揖手行礼。

“你们三人都是骑马回来的?”朱见濂眉头微蹙,略觉不满。

那两名护卫对视一眼,为难道:“我们原本给卫姑娘备了马车,可卫姑娘说乘马车太耽误时间,定要与我们一同骑马。”

朱见濂有些不相信,他同卫朝夕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按她好吃懒做的德行,又怎会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甘愿忍受京城到景德镇这上千里的劳苦颠簸?朱见濂正要责怪护卫,却听卫朝夕突然插嘴道:“确实如此,是我自己要骑马的,事情紧急,片刻耽搁不得。这次我们从京城回来仅花了九日,应该能争取一些时间。”

“九日?那几乎是日夜兼程了。”沈瓷看她风尘满面,连曾经灵动的睫毛都似沾上了尘埃,心疼地挽过她的手臂,“你先进去歇会儿再说吧,洗把脸换身衣服。”

卫朝夕摆摆手,胸口还在沉沉喘气:“不必,我们先寻个僻静处商议,等我说完再洗也不迟。”她转眸看向朱见濂,那曾经顾盼明媚的目光,如今显得沉冷无比,慢慢开口,“尤其是世子爷,我还有些事要同你讨教。”

沈瓷带朱见濂和卫朝夕回了自己的屋子,关闭了门窗,又让朱见濂的护卫守在门外,叮嘱勿让任何人进来。

气氛有些诡异。

朱见濂与卫朝夕面对面坐着,目光相撞,两人皆是气息沉沉,空气中氤氲着压抑的气息。

“既然要紧,便快些说吧。事情了了,朝夕也好早些去休息。”沈瓷打破了两人的僵局。

卫朝夕点头,也不想再耽误时间。开头往往是最艰难的,可她并未思考,话已出了口:“杨福要来江西了,他要来鄱阳。”

“他来鄱阳做什么?”“杨福是谁?”

朱见濂和沈瓷同时开口。

卫朝夕心中急切,没顾上沈瓷,眼神紧紧地盯着朱见濂:

“寻仇。”

朱见濂顿觉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沿着自己的脊柱直往上冒:“找谁寻仇?”

卫朝夕轻咬下唇,缓缓吐出两个字:“淮王。”

“怎么会?”朱见濂大为震惊,“杨福怎会与父王有关系?仇恨从何而来?”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卫朝夕方才尖锐的目光稍有收敛,松下一口气,问道,“你可认识夏莲?”

沈瓷和朱见濂都是一愣,夏莲已经去世六年,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卫朝夕在此刻提及,难道与杨福有什么关系?

朱见濂心中已是波澜四起,强作镇定道:“我知道夏莲,淮王府从前的婢女,六年前去世的。”

“那就对了。”卫朝夕点头,“六年前,她无故去世,淮王府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甚至对外界宣称她回了家乡。可事实上,她早已惨遭杀害,尸骨无踪。”

她说得没错。再勾起往事,朱见濂只觉胸中一阵锥疼,他提着一口气问道:“这与杨福寻仇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卫朝夕看着他的眼睛,“夏莲,便是杨福的养母。”

朱见濂霍然站起:“什么?! ”

卫朝夕继续道:“杨福是弃子,从小被夏莲收养,感情很好。之后因为家贫,夏莲卖身淮王府为婢,但每月上街替王府采购物什时,仍会同杨福见面。有一次,夏莲告诉他,她要随淮王入京述职,大概有两个月不能见面。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夏莲。”

沈瓷虽不知杨福是谁,此刻也听出端倪:“既是如此,又为何说淮王是他的仇人?”

“淮王若是心里没鬼,怎会对外杜撰说她回乡了?”卫朝夕愤愤道,“世子既然知道夏莲,又是否知道,夏莲同你父亲,还是一对有情人?”

朱见濂默默咬牙,不动声色道:“你且继续说下去。”

“夏莲曾对杨福说,在意识到爱上淮王之后,她早就想赎身离开了。可淮王不让她走,予不了她妃位,却予了山盟海誓的承诺,声称她是他最爱的人,纵然不是正室,也想同她相伴走一生。夏莲心动了,又不愿涉及后宅种种,便继续以婢女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以为这样便能永远了。”

卫朝夕说至此,冷哼一声:“可是之后呢?淮王说得好听,到头来却也什么都没给她,甚至连她的命都不在乎。这事稍微想想便知,淮王既然刻意用夏莲回乡来遮掩她死亡的真相,便说明他对此事的因果必定是清楚的。可他没有丝毫追究,甚至编出了谎言袒护凶手。淮王这般对待把心交给他的女人,无论是不是他动手杀的,都不可原谅。”

卫朝夕顿了顿,越说越义愤填膺,握拳道:“夏莲是杨福最重要的人,于他有再造之恩。若是没有淮王,夏莲绝不会死。淮王的虚伪,造成了她的悲剧。其实,只要是事发之后,淮王能竭力追究,杨福或许也不会生出怨恨。可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失望透顶。想来,淮王用谎言遮掩真相,也可能是因为,夏莲正是他亲手所杀……总之,无论如何,杨福都要替夏莲报了这负心之仇。”

朱见濂的心一阵一阵地痛,额头已是青筋暴起,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就事论事:“听你的语气,亦是对父王的做法义愤填膺。既然你也认为杨福对父王的仇恨是应当的,又为何日夜兼程赶来,提前告知予我?”

卫朝夕的眼睫扇了扇:“我不是为了淮王而来,我是为了阿瓷。”她看着朱见濂,正色道,“杨福虽然憎恨淮王,寻仇的方式却会牵连到整个淮王府。淮王与我是毫无干系的,可阿瓷心中有你,我不希望你,还有淮王府其他无辜的人受到牵连。更何况,以你的年纪,六年前也应当不会做出伤害夏莲的事。”

朱见濂眉心跳动,相继而来的消息让他心绪鼎沸,头昏脑涨,强撑着问道:“他……他想如何报复?”

“罗织罪名,谋权篡位的罪名。”卫朝夕说。

朱见濂的神经猛地收紧:“这不可能,父王性格色厉内荏,最不愿得罪朝中权贵,绝不可能做谋权篡位之事。没有证据,又怎能把罪名扣在淮王府头上?”

“没有证据,可以捏造证据。”

朱见濂愣住了。

好半天,朱见濂才慢慢开口:“他一直隐瞒身份,最终的目的,便是报复淮王府?”

“正是。”

“他替尚铭卖命,不是因为忠心,而是以这个作为交换条件?”

卫朝夕又点了点头。

“居然是这样……”朱见濂喃喃自语,忽然大笑了起来,世事难料,峰回路转后,最后竟成了这般局面。命运拼成一个首尾相衔的圆,恩怨因果,都在半步之间。

曾经,他为了夏莲而收留杨福,入京复仇;而眼下,同样是因为夏莲,杨福竟想要利用偷来的权职,株连整个淮王府!

可叹可笑,不同的人竟是相同的命运,似注定。尘世的翻云覆雨手,竟戏弄他们至此境地,半点挣脱不得。

朱见濂笑得苦涩,连带着喉间一阵一阵的颤动,缓缓抬起头看向卫朝夕:“他想要怎样做?”

“我不能告诉你。”卫朝夕正色道,“我不能为了保全你,让杨福受到伤害。若想要我把他的计划告诉你,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朱见濂并不意外:“你说。”

卫朝夕提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神情异常严肃:“你可以阻止他针对淮王府的计划,但绝不能伤害他,也不可拆穿他的身份。”

朱见濂勾起唇角:“若拆穿他的身份,这事查下去,你我都有份,尚铭更会不留余地地将事情推到我身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沈瓷皱了皱眉头,没插嘴,心中已生出了疑虑。

卫朝夕不肯放松,继续尝试确认:“那你会伤害他吗?”

“不会。”朱见濂想都没想,很快便回答了。别说他除了答应外别无选择,就算有选择的余地,他如今也不想伤害杨福。夏莲的养子……若此事是真的,杨福便是曾与他的生母相濡以沫之人。

“我要你保证。”卫朝夕仍不放心,腮帮子鼓起,极其罕见地强硬起来,“就在阿瓷面前,你发誓,若你违背诺言,你们便永不能再见面!”

“不行。”朱见濂立刻道,“我知道我能做到,但我不喜欢用我和小瓷片儿的未来起毒誓。”

“不用你在乎的事起誓,还妄想我把消息告诉你?”卫朝夕分毫不让,不客气道,“你以为我不眠不休赶回来,是不顾杨福的安危了吗?我的确有意帮你一次,但这只是为了阿瓷,同你相比,自然是杨福对我更加重要。”

朱见濂皱紧眉头,心中虽不情愿,却也明白他别无选择。他顾及沈瓷的感受,不由得看了看她,却发现沈瓷神色无波,全然平静道:“若能做到,便不必担心。我明白事态紧急,朝夕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只要你真能做到,我不会介怀。”

朱见濂看着沈瓷,沉吟须臾,终是点头道:“好,那便按你说的。若我伤了杨福,便与小瓷片儿此生不得相见。”

卫朝夕久久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舒出一口气。

朱见濂急问:“现在能说了吗?”

卫朝夕点头,先抛出了问题:“你可知淮王府名下,有一座矿场?”

朱见濂想了想:“是有一座,印象中收益不太好。”

“问题就在那座矿场。我是偷听杨福同别人的谈话知道的,早在三年前,尚铭便同淮王的人达成协议,悄悄在矿场地下修了一条秘道,近日还放了些兵器进去,装作是淮王为夺权篡位训练兵力的练兵场。他们这次来,便是要‘发现’这条他们早已备好的秘道,作为证据呈给皇上,一旦坐实,直接便可将淮王带回京城候审。到时候,一旦皇上认定了,淮王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朱见濂道:“光凭一条秘道,怎么能说我父王谋权篡位?这也太单薄了些。”

“他必定还呈上了其他证据,可我听到的话有限,其余并不知晓。但这次,他是领了皇上的旨意到鄱阳来调查的,想必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让皇上对淮王有所怀疑。更何况……”卫朝夕顿了顿,似有愧疚般,极轻地道了一句,“更何况,皇上信任他。”

是的,如今,他已不是杨福,而是汪直。皇上的信任便如同最锋利的刀,就算略有漏洞,也似密不透风。

朱见濂的心狠狠下沉,可眼下没有时间喟天叹地,他凝神又道:“还有一点我觉得蹊跷,父王怎么会允许人在矿场地下修秘道?这不合理。”

“不是淮王允许的。”卫朝夕努力尝试回忆,“这里我听得不太清,好像说接洽的人,是淮王的王妃……不过我忘记姓什么了。”

“杜氏?”

卫朝夕有点儿印象:“好像是姓杜。”

朱见濂在心底算了算:“既然你说是三年前接洽的,那时候,杜氏的确是王妃,矿场的事务也应该是她在料理。”

卫朝夕点点头:“那应该就是她了,淮王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尚铭出资不菲,那王妃是个贪婪的,想要借此捞一笔钱罢了。”

朱见濂轻嗤一声,冷冷道:“果真什么坏事都有她,之前的几件事我还没同她清算呢,竟还捅下了这般大事。”

卫朝夕微抿薄唇,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回鄱阳,把矿场的秘道处理了。”朱见濂道。

卫朝夕忍不住出言提醒:“他复仇的决心坚定,积累了六年才一步步熬到了今天,不会轻易放弃。就算你处理了矿场的秘道,也不能保证他没有其他对策。我提醒得了你一次,今后却不一定……”

“不必担心。”朱见濂明白卫朝夕的顾虑,轻声打断了她,“就让他循着之前的计划来矿场寻找线索吧,我会同他谈的。”

“怎么谈?他心意已决,不是你几句劝说就能消解得了的。”卫朝夕还觉得不放心,补充道,“而且,你答应过我,不许伤害他。”

“我既是发过誓,便不会违背。”朱见濂道,“至于如何同他谈,能不能谈成,便是我的事了。”

“那好吧……”卫朝夕喉咙动了动,督促道,“我是在杨福出发前夜得知此事的,他应该是于第二日午时离开的京城,总共就比我晚了七八个时辰。他虽带着一百精兵行路,夜晚有息,但应该也猜到我会提前回来通风报信,行进的速度必定不慢。我这日夜兼程地赶回,大抵也就能替你多争取一日的时间,若你已心中有数,便快些赶回鄱阳,将秘道处理了吧。”

“嗯,事不宜迟,我这就回鄱阳去。”朱见濂站起身,顿了顿,依依不舍地回望了沈瓷一眼,“小瓷片儿……”

沈瓷方才一直没插话,只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言语,如今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不必多说,我都听明白了,此事耽搁不得,不必担心我,你快回去吧。”

朱见濂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心情悲慨而混乱。他走到卫朝夕面前,拱手道:“卫姑娘,我知你对杨福用情匪浅,这次你为了小瓷片儿,千里赶回告知我此事,我朱见濂感激不尽!”

“别多说了,时间不等人,快走吧。”卫朝夕摆摆手,第三次提醒道,“记得,你说过的,不许做出伤害杨福的事。”

“当然。”朱见濂再次请她放心,转身快步出了房门,直朝鄱阳驰去。

屋中只余下沈瓷和卫朝夕,方才紧张的氛围,却仍在持续发酵。

卫朝夕连夜赶路,再加上方才说了那一通,累得直想倒在地上。可瞟了一眼沈瓷,竟发现她仍岿然不动,若有深思。慢慢地,沈瓷转过脸来,与卫朝夕对视着,眸中却似明镜深渊,不可见底。

她低低开口,声音喑哑:“你们说了那么多,还没告诉我,你们口中的杨福,到底是谁?”

卫朝夕愣住了,先前情绪太过激动,一股脑儿便把话说了出来。这下被沈瓷突然一问,一时想不到对策,光张着嘴,吐不出话。

沈瓷试探着问道:“是你的心上人?”

卫朝夕低低“嗯”了一声。

“小王爷之前也认识?”

她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何认识的,什么身份?”

卫朝夕舔了舔嘴唇,眉头蹙起:“这个……”

沈瓷见她面色难堪,支起身体,条条缕缕地分析道:“你之前被人抓入东厂大牢,回来之后却偏偏说你是一个人去了醉香楼,应该是为了袒护他。方才你又提到尚铭替他买下矿场修了一条秘道,那么,这个杨福有可能是东厂的人。可是,就连东厂提督尚铭都算不上是皇上信任的人,因此,东厂不太可能。

“……能得皇上的信任,能够亲自提交伪证,还能被皇上派出查案,排除了东厂,查案的机构还剩下西厂和锦衣卫,其中以汪直最得皇上信任。可听你们方才说,这人三年前才同尚铭有了合作,可见他做官的时间不长,放眼朝中,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人物。除非……”沈瓷的手放在扶手上,突然抓紧,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除非,就像你们说的,他有一个不可拆穿的身份,他控制了某人,又或者……正以别人的身份生活着?”

卫朝夕心中又惊又怕,不由得出声唤道:“阿瓷……”

沈瓷静静地看着她:“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卫朝夕扑上去握住沈瓷的手,言语不觉染上了哭腔,“阿瓷,初得知此事时,我心中的惊讶和惶恐,绝不会比你少……”

若说方才沈瓷只是大胆地随意猜测,此时听了卫朝夕这般言语,才真正感到慌乱。为何她应该感觉到惊讶和惶恐?为何朝夕能够告诉小王爷,却独独不敢告诉她?

再结合方才的推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人。

汪直。

沈瓷猛然起身,抬步便往外走。

“阿瓷,阿瓷!”卫朝夕追了上去,“你要去哪里?”

沈瓷回过头,眼白泛起微红,吐出了两个字:“鄱阳。”

“你要去做什么啊?”

“确认一件事。”

卫朝夕连忙拉住她:“淮王谋权篡位的嫌疑都没洗清,你去能干什么呢?这事开不得玩笑的。”

沈瓷轻轻将她的手拿开:“我不会干扰他们,我只想确认我想知道的事。”她转过身,与卫朝夕对视,“要不然,你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杨福究竟是谁?”

短暂的沉默。

“好,我告诉你,都告诉你。”卫朝夕垂下了头,现如今,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阿瓷已悟到这个份上,与其让她亲眼看见,还不如自己讲给她听。

沈瓷凝神看着她,坐了回去,静待她开口。

卫朝夕闭上眼,又睁开,酝酿片刻,终是慢慢开口:“我初识杨福,是在去京城的路上……原本只是想去讨个糕点吃,却见他生得英俊憨厚,来往了几次,便动了心思。”

沈瓷抓住句中要害:“路上?你不是同小王爷一同入京的吗?”

卫朝夕既是决定说了,也不想再瞒她,颔首答道:“杨福是朱见濂悄悄带入京城的,之后到了京城,也住在离驿站不远的地方。”

“悄悄带去的?淮王不知道?”

“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就是朱见濂自己的主张了。沈瓷想到在京城时,小王爷几次出手对付汪直,还曾说与汪直有血海之仇,这是否也同杨福有关系呢?她想至此,忙问:“你可知,小王爷为什么要带杨福入京?”

卫朝夕的眼睑垂了下去,睫毛不停颤动,迟疑良久,吞吐道:“因为……因为杨福……”

沈瓷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心也跟着揪紧了:“因为杨福什么?你快说啊。”

卫朝夕缩着肩膀,两眼一闭,银牙狠咬,生怕自己说慢了便再也说不全,突然提高了音量:“因为杨福,同汪直长得一模一样!”

“……”沈瓷定住了,好半天才道,“人无相同,就算面目一样,性格语气也不同。”

卫朝夕无力摇头:“可是杨福不同,他曾经历过近三年的训练,两年在尚铭身边,剩下的大半年在朱见濂身边,只为了让自己成为汪直……就算他们的本质全然不同,但经过刻意训练,旁人也不易看出。这些年,杨福活得压抑,便似生活在汪直的影子下,尤其到了京城以后,几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沈瓷的眸色渐渐黯然,犹疑地、小心地低问:“那如今,朝中的汪直……”

卫朝夕别过头,将神情隐藏在零乱的头发下,喑哑道:“杨福……就是如今的汪直了。”

如同被四面八方的呼啸声包围着,沈瓷耳里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艰难地稳住身形:“那汪直呢?真正的汪直在哪里?”

卫朝夕一个激灵,想到苍云山上的种种,下意识回避道:“我,我不知道……大概,是已经不在了。”

沈瓷闭上眼,千丝万缕都在脑中急速穿过。她突然想起来了,那日她离开苍云山后,独自蜷缩在丛木掩映的池边,是小王爷和卫朝夕找到了她。离开的时候,马车并未掉头,当时她未觉异样,如今细想,小王爷衣染血迹,卫朝夕脸色苍白,分明是刚从苍云山返回,而非从驿站的方向寻来……

浑身的热量与冷意仿佛都在顷刻间被尽数榨干,身体化成了一摊软泥。她看向卫朝夕,低低相问:“是那天在苍云山吗?”

卫朝夕惊讶地望着沈瓷,嘴唇因为干燥而泛白裂开,支支吾吾:“我,我不明白你在问什么……”

“那就是了。”沈瓷悬着满心的酸涩,闭上眼道,“朝夕,你实在是不太会说谎的。”

说不出该解脱还是痛心,她本想亲手找汪直报了杀父之仇,却下不了手,因此陷在自我谴责的矛盾中。无数次,她会想,如果自己最后刺了下去会如何……可眼下得知其他人替她报了杀父之仇,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无尽的悲哀像黑夜一般,滚滚朝她涌过来……

她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小王爷与汪直的旧仇,杨福与淮王府的恩怨,朝夕对杨福的情义,桩桩件件都有缘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缘由,就连她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如今得知汪直坠下悬崖,该怨谁呢?怨自己,怨卫朝夕,怨小王爷,还是怨汪直多年前自己种下的因?

又有谁不是可悲可叹的戏中之人?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逃脱不开,奈何不得,正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她的力量。

静了许久许久,沈瓷终于再次开口,目光毫无焦距地凝着前方的某处:“朝夕……我还是要去鄱阳。”

“啊?”

“也没什么要做的了。”她低头,松散的发挡在眼前,遮住眼底的迷惘,“汪直已经不在,我只是,想去看看这人到底什么样罢了……”

卫朝夕迟疑片刻,朝沈瓷挪了几步:“那我同你一起去,行吗?”

“嗯。”沈瓷轻轻点头。

卫朝夕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满身尘土的衣服:“你着急吗?若不急,等我沐浴后再走吧。”

“我还有什么可着急的。”沈瓷闭着眼道,“你赶了九日的路,必定疲累,沐浴后好生休息,我们明日再出发吧。我也只是想看看而已,若不得见,便是注定,亦是计较不得……”

“阿瓷……”卫朝夕手足无措。

“我没事,你去吧。”沈瓷想要自己静一静,“在你进门时,我便吩咐丫鬟去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应是备好了。”

“嗯……你也去歇会儿。”卫朝夕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污渍,很快妥协,“那等明日清晨,我们再启程。”

“好。”

朱见濂快马加鞭回到鄱阳后,便立刻冲回淮王府,将矿场秘道之事告诉了淮王。

他自然没有把一切和盘托出,只道杜氏三年前私自允许江湖匪盗在矿场下修建秘道、行不法之事,算命先生推测,此秘道极大地破坏了矿场的风水格局,因而一直效益不佳。

叙述的重点,仅在杜氏私自吞财和秘道坏事这两点上,遂请淮王允许填埋秘道,使矿场得以转运。

至于杨福,朱见濂只字未提。

他也曾考虑过,由淮王出面同杨福说清当年之事,可若是淮王得知杨福诬陷他谋权篡位,第一反应必定是拆穿杨福的身份,以这种最快捷有效的方式保全王府。淮王当年能对夏莲的死遮掩不提,如今也很难想象,他会如何同夏莲的养子解释当年的真相……只怕劝说不成,还会起反作用。

淮王听了朱见濂的话,对杜氏的不满更深,派人去查,果真在矿场下有一条宽敞的秘道。他见朱见濂对此事如此积极,对杜氏又在气头上,很快便应允了他的要求。

可朱见濂转身一走,淮王便觉得不对劲了。

“这小子在京城就不安分,此次如此着急,指不定有鬼……”淮王琢磨着,越想越疑心,就唤来随侍吩咐道,“去盯着世子,看他除了填埋那条秘道外,还有什么异动。”

矿场下的秘道比预料中更加宽敞,站在中央,四面都是空的,地上还零零散散放着些兵器,看上去的确是个私自练兵的绝好场所。有三个不同的入口能够进入秘道,不过好在这三个入口并非各占一方,而是在经过三条细长的窄道后,汇聚成一条较宽的道,再走上两三米,便是适合练兵的一片空旷场地了。

事不宜迟,朱见濂命人连夜赶工。因时间紧迫,从距离道口处五米的旷地开始填埋。如此,就算从地面依旧能听出地下的大片空旷,入口处却已经被堵死了。

他想做的,只不过是延长杨福取证的时间罢了。

唯有多争取周旋的时间,他才能找到机会,将往事细细掰开,劝杨福收手。

而杨福,在当初拿到卫朝夕离开的信后,已猜到她会回来通风报信。他知晓卫朝夕的立场,并不怪她,却也不得不想法子继续自己的计划。杨福心中明白,皇上派给他一百精兵,是怕他镇不住淮王叛乱的军队,而事实上,连叛乱一事都是假的,根本不需多少兵力。一百人的大部队行进不快,他怕耽误行程,直接先领着八名精锐打头阵,一路飞驰,而剩下的人稍微滞后,若一切顺利,可直接将淮王捉拿归京。

因而,卫朝夕昨日傍晚抵达景德镇后,仅仅过了五个时辰,杨福奔过景德镇,并于未时抵达鄱阳。

这速度比卫朝夕预计的提前了半日,朱见濂刚将靠近道口的旷地填满,还余下三个不同入口的细长窄道,便收到探子的消息:“汪直”已经秘密来到鄱阳了。

“停手!不用再填了。”朱见濂下了命令,将连夜赶工的众人支走,只留下马宁几个信得过的亲卫,轻叹一声,“已经被填得不易看出,余下这三条窄道也无妨。不知道他会从哪个入口进来,就在这里等他吧。”

朱见濂站在三条窄道的交会之处,面前是三个不同的入口,背后是刚被填充的泥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中的话语无声地沸腾着,静静等待着杨福的到来……

与此同时,淮王也得到了汪直秘密潜入鄱阳的消息。他甚是不解,联想到朱见濂昨日异乎寻常的积极,胸中蹿出一股难以抑制的不安,陡然拍案而起:“这个朱见濂,哪里有个世子的样子?怎么回到鄱阳还这么不省心!本王偏要去看看,他这次还要搞出些什么名堂来!”

杨福抵达鄱阳,片刻不歇地直奔矿场而去。而紧随其后赶往矿场的,除了淮王,还有刚从景德镇赶到鄱阳的沈瓷和卫朝夕。

三条细窄的入口,平日里从外面看不出来,可因为朱见濂连夜赶工运输泥料,多少留下了些痕迹。三队各怀心思的人,前前后后抵达矿场,又恰好择了不同的入口,忐忑地潜入未知的地下……

朱见濂在道口等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听见一阵人声。脚步声整齐有序,应是经过训练之人。他背过手,拳头从身后捏紧,静静地看着前方。

杨福领着他的八名精锐疾步潜入地道。

见到的,却是朱见濂,以及他身后已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泥墙。

幽暗的火把映照下,朱见濂的脸忽明忽暗,眼神定定地望着他,火光带起一圈圈眩晕的光斑,映出他眼底的沧桑和彷徨。

“汪公公,好久不见。”

杨福一愣,朱见濂并未唤他的名字,反而仍是叫他汪公公,摆明了不想在别人面前拆穿他的身份。他站定,微有失落:“你到底还是先填了。”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朱见濂否认填埋一事,提议道,“我有一些话,想要单独同汪公公说,不知汪公公能否给这个机会。”

杨福料想朱见濂必定要劝他放弃,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商量的。眼下,朱见濂想要与他周旋,杨福却巴不得一句话不说,直接把淮王押回京城。只有速战速决,减少暴露身份的概率,他才能在回程的半路“假死”,从而永远消除身份之疑。到时候,若朱见濂再对皇上控诉说他是假汪直,已是无从对证、无济于事了。

杨福不愿同朱见濂多言,扬声道:“淮王谋权篡位,罪不可恕,不必多言。”说完便走上前,要看看这堵泥墙的坚实程度,试图找到刚刚填埋的证据。

朱见濂拦住他的去路,贴近他耳边轻声道:“卫姑娘已将缘由告诉我。关于夏莲,我这里还有一些事,你必定不知道。”

杨福身子僵硬,停下步子。

“命带来的人退下,只留你我。”朱见濂说。

杨福咬咬牙,仍在犹豫。

朱见濂拉住他,又道:“看在我救过你的分上。”

杨福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那八人面面相觑:“可是……”

“下去。”杨福如今学汪直已是愈发有模有样。朱见濂冷眼旁观,吩咐马宁先带着亲卫出去了。

杨福带来的人见淮王世子身边已没了其他人,若打起来,武功应该也不是汪直的对手,这才迟疑着离开。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福皱眉道,“我虽敬你救过我一命,但我与淮王的仇恨,绝对不会因此消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见濂道,“夏莲是你最重要的人,你要为她报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是同样的。”

杨福胸中一抽,霍然抬头问:“你什么意思?”

朱见濂并未直接回答,反是突然道:“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也有大半年。你曾多次问过我,为什么要让你扮成汪直,还记得我当时如何回答你的吗?”

杨福想了想,道:“你曾说过,血海深仇。”

朱见濂继续问:“那你为何不问,我之前从未去过京城,怎会与汪直结下深仇?又怎会将处于深宫的万贵妃视为仇人?”

“……我问了,你会回答我吗?”

“那时不会,现在却会。”朱见濂语气缓慢而低沉,认真地看着杨福。

杨福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偏过头道:“有这个必要吗?我只想听关于夏莲的事,你如果继续在这里拖延时间,请恕我不奉陪了。”

“这就是同夏莲有关的事。”朱见濂神情严肃,正色道,“我去京城复仇,是为了夏莲。”

杨福怔了片刻,突然不客气地笑起来:“你?淮王世子,为了一个王府的婢女报仇?开什么玩笑!”

朱见濂岿然不动:“杨福,我不会和你开这种玩笑。”

杨福仍在讽刺,可在朱见濂目光的逼视下,那笑容却渐渐收敛了,化为悬在唇角的一丝苦涩。

朱见濂看他已平静了,这才重新开口:“我听卫姑娘说,� ��莲是你的养母。”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可是,你却不知,夏莲其实是我的生母。”

杨福的眼睛猛然睁大:“这,这怎么会……”他踉跄着后退,回忆穿梭于脑中。在他还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时,的确记得有段时间夏莲来看他时,小腹微微鼓起,后来甚至直接消失了接近半年。可是当他之后问起,夏莲却告诉他,孩子已经夭折了,王妃也容不下一个婢女比她更早生出淮王的孩子。那时杨福太过年少,并不懂其中含义,此事便就此揭过。可现在,他细细算了算朱见濂的年纪,出生的日子同当初夏莲的孕期相差无几!

杨福思绪一片混乱,抬起头咆哮道:“你在骗我,为了让我收手,编出了这等荒唐理由!”

朱见濂亦不退缩,上前逼近杨福:“你认为我会在这件事上骗你吗?若是传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闭上眼,胸口起伏不定,复又睁开,定定地看着杨福:“六年前,父王带夏莲入京述职,皇上见夏莲美貌,多有赞誉,有意从淮王那儿讨要过来。万贵妃善妒,听闻此言,命汪直杀掉夏莲以绝后患。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何我甘冒风险,执意要杀掉汪直和万贵妃?原本的计划里,是希望你替代汪直后,能与你里应外合解决掉万贵妃。只不过兜兜转转,没想到竟成了如今的局面。”

杨福大气也不敢喘,朱见濂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惊雷。长久以来,他一直困惑朱见濂为何与汪直和万贵妃为敌,如今终于在这里得到了完整的解释。他跟朱见濂相处过大半年,直觉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谎言,可如今峰回路转,他又该如何是好?

诬陷淮王谋权篡位,将整个不够善待夏莲的淮王府拖下水,这便是他几年来最大的夙愿。可若朱见濂真的是夏莲的亲生儿子,他还要这样做吗?长期以来秉持的目标和信念瞬间坍塌,如同一座倒下的灯塔,满地狼藉,方向顿失。

可这样的惘然只持续了片刻,杨福便回过神来,虽然语气仍是强硬,眼神却已柔软些许:“你的一面之词,我凭什么要相信?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无法免除淮王对夏莲犯下的错!就算夏莲不是淮王亲手杀的,他也辜负了她的一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他抬眼看着小王爷,揣测着、惊痛着,艰难地说,“而你……因你救过我一次,我会禀报皇上,你主动出示了淮王的罪证,会保你不被株连……”

“如今知道事实,你还打算这样做?”朱见濂看着杨福,眼中尽是失望之色,“你我的目标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替夏莲报仇雪恨。我父王的确有错,可真正让夏莲死去的罪魁祸首,却是京城痛下杀手的两人!”

杨福紧紧咬着嘴唇,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中,霎然凝眸。

之前未曾留意,只隐隐觉得看到朱见濂有种熟悉之感。今日才发现,朱见濂的五官生得与夏莲如此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是澄静的,却又满是惊恸与深意。杨福望着他,顿时感到胸中滞闷,呼吸急促,就连目光也模糊一片。他闭上眼,慢慢将手掌压在额头上,半晌方道:“就算……就算我信你真的是夏莲所生,可她的死因又如何能确定?你当初并不在京城,是如何知道此事的?若是淮王如此告诉你的,你又怎知不是他厌弃了夏莲将其杀掉,再同你编了个谎言呢?”

朱见濂否认道:“相反,他不仅没有告诉我此事,这些年,他还一直竭力不让我知道。最后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夏莲生前在府中最好的友人秋兰,在临死之前拼了最后一口气将真相告知于我。”

杨福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既然是他人转告,事实到底如何,都已无从对证。可我不相信,淮王作为一个藩王,会对此束手无策。没有证据,你要我如何相信这不是撇清之辞?”

“……”朱见濂沉默了,当年的事,就连他自己也是个局外人。秋兰死前唯留下仓促几语,杨福如何能相信?他敛了声,绷紧身体,陷入一种欲语还休的窘境。

“证据?”正当朱见濂沉默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淮王从旁侧的窄道走了出来,“我就是证据。”

朱见濂和杨福都是一惊:“你……”

淮王在听说汪直入城后便循迹而来,在杨福进入地道后不久,便寻了另一条入口,躲在拐角处听着二人的对话。直到刚才,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冲动现身。

朱见濂急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一来,是害怕杨福看到淮王后情绪失控,将刚刚缓和的局面又弄得紧张无比;二来,担心淮王抓住杨福冒充汪直的把柄,若是揭露,不仅杨福会受到重责,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冲突的场面并未如想象中一般发生。

他看见淮王黯淡的双目如有光彩流动,眼中含泪,虽不至于失控泣下,整个人的悲伤与感喟却是一览无余。

他的腿在京城受伤留了些后遗症,一步步缓慢地朝杨福走了过去,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有话要说,迟疑了半晌,终于开口:“你……你就是夏莲的养子?”

杨福没答,目光中有火,满腹的怀疑与痛恨。

淮王的心痛毫不掩饰,惊异也毫不掩饰,眼中泪光闪动,轻轻说:“我从前没有见过你,却听夏莲多次说起过你。你还记得,你十岁生日时夏莲送你的玉佩吗?那是我托她送给你的……”

杨福怔住了,片刻之后勃然大怒:“伪君子,不要再继续装模作样了!夏莲早已不在人世,她的痛苦和悲剧,都是拜你所赐!”

淮王丝毫没有反驳,他低头垂眸,悲叹道:“你说得对,她的痛苦和悲剧,都是因我而起……可是,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心中的痛苦,何曾比她少过半分……”

朱见濂从来没有见过淮王这副模样。

他脸上带泪,手指哆嗦,言语中苍凉之意尽显,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带着陈年的疮痍,仿佛

瞬间老了十岁:“夏莲……这么多年,我也很想她。”

杨福的脸色愈发冰寒,毫不掩饰厌恶的神情,冷哼一声:“想她?你说笑话呢?”

淮王的表情凝滞在脸上,抽搐半晌,无奈道:“夏莲是如何死的,方才濂儿已经同你说了……你怨我没有在她死后替她报仇。可是这仇,我如何能报?报复汪直和万贵妃要冒太大的风险,一不小心便要搭上整个淮王府,我不能为了她一人,将无数人的性命搭进去啊……”

“这都是借口。”杨福咬牙嗤道,“若真有此心,又怎会如此瞻前顾后?就算朱见濂所说是真的,最起码,你也不能帮汪直和万贵妃掩饰罪行,假称夏莲回了家乡!而你,不仅这样做了,还对他们一脸谄媚。如今你又虚情假意在这里说痛苦,其心可诛!”

淮王慢慢摇头,泪水顺势滚落:“我并非毫无作为,当初假称夏莲回乡,不过是让汪直和万贵妃放下戒备,这才能进行接下来的计划……对于这两人,鲁莽行事是行不通的,因此我一直等到这次入京,才与濂儿里应外合,为夏莲报仇……”

朱见濂愣了愣,在目光与淮王撞上后,旋即反应过来,硬着头皮接道:“没错,此事的确是父王在幕后交代的。”

杨福沉默不语,打量着淮王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忽而凝眉:“你逗我玩呢?京城驿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看在眼里。淮王你千方百计阻止朱见濂,如今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幕后主使?”

淮王竭力保持神色不变,辩解道:“阻止他,是在明面上做给众人看的。若不如此,有朝一日事发,我如何保全淮王府?”

杨福僵立不动,目光渐渐变得迟疑起来。淮王见状,又继续道:“你想想看,若不是心中有夏莲,我又怎会立她的儿子为世子?”

杨福的眉头更加深重,看着淮王,心中已有动摇。

“过去,你以为是本王加害夏莲,那时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本王也不知你是夏莲的养子,不怪你。本王明白,这些年你为了夏莲承受了许多,可是,若她有在天之灵,必定不希望你毁掉她亲生孩儿的荣华富贵,对不对?”

他的字字句句灌入杨福耳中,如同惊涛骇浪,不停撞击翻涌。细小的灰尘在火光中飘扬浮动,如碎散的心事悬浮不定,剪不断,理还乱。淮王的说辞煞有介事,夏莲的深情到底是否被辜负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的判断,这怀疑逼得他头昏脑涨,胸口透不过气来,闭上眼,全身上下的力量逐渐流逝,渐渐软了下来,最后竟只剩下哽咽的一句:“你……你当初明知道你给不了她什么,又为何要留她在身边?”

他语中已流露妥协之意,淮王眼中闪过一瞬精明的光,转而叹息道:“我对夏莲,的确是有亏欠的。可我对她,也的确是真心。我所能做的弥补,也就是今后好好待濂儿,还有……你。”他顿了顿,眼神恳切地望向杨福,又道,“我知你如今身份不一般,但眼下误会解除,你也不必再继续装作汪直。待你入京复命,说明篡位之事是子虚乌有后,若你想要隐退过富贵生活,我可以帮你。”

杨福的眉心松懈下来,轻轻摇了摇头:“为了夏莲,我已蛰伏多日,如今走到这一步,要我全然放弃,却是不能的。”他将目光转向朱见濂,那双与夏莲相似的眼睛深邃而幽亮,将他心中的尘霾照亮,也将过往的憾恨转移了方向,“看在世子的分上,我不会再动淮王府。可既然一切的源头是万贵妃……如今身在汪直的位置上,也不能将仇恨荒废。我会回京,这份仇恨,就由我来终结。”

淮王心头一颤,忍不住道:“万贵妃是极不好对付的,汪直既然已经不在了,就别把事情再闹大了,若是追查下来……”

杨福知他在担心什么,摆摆手道:“放心,我不会连累淮王府。更何况,之前我已经将谋权篡位的伪证呈给了皇上,总得走这么一趟才能证明淮王府的清白。”他闭上眼,叹道,“至于你的负心薄幸……三年前,我在景德镇欲取你性命,没成功就当两相抵消,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朱见濂登时骇然,自他听了卫朝夕的那番话之后,其实便隐隐意识到这件事,可情势紧急,逼得他未能细想。如今杨福提及,已清清楚楚地说明,杀害沈瓷父亲的人,正是杨福……

可如今,得知杨福与夏莲的关系后,他偏偏还什么都不能做……亲人被杀的恨,他比谁都清楚,若是有一日小瓷片儿知晓,他又该站在何种立场?

而此时,刚同卫朝夕小心翼翼走入地道的沈瓷,听了杨福的话,不由得滞住脚步,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淮王怔了须臾,又笑起来,上前拍了拍杨福的肩:“都多久的事了,既然本王毫发无损,如今也都说清楚了,以后就不须提了。”

杨福的眼睛微微黯淡下来:“你是毫发无损,只可惜……”

他话音未落,身旁忽然冲过一个影子,似一阵疾风旋过,火把被吹歪,明明灭灭闪烁在地道中,再平静时,杨福已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人从背后用一根冰凉而锐利的武器抵住,还不见其人,却已涌出阵阵杀气。

紧接着,便见卫朝夕从暗处扑了过来,一开口便带了哭腔:“阿瓷,不要!不要伤他!”

沈瓷眼睛发红,全然没有听到,如一头发狂的小兽,将手中的钗尾死死抵在杨福的喉咙上,从背后绕到杨福面前,看着他的脸。如此相似的五官,相似的着装,甚至是相似的情形。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这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地道,越来越猛烈,直笑到直不起腰,心也似乎随之跌入深渊。

一瞬间,她收了笑,语中尽是咬牙切齿的战栗:“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相似的人,原来,一切都是你!”

自嘲、悲凉、恨意、悔悟,潮涌般地袭来,涌在她的胸口。沈瓷手中锐器不停地颤动,仿佛随时都可能刺入杨福的咽喉。杨福认命地闭上了眼。

几乎就在同时,卫朝夕冲上前,抱住了沈瓷的胳膊:“阿瓷,别杀他,求求你,我求求你……”

沈瓷怒极攻心,根本管不了这么多,左手的指甲已深深嵌入杨福的脖颈。她右手握住锐器,奋力甩掉卫朝夕的手臂,正欲刺下,卫朝夕再次扑了上来,拉住她的手臂直接跪在了地上:“阿瓷,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放过他吧,是他错了,但我不能没有他啊……”

她泪水涟涟,引得杨福猛地睁眼:“朝夕,你……”

他话没说完,沈瓷的指甲掐住他的喉结,生生将他的话扼断。此时,她的力量大得出奇,丝毫不松手。杨福喘不过气,双瞳放大,胸口已是起伏不定。

眼见杨福快要无法呼吸,又有一双手上前,大力拉住了沈瓷。

这一次,却是朱见濂。

“你不能杀他。”朱见濂沉声道,“他如今的身份是汪直,若你杀了他,皇上发怒,必定逃不了惩罚的……”

“他是杨福还是汪直,我很清楚。”沈瓷一双眼瞪得血红,试图挣脱朱见濂的拉扯,“惩罚不惩罚,我也不在乎。”

朱见濂拉住她的手腕:“可我在乎。”

沈瓷冷哼一声,浑身尽是冰寒:“你在乎的,恐怕不只是我的安危,更是你们之间的协议。”

一句话,竟将朱见濂堵得哑口无言。他的心似被一根鞭子痛苦地抽打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觉言语艰涩。唯有一双手依旧没有放松,僵持在原处。

淮王见状,匆匆上前劝道:“沈姑娘,三年前,杨福是冲着我来的,并不想伤害你父亲,他是无心之失……”

沈瓷打断了他,冷言道:“当初若是一刀结果了你,你还能在这里说无心之失?”

淮王蹙眉:“话不能这么说,当初若不是我在你落难后收留了你,你今日能当上督陶官吗?”

“若不是爹爹替你挡了那一剑,你命都没了,如今竟还拿此事来要挟我?”被淮王的话激得愤怒,沈瓷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是挣开了朱见濂,再度朝杨福奔去。

手中的钗刺,在几次尝试后,终于刺入了血肉,血液一股一股冒了出来,却不是杨福的。

就在方才,卫朝夕觉察到沈瓷的动作后,一个激灵迅速爬起,趁着沈瓷蓄力之时,挡在了杨福身前,而那钗尾没能伤到杨福,却刺入她的肩膀,深深的,血液渐渐溢出,浸透了衣衫。

卫朝夕捂住肩膀,疼得表情扭曲,脸色惨白一片,克制着自己没有叫出声,她呜咽道:“阿瓷,你若真的一定要杀他泄愤,就朝我来,让我来替他偿命吧……”

沈瓷的手悬在空中,簌簌颤动。

钗尾插在卫朝夕的肩上,不敢拔出,也不能拔出。她看着朝夕悲怆决然的脸,这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好友,以如此决绝的姿态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气息紊乱,可眼神坚定。沈瓷不能进,亦不甘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似在激烈搏斗,将她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良久,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颤音:“朝夕,你不要逼我……”

卫朝夕脸色苍白,身体被杨福从身后扶起,咬着牙坚持:“我说了,让我替他偿命……”

沈瓷怒极反笑:“什么你替他偿命?你明知道我不会对你动手,不过是想仗着多年的情谊威胁我罢了。”

卫朝夕硬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只依旧将身体挡在杨福面前。

情势僵持不下,杨福怀抱着气息越来越粗重的卫朝夕,开口道:“沈姑娘……三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为复仇而活,杀人偿命,我是明白的。但请你多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做完该做的事,便任你处置……”

“不要!”卫朝夕挣扎着转过头,抓住杨福的衣襟,“……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丢下我。”

杨福摸了摸她柔软的发,微有哽咽:“朝夕,因果轮回,我自己犯下了错,也早知有这一天。”他抬头,以恳求的目光看着沈瓷,“沈姑娘,我必须回一趟京城,再给我一段时间,可以吗?”

沈瓷冷笑道:“你回去了,进入宫中,我哪还伤得了你半分?到时候朝夕若是再以死相逼呢?”

淮王心烦意乱,忍不住厉声道:“沈瓷,你就算不顾及自己,也得想想世子,想想收留过你两年的淮王府!如今皇上已觉本王有叛乱之心,杨福若再不明不白葬身于此,你让皇上怎样想?”

沈瓷的目光依次扫过面前几人,脚下步履虚浮,红着眼无力一嗤:“你们一个个都有理由,你们一个个,都是圣人……”她的目光望向朱见濂,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盯紧他的眼,“小王爷你说,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朱见濂看她这般模样,鼻子发酸,英俊的脸部线条隐藏在黯淡的灯光下,喉结动了动,喑哑着唤她的名字:“小瓷片儿……”

她提紧了心,盯住他一开一合的唇瓣,似要从里面将话语撬出。

他眼神涣散,眉峰蹙得越来越紧,表情尽是矛盾与犹疑,沉默半晌,终是垂下眼帘,喉咙哽咽:“让他回京吧……”

“……”沈瓷全身的力量一松,无力地跌坐在地。

“对不起,他的护卫就在地道口守着,我不能让你和整个家族因此毁掉……”朱见濂蹲下身,想要抱住她,她却躲开了。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来回割着,却看见沈瓷慢慢地转过了头,眼睛直直地望向杨福。

此时此刻,卫朝夕躺在杨福怀中,泪水不停地流,手还紧紧拽着杨福的衣领,用力朝自己身边拉扯,生怕他离开。

而沈瓷在杨福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那种悲戚、悔恨、无奈和痛苦交织的神情,竟与当初苍云山上的汪直如出一辙,那般追悔莫及,又有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她的眼泪瞬间不受控制,顺着面颊跌落下来。

众人的唇舌交战,朝夕的以死相逼,小王爷的劝慰退让,再加上眼前这最后一击,她终于垮掉。缓缓地,她站起身来,抹去眼角的泪水,一步步朝外走去。

狭长的地道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朱见濂从身后追上她,又被她强力推开,脚步加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想静一静,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只是回去告诉杨福,让他别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朱见濂仍不放心:“你要去哪里?”

“回去。”她叹息道,肩膀塌了下来,语中是深深的挫败,“回景德镇。”

她坚持独行,瘦窄的身影渐行渐远。朱见濂尚无法离开,只得派了几人悄悄尾随,护她周全,又折身回到地道,与其余人一同从杨福进来的入口出去。

杨福带来的精兵早已等得焦灼,见几人一同出来,竟还多了淮王和卫朝夕,不由得惊诧,连忙迎了上去:“汪大人,怎么样?您若是再不出来,我们都要冲进去了。”

“我没事。”杨福扶着卫朝夕,对那几人道,“先送她去医馆治疗,她的肩膀受了伤,去看看有无大碍。”

“是。”

那几人从杨福手中接过卫朝夕,指了指朱见濂和淮王,犹疑道:“那……他们呢?”

杨福与朱见濂对视一眼,斟酌着开口道:“之前所谓淮王叛乱一说,不过是一场误会,我已经查清楚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又问:“那之前,呈给皇上的书信证物……”

杨福心口一跳,以目光得到朱见濂的肯定后,开口道:“此事另有隐情。为让皇上消除疑虑,淮王或者世子,最好还是有一人出面去一趟京城,届时将缘由亲自同皇上解释清楚。”

淮王应道:“好的,多谢汪公公特地走这一趟。”

杨福点点头,上前几步走到朱见濂身边,压低声音道:“我先同朝夕去医馆,书信一事,你们自己想想如何处置,我随后就来。”

两伙人刚一分开,淮王立刻问朱见濂:“书信?什么书信?我先前并未听你们提及。”

朱见濂道:“这是卫朝夕在景德镇告知我的。杨福在亲赴矿场前,已向皇上呈上了你拉拢兵部尚书王越谋权篡位的书信,据说已查证,正是你的笔迹。”

“我什么时候拉拢王越了?别说拉拢,我和他连话都没有说过。”

“他对这件事谋划已久,自然是寻人伪造的。”朱见濂道,“此事我已有应对之法,只是不知父王你是否会同意。”

淮王看着他:“你打算如何做?”

朱见濂娓娓道来:“既然不打算拆穿杨福的真实身份,总不能说那些信件是他伪造出来的。但信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现,要解释清楚,总得有人出来担。这人得同您有点儿关系,还得有些怨恨,除此以外,手头还得有些势力,才能想法将这信传到京城,被西厂查到。”

淮王眉心微蹙:“你想说谁?”

朱见濂慢慢吐出了两个字:“杜氏。”

“这……”淮王略有迟疑,“她虽然做过一些错事,但毕竟曾是王妃。而且,子衿的亲事也已经定好,就快出嫁了……”

朱见濂心道,他就是要让朱子衿这桩亲事成不了,谁让这母女俩总是不安分呢?为了给他找难受,竟想法来对付沈瓷,这是他不可承受的底线。别说刚好遇见了杨福这件事,就算没遇见,他也得想法子整治这两人。

朱见濂眉头挑起,反问:“那除了杜氏,您觉得还有谁能符合这个条件?”

淮王仔细想了想,他处世圆滑,府外的人鲜少得罪,就算有冲突,也不过是同一些市井刁民。这些人不可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没能力用假证混淆西厂的眼线,思来想去,竟也只有杜氏一人符合条件。

“可是,若说是杜氏所为,也说不圆满。她自己也是淮王府的一员,若因叛乱被诛,对她又有何益处?”淮王斟酌道。

“若说是为情所迷,利弊又何须计较?更何况,她行事如此鲁莽,压根儿没顾忌到株连一事,也是合理的。”朱见濂说得有理有据,不容辩驳,“别忘了,矿场的地道,当初也是她私下交易,允人造出来的。这一点有迹可循,她逃不掉。制造假证诬陷淮王叛乱一事,安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谁让她自己做了这么多糟心事呢?”

淮王沉吟良久,终是低叹道:“事到如今,或许只能如此了。”他想了想,犹豫道,“可是,对杨福,我依然不太放心……”

“杨福不可全然信任,但我这次听他所言,并不觉是谎话。”朱见濂瞥了一眼淮王,道,“方才您的戏做得挺真,不过,您是真的不打算拆穿杨福的假身份吗?还是仅仅想先稳住他的情绪?”

淮王转过头看着他,反问:“你觉得我全是在做戏?”

“难道不是吗?将对付汪直的事揽在自己身上,你我都知晓这事的真假。”

淮王揣着手,叹道:“此事对他撒谎,不过是希望他能够平静下来。我若不是顾忌他是夏莲的养子,大抵可以直接想法子揭露他的身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杨福既然来了,也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若他在送您回京的半路借机假死,有些事就算是真的,也说不清了。”朱见濂语中夹带着半分嘲讽,“无论怎样,起码杨福已经把我们的话听了进去,您对夏莲也不算辜负,反是落了个顾念旧情的名声。”

淮王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由得微怒:“有你这么同父王说话的吗?”他沉下一口气,道,“夏莲去世后,我的确没有追究下去,可这并不代表我不在乎。只不过身在其位,还有更多事需要顾及罢了。这些年我对你的维护,难道你感觉不出来?”

朱见濂沉吟半晌,似是深思,良久才开口道:“我明白,也知晓您的顾虑。”他顿了顿,轻吸了一口气,“可是,也正因为我知晓您的顾虑……所以,我也绝对不会再走您的老路。”

淮王眉心一拧:“你这话什么意思?”

“表面的意思。”朱见濂道,“虽然我并不赞同父王您的做法,但我也看得出来,您对夏莲并非没有感情。当初有过两情相悦的深情,如今才有如此多负累。于她,于您,于我,都是如此。若当年您能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妃,也就没有今日这些事了,您也不会有痛苦和惭愧了。”

淮王琢磨出点儿朱见濂的意思了,当即点破:“你是想用这个劝服本王,拐着弯让本王同意你娶沈瓷为妻?”

朱见濂不答反问:“若是如此,您会同意吗?”

“不会。”淮王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是淮王世子,考虑的不应当只有自己的喜好,她背后没有家世支撑,连当家主母都做不了,更别提帮你了。她如今还是皇上亲命的督陶官,皇上对她印象满意着呢,是你想让她离职就离职的吗?此事想都不要想,我不同意。”

“不同意?”朱见濂苦笑一声,语气微嘲,“难道,要让我和她再重复一遍您和夏莲的故事吗?”

朱见濂再度提及夏莲,引得淮王情绪激动起来,声音都提高了几度:“正是因为不希望你重蹈覆辙,我才不允许你同沈瓷在一起!我同夏莲,就是因为当初没有果决地让她离开,才酿成了今日的局面。当初本王是没发现你对她情谊已深,若早有察觉,当初就不会带她回淮王府!”

淮王越说越激动,语毕扬手一挥,闷气道:“眼下时局紧张,本王不想同你再讨论这些没用的,先把眼前杨福的事解决了。”

“我提此事,也同杨福这件事有关。”与淮王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朱见濂依旧平静,“我明白您不许我娶她的缘由,也充分理解。既然如此,不如换个方式。刚好我也不想做这个世子了,不如就趁着这次风波,您找个由头把世子换了,大家都省心。”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淮王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

“我知道,现在提出这个要求太过匆忙,可在心里我已思虑多次。世子的位置,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不但没什么益处,反而是束手束脚的羁绊。您捧我坐这位置,对夏莲的心意已经尽到了。可我占着是浪费,不如就此离开,还望您成全。”

“荒谬,荒谬!”淮王气得浑身发抖,“想一出是一出,简直异想天开,当初杜氏百般干扰,本王都坚持立你为世子,如今你竟用这个来威胁本王?”

朱见濂轻轻摇头,表情没有半分掺假:“不是威胁,更没有把这作为任何筹码。这件事,我已认真思考了许久,是慎之又慎的决定,绝无半点戏言。”

“本王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淮王从喉咙发出一声低喝,别过脸去。恰好这时,马车停了,已是到了王府门外。他一甩衣袖下了车,满腹怒火地朝书房走去。

朱见濂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

书房中,一片诡异的寂静,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淮王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安静的空间内。他闷闷地坐在椅中,手将扶手握得紧紧的,任压抑的氛围萦绕四周。

“父王……”朱见濂轻吸一口气,如今的场面虽然不适合,但眼下时局紧迫,该说的还是得说。他斟酌着话语,终于开口,“父王,方才的提议,不仅是我心中所想,更重要的是,眼下的情势也需要我们这样做……”

淮王不吭声,眼睛合上,手将扶手攥得更紧了。

朱见濂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道:“杨福方才说过,如今皇上已经拿到叛乱的书信假证,需得我们中的一人亲自面圣,方显诚意。父王您大病初愈,不宜远行,此事可交给我来办。虽然事情的主要责任在杜氏身上,但此事重大,皇上若要追究源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淮王府疏于管理,也当受罚。众所周知,入京以后您因身体不适卧床休息,诸多事务都是我在料理。皇上若要怪父王您对杜氏疏于管教,我大可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由此失掉世子之位,顺理成章。”

淮王面上是冷冷呵斥,心底是怒火中烧:“你倒是想得周全。”

朱见濂恭敬道:“父王,既然我们都不打算拆穿杨福的身份,此事就必须有人出面承担。杜氏毕竟是女子,追究到淮王府的根本问题,不是我就是您,既然我正有此心,又何必让您再受影响?”

“都是借口,借口!”淮王倾过身体,瞪着他,“你不就是想同沈瓷那个丫头在一起吗?费这么多口舌,本王已经说过,不同意!”

“为了她,也不仅是为了她……”朱见濂垂下眸子,情绪未能完全压制,声音已是喑哑,他深吸一口气,将无尽的情绪融在克制的语气中,低缓说道,“这样,不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我的母亲……夏莲想要的,夏莲没有得到的,不正是她最希望我能够做到的吗?我不想要同你们一样的结局,亦不愿沈瓷在王府受委屈,她是有自己一片天的女子,而我也渴望没有名权羁绊的生活。这样的决定,于我们而言都是解脱……父王,幸福与成全,是您从前没有给过夏莲的,如今,您也不愿意给我吗?”

淮王只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一天之内,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失去了先前的从容淡定。他躁动地扬手,不经意带倒了案上香炉。香灰撒了一地,间或有微微的火光,闪烁在灰烬之中,又一点一点湮灭了。

就如同此生姻缘的余烬,跨过两代人的爱恨情仇,于此刻洒落、燃尽、随风飘散。

夏莲消逝已久的笑靥,似乎再次浮现在淮王面前,这是他放在心底妥善珍藏的女子。他其实是爱她的,放在心底,柔情萦绕。只是这爱情在他心底终究抵不过其余更为重要的东西,因而辜负了她,亦辜负了曾经共有的幸福时光。

他老了,念旧了,心底死守的名利和面子依然重要,可忆及从前,到底多了一分妥协的柔思。淮王晃晃悠悠地起身,良久站定,望着窗外阴沉潮湿的天,脑中回荡着朱见濂的话。不认同,却又被打动。

良久,他开口问:“是沈瓷要你放弃世子之位同她在一起的?”

朱见濂见他终于开口,连忙否认:“没有,她还不知晓此事。”

淮王的手指轻轻在案上敲了两下:“今日你阻止她杀掉杨福,杨福又是她的杀父仇人。想必她心里觉得你站在了她的敌对方,或许已对你失望至极。如此情势,你就能肯定她依然愿意同你在一起?”

朱见濂咬咬牙:“不能肯定。”

淮王微微一惊:“那你何必这么急着放弃自己的地位?你连她愿意继续同你在一起的把握都没有。”

朱见濂沉吟片刻,仔细想了想,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清明一片:“若我要对她许下承诺,便应该先把事情做到。如果我一定要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才愿放手,那样是不够诚恳的。”他眸中泛着光亮,认真无比,“对她,我已经错过太多,不愿再预设任何前提条件。得到也好,得不到也好,所谓诚意,就应是在不可预知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去做。唯有如此,才有承诺的资格。”

淮王沉默,眼睛望着那一地散乱的香灰,喃喃自语:“濂儿,你同我,果真是不太一样的……”他的手在案上弹了弹,指腹间沾了些细细的余烬,无奈叹道,“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在王府的日子,不比在其他地方舒坦吗?”

他语中不解,却也带着一分妥协之意。朱见濂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分妥协,心中不由得溢出喜悦:“同她一起,在哪儿都舒坦。”

忽有叩门声响起,门外的随侍道:“王爷,汪直来了,候在外面。”

淮王道:“让他进来吧。”

“是。”

没过一会儿,随侍领着杨福前来,淮王问道:“怎么样?卫姑娘伤情如何?”

“伤在肩膀,未中要害,处理了一下伤口,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

言归正传,待房门再次关上,杨福便问:“书信假证这事,你们方才可有商议?”

“已有对策。”朱见濂将杜氏在其中的关系同杨福叙述了一番,杨福听了,有些愧疚,“这件事,要让一个女子来担?”

“事有因果,她自己做事阴毒,残人性命,也到了偿还之时。”

“是啊,事有因果……”杨福低叹一声,不再有异议,道,“既然你们已经商议好了,就先将她押入官府囚禁,等得了皇上的意见,再看如何处置。谁与我一同入京?”

朱见濂与淮王对视一眼,淮王仍有犹豫,朱见濂见状,抢过话头道:“父王身体不适,还是我去吧。我们何时启程?”

杨福瞥了眼窗外暗下来的天幕:“明日如何?若是再晚,恐怕皇上指派给我的精兵都到鄱阳了。”

“那便这么定了。”朱见濂立刻应道。

杨福点点头,多了几分肃然的神情:“待我将这件事禀报皇上后,便找机会去寻万贵妃。”

“此事不急,从长计议。”

“不,非常急。”杨福忧心道,“汪直有个好友叫王越,一旦证明淮王是清白的,王越也会被放出来。他如今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若万贵妃那边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后患无穷。”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垂下眼帘,“而且,我答应了沈姑娘……”

他的话没说完,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朱见濂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拍拍他的肩,没有言语。

淮王见状,也知眼下只能如此。他站起身,走到朱见濂面前,将他拉到旁侧,压低声音道:“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本王也不再拦你入京。但是,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做到。”

“您说。”

“本王看杨福的样子,应是下定决心去对付万贵妃了。你得答应本王,别把自己搅进去,最好也让杨福放弃。若他能平安隐退,本王是愿意替他谋求后路的。”

朱见濂沉声思虑。原本,在他入京的考量中,也是想要参与此事的。杨福不能将行动告诉尚铭,势单力薄,或许唯有自己还能予他一些助力。

见他犹豫,淮王又道:“今日你用夏莲来说服本王,本王如今也得用同样的方式。既然汪直已经死了,夏莲的仇也算报了大半,她必定不希望自己唯一的血脉为了她涉险,适可而止,如何?”

“若我答应,您也会答应我先前提出的条件吗?”

淮王无奈道:“本王是不想答应的,可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本王还能如何?”

朱见濂笑了,终于点头:“好,那我也同意。”

淮王舒了一口气,于今日层出不穷的事件中,终于获取了一点安心。他缓了缓,唤来门外的随侍,正色吩咐道:“去,把杜氏给本王带过来,不得耽误。”

随侍领命而去,带着两个护卫入了杜氏禁足的院落,将命令告知于她。

“王爷,王爷终于要见我了?”杜氏欢天喜地,赶忙拿出匣屉里的金银玉饰精挑细选,拢了拢头上的发髻,嘴里喃喃道,“我就知道,王爷还是会来找我的。呵,他朱见濂算什么?就算我再如何,王爷终归是念着我的。”

反是朱子衿看随侍面色不善,嗅出些许不安的气息:“母妃,这事也来得太突然了,我怕不一定是好事……”

杜氏全然不听,对着铜镜细细画眉:“有什么突然的?你看,如今正是晚膳时间,刚巧唤我去用膳。”

“别浪费时间了。”传令的随侍打断了杜氏的话,“快点儿,王爷吩咐过,立刻过去,不必装扮了。”

话音刚落,两个护卫便上前架住杜氏的双臂,往院落外面带。杜氏的眉刚刚画了一半,另一头缺了眉尾,急得大叫:“哎,我还没画完呢,你们这些下人,胆子太大了!”

“您息怒,王爷吩咐了不得耽误,我们等不起。”护卫一边淡淡说着,一边连拖带拽地将杜氏拉到了淮王的书房。

“王爷,人带到了。”

“你们下去吧。”淮王的声音冷冰冰的,杜氏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细细一看,屋内不止有淮王,还有朱见濂和一个面生的俊俏宦官,看衣着,这宦官职位还不低。

眼前的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一种漠然而锐利的眼光。尤其是朱见濂,唇角似勾非勾,颇有深意地看着她,眸中的恨意与愤懑朝她涌来,似是终于等到一吐方休的机会。

欢天喜地的杜氏顿时如同被泼了一桶凉水,浑身上下都浸出一股寒意,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颤:“王爷,这……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淮王不动声色地睨了杜氏一眼,扬手指了指地面:“跪下,本王要审你。”

“为什么?”杜氏被骇得不轻,那画了一半的眉毛挑动着,显示出她的难以置信。

淮王被她那一半眉毛晃得眼疼,再次重复道:“跪下。”

杜氏双腿一抖,慢吞吞地屈下膝盖:“王爷,妾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啊……”她已做好准备,若是朱见濂提到沈瓷受辱或是秋兰被杀之事,她就大声喊冤,眼泪都已晃在眼眶里蓄势待发。

然而,淮王开口问的却是:“三年前,你可曾与人做过交易,允许别人在矿场旁侧修建地道?”

杜氏千猜万猜,也没料到淮王居然问的是这个。多年前的旧事被翻出,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我没有。”

“不是你,还有谁?”淮王逼视着她,“三年前,这事原本就在你的管制范围。若不是你,做这件事的人也必定会经你的手。你倒是说说看,当时是谁办了这件事?”

杜氏词穷,找不到应对的方式,再看淮王一脸笃定,想必这陈年旧事应是证据确凿,于是支支吾吾道:“我,我好像想起来了,当年的确有这么一桩事……不过我也是为了王爷您啊,那商人出资不菲,我……”

“大胆!”淮王的手猛力捶向案几,又颤抖着指着杜氏的鼻子,“你竟是从三年前,就已有如此不轨之心,你是要让整个王府都为你陪葬吗?”

他这戏演得生动,杜氏全然被喝住,哑着嗓子道:“王爷,妾身不明白您什么意思,不过是三年前的一条地道,原本闲置着也没钱可拿,何至于牵连整个王府……”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淮王怒喝一声,将她的“所为”一一道来,“你派人模仿本王的笔迹,诬陷本王欲谋权篡位;又将地道伪装成练兵之地,意图将本王置于死地!用心如此险恶,本王岂能容你?”

“模仿笔迹?诬陷叛乱?”杜氏睁大了眼睛,待反应过来,立刻伏在地上哭号,“不,不,我绝无此意,我是冤枉的,王爷,我是冤枉的!”

她的脸惊恐地抽搐着,发出不顾一切的咆哮,那画了一半的眉毛,如同一条蠕动的毛毛虫,狰狞可怖。

淮王衣袖一挥:“来人,把杜氏带去官府。她心思歹毒,欺君罔上,即刻押入大牢,待皇上下旨再论惩处,不得有误!”

“王爷,王爷!”杜氏惊叫着,双腿跪着挪到淮王身前,紧紧抱住淮王的腿,又被迅速推开。她眼睁睁地看着淮王厌恶的表情,无能为力。几个护卫走进来,要将她强行拉出,已经拖到门口了。就在这时,杜氏突然猛地抬起头,指着朱见濂咬牙切齿,“是你,都是你害我的!我没有诬陷王爷,我没有!”

她用尽全力挣开护卫,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可还没碰到朱见濂,便再次被拖了回去。杜氏瞪着一双泛红的眼,张牙舞爪,嘴里不停吐出污言秽语,却全然没有对朱见濂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原地,一脸从容,似笑非笑。一片凌乱的模糊之中,杜氏似乎看到朱见濂唇角微张,轻巧比出了两字的口型:报应。

杜氏霎时愣住,就在她发怔的间隙,护卫已将她带出了书房。淮王的脸,朱见濂的脸,渐渐消失不见,只余下阴暗的牢狱、冰冷的铁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