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瓷在马宁等护卫的陪同下去看望汪直。进入宅院,她发现的第一件事,便是守护的侍卫少了许多。
她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愧疚。想到汪直如今被幽禁,也是因为自己,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原本他不必插手这件事,是她,利用两人之间的交情,才让汪直受到皇上的惩戒。
“你就带着人在前院等我吧。”沈瓷同马宁说。
马宁拒绝道:“世子吩咐了,不能让您单独行动。”
沈瓷犹豫了一下:“可……我这是去向别人道谢,总不至于聊天还带着这么一帮人,倒像是讨债了。”
“可是世子吩咐过……”
马宁话还没说完,汪直的下属传话道:“我家主人说了,除了沈瓷,谁也不见。”
马宁只好闭口不言。
沈瓷入了后院,被引着走了一阵,见汪直立于庭中,正赏玩着池中金鱼。旁侧,迎春花开了几枝,嫩黄的花瓣,似苔枝缀玉,携着悠悠的暗香。汪直手里抓了把鱼食,往池中一撒,便见无数条金色聚集于一处,而他拍了拍手,将残余的鱼食拍落,转过身看着沈瓷。
“我以为你会早些来看我。”他说。
开口竟是这一句,沈瓷微感意外,答道:“本来昨日该来的,路上遇到一点儿意外。”
“我听说了。”汪直长身玉立,目光扫过沈瓷,“看你精神挺好,没受伤?”
“兴许是刚入京时养伤太久,老天也不忍再让我受伤了。”沈瓷提及从前在汪直私宅休养一事,唇边不由得挂上一缕浅笑,“汪大人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只能专心养着。”
他神情淡淡的,沈瓷分不清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想了想,开口说道:“朝夕被救出一事,还要多谢汪大人!”
“不必言谢,你我也不是第一次见,用不着这般客套。”他期盼她来,已是许久,现在她来了,自己又不知该如何表现,字句都模糊成了一片,只是一问一答,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便是朝夕的谢意了。”沈瓷从袖中取出一件雕花木盒,递给汪直,“稍微备了一份薄礼,来得仓促,您将就着收下吧。”
汪直眼中一亮,看向那有着精致雕花的木盒,脸上多了些温柔的情绪,那双细长眉眼因此轻轻眯起,沾染了笑意。
他接过去,毫不客气地径直打开,竟是一颗珍奇昂贵的黑珍珠。
沈瓷期待他的目光中露出几许满意,却意外地看到汪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眸色一沉,眉间多了一道直立的皱痕。
他直接把木盒塞回了她手上。
“我不喜欢。”
沈瓷呆若木鸡,定定地望着他,哪有人这般拒绝礼物的?她僵住了,半晌才问道:“怎么了?”
“换一个。”汪直说,“换一个,要你自己准备的。”
“可这就是我准备的……”沈瓷话说一半便吞了回去。礼物虽是她送的,但的确是小王爷准备的,可这黑珍珠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还能是假的,又或是……某种她猜到却不愿说出口的原因?
起风了,空气中有细细的尘埃浮动。沈瓷侧着脸去看枝上花萼,汪直的眼睛看着她,只觉眼前女子真切非常又疏离非常,一颗心也随着这刮在庭中的风,空了下来,凝了下来。
良久,汪直方开口道:“我不需要这样贵重的黑珍珠,空摆着也没用,还碍我的眼。让淮王世子留着送别人吧,别往我这儿塞了。”
沈瓷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转过头来,汪直的眉目清清楚楚就在眼前,却又带了些云里雾里的味道。
他又说:“若真想谢我,就送给我一件瓷器,你自己做的。我要独一无二的。”
沈瓷迟疑片刻,低语道:“瓷器不也只能空摆着没用嘛……”
汪直眼神睨了过来:“你这不是道谢来的吗?我这都明确提出要求了,难道你还要拒绝?”
沈瓷微微垂下了眼帘,轻语道:“制瓷须去瓷窑……可昨日我刚答应了他,为防危险,不轻易外出。”
她口中的“他”,指代不明,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汪直心底狠狠一痛,胸中似牵扯到某根神经,未痊愈的伤口又在暗处丝丝渗出血来。他按捺不住,一把抓过她的手,竟发现她的掌心在不停地出汗。沈瓷方才的脸色还算平静,但被他抓住手掌的那一刻,脸色虽然白了白,却没有惊讶,只是感觉她在瑟瑟发抖。
汪直突然想起了一个词:执子之手。
可眼前的情境,明显不是这句古老诗词中的含义。他如今握着的这双手,或许明日就握不到了;眼前的这个人,或许明日便看不见了。他想起两个人共同度过的时光,想起驿站中那个处心积虑提醒他远离她的淮王世子,想起自己被迫残缺的身体,不由得无声一笑。
因他这一笑,沈瓷突然觉得难过异常。过往种种如浮影般再现,下一刻,已是明晰了然。她羽睫微颤,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手腕酸软。
“你猜到了吗?你猜到了吧?”他声音低沉地问,似有鲜血从胸口处一股股涌出,连带着四肢百骸皆是酸麻,如饮烈酒。
沈瓷没有答话,细瘦的手腕被汪直攫住,心中像是有一捧冰水浇在炽烫的铁器上,霎时冷热相融,“嗞”地化出一阵阵水雾,朦胧了她的眼,惹得鼻子微微发酸。
他离她这样近,反倒像是看不清晰。那双细长的眉眼里,平日盛的是疏狂风华,今日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觉他一双眼黑得怪异,亮得怪异。萧萧风声中,唯感到他握住了她的手,其余触觉统统都浅淡了去。
就在这一刻,在两人执手无言的这一刻,他异常想要留下她,想要在这诡谲变化的世事中索取一份稳定。哪怕只是堕入一场空梦,也情不自禁。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留下来陪我,好吗?”
他的嗓音喑哑,一个字比一个字更低,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口气,轻轻吹入她的耳中,挠得她耳根发痒,如同一声靡靡的叹息。
沈瓷的身体不禁颤了颤。
她的手紧握成拳,时间久了也没有松开丝毫。汪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沈瓷一怔,下意识地想缩回袖中,却被汪直牢牢捏住了手腕。
但见她掌心之中,竟显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是指甲嵌入的痕迹,密密匝匝,触目惊心。
汪直的目光定住,透过这不深不浅的痕迹,仿佛看到了沈瓷心中的害怕和颤抖。她将指甲狠狠嵌入皮肉之中,将疼痛作为提醒,她怕说错一句话便会完全失去他,更怕不适的拒绝会对他造成伤害。她的手心不停出汗,却不敢贸然说出一句话,做出一个动作。那细密的血痕,是她对他感受的顾念,亦是于无声中对他的答复。
汪直的手心莫名疼了一下,一时间,他分辨不出现在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分辨不出自己是想剖白,还是含糊;更分辨不出她的心跳有没有为他加快哪怕只是半拍。
此般情境,他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
时间凝滞半晌,慢慢地,汪直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哑下去:“不过是希望你能专门替我做件精美些的瓷器,总不至于拒绝吧?”他低叹一声,方才有关陪伴的一问,似乎从未说出口,已然烟消云散。
没等沈瓷回应,他附在她耳边继续道:“我知你担心再遇到危险,淮王带来的护卫毕竟武功有限,我让西厂的人与你同道。我不喜黑珍珠,只想在你离开之前专门送我这么一件你亲手做的东西,就当是我帮了卫朝夕的谢礼吧。”
沈瓷无从辩驳,喉咙里空空荡荡,恍惚中好像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好。”
此情难却,别离在即,这样的要求,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汪直侧眸看向池中游鱼,即便再强作玉树临风的身姿,此刻也不禁带了些许狼狈的意味。
尴尬的沉默,沈瓷犹豫半晌仍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见汪直也全然没有再提之意,动了动喉咙,嗫嚅道:“汪大人,那……那我先回去了。”她说完,默默将装黑珍珠的木盒敛于袖中,又用拇指摩挲了一番掌心掐痕,刺痛犹在,只觉方才还是灼烈的疼,此刻却又染上了冰凌一般的凉。
“回去?”汪直轻轻反问了这一句,唇际勾起自嘲一笑,没有转过头来看她,目光只聚焦在虚空的一点,点了点头,“好,那就回去吧。”
沈瓷垂下头,一口气压在喉间如何也吐不出来。她总觉得应该再说些什么,但此般情境,两个人都不宜多语。走出几步,她又转过身,深看了一眼他的侧颜,屈膝为礼,在风声中缓步离去。
“汪直没有收下黑珍珠。”沈瓷将镂空木盒递还给小王爷,神色倦怠。
朱见濂对此并不惊讶,只奇怪于这一趟回来,沈瓷的模样为何变得如此疲倦,低声问道:“累了?”
沈瓷缓缓点头,兴许是外面的寒气所致,她的脸被冻得有些僵硬,尤带着颤抖。朱见濂略一思索,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沈瓷坐了过来。
沈瓷踱步过去,刚一坐下,一双手臂便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中。
“外面挺冷吧?”朱见濂从后环抱着她的腰肢,温暖的大手捧起她纤细冰冷的柔荑,传递出阵阵暖意。
沈瓷因他突然的亲密微微颤了颤,的确觉得温暖,不多时便闭上了眼,只安静休憩在他的怀中,应道:“今日天气回凉,本来已近春日,该是冰消雪融了,却不知为何冷得紧。兴许再回凉这么一两日,就全然入春了。”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衔住她的耳垂轻声问:“看你不光冷得哆嗦,声音气力也不足,可是不舒服?你昨日终归是受了伤,还是注意些好,要不再差医师来看看?”
沈瓷摇摇头:“无碍,不过是胸口有些闷痛罢了,与那点儿皮肉伤无关。”
朱见濂皱眉道:“你总穿着宦官的衣裳,束胸多了,难免觉得压迫。如今驿站内多是我们的人,不必拘礼过多。不如你平日换回女装,自己也轻松自在些,如何?”
沈瓷尝试着吸了一口气,果真感到胸口紧紧绷住的裹布压迫得自己难以呼吸,松开口喘了两声,应道:“好。”感觉身体终于灵活了些,她顿了顿,小心开口道,“还有一事,方才未说完的。”
“嗯?”
沈瓷的音量低下来:“我想去瓷窑再待几日。”
朱见濂眉头皱起:“之前不是说好了,尽量别出去吗?”
沈瓷垂下眼睫,深知自己理亏,但她没法告诉他,自己要替汪直去做一件礼物。这是她自己欠下的人情债,仅卫朝夕这一项便足以偿不清,更罔提他曾经的种种帮助。
她仍记得,今日瑟瑟风声之中,他问她:“留下来陪我,好吗?”
可恍惚间,这句话好似迷梦一般,不再被提及。她亦分辨不出,那到底是郑重相问,还是一时冲动。
无论如何,他在她临走之前提出的要求,是要她以精瓷作为谢礼。
这是她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一点偿还,权当谢意,理所应当。可是,她却不知,要如何据实告诉小王爷。
沈瓷想了想,解释道:“离我们回江西仅有不到二十日,最后还得匀几日收拾行装,至多也就在瓷窑中待十日。我有时无聊便过去待一会儿,每日都会回来。不然白天你忙别的事,我也无聊得紧。”
“还有卫朝夕可以陪你呢,她一天到晚也没事做。若是你觉得彩料昂贵,想要物尽其用,带回去便是。不过,你回去都赴任督陶官了,难道还会缺昂贵的彩料?”
“朝夕自然是要陪的,但也不至于时时刻刻。”沈瓷觉得自己的理由快要说不下去了,索性抬起头,看着朱见濂直言道,“我已决定要去,几日不制瓷便手生,我不能这样直接回去赴任督陶官。”
沈瓷性格中那种温柔的倔强,他再了解不过。因而,当她说决定要去,朱见濂便知道,没什么再能说服她。
而他亦有他自己的考虑。
诚然,他希望沈瓷留在驿站,多少能安全一些。但同时,他现在做的许多事,都是她不应该知道的。越是亲近,越容易被撞破,于他而言,也需要自己的行动时间。
“你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还不忘往外跑。”朱见濂微有愠怒,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最终还是抿了抿唇,叹气道,“算了,一直留在驿站,也未必就全然安全。届时,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沈瓷依着朱见濂的话,在驿站里换回了女装。
晚膳之后,她陪着朱见濂在园中散步。一身宝蓝色织锦无花短襦,下身着一件浅色的藻纹绣裙,头发绾起简单的桃花髻,只别了一枚银凤镂花的长簪。不一会儿,卫朝夕折了一朵小花跑过来,愉悦地替她别在发间。
躲在暗处已易容的杨福,本是奉东厂之命探看沈瓷的行踪,不想却看到她换回女装的模样。虽然他从卫朝夕那里,早已得知沈瓷是女子,但此刻细看后才发觉,这张脸竟是如此熟悉。
他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
杨福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卫朝夕的话。
——“不,我不在鄱阳。我在瓷都,景德镇。你记住了。”
——“阿瓷呀,她现在虽然扮成宦官,其实是个女子,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她家里曾经遇到变故,我们分开了两年,但再见面时,依然同以前一样好。”
他记得沈瓷这张脸,这张他对其怀有歉疚的脸。他曾特意赶往景德镇打听沈工匠家人的下落,便是那时,他知道了这个孤女的存在。
景德镇,沈姓,与淮王有关系,曾经遭遇变故。
丝丝缕缕串联起来,杨福完全可以确定,沈瓷便是当年那间瓷铺主人遗留下来的孤女。
杨福想到此处,不由得身体一震,立马转过身离开,抑制不住心中的潮涌,疾步去向负责接头的酒家传道:“告知尚铭,我有急事,必须尽快见他。”
当日深夜,尚铭赶赴接头地点,杨福已等得焦灼不已。
“什么事?”尚铭落座,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对杨福道,“坐下说吧。”
杨福却是没坐,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处。明明是微冷的初春,额上却渗出些汗来,开口便道:“尚大人,沈瓷不能动。”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尚铭的脸登时便有些难堪:“你这么急匆匆叫我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沈瓷不能动?”
杨福怕尚铭认为自己全因私心,暂且没把自己与沈瓷的关联道出,只慌乱道:“沈瓷不光深得汪直信任,还是淮王世子的红颜知己。您要利用她对付汪直,淮王世子也不是善茬儿,原本是可以与您结为盟友的人,莫因为沈瓷坏了关系。”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尚铭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指甲,小指微微跷起,“前几日劫马车那次,是我小瞧了她,以为派一人去就能搞定,没想到淮王世子竟会舍命救她。下一次,不会再这么轻松了。”
尚铭语气沉沉,说到最后,已是染上狠戾之意。杨福手指微冷,见尚铭不为所动,无措之际,俯身到他的脚边,吞吞吐吐道:“尚大人,其实……其实我与沈瓷是旧识,还请您放弃之前的计划,总还有别的办法。”
尚铭眯着眼打量着他,发出一声轻嗤,字字句句问得清晰:“杨福,是不是我之前太宽待你,让你觉得什么要求都能跟我提?”
杨福见他目如寒冰,大觉惊惧,颤声道:“属下不敢。”
“你怎么不敢?”尚铭声音凛凛,阴沉道,“之前颇费周折地抓了一个卫朝夕,原本想着用她来顶包,妖狐夜出的案子也就顺理结了。偏偏你不许,还不得施刑,在牢里给她好吃好喝供着,最后还平平安安放了出去。我仁义至此,还不是因为你吗?”
杨福听他提及“仁义”二字,忍不住多嘴:“卫朝夕生性纯善,莫名被搅了进来,原本便与此事毫无关系……”
“既然拿了证据,没关系也是有关系,全看如何运作。哈,你拿这眼神看我什么意思?告诉你,莫说是我,就算是把卫朝夕从牢里带出来的汪直,只要情势需要,便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尚铭笑得森冷,双眸中透出一股狰狞。
杨福嘴唇抿紧,颤声道:“不管别人如何……请再给我最后一次宽待,这沈瓷已是孤女,还是顾念着一点儿吧。”
尚铭不以为然:“既是孤女,才更不需要顾忌太多。卫朝夕的事就算了,这沈瓷,莫非也是你的红颜知己?”
杨福垂眸不语,尚铭睨了他一眼,不悦道:“杨福,你最初说要投靠我时,可不是眼下这般态度。你今日匆匆把我叫来,若仅仅是这番说辞,难道是故意想戏耍我?”
杨福一怔,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不知话语该如何开口。
三年前,他凭着一腔不计后果的孤勇前往景德镇,却意外失手,被淮王的护卫一路追踪。也是运气好,他在逃亡途中偶遇两人,正是尚铭的属下。彼时,西厂已暗中接手江西刘晔一案,东厂因为受过刘晔的贿赂,亦悄悄派人尾随,欲从中作乱。
尚铭的这两个属下,初看见杨福时,皆以为是遇见了汪直。但那时的杨福,虽样貌与汪直相似,可行为举止、声音气势,都与汪直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一身厚实劲,是汪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更何况,杨福的武功不似汪直那般精深,寥寥几招博弈的招数,便可见端倪。
两人并未踌躇太久,很快出手将逃亡中的杨福救下,此时,杨福已是筋疲力尽,若不是这两人相助,决计无法逃过淮王的追捕。因而,可说尚铭对他有间接救命的恩情。只是这二人施救,是为了他的这张脸。
随后,两人得到授意,杨福被带入京城,送到了尚铭面前。
尚铭同他提出条件,他助尚铭除掉汪直,且在汪直死后暂替身份;而尚铭,则为他取淮王的性命,不仅要淮王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这无疑是比让淮王单纯地死去更诱人的结果。
杨福答应了。
整整两年的训练,杨福依照尚铭的要求,按汪直的饮食起居生活,模仿他的身姿、神情、音色……以及其余的一切。
原本敦厚憨然的声线变得狂傲冷峻,原本微有驼背的身形强撑得挺拔笔直,原本亲和厚实的神情变得漫不经心……因着生活习惯的近似,他与汪直的面目竟也越来越像。
慢慢地,他已不再是他,而成了汪直的影子。
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才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比如,一年前在乡间蒲苇中装作偶遇朱见濂时,为了引他入局,杨福特地乔装了一番,而这乔装的憨样,竟是他本来的样子。
再比如,看着卫朝夕小眼发亮,满嘴喷香地啃着栗子糕、绿豆糕、枣泥糕等一切好吃的食物时,他的心也禁不住变得温柔,眼中点缀着熨帖的气息……
如今已是三年,他成了一个无法再做自己的人,事事都需小心谨慎。一面做着尚铭的棋子,一面做着朱见濂的棋子,周旋其间,如履薄冰。
一切,只为了心中那个目标,一个尚铭答应助他完成的目标。
可眼下,尚铭已经动怒,就在杨福恍神的间隙,他的手掌猛拍在扶手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尚大人,留步!”杨福慌忙制止,急急上前将尚铭拦住,额上冒着虚汗,“今日叫您前来,并非有意戏弄。而是因为,因为……”
他情急之下语无伦次,尚铭等了片刻,见他久久没个“所以”出来,抬腿又要走。
杨福下意识地拉住尚铭的衣袖,咬牙脱口而出:“是因为我今日才发现,这个夹在汪直和淮王世子中间的沈瓷,正是当年我刺杀淮王不成,转而误杀之人的女儿!”
尚铭顿了顿,没了动作。
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句:“怪不得。”
杨福眼巴巴地望着他,看不清态度,一颗心悬着。
尚铭道:“你考虑的东西和人太多,便会顾此失彼。前几日是卫朝夕,今日是沈瓷,如此下去,何时才能成事?”
“我孑然一身,并没有什么好顾念的,这是最后一次特例……我对这位沈姑娘已有巨大亏欠,不想再做伤她安危之事……”
“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尚铭语带嘲讽,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不伤她安危。”
“当真?”杨福转忧为喜。
尚铭冷言补充道:“没说不用她,只不过变一套方法而已。”
“……”
“我得到消息,淮王曾差人在京中打听汪直在某段时日的动向。而那段日子,正是你三年前刺杀淮王的时间。”尚铭看向他,一双眼泛着光,“由此可见,淮王当时将你认作了汪直,只是心中并不确定,派人到京城求证来了。这事后来不知怎的没了动静,想来应是淮王害怕汪直弄权,他当时性命也无恙,便暂且放下了。”
杨福听闻此言,打了个哆嗦:“淮王不知我的存在,朱见濂却是知道的,会不会他已经开始怀疑我,或者一开始就是为了求证此事才将我纳入麾下?”
“怀疑有可能,但若一开始便是为了此事,他便不可能将你养在身边这么久,还想方设法把你带入京城。根据他入京后的种种迹象,也可确定,他是真的想杀汪直。”尚铭踱了几步,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道,“退一步而言,就算他已经怀疑上了你,也是不敢确定,只能提防提防,毕竟为了完成他的事情,还不能同你翻脸。”
杨福颤声道:“可若仅仅是因为刺杀怀王未遂,就要除掉汪直,此举未免太过疯狂……朱见濂看起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这也是我想到的,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尚铭沉吟道,“更何况,如果只是想除掉汪直,需要你做什么?必定是希望你在顶替汪直过后,利用这个身份替他做一些事。他可曾告诉过你,之后要你做什么?”
“属下尚且不知……”
尚铭瞪了他一眼:“没用。”
杨福垂下头,不敢作声。
尚铭留着杨福是为了稳定局势,免得汪直死后,皇上第一个怀疑到他头上。他得先稳住情势,再寻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契机,比如皇上派“汪直”带兵打仗,再让其消失在京城的千里之外……
可是朱见濂,又能让“假汪直”做什么呢?
尚铭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好在两人除掉汪直的初步目标完全一致,虽不相识,也算是助力。
尚铭思忖半晌,丝丝缕缕理了个大概,终于又将话题扯了回来:“既然他们怀疑杀掉沈瓷父亲的人是汪直,不如将计就计,索性就让沈瓷把这当作真的。”
杨福眉心一跳,一股不安的预感闪过:“您的意思是……”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这情势,你说让谁来杀汪直最不费吹灰之力?”尚铭唇际划过一抹诡谲的笑意,幽幽道,“自然是这位沈瓷姑娘了。”
杨福自从与尚铭面谈后,几日都处于强烈的内心挣扎之中。
在尚铭的计划里,一步一步逐个击破,让沈瓷最后认定当初的杀父仇人就是汪直。而这一步步计划当中的关键,正在杨福身上。
除此以外,还免不了要利用卫朝夕。
杨福思来想去,只得告诉自己,真的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借沈瓷的手除掉汪直,确实是最简单容易的方法。若非如此,按照尚铭之前以沈瓷为诱饵的计划,还会让她承受许多身体之苦。至于朝夕……如今的他,尚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
可是,沈瓷原本的杀父仇人,毕竟是自己……
杨福闭上眼,在两种不同的声音里来回穿梭。他隐忍蛰伏三年,为的便是尚铭当初许诺的一句话。既然还未让淮王身败名裂,便不能放弃。而汪直作为西厂提督,手中沾染的人命和鲜血必定不少,如此行径,便当作为那些死去的亡灵报仇吧……
他以如此借口说服自己,终于心头一定。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便听到一阵敲门声。
两轻一重,是卫朝夕特有的叩门规律。
杨福心头一紧,忙收拾好心绪,拉开了门闩。
刚刚透出点儿门缝,卫朝夕的小脑袋便凑了过来,待杨福抬起头时,眼前直愣愣地映着卫朝夕的脸,靠得那样近,近到他能够看清她脸上细细软软的寒毛。
杨福不由得一怔,别过脸去。
卫朝夕却是全然没意识到杨福的怔忪,轻快地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袖珍的小食盒,乐呵呵道:“我的好朋友昨晚做了点儿梅花董糖,特别好吃,我带来给你尝尝。”
杨福揉揉耳朵,有点儿不相信:“你还有把好吃的分给别人的时候?”
“这话怎么说的,听起来好像我多抠门似的。”卫朝夕佯装愠怒,下一刻便没憋住笑了,“不过,你的话也没错。我以食为天,平素只有我抢别人手里好吃的份儿,还真没怎么心甘情愿分给别人过。”
她顿了顿,一双明媚的眼中如凝秋水,看着杨福:“但是,若把对象换作是你,我心甘情愿。”
杨福被她一语击中,鼻子突然觉得有点儿酸,为了逃避她的话语,径直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食盒,打开看了看,着实色香诱人。
他随便挑了块放进嘴里,转移话题道:“你刚才说这是谁做的?”
卫朝夕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低低答道:“我的好朋友,阿瓷。”
杨福被这个名字提醒,心中立刻警醒起来:“哦,对,沈瓷,你同我提过的,她和汪直关系不错吧?”
卫朝夕噘着小嘴,步子拖沓着坐了下来,没说话。
“怎么了?”杨福问。
卫朝夕刚刚借着食物倾诉了衷肠,却见杨福半分回应也无,懊恼道:“我来看你的时候也不多,怎么总顾着转移话题?”
“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提起这位沈瓷姑娘的。”杨福咬咬牙,朝她走近了两步,借着刚下定不久的决心,开口道,“上次你被东厂的人抓走后,我看她是真心关心你,如今她有了危险,就想着提醒一下你。”
卫朝夕一惊,原本懊恼的心思刹那间烟消云散:“危险?阿瓷有什么危险?”
“我记得上次汪直专门到驿站把她带走了吧?那可不是什么好人,身为西厂提督,嗜杀成性,恐怕沈姑娘会被他牵连。”
“哎,这事啊。”卫朝夕摆了摆手,“阿瓷同我提过汪直,说这人挺好的。民间的风言风语不能全信,更何况人家受皇命办案,也不一定是自己愿意为之。”
“我并非道听途说。”杨福正了正神色,掩盖发虚的内里,“我讲的是实情。”
卫朝夕见他神色郑重,转念想到杨福既然能够从东厂的监狱里把她捞出来,必定也有能力接触到一些内情,不由得端正了态度,问道:“那你说说,实情如何?”
杨福照着尚铭告诉他的话说了下去:“诚然他是受皇命办案,但沾染的人命中难道没有无辜的人?而且,汪直原本是万贵妃的内侍,在西厂建立之前,他主要是替这位贵妃娘娘做事。无论是宫中怀了孕的嫔妃,还是皇上临幸的宫女,甚至是皇上稍微留意的美貌女子,万贵妃都不愿轻易放过。而那时她派去结果对方性命的人,大多都是汪直。”
卫朝夕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女人他也杀?”
杨福点点头:“若实在因为对方家中权势没法下手的,也得想办法把龙嗣除去。”
卫朝夕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后,小心试探道:“或许……那是因为他在万贵妃手下当差,才被迫如此的。他还救过阿瓷的命,听阿瓷说起来,他也不像是坏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便像是蚊子哼哼,连带着眼睫也垂了下来。
杨福见她如此神色,语气放软了些:“或许真像你说的,他如今不再残害无辜的女子,待沈姑娘也是真诚。既然汪直于沈姑娘有救命之恩,她必定心中对他有所感念。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最好能给沈姑娘提个醒,哪怕并不能改变什么,也让她心里有个数。”
卫朝夕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恩情不能忘,但也不能让阿瓷全然信任他。我得去告诉她。”
杨福得了她这句话,知道初步目标已达成,就等着卫朝夕替沈瓷将这心理铺垫做好。他稍稍松下半口气,旋即又心虚起来,伸手又拿了一块梅花董糖,酥脆的香甜漾在舌尖,却不知为何,竟品出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沈瓷身置瓷窑,面对眼前这一摊坯料,不知从何入手。
汪直的心意,她虽不敢多想,却也是隐隐能够体会的。临别时一件亲手所制的瓷器为礼,不可随意了事,亦不敢过于郑重。
随意,便没有用心。郑重,或许会在无意中附加了多余的情愫。
她便这样静静地坐在辘轳面前,有时脑中想着,有时放空一片,隐隐地,仿佛心里开了无数个小孔,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通过空隙缓缓流逝,味同失去。
她想到这儿,胸口微微发闷,深吸一口气,悠悠看了一眼面前的坯料。
突然便想到一种瓷器,与她此刻的内心如此相符。
玲珑瓷。
玲珑明澈,镂花梦影。于流逝中晶莹,浮梦往事皆似剔透。
若是说不够独特,便再于玲珑瓷中添上斗彩技艺。眼下,斗彩的制瓷技艺还未外传。玲珑斗彩瓷,总能应了他口中的独一无二。
她沉下气息,就这样做了决定。
轮盘转动,如葱细指在旋转的坯料上揉捏提拉,慢慢让瓷泥在她手中流动成形。仿佛有阳光透过心中的罅隙照射下来,泛出点点莹白的光晕。
一周的强制幽闭结束后,汪直的身体亦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听下属汇报,说现下沈瓷正在瓷窑,点点头,抽出佩剑在庭院中练了一阵,手还没生,过程却索然无味。由于精神不集中,练到一半,陡然没了气力,剑跌落在地,却不愿去捡,想了想,进屋更衣,还是决定去瓷窑看看。
春日抽条的新绿中,他又看见了沈瓷。她正手握刻刀,坐在院里的藤架之下。阳光照在她脸上,被藤架的阴影分割得支离破碎,一格暗一格亮地拼凑出她侧脸的容颜。
时光仿佛静止下来,年华凝固,温好无声。
他以前没发现,自己竟也会这般诗意地去欣赏一帧静止的画面。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沈瓷的手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看见是他,眸中似有云雾缭绕,一时错愕,竟不知该以哪句话起头。
汪直眼角微挑,也看着她,由远及近。
他十分不喜这般欲言又止的氛围,走了过去,看见她在手中的素瓷杯盏上,镂刻出一个个有规则的小米孔,两壁洞透,如同扇扇小窗。
“这分明是饮水的杯盏,四面却都是洞,如何能装得了液体?”汪直问她。
这样自然的开场,似乎已经忘记上次两人见面时说过的话。沈瓷松了一口气,手里心里都更自在了些许,展开一抹春阳笑意,答道:“汪大人在宫中,应当是见过这种玲珑瓷的,只是眼下仅是半成品,一时没认出罢了。”
她指了指素胎上一个个米粒状的“玲珑眼”道:“现在虽然看起来满是孔洞,待上釉烧窑后,便不是这般模样了。雕刻完成后,先如同窗户糊纸一般,给这些小孔上一层特制的透明釉,然后再通体施釉。烧制出来后,这些洞眼便成了半透明的亮孔,明澈透亮,不洞不漏。”
汪直想了想,的确有些印象。宫中万贵妃日常用的碗碟,似乎的确有一部分,上沿有些半透明的小孔。他所见的玲珑瓷器多为青花,既有镂雕艺术,又显青花特色,既呈古朴又显清新。水盛在碗中,阳光便透过小孔照射在桌面上,还带着水的细纹,煞是精妙。
“这是给我做的?”汪直不由得问。
沈瓷微笑,点了点头。
小孔已镂刻了一大半,还剩下窄窄一片并未雕出。汪直从她手中拿过素胎,转一圈儿玩赏了半晌,定然道:“剩下的我来雕。”
沈瓷犹豫了一下,若是一个孔雕刻失败,便会影响瓷器整体的美观。不过,既然这礼物原本就是送给汪直的,加一些他自己制造的成分也无妨。她把手中的刻刀递给了汪直:“你若觉得好玩,试试也无妨。”
若实在惨不忍睹,大不了她重新再挑个素胎雕一次。
汪直接过刻刀,真的坐下来开始动手,拿刀在素胎上比画了两下:“握刻刀的手法对吗?这样,还是这样?”
“这样。”沈瓷的手搭在他的手指上,飞快地矫正了他的动作。
触感,清凉如玉,纤细如瓷。
汪直不自觉握住了她正欲抽离的手腕。
下一个瞬间,却又陡然松开了。
他并没有再被拒绝一次的愿望。
偏过头,似乎刚才只是一场错觉一般,重新将目光凝在素胎的小孔上,沈瓷顺势抽回了手。
“不过是挖个洞而已,有什么可难的。”他轻嗤一声,不知嗤的是自己,还是素胎,不再询问,只将手腕转动,在素瓷上缓缓雕刻,终于成功刻出了第一个孔。
与先前沈瓷雕刻得匀称流畅的小孔相比,汪直雕刻的孔果然奇丑无比。
汪直眉头蹙起,眼角是一个不开心的弧度:“我不刻了。”
沈瓷从他手中抽出素胎,仔细看了看:“难看是难看了点,但难看得还挺有特色的。”
“……”
她抬眼看了看汪直:“汪大人只刻一个孔的话,倒也有修正的法子,只不过,您是想要这件,还是我再雕一个新的给您?”
汪直想也没想:“我第一次雕刻,自然是要用我亲自刻过的。”
他早知自己雕刻出来的,必定不是什么精美模样,可依然坚持要如此。他不在意她送他的瓷器多么名贵珍稀,只希望这瓷器能融和他和沈瓷各自的痕迹。纵然今后,沈瓷可能制瓷无数,但唯有这一件,是属于他和她的。
这才是独一无二。
汪直到瓷窑的时候,原本便不算太早。没过多久,日光稍暗,沈瓷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得回去了。”
“好。”汪直无奈应声,喉咙发干。
彼时,太阳还未落下,即便两人都尽力维持平日的愉悦氛围,终归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同。
汪直看着她将雕刻完的瓷器放置妥当,仍觉依依不舍。但马宁已等在外面,唯有送别。
沈瓷回到驿站。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朱见濂牵过她的手,又听马宁在他耳边轻轻附了一语,登时便明白了。
因为汪直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了。
此番不寻常的背后,是怎样一番曲折心思?
上次沈瓷同汪直道谢回来后,朱见濂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今日如此推演,已隐隐猜到事由。
他一句也没有多问她。只是弯下身,轻轻将她冰凉的手捧在掌心,待焐得暖了,才开口道:“卫朝夕让你回来后去她房间找她,有事要同你说。”
沈瓷感觉心也好似被他温暖的手捧着,浑身上下一片纾解,不由得笑着点头道:“好,我这就去,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朝夕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不说则已,一旦想说,便铆着一股冲动随时准备出口,若再让她继续等下去,该着急了。
沈瓷同小王爷屈膝行礼,转身离开。待她走远了,朱见濂才将目光移向马宁:“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近日跟着沈姑娘的暗卫,除了我们的人之外,还有汪直的人。平素里并无任何风吹草动,应当也是为了保护沈姑娘。”
朱见濂冷冷一笑:“汪直还真是想得挺周到。”
马宁头皮一阵发麻,问道:“那您看怎么办?”
“能多一些暗卫保护,我自然放心些。”朱见濂背过手,沉吟片刻后说道,“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从那日在街上马匹失控后,她便再也没有遭过任何威胁。不知对方是已经偃旗息鼓,还是看她周边护卫过多无法下手。”
马宁答不上来,只说道:“无论他们放没放弃,照眼下这情势,想要劫走沈姑娘,都不是易事。”
“她不出门时,汪直派来的暗卫在何处?”
“一半仍在驿站附近,还有一半散去休息,大抵是轮着班的。”
朱见濂眸中泛起一丝凛冽冷光:“我之前还真是小瞧了汪直对她的心意。”
马宁是武人心思,摇首道:“我不懂,汪直既然是宦臣,您又何必有这般担心……”
朱见濂看了他一眼,从牙齿缝里慢慢蹦出几个字:“你知道对食吗?”
“……”马宁悚然一惊,支支吾吾道,“的确,的确听说过……”
朱见濂叹息一声:“我相信小瓷片儿,但我不相信汪直。看她今日的避嫌举动,想必她已觉出汪直对她的心意。她能当上督陶官,重回御器厂,是有汪直的举荐,但不一定是汪直的本意。既然我们料不准汪直之后还会做些什么,要行动须尽快。这几日她待在瓷窑的时候,恰是绝好的进攻时机,你明白吗?”
“绝好的时机?”马宁细细想了想:汪直刚解除幽闭一天,皇上不会派给他太多事务,多半仍会住在他宫外的私宅,因而有迹可循;汪直抽调了一部分人去护着沈瓷,性格又很疏狂,自身的防范必定有所疏漏;汪直时常会去看望沈瓷,而瓷窑地处偏僻,只要在这条路上设下埋伏,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
马宁将这条条缕缕理顺,眸中霎时一亮,抱拳恍然道:“明白!”
那一头,沈瓷刚推开房门,便看见卫朝夕双手揣在衣袖中,皱着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步子里透着焦灼。
“朝夕?”沈瓷轻唤了她一声。
卫朝夕踩着小碎步迎了上去:“阿瓷,你可回来了。”
沈瓷见她语气急促,先拉着她坐了下来:“慢慢说,怎么了?小王爷说你有事找我。”
“是,是……我这正想着这事呢,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同你说。”
沈瓷轻声问:“和我有关?”
卫朝夕点头。
沈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柔:“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听着的。”
“就是……就是你上次同我说过的那位西厂提督,你说他生得身姿挺拔、风流俊美那个。”
沈瓷听她此番形容,不由得苦笑:“你的重点在哪里?”
卫朝夕用手捶了一下大腿:“总之就是那个西厂厂公,阿瓷你得提防着点儿。”
她一股脑儿地把杨福的话原封不动地倒给沈瓷,又道:“纵然他办案时难免沾些鲜血,但若真的如此戕害无辜女子,实在不是值得信赖的人。”
沈瓷听完,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才问卫朝夕:“谁告诉你的?”
卫朝夕之前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喉咙一下子像被堵住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是出去闲逛时,无意中听几个当官模样的人说的。”她有意回避此问,将音调拔高了一截,慌忙道,“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想把这事告诉你。也没任何目的,你该如何相处还如何相处,就是心里多一层提防罢了。”
沈瓷早知万贵妃飞扬跋扈,在宫中亦听说过她残害女子之事,却并不知这里面许多都是汪直去做的。她想起自己曾经问汪直,万贵妃残害皇上子嗣是不是真的,却没料到他原本怡然的神情陡然沉下,良久才轻轻吐出了一个“是”字。
那时她并未在意,如今想起,方才拼接无误。
可她仍觉难以置信。
民间的风言风语再多,终归不在她真实的认知里。可如今,她最好的朋友特意来同她说了这番话,又恰与一段回忆不谋而合,着实令她打了个寒战。
汪直是怎样的人,重要吗?她从不担心他会加害于她,也愿意对他报以信任,可若是……
沈瓷思绪混乱,只觉脑中的线绕成了一团,理不清晰。
翌日,沈瓷照旧去了瓷窑,与此同时,朱见濂的计划亦开始蠢蠢欲动。从汪府到瓷窑,有一条偏僻的必经之路,他们便蛰伏于此,伺机而动。
汪直来看沈瓷时,总是随性而为,毫无规律,且往往是一人独行。即便上次在京郊受伤后,平日里会多带那么两三个人,但在寻她时,也总习惯性地把其他人撇下。
今日亦是如此。
念及沈瓷十余日后便要离开京城,他的步子又不自觉地朝瓷窑迈去。昨日的话还没说完,这人,是见一天少一天。一旦离开,今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他这般想着,只觉胸中涌出一股悲凉,拉了拉马的缰绳,双腿一夹,马儿便撒开腿跑了起来。
一直跑到距离瓷窑不远处一条偏僻的路上,汪直突然觉出了周围有异动。下一个瞬间,便见数十道黑影从房檐瓦砾后飞出,直朝他倾轧而来。
风声破空而来,汪直迅速将腰上长剑拔出,严阵以待。
人数比他想象中的更多,显然是埋伏已久。他凝目闻声,一股肃杀之气出现在脸上。伴随着刀剑相交的凛冽寒音,于一片黑影之中闪动出一袭白光。
汪直左右轻闪,以剑护身,右手执长剑千回百转,携着劲头,朝四面的黑衣人挥去;左手仍紧拉马鞍,双腿猛地一夹,马儿受惊狂奔,欲从层层包围中突围。
领头的黑衣人见状,未有丝毫犹豫,一刀便斩断了马的前腿。
骏马长嘶一声,倏然跪地,连带着汪直也倾身落下,险将跌落。他平静气息,迅速翻身跳下,足尖在地面打了几个旋,稳住身形的同时,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信号弹,迅速引爆,扔向天空。
可信号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
汪直这才感到气息紊乱,继上一次受伤后,他出门都随身携带信号弹,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却没想到,早已被人换成了一颗哑弹……
他大伤初愈,动武过久,不多时已是面色惨白,为从突围中杀出,招招都是夺命之势。这队人的武艺亦不差,两厢缠斗,血光四溅,落在地面的积水之中,漾成刺目的红。领头的黑衣人见汪直已是疲惫不堪,选准时机扑了上去,左手挥剑直入,右手突然抽出一把小匕首,倒持横划,直直相逼。
汪直一阵愕然,立刻收紧小腹,腹背受敌之际,但见匕首在半空中横飞过一个弧度,朝他的胸口掷去。他躲闪不及,只得以手为盾,两指夹住飞来的匕首,指缝间顿时血流如注。
未及缓和,又是两柄匕首飞出,左右夹击,狠戾而来。
是谁?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蓄谋杀他?
汪直横臂在前,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飞旋的匕首打在他的骨节,手松开,剑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痛极,仰头向后,无数朵乌云变成无数个虚影,渐渐看不清晰……
沈瓷左手捧着素瓷,右手执起刻刀,只需再雕出三个“玲珑眼”,镂刻便完成了。她眼里看着昨日汪直胡乱刻出的小孔,心里想着卫朝夕同她说的那番话,手悬在空中良久,仍是没有动作。
于她而言,汪直是恩人,是挚友,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也无法抹杀她对他的感激。可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发现自己对他还称不上了解。
无法静下心,不如暂且放下。
沈瓷扔下刻刀,起身在庭中踱了几步,捺不住心中疑虑,披上外衣走出瓷窑。
她联想到汪直的种种行径以及宫中传言,对卫朝夕的话,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可她不愿相信,更不愿因此揣测不安。她得去问问他,最好从他那儿亲口得知,卫朝夕的话只不过是谣传所得而已。退一步而言,如果是真的,至少,也能坦诚一些。
她不愿在京城遇见的唯一深交之人,还需自己时时提防。
沈瓷出了门,汪直派遣在她周边的暗卫,也跟了上去。
待走到一段人迹稀少的道路,忽然听见前方拐角处传来刀剑相交的缠斗声。
沈瓷脚步顿下,扶着墙角微微探出头去,还没有看清,便感觉数道人影已从自己身后唰唰掠过,加入了纷乱的战局。
竟是汪直派在她身边的暗卫!
此刻,她并未涉险,所有暗卫为何倾巢而出?沈瓷心下一愕,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揉了揉眼,终于看清,那置身血红乱局中间的人,正是汪直!
她眼见着他用两根手指钳住匕首,血从指缝间不停涌出;而下一瞬,两柄匕首急速飞出,从左右两侧分别朝他逼去。而他以臂相挡,筋疲力尽地朝后仰去……
“不!”伴随着沈瓷的惊叫,暗卫们已杀入重围,杀到汪直身边,将他包围在中间,驱退重重进攻。
形势很快发生了逆转。
有沈瓷引来的暗卫加入,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汪直虽已昏迷,但暗卫将其护得严严实实,再难攻破。
“撤!”审时度势后,黑衣人首领下了命令,其余人听命,从数个方向四散撤去,使得汪直的暗卫难以分散追捕。
那黑衣人首领撤离的方向,正是沈瓷所在的位置。
沈瓷眼见他带着两三人朝自己跑来,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便丢了性命。可多看了几眼,竟发现那首领的身形有些眼熟,再细细观察那露出的部分,左眼的眼角长了一颗痣。
她隐隐记得,马宁左眼同样的位置上,也有一颗痣。
沈瓷浑身一震,咬紧发颤的牙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墙角跑出,挡在黑衣人首领身前。
追赶的暗卫瞥见情况,忙要上前阻止。沈瓷微微抬手,示意不用,她的目光直视着黑衣人首领。
那人看沈瓷突然出现,一时竟也顿住了脚,眸中大骇,急急倒退了两步。
沈瓷从他这般反应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握紧手中石块,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为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睁大一双眼,反应过来后就要绕开沈瓷继续逃。
沈瓷的手止不住颤抖,酸得快要拿不动手中石块,喑哑着轻叫了一声:“马宁。”
声音不大,只有两人可以听见。
那人的脊柱有瞬间的僵硬,没有回头。他提着剑飞身跃起,很快隐匿了踪迹。在他左手的袖口中,血液一滴滴落下,溅在地面上,留下一条时断时续的血痕。
“哐当”一声,石块从沈瓷湿热的手中跌落,狠狠砸在冷硬的地面上。她的眼前一片飘忽,仿佛陷入一摊软泥,情愫在思绪的翻腾中千回百转,终究寥落成虚妄的一瞬。
汪直的暗卫还要继续上前追赶,沈瓷抬了抬手,扬声道:“别追了。”觉得言语单薄,她又黯然补充道,“还是先去救汪大人,更为要紧。”
追下去,会是何种后果?
看今日的阵势,绝非单凭马宁就能调动的。若是淮王出手,自然有他的亲信,绝不会让马宁做头领。她不用多想便明白,这番刺杀的背后,到底是谁的手笔。
那几名暗卫对视了一眼,甚是不解。不过,既然汪直令他们保护沈瓷的安危,如今他昏迷不醒,听从沈瓷的话,也无可厚非。
暗卫点头,未再追逐,返身回到汪直身边。沈瓷跟了过去。
“他怎么样了?”沈瓷嗓音低哑地问道。这低哑中透着焦急,听来便有些撕裂的味道。
一名探过汪直伤势的暗卫答道:“除了指缝间的伤口外,并没有什么较大的创口。”
在如此攻击下,竟还不及上次伤得重。也亏得沈瓷今日突然想起去寻汪直,将他的暗卫及时引了过来,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沈瓷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清晰地裂着两道伤口,正是方才他以手指夹匕首所伤,隐隐透着森森白骨,看着颇为惊心。
她心痛之余,想起那背后主使同自己的关系,又对汪直多了几分愧疚。她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条绸布,先帮汪直将伤口大致包扎了一番,轻柔动作间,竟见汪直的睫毛颤了颤,悠悠醒转了。
他睁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情境,唇角微微一勾:“呵,我还活着呢?”
沈瓷一怔,转而惊喜不已,忍不住泪光点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汪直尝试着动了动身体,痛得皱起眉头。
沈瓷更觉酸涩难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汪直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轻笑道:“你说什么对不起啊?本是让我的暗卫保护你,没想到到头来是你带着他们来救了我……咳咳……”他胸口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两名暗卫将汪直半扶坐起,纾了纾他的胸口,气息才稳定下来。
“你别说话了。”沈瓷忙道,“先回府去,我叫几个医师过来。”
汪直没管她的话,再次开口:“你怎么会来?”
沈瓷心中颤动,回避道:“先别问了,稳定好心神。等你缓过来了,想问什么,我自然会答。”
将汪直送回府中后,医师开了药,称并无大碍。而且因为他当时是右掌执剑,伤在左掌,不影响平日用手的习惯。
汪直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次捡回这条命,真是难得。”他看了看沈瓷,叹道,“当初救你一命,你现在还我了。”
“没有什么还不还的,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暗卫。”沈瓷想起马宁的身影,想起小王爷对汪直的敌意,甚是愧疚,生怕哪句话不小心泄露了情绪,就拿起医师留下的药说道,“我去煎药,你先休息会儿。”
“煎药的事,就让下人去做吧。”
“不用,我来就好。”沈瓷坚持,逃一般地出了门。
今日思绪过于繁杂,在煎药时氤氲升起的湿气中,她像是溺在晦涩的牢笼,欲语还休,于悲恸中彷徨。
小王爷,他怎会对汪直下如此狠手?
是两人之间有什么未解的仇怨,还是因为——她?
一股若冰的寒寂霎时冻结了她的心,只觉四肢百骸都被冰封起来,动弹不得。
待药煎好,沈瓷盛了一碗,放在木质托盘里给汪直端去。
“这药熬得可真够久。”汪直看着她,几缕乱发垂了下来,脸色仍是不佳。
“熬得久一些,才有药效。”沈瓷朝前走了几步,见汪直左手已被白布牢牢裹住,将药碗放在桌上,先将他扶了起来。汪直略略动了动手指,本想拒绝,又有些贪恋,终究还是任凭她的气息靠近,隔着薄薄的衣料,若即若离地感受她指尖的温度。
她的手冷得如冰一般。
汪直皱起眉头:“你的手怎么比我这个病人的还凉?”
沈瓷没想到这样他都能感觉到,默默低下头,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今日小王爷的这般行径,平静道:“方才吓得不轻,体寒所致,过一阵便好。”
沈瓷扶他坐稳,从袖内取出巾帕,捧住略烫的药碗,看了一眼汪直的手,稍有犹豫。
仿佛看穿沈瓷心中所想,汪直瞟了她一眼:“我都成这样了,你难道还不喂我喝药?”
沈瓷原本便心有愧疚,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对不住。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便见汪直朝她伸出了右手:“算了,我也不想一口一口慢慢喝下这么苦的药。”说罢将她手中药碗抢过,单手举起一饮而尽,如同豪迈饮酒一般,“咕咚咕咚”咽下去,最后皱着眉将碗递还给她。沈瓷顺势瞧了瞧,连碗底的药渣都被他喝干净了。
“苦。”他舌头微麻,只用一个字作了评价。
连带着沈瓷的心底也觉得苦涩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汪直突然问。
“应是刚到未时。”
“哦……”汪直在心底默默盘算着她还能留在这里多少时间,自嘲笑道,“不知怎的,在你面前,我的狼狈就一桩接着一桩,这已经是第二次让你看见我这样了。”
沈瓷心中一动,轻声问:“听你这么说,似乎遇见我之前,从不曾狼狈过?”
“可以这么说。”汪直倚在身后的软垫上,悠悠叹道,“从前向来只有我杀得别人措手不及,顶多再被弹劾两句,没多久便又一切无恙。东厂尚铭虽然盯我盯得紧,却也不敢贸然动手,可没想到,最近竟接二连三地受伤,今日还正巧被你看见了。”
沈瓷面色一沉,小心问道:“汪大人是觉得,今日之事是东厂所为?”
汪直蹙眉道:“开始我也以为这是东厂的把戏,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沈瓷屏住呼吸问道。
汪直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只是感觉而已。东厂想除掉我,是为了独揽大权,得到皇上更多倚重。但若是有所差池,所付出的代价更大。今日之事,距离上次京郊事件太近了,若是东厂,应当会等风头完全过去再行动,毕竟弹劾了这么些年,耐心还是有的。可我觉得,这行事之人有些着急了,似乎是赶着要尽快完成任务一般。”
沈瓷心擂如鼓,见汪直神色如常,似乎并未怀疑她同此事有何关系,这才稍稍定下了心,又问道:“那除了东厂,你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
汪直眼睛一闭,朝后靠了靠:“我树敌这么多,又怎么知道?”
沈瓷被他的话哽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方才你去熬药之时,我已差人去查了,也问了些当时的状况。行事之人心思缜密,黑衣人当中就算是被我杀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也都被带走了。除了血迹,没留下任何痕迹。他们必定在周边设下了隐藏之地,我有几个暗卫追上去,竟没见着人影。”他慢慢地说完,睁开眼睛,看着沈瓷问,“方才暗卫还说,他们要去追黑衣领头人时,是你叫他们不要去追的。”
沈瓷只觉一双手已然凉透,两腿忍不住打起战来,她极力稳住心神,这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那人是头领,只看见黑衣人从八方逃走,过于分散。我当时看见已有几个暗卫追了别的黑衣人,我自己又不会什么武功,若是此时再有一拨人袭击,便真无任何招架之力了。所以……我怕再有什么差池,便想着多留些暗卫在身边。”
汪直原本便没怀疑她,此刻听她口中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道:“防患于未然,你做得挺对。”
沈瓷却仍是不敢擅动,背脊一阵阵发冷。愧疚与不安的情愫夹杂,甚至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恐惧,然而平静的语气、歉意的声调,似也掩盖不住心底的犹豫,只低低回了一个“嗯”字。
“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汪直突然又道。
沈瓷的神经再次绷紧:“什么?”
“其实方才那些,是谁动了手,查清有几何,都不是该同你探讨的问题,这些也不是同你说说便能解决的,反倒惹你忧思了。”汪直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有期待,“可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是在瓷窑的,为什么突然离开了?你走的并不是回驿站那条道,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沈瓷想了想,答道:“是。”
“找我做何?”
眼下汪直受伤,沈瓷总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卫朝夕的话拿来问他,抿了抿唇,借口道:“你昨日雕坏了玲珑瓷的一个孔,我想到了补救的法子,却不知此法合不合你心意,就特地来问问。”
“原来是这样。”汪直神色微黯,期待如退潮般散去,“你说说看。”
沈瓷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缘由,斟酌着说道:“能不能让我把你雕的孔再扩大些,刻成一个较大的水滴形状,居于纹饰的正中,便不会显得奇怪了,反而能多些特色。”
“不行。”汪直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原本便是想在她做的瓷器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往后看见,也能忆及两人同行的场景,遂当下拒绝道,“我也不是什么鉴瓷高手,有点儿瑕疵不介意,就像昨日那样别变了。”
沈瓷倒没想到他会有这般回答,不过好在方才他提出的问题已暂且避过。她稍稍舒了一口气,应了声“好”。
忽然一阵烈风刮过,冲开了原本虚掩着的窗弦,冷风从缝隙里窜出,汪直鼻尖微痒,被激得咳嗽了两声。
沈瓷起身,替他将窗户关紧,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雾蒙蒙的,是一片压抑的乌灰。
正似她心上布满的疑云。
那模糊不明却纠葛不已的心思,才从紧蹙的眉头上滑落,又堕入怯怕的心窝,怎么都无法摆脱思维的桎梏。
她好不容易挨到现在,以为自己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冷静下来,却仍是疑虑绕心,没有丝毫纾解。
不能再如此逃避,沈瓷想。她得回去,得当面问一问小王爷,哪怕成效甚微,也不能听之任之。
她关上窗户,走回汪直的身边,欠了欠身道:“天色不早了,汪大人,我还有些事,便先回驿站了。”
“这么快?”兴许是受伤时的神经比平日虚弱许多,他好似忘了平素那股总是扬着下巴看人的疏傲,话语脱口而出。此番她来,虽然待了好几个时辰,但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里熬药,转过头刚说了几句,面目都未好好看清晰,却又要离开。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搭在沈瓷摊开的掌上,左手叠着右手,牢牢抓住她纤细的柔荑。
沈瓷微愕,待反应过来,却不敢挣脱。他左手两根手指的伤口,仍历历在目,生怕自己稍稍一动,便牵扯出他的一阵疼痛。
两人便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抬头,正巧遇见了对方的眼睛。这个瞬间,沈瓷看见了汪直眼中复杂的情愫,留恋、无奈、惊痛、彷徨,而须臾之后,这复杂中又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光。沈瓷心中一悸,别过脸,已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尴尬与惭愧。
汪直却仍定定地看着她,用受伤的左手,将她的脸又正了回来。沈瓷担心他的伤口,全无办法,忧心之下,又不敢做丝毫反抗,只得随着他的手转过了脸。
无任何预兆地,她听见他略带嘶哑的嗓音,低低地问:“做我的对食,好不好?”
沈瓷身体僵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汪直。待确定他的言语后,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沉默许久,一语难言。
她期待像上次那般,不等她回应,汪直便自己将此事否定。于是两人便可默契地当作从未发生过,不需有回应的尴尬。
可是这一次,等了良久,汪直依然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重复道:“做我的对食吧。”
沈瓷在巨大的震惊中后退了一步,不经意间触碰到汪直手指的伤口,听见他痛得“嘶”了一声,立刻定住,只得僵硬地维持着动作,任他捧住自己的脸,不敢再有丝毫偏移。
汪直从她惊讶的双眸中看见了无措,却未再开口,只静静等待着她的答案。他经历过欲言又止,经历过出口便收,可是这一次,他偏要默默赌一回。赌她在目睹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后,能够发觉某种隐匿深处的情谊;又或者,不发现也好,就算她为了安抚他的伤情答应留下,原本的无情也是可以培养的。
强人所难,这原本就是他常做的事。只是放在她身上,突然变得格外宽容了而已。
沈瓷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勉强勾起一丝笑意:“汪大人……是想让我今晚同您吃饭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汪直知晓她必定明白,不过是故意绕弯子而已。自己同眼前这人,如今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他不想让她再逃,哪怕这结果是残忍的,也不会比她离去后独自饮恨更糟。
心思如同刀刃般锋利,他不想再去管什么朱见濂,管什么督陶官,管她的什么梦想和目标。沸腾的情绪连带着灼痛的伤口,将他推向不管不顾的方向,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用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脸,忽觉似乎太迟了,又抱着那么一丝残存的期望,字字句句清晰无比:“沈瓷,我想让你今后每顿饭都同我一起吃,今后每一段日子也同我一起过。这样说,你能听明白吗?”
沈瓷愣怔片刻后苦涩一笑,以玩笑的口气道:“汪大人,您也知道,十余日后,我就得离开京城。您这想法实在不现实吧?”
汪直看着她,并未接过她的话,而是神色认真道:“不离开,不就可以了吗?”
“可这是皇上的旨意。”
“你还未赴任,一切并未成定数。只要你留下,我会想办法。”汪直眉眼挑起,“你原本便不是宫中人,却以宦官的身份成为督陶官,也不合律法,只要我同皇上将此事一说,你便不需赴任。”
“……”沈瓷听他口气竟隐隐含着威胁,心下一沉,“既然汪大人一开始就不愿我成为督陶官,又为何要同万贵妃举荐我?”
“那日皇上出现,是我没有料到的。”汪直想了想,终归没有把那日原本希望将她永远留在京城的想法说出,只说道,“现在,我后悔了,不愿意放你回到御器厂。”
“可是我并不愿意留下。”沈瓷终于 加重了语气,在他的步步紧逼下有些着急了,“汪大人,我来京城原本就不是为了新鲜玩乐,而是想在御器厂立住脚跟。我当初入宫,为的什么,您也再清楚不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为了您留下来。”
汪直眸中现出一抹浑浊的苍白,咬牙道:“你在御器厂能完成的瓷器,怎么就不能在京城完成呢?”
“京城终归是风云密布之地,景德镇才是我的家乡。”沈瓷知汪直此时心已成乱麻,耐心解释道,“景德镇的条件得天独厚,上好的瓷泥、色料的矿物、精湛的工匠都汇聚于那里。若是在京城也能完成,当初皇上何必把御器厂设在景德镇,在京城不是更方便吗?”
“这根本不是重点,你仍在回避。”汪直目光如炬,压根儿听不进她的解释,声音低沉地问,“那如果,换作是他呢?”
沈瓷身体一僵:“什么他?”
“如果是他在京城,你会为了他留下吗?”
沈瓷从未听汪直这般提起过小王爷,在如此的情形下,以如此的口气,她半晌才别过眼,轻轻吐出一句:“这不一样。”
汪直身体前倾,再度相问:“怎么不一样?”
他一靠近,沈瓷的眼便落在他额角一道浅浅的血痕上,倏然想起小王爷今日派马宁刺杀汪直的举动,呼吸窒住了,忽然说不出话来。
汪直在她的沉默中,脊柱越来越硬,脸色越来越僵,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氛围沉滞之际,他见沈瓷难以开口,首先想到的,便是两人身体的不同……
竟还是因为这个……
他霎时面如死灰,手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垂落,垂眸片刻后又豁然抬头,猛地攫住沈瓷的肩膀,种种情愫聚集在身体的一处,紧紧盯着她,那目光从她的皮肤浸入,豁开骨节,仿佛要看穿她整个人,要在她的缄默不语中探寻那么一丝残存的亮光。
那只受伤的手重重施力,将沈瓷的肩膀越捏越紧。
虽然两根手指受了伤,但是整个手掌的力量依旧强势。沈瓷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到,接着便感觉肩头传来了一阵剧痛,好像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一般。
汪直亦是大汗淋漓,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伤口有多痛,她就有多痛。然而他今日刚刚经历了逼近眼前的死亡,那种永恒的消逝和深刻的无力感那样清晰,致使他心中的焦灼达到顶峰。是,哪怕他和朱见濂不一样,他仍旧不肯因此而放松对她的逼迫。他恍恍惚惚地想着,这样的疼痛他们共同领受,这样的逼迫他们共同体会,会不会这样,她便能够理解他一些?
沈瓷生生地承受着他的力,疼痛难当之际,也只咬了咬牙,并未闪躲。这似是她的赎罪和挽回。小王爷置汪直于险境,差点儿夺走了他的性命,她是放走凶手的那个人,且至今仍为其遮遮掩掩。她明白,这对汪直是不公平的,她羞愧难当,亦是别无选择。如果这番施力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那么她甘愿承受。
此番僵持了半晌,她骤然发现汪直的额头已是大汗淋漓,惊痛难耐,再偏过头,发现他左手包扎完毕的白布上已浸出了血迹,殷红浓深,不由得扬声叫了一声:“汪直!”
他手中的力道停住,她以前从未直呼过他的姓名,都是“汪大人”一般的尊称,此时听她厉声叫出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反倒有一丝自嘲的欣慰。
沈瓷趁机脱离了他的桎梏,站起身,和他拉开两三米的距离,皱着眉头看他,厉声道:“你心里不痛快,我明白,发泄便发泄,可也不该拿自己刚受伤的手出气,医师方才给你缝合包扎还费了不少工夫,特意叮嘱过近日不可擅动,你如今这般,这只手是不想要了?”
汪直哼了一声,冷冷嗤笑:“反正我在你眼中已是残疾,再少两根指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瓷这才明白他方才在想些什么。
她念及此处,又觉言语被堵住,可眼下这情况,不说也得说,再不能沉默下去。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终于回应他方才的问题:“我同他……我同淮王世子,三年前遇见,一起生活了两年。情愫虽然鲜有言明,但共同的经历并不少。当初我家遭遇变故,最无助的时候,默默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我很感激汪大人,您的种种好处,我都记在心里,不能忘,不敢忘,一辈子都感念不已。汪大人若有什么吩咐,沈瓷必定万死不辞,但若是因此要以心相许……恐怕这颗心,已不是完整的了。”
她眸色闪动,弯下身体,朝汪直深深致礼,仿佛竭尽全身力气,低声道:“对不起……”
窗外已从乌灰变成墨黑,风撼动着窗棂,发出阵阵声响。他看着她,似有一条大江在心底浩荡流动。即便这江水经过了一路的千回百转,终归难以汇聚到大海。而眼下,这江水更是牢牢被黑暗与严寒湮灭覆盖,思念丢失了期盼,之后一路的蜿蜒似乎就失了凭借。
他喉咙沙哑,身体发冷,彻彻底底地问出,彻彻底底地明白。这一刻的理解,裹紧了被衾也感觉不到半丝热气,好半天,才颤动着声音再次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朱见濂,没有你父亲的遗愿,也没有皇上的任命,那……你会不会为我留下?”
沈瓷定住了,那一瞬,也不知她脑海中跃出了什么,只轻启朱唇,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会。”
仅这一个字,甚是安慰。然而,那些前提终归是不存在的。
可好歹,他还有这一个字的安慰。
汪直沉默良久,缓缓闭上了眼:“你若想走,便走吧。我一个人静静。”
他神色疲惫,说完便缩回了被子里,背对着她躺下。沈瓷抿了抿唇,本想要再说一句“我还会再来看你”,又深感无力。只低低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拉开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