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们并肩御敌,我看见你的那处伤痕,那时并不知道,这道伤痕会刻在我的心里,无法痊愈。
暮色深沉,楼誉一行两百人,均是挎腰刀背弓箭的标准配置,简装轻骑,在夜色掩映下,从异迁崖下穿行而过,潜入大漠深处。
异迁崖往西三百里外的峻岭之间,有个边民部落,名叫山阳,擅狩猎采药,盛产皮毛山药,靠着贩卖这些土特产,山阳的边民过得甚是富足。
因为地理位置微妙,位于两国边境,本就是个两不管地段。大梁势弱之时,由朔国的边境州府向山阳征税,为免争端祸事,山阳部落首领依足了朔国要求,每年进贡,这已是惯例。
后来朔国税赋日益加重,山阳人不堪忍受,怨声载道,此时大梁国力渐强,对边民采取怀柔政策,轻徭减赋。
特别是凌南王世子楼誉到了凉州府后,每逢民俗节庆之时,还会派人带礼前往慰问,以示关怀。
如此这般下来,山阳人自然感念大梁德善,本就是居于两国之间,无所谓国土概念,山阳人情感上发生倾斜,对朔国州府的征税官员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连续几次收税被拒,朔国大怒,派兵征讨,山阳人本就善猎,人人一手好弓箭,以少敌多竟也苦撑了十几日。楼誉闻讯,立即派兵支援,黑云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天兵骤降,将朔国边军打退。
这之后,山阳正式宣布归顺梁国,成为梁朝子民,归属凉州府下辖。
近期流寇横行,地处边境的山阳首当其冲,备受流寇骚扰,虽然民风彪悍,但对方毕竟是正规军所扮,打起来无论武器还是人数都相当吃亏。
眼看死伤惨重,山阳首领一边向楼誉求援,一边带着部落里的老幼妇孺转入深山避祸,仅靠强壮男子狩猎觅食求活。
等楼誉接到信报,掐指一算,山阳人已被困在山中十日了。
杀我边民,尤其是已经归顺的边民,这无疑是扇了大梁边军上下一个重重的耳光。这事如果处理不好,让大梁的边境怀柔政策如何贯彻?让大梁军队如何服众?让大梁皇帝的颜面何存?
楼誉也不等武定帝下旨,一边写了封密奏通过秘密信路送往上京,详细叙述了这次事件的前后因果以及自己的策略,一边亲自点兵,马不停蹄地带队出发,日夜兼程去解山阳之围。
天光泛出鱼肚白,这两百人的骑兵队已经不眠不休赶了一夜的路,人马均有疲色。
刘征策马上前道:“世子,走了一夜,马也累了,歇歇吧。”
楼誉微眯双眼,看向那天际云霞初放的地方,道:“传令下去,再往前数里路,有道溪流,我们就在那里饮马休息。”
刘征领命而去,骑兵队速度不减,如一支黑色利箭,离弦而出射向大漠深处。
因为年纪最小,又没有作战经验,弯弯被携裹在黑云骑的队伍中间,这让身为野马王的大红十分不习惯,它一向领先群马驰骋草原,此时竟然憋屈地被困在马群中不得施展,眼看着追风作为箭头一马当先好不威风,大红便对骑在马背上的某人非常不满,摇头晃脑喷着鼻息,前蹄绊后蹄,跑得趔趔趄趄。
弯弯哪里会不知道大红的委屈,看了眼楼誉如山峻挺的背影,歪头想了想,摸摸鼻子道:“这个人不好惹,咱们别招惹他,你就忍忍吧。”
正在此时,听得楼誉朗声叫道:“弯弯何在?”
弯弯一愣,掏掏耳朵,叫我?左右张望,身边的黑云骑兵皆面无表情,神色冷峻。
正犹豫间,又听到一声:“小鬼,到我身边来。”
确定无误楼誉是在叫自己,弯弯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向前。大红喜不自禁,甩开蹄子飞奔,越众而出,瞬间赶至楼誉身边,和追风并驾齐驱,摇头摆尾好不得意。
楼誉把弯弯叫到身边后,就不再理她,目视前方专心骑马。
弯弯百无聊赖,便盯着楼誉侧面看,晨光下,那人星眸点漆,剑眉乌浓,鼻梁高挺,犹如雕塑。
真好看,弯弯心里暗暗地将眼前这人和阿爹比较了一下,阿爹儒雅风致,蕴华温润,这人锋芒锐利,气质如刀,一个是独步天下的翩翩公子,一个是叱咤战场的少年将军,风华气度皆是人中龙凤,难分伯仲。
“看够了没有?”楼誉目不斜视,语气淡淡的。
“嗯。”弯弯回过神,毫不羞涩地答道,“你长得真好看。”
“噗”一下,边上的刘征喷笑开来。
虽然一向知道这个小鬼说话不绕弯肠子,但是,你也太直接了吧。
楼誉倒也淡定,面不改色道:“我是不是该多谢你的赏识?”
“但是……”弯弯的声音好像最好的瓷碗打碎般清脆悦耳,“我觉得还是阿爹更好看些。”
刘征双肩抖如筛糠,笑不可遏地差点摔下马去。
楼誉苦笑,状若无意问道:“你阿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提起容衍,弯弯的情绪不自主低落下来,心里像被钝刀一点点割过,涩涩生疼,喃喃道:“阿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哦,你的功夫也是你阿爹教的?”楼誉问。
“嗯,阿爹什么都会,很厉害的。”
楼誉持缰的手腕微动,心中隐隐升起了期待,似乎某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强自按捺住激荡的情绪,问道:“你的阿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弯弯答得干净利落。
楼誉一愣,转头看过去,只见弯弯眼神清澈,表情无异,不像说假话。
“开玩笑,哪有孩子不知道自己爹叫什么名字的。”刘征摇头道,“我不信。”
可是阿爹从来都不肯说他自己的事,连名字都不告诉我。弯弯心里难过,糯米般的白牙咬住下唇,却不肯认输,呛口辣椒般争辩:“阿爹就是阿爹,他叫什么名字很重要吗?”
楼誉看弯弯的神情,已知她真的不知,而这个“真的不知”微妙得很,身为阿爹,不肯告诉孩子自己的姓名,这事情放在一般人家确实奇怪,可是如果放在那人身上,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这么一来,可能性反而大了几分。
想到这里,心中怜惜之意大起,看向弯弯的眼神就带上了温柔疼爱的情绪。
提缰跃马跳过一个小土丘,见她低头咬唇,显然心里难过,便朗声笑道:“弯弯说得好,管他是谁,你只须知道他是阿爹就行。”
弯弯眼睛一亮,她是孤儿,幼时孤苦无依,视容衍为至亲,然而自己竟然不知道至亲之人的姓名,其中的愧疚难过如潮翻涌,心中酸胀涩痛不可言语。
此时听楼誉这么说,不但毫无小觑之意,反而鼓励安慰,心中大是高兴,吸吸鼻子道:“我没说谎。”
“我知道。”楼誉点头。
“阿爹真的对我很好,他还做饭给我吃。”语气中有卖弄的味道,意思是我也是有爹疼的,不是个野孩子。
“我知道。”楼誉语气越发柔软。
“离光也是阿爹送我的。”
“我知道。”
“阿爹还救过大红的命。”
“我知道。”
“阿爹读过很多书。”
“我知道。”
“阿爹懂医术,会给人治病。”
“我知道。”
“阿爹比你好看。”
“我知道……嗯?……这可不一定。”
天光初亮,乍现万丈霞光,如金粉洒在两人的头发皮肤之上,弯弯双眼晶亮如星芒,楼誉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两人两骑同时跃过一处沙丘,蹄声嘚嘚,向远方奔去。
到了溪畔略为休整,马不卸鞍,人不脱盔,只是略略吃了些干粮清水,待马匹缓过力气,楼誉一声令下,骑兵队再次上路。
秋天的太阳虽不猛烈,但晒在青黑色的盔甲上,却可以闷出一身燥汗。长时间的奔袭,汗渍加上飞扬的尘土,年轻士兵们的皮肤上黑一道白一道,黑色的是尘土,白色的是盐渍,甚是难看,但眼神依然明亮,面容依然坚毅。
整支队伍如握紧的重拳,沉默有力地向沙漠深处击去。一个时辰后,身边眼见之处已全是沙丘,一些耐热厌水的植物零落中间,荒凉寂寥之感扑面而来。
正奔驰间,一直跑在楼誉身边的弯弯突然“咦”了一声,纵身跃上马背,站得笔直,展目看向前方。
此时骑兵队正高速奔驰,马速极快,弯弯就这么站在颠簸无比的马背上,全无倚靠,身体随着剧烈的颠簸晃动,如弱柳寒枝般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摔下来。
楼誉眼神一紧,斜睨过去,只见弯弯看起来很危险,但整个人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身体随着马背颠簸的角度细微调整着平衡,如根系深厚的大树傲立狂风之中,虽然被吹得噼啪乱响,下盘却岿然不动,已知她从小和大红一起长大,一人一马的默契非常人可比,这套动作想必是平时玩惯的,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
但站于马背迎风狂奔这一幕,却狠狠震撼了众骑兵的心。这支骑兵多由各营精锐组成,其中不乏骑马好手,虽然关于弯弯骑术的传说在黑云骑里流传甚广,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骑术尖兵,并没有把这个瘦削稚弱的孩子放在眼里。
此时看到弯弯竟然能稳稳站于急速奔驰的马背之上,无不瞠目。这并不是常规的战术动作,平时训练的时候,这些骑术尖子偶尔兴致来了,或玩耍或赌赛,十次中也能完成个把次这样的动作,但是因为风险太大,成功率过低,绝对不会用在实战上。
不料这个貌不惊人的孩子竟然能够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做了出来,神态自若,动作流畅,熟练程度就好像在自家厨房炒了盘家常菜。
这情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此时看向弯弯背影的眼光就复杂起来,震撼、惊讶、羡慕、敬意……不足一而论。
唯有赵无极表情不变,鼻子哼了一声,心道,说多少次你们都不信,还耻笑我阴沟翻船,这回可知道了,这小鬼骑马的本事有多高明,说什么阴沟翻船,那是小帆板进了汪洋大海,不翻才奇怪。老赵输给他,不得不服。
不知道众人各自心思,弯弯站在马背上,专心瞭望,她自幼目力奇佳,天气光线好的时候,数十里外的草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了片刻,落回马背,自言自语道:“奇怪……”
楼誉知她自小混迹这片草原荒漠,对这里地势极熟,问道:“哪里不对?”
弯弯眉头微蹙,道:“沙丘的位置变了,虽然这些沙丘时间长了,会被风吹得改变位置,但是风吹有一定的方向和形状,现在这些沙丘的形状,绝对不是风吹出来的,应该是根基被掏空而倒塌的,那么大的沙丘,要多少只小沙鼠才能掏得空啊?”
楼誉闻言,眼神微凝,做了个手势,骑兵队立刻放缓了速度,赵无极和另一个斥候纵马越众而出,两人两骑一左一右朝那个方向探了过去。
“让沙丘位置变化,除了风和小沙鼠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快速奔过的马群。”楼誉看了弯弯一眼,冷冷道,“既然不是你的野马们,那么能在这个地方出现的马群,就只有一种可能。”
刘征面色一凛,压低声音道:“是朔军,他们不是已经在围攻山阳了吗?这些人又是去做什么的?”
此时,赵无极和另一斥候已经奔到最近的沙丘处,滚鞍下马,手抚地面细细查看,果然沙面上遍布马蹄印,虽多而不杂乱,且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向前,唯有队伍整齐,行进速度规律划一才能形成。再摸蹄印深度,入沙面半指有余,显然马匹负重,若不是两人骑一马,那就是马上的人重甲全盔,带着长刀等重兵器。
默默盘算了马蹄的方向和数量,赵无极心中已有数,两人对视一眼,上马奔回。
距离楼誉骑队还有百米,赵无极双手高举,在空中快速比画,做出几个手势。
“两百人,重甲,全武装,约在前方五里外。”
楼誉凝目静望,看清楚那几个手势后,冷笑:“佯装流寇还不够,竟派出了重甲战队,看来朔国这回是想灭绝山阳,给边境其他部落一个下马威,再蹬鼻子上脸地踹我们一脚。”
事涉国威,一草一木,皆不能让!
楼誉凌空做了个握拳的手势,全体骑兵眼神顿时凌厉,纷纷抽出腰刀,进入备战状态。
此时赵无极已经奔回,大声道:“他们往西北边去了,距离不远,他们的装备比我们重,我们轻装全速,两炷香工夫就能赶上。”
西北边再过去百里就是雪峰山脉,山阳部落此时就在这个莽莽山脉中和朔军周旋,苦苦支撑。
刘征唰地拔出腰刀,激动道:“世子,趁他们不备,我们冲过去,把他们就地给灭了。”
楼誉拉紧缰绳,抿唇不语。
以两百人对两百人,力量并不悬殊,只能攻其不备,更何况对方重甲重兵,我们并无完全胜算,如果在这里就开打,就算能灭了对方这个战队,但是自己也难免有所折损,又拿什么去解山阳之围?
弯弯静静待在一边,正百无聊赖东张西望,听说对方是往西北方向去,便随口说了句:“往那边跑,找死啊?”
楼誉听得真切,眉梢一挑:“你说什么?”
弯弯一脸想不通的表情,摇头道:“从这个方向往雪峰山去,走直线的话,中间要路过一个很大的流沙区,看起来和一般沙漠没什么区别,平时人走走没关系,但是那么重的马踏上去,肯定会陷进流沙里,不是找死是什么?”
此言一出,不仅刘征等人,就连楼誉都变了脸色。
“你是说,这条路上有个很大的流沙区?”
弯弯点点头:“对啊,以前我追兔子的时候经常去,那个地方兔子能跑过去,大红不行,它太重,一跑准陷进去。”
楼誉眼睫微垂,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可是,最后你还是抓到兔子了,对不对?”
弯弯得意扬扬:“那当然,兔子跑啊跑啊,会口渴,而且它们以为逃脱了,胆子就会大,胆子大了,警惕性就不高,流沙区虽然大,但还是有路可走的,里面有块小绿洲,兔子跑累了最喜欢去那儿喝水,我只要在绿洲上等着就好了,一抓一个准。”
楼誉思考片刻,缓缓抬头,嘴边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很好,我们今天就一起去抓兔子吧。”
赵无极愕然,抓兔子?堂堂黑云骑精兵去抓兔子?自己有没有听错?
弯弯却高兴得不得了,把小胸口拍得嘭嘭响:“好啊,抓兔子我最擅长了。我还会抓野鸡,阿爹常说我是野兔和野鸡的大煞星,鸡见鸡死,兔见兔愁。”
刘征噗地笑喷。
楼誉神情淡定,颔首道:“大煞星,抓不抓得到兔子,今天就要靠你了。”
随即话锋一转:“刘征。”
“属下在。”
“你带五十人,全速追赶朔军,一路制造声势,要让人觉得我们已经追上来,逼着他们加快速度往前跑,直到把他们赶进流沙区。记住,只能追赶不能真打。”
“诺!”刘征领命,越众而出,令前锋营的五十军士,每人在马尾上绑上粗大的绳索。
弯弯跳下马,蹲在一边好奇地看热闹:“绑这个干什么?这样马能跑快点?”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刘征一边忙一边问道,“弯弯,再往前多少路是流沙区?”
弯弯歪头想了一会儿,道:“再跑大约四十里,可以看到一座黑色的石头小山,从这个小山边上绕过去,再跑约五里,就可以看到一大片小沙丘,那里就是流沙区。”
刘征牢牢记住,默默在心里赞了句世子英明,这小鬼就是个千金难买的活地图啊,这次若不是他坚持把这个小鬼带来,不要说追击敌人,搞不好自己都会陷入困境,被流沙吞噬。
待绳索绑定,刘征领头,率五十骑沿着弯弯指的方向和线路快速向前追去。
五十匹马一跑起来,绳索拖地,散起漫天沙尘,只闻蹄声,不见人影,看起来仿若有大群骑兵隐于沙尘之中,追击而来,声势浩大。
待刘征等人跑远,楼誉伸手把弯弯拎回马背,微微一笑:“现在,带我们去走走那条抓兔子的小道吧。”
弯弯对于兵法战术一窍不通,但并不是傻瓜,此时看这情形已明白,楼誉要做的事情和抓兔子十万里不沾边,他哪里是要抓兔子,他是把那一队朔国的重甲骑兵当成了兔子。
抓一群大活人可比抓兔子有趣多啦,而且那些人还是害死阿爹的仇人,她天生是个胆大的,这么一想,简直勇气百倍,眉飞色舞道:“没问题,跟我来。”
一拨马头,领先骑去。
“驾。”楼誉催动追风,紧随弯弯身侧,率剩余军士向沙漠深处奔驰而去。
这片沙漠一望无垠,全是起伏的沙丘和寸草不生的黑色石头山,沙子里零星的仙人掌也被日头晒得有些发蔫,除了偶尔有沙鼠、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奔过,其余大部分时候看不到一个活物,景色单一重复,死气沉沉。
楼誉等百余人就如同舢板小舟入了浩瀚大海,没有灯塔,没有路标,两眼一抹黑,毫无方向感。
弯弯却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熟稔无比地带着众人绕过一座座石山,一个个沙丘,就连哪里有棵仙人掌,哪里有个沙鼠窝,她都能一一数出来。
约莫跑了数十里,赵无极忍不住打马上前,追到弯弯身侧,大声道:“小鬼,这个地方你怎么会那么熟?”
弯弯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如果你从小就在沙漠里追兔子、打野猪、躲狼群,你也能那么熟。”
“你平时都吃这个?”
“是啊,有时候也打了狼皮去卖,换点盐粮,这里天冷,狼皮值钱得很,一张皮子能卖好多银子,还可以买新衣服。”
“你阿爹呢?”
“阿爹生病了,做不了重活。”
她说得有口无心,字里行间却让人觉得辛酸艰苦。
赵无极虽然出身农家,好歹上有父母下有兄弟,日子过得艰难却不缺一口饭吃。想到弯弯小小年纪就要在这死气沉沉的荒漠上打猎觅食,养活自己,看她的眼神就带上了深深的同情。
这孩子究竟吃了多少苦,才能在这么险恶的环境里长大啊?
想到之前自己的“恶行”,心里便有了深深的愧疚,刚想开口,就听到弯弯兴奋地大叫:“到了,就在前面!”
弯弯催马快行数十米,跃下马背,眼中星芒闪烁:“看,就是这里。”
楼誉凌空握拳,身后百骑齐刷刷停住,纷纷翻身下马。
只见眼前无比辽阔,一个个形态小巧的沙丘如波浪般连接,此起彼伏,望不见边际。乍一看和一般沙漠没有什么区别,可仔细看去,却发现那一个个沙丘大小几乎一样,就连起伏的角度都一致,远远看去像无数条一模一样的曲线,往天边延展。
“这流沙可厉害了,我亲眼看到过一头大熊陷了进去,一会儿就没了顶。”弯弯把离光插进腰带,还没忘记把装干粮的袋子背上。
其余黑云骑兵皆是强弓腰刀的标准配置,唯独她只带了一把匕首,想想也对,她又不会射箭,带了也白带。
赵无极看着前面形态诡异的一片荒漠,忐忑道:“到处都一样,看不出有路啊,你怎么知道如何走进去?”
弯弯拍拍身上灰土:“跟着小黑走过,小黑比我重多了,它能走的地方,我就能走。”
赵无极闻言心中惴惴,再看看弯弯瘦削的身体,顿时非常后悔这两天吃得太多,万一自己比那只黑豹还重……
弯弯抚摸大红的鬃毛,看向楼誉:“马进不去,我们得步行。马儿们就跟着大红,它知道在哪里等。”
楼誉令所有黑云骑兵下马整装。
众将士均下马整束靴衣刀弓,只待楼誉一声令下,该袭该击,均能动若流星风火。
弯弯一声呼哨,战马们纷纷集中到大红身边,这些军马久经阵仗,处乱不惊,其中更有好几匹出自弯弯的马厩,对大红早就十分熟悉,此刻以它为首,没有半点违和感。
上次大红虽然输给了追风,可是到了这里,就好像土匪头进山寨,到了自家地头,野马王久违的自豪感喷薄而出,昂首挺胸站在追风身边,得意扬扬,终于有你不会而我会的了,让你见识见识野马王的实力。待群马聚拢,傲气地斜了一眼追风,随即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奋蹄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楼誉拍拍追风的脊背,追风会意,也长嘶一声,率先跟了上去。
大红以从前带领万马叱咤草原的气概,一马当先,率百余匹军马,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石山沙丘之后。
目送马群走远,弯弯抹了把脸上的尘土,转身对着楼誉笑道:“路我记得很熟,跟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走错。”
楼誉点头,传令下去,一行人排成一字,弯弯打头,楼誉紧随,一脚踩进了流沙里……
这片流沙极大,表面看起来和一般沙漠别无二样,但寸草不生,犹如平静深重的海面,有风亦不起浪,水面底下暗流汹涌,一旦落入便被吸进深不见底的沙海,再无生还之机。
弯弯领头在前,每一步都踩得非常踏实笃定,震起的尘土如轻烟弥漫,在沙面上印出一个个很深的脚印。
楼誉跟在后面,心知以弯弯的轻功,完全可以做到踏掠沙面不留痕迹,她这么不惜力气地一步一个脚印,就是担心脚印太浅会被风吹散,以致跟在后面的人走错道。楼誉几不可见地嘴角微弯,暗运内力,一步步把那些个小小的脚印踏得更深一些。
一行人紧随弯弯,半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地渐入流沙深处。
约莫走了两炷香的工夫,前方隐约可见一抹绿色,给这荒芜凄凉的荒漠带出一丝生命的气息。
弯弯一头亮晶晶的汗珠,两颊红扑扑的,指着那抹绿色兴奋道:“到了,就是那里。”
楼誉默默计算,按照刘征等人的速度,只消再过盏茶工夫,对方重甲骑队就会被赶进这个地方。
再看那个绿洲呈长舟状,上面长满一排低矮浓密的胡杨林,端的是隐藏突袭的好地方,心中便已有了计划。
沙漠上的气候犹如女人的脾气,变化多端,刚才还烈日高照,晴空无云,此时却刮起了大风,像只巨大的手,扬起漫天尘霾。
绿洲上茂密的胡杨林里,一双双鹰隼般的眼眸闪着精光,黑云骑精兵们散藏于胡杨林中,均半蹲于地,拉弓满弦,黑色尖锐的箭头从树枝缝隙中、土丘凹陷中探出,稳稳指向对面的流沙区。
楼誉守在最前方,长长的眼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沙,整个身体稳定如山,一动不动。
不消一会儿,已隐约可听到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展目可看见不远处被马蹄激荡起来的尘土喧嚣。
弯弯趴在楼誉身侧的一个小土丘后面,不安地动了动,想伸头去看个究竟。
楼誉目视前方,神情不变,伸手把她探出来的小脑袋摁了回去:“如果不想被流矢射穿脑袋,就趴着别动。”
弯弯吐了吐舌头,她在黑云骑的弩箭营混了那么久,没学会多少射箭的本事,却看多了黑云骑兵士们的箭术,深知这些黑色的箭支在这些骑兵手里会发挥多大的威力。
因此被楼誉摁了回去,她也不气恼反抗,反而舒舒服服地躺下伸了个懒腰,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块点心扔进嘴里嚼着,心道,不看就不看,小爷不稀罕,阿爹说过,有生命危险的热闹不要凑,你们忙你们的,我先睡一觉也不打紧。
半晌,意料中的反抗没有发生,楼誉觉得身边的小家伙今天格外听话,有些诧异。
回头一看,只见弯弯慵懒地抱着离光,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眼神迷离,正在和周公若即若离地约会,顿时哭笑不得。
那张小脸红扑扑的,一缕汗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楼誉看了看,终是忍不住,伸手把那缕黑发捋开,拍拍她的脸颊道:“醒醒,现在还不能睡。”
弯弯努力睁开眼睛,嘟囔:“马上就要打起来了,现在不睡什么时候睡,养足精神才好打架啊。”
楼誉觉得小鬼此时慵懒带些撒娇意味的表情可爱得紧,揉了揉她的头发,轻笑道:“等会儿打起来,你就跟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记住了?”
弯弯懵懂地点头,暗忖,为什么要跟着你啊,打架我也会的。
彼时,弯弯年纪太小,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险恶的场面,错综复杂,瞬息万变,要活下来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功,还有经验。
有时候,战场经验比武力更为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新兵总当炮灰,兵油子命长的原因。
刘征领命,带着五十骑一路追赶对方的重甲骑兵,除了绳索拖地之外,还令属下大声吆喝呼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对方果然如楼誉所料,以为大批追兵赶至,又惦记着增援山阳,不欲在半途消耗实力,于是加快速度往前急奔。
他们全副重甲,马匹负重较重,双方差距不过十里,真要跑起来,黑云骑快马加鞭不消数息就能追上。
刘征偏偏不急,勒马收缰跑得不慌不忙,双方距离不远不近保持在两三里路左右,远远地追着,像赶兔子一样,把对方的重甲骑兵逐渐赶向流沙区。
远远的视线中出现了座黑石山,黑黝黝光秃秃,峻峭寒冷地矗立在那里,刘征心里明白,已经接近弯弯所说的流沙区了,做了个停的手势,所有黑云骑战马减缓速度,原地踏着大步,保持着如雷的蹄声,却并不前进一步,而是悄悄变了路线角度,绕着黑石山转圈子。
世子想必早就候在里面了,眼看对方骑队呼啦啦,一往无前地冲向流沙区,刘征冷笑一声,心道,冲吧冲吧,跑得越快越好,刀磨亮箭上弓,就等着下锅的肉了。
“最快速度赶到,全歼山阳族人。”朔国骑兵统领带着这道密旨,率铁甲重骑,人不离鞍奔驰数日。
此时,山阳族人已被围于一隅,依靠雪峰山险峻深邃,负隅顽抗。这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旦隐入山林,确实很难觅其踪影,让此前扮作流寇前往围剿的军队倍感力不从心。
皇上密旨,令重甲骑兵速速增援,势必剿灭山阳。
骑兵统领并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山阳部落,到底惹了什么祸事,让大朔如此恼火,连皇上都惊动了,不惜下密旨予以剿灭。
虽然不懂政治,但他是个军人,遵守命令乃是天职,出兵打仗从不须问缘由,领旨之后一路带着旗下的重甲精兵,不眠不休连续奔驰数日。半路又遇到梁国大队骑兵追击,好不容易摆脱了对方,此时展目望去,远处已隐约可见雪峰山脉雄伟壮阔,横亘万里,连绵起伏,心中不由一松。
再看看已是正午时分,人疲马乏,正想招呼手下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稍事休息。
突然,胯下骏马前蹄一失,整匹马猛然往前冲去,骑兵统领一惊,心知不妙,急忙勒马拉缰,向手下大声呼喝:“停!”
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战马前蹄完全陷入沙面,巨大的惯性,把他从马背上抛了起来。晓是他功夫了得,应变迅速,身体凌空,连续打了好几个跟头,消去急冲之势,眼看脚下全是流沙,不敢以脚着地,在空中调整了一个平沙落雁式,脸朝下四肢张开,尽量扩大着地面积,像一张烤熟的烙饼一般,平平地贴了下去……
急变陡生,身后两百重甲骑兵正极速奔驰,此时哪里刹得住车,虽然纷纷勒马急喝,但根本阻不住马儿奔跑之势,前赴后继地冲进流沙,人和马滚成一片。
他们本就是重甲装备,此时落入流沙,自身重量更是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就像波澜不起的水面,看似平整却无任何可借力之处,前面的人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或马砸中,无可奈何,越陷越深。
骑兵统领平贴着地,好在已消去大部分下落之力,加上落地面积甚大,虽然在沙面上打出个整齐的人形,但大幸并未陷入。
趴在沙面上惶然四顾,只见大部分铁甲骑兵都陷入流沙,耳边尽是绝望的惨叫。
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亲兵,已被流沙没至肩膀。
“将军……救我,将军……救救我……”那个亲兵极力伸着手,眼中全是恐惧恳求之意,“将军,拉我一把,求求你了,拉我一把……”
这亲兵跟随他多年,已是左右臂膀,此时一臂之遥命在旦夕,骑兵统领虎目含泪,却咬紧牙关就是不伸手,不能拉啊,这个时候一拉,不但人救不起来,自己反而会被拖入流沙,两人都要死。
那亲兵不愧为军人,起初在死亡的恐惧下,忍不住出言恳求,此时见将军不伸手,便也明白自己身处绝境,再无生机。
此时流沙已经埋至他的颈部,亲兵脸色惨淡,神色却平静下来,眼中含泪看向骑兵统领,道:“齐三去了,将军……保重!”
语音刚落,流沙已涌入他的嘴里,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话来,不消瞬间,人已经没顶。
被吞没处,流沙短暂形成了一个凹陷,四周的沙子迅速流过来填充,仅片刻工夫,沙面恢复如常,再也寻不见齐三半点痕迹。
眼睁睁看着亲卫被流沙吞噬,骑兵统领嘴唇颤抖,双手死死握住刀柄,大吼一声:“砍马头!”
暴喝同时,他挥刀砍向自己的爱马。马儿此刻也已被流沙淹至颈部,见主人挥刀砍来,圆圆的马眼露出悲怆,缓缓流出两道清泪。
骑兵统领的刀挥至马颈,骤然停住,怔然片刻,终是硬起心肠,闭上眼睛,一刀剁下……
血淋淋的马头被刀尖挑起,骑兵统领把马头用力甩向前方。
“噗”马头落地,他随即手按沙面,稍稍借力,腾空而起,飞向前方,足尖恰恰落于马头之上,然后再次挥刀,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马头,挑起、扔出、借力……
两百骑中,不乏反应迅速者,一些陷入不深,正慌乱挣扎的军士,被统领一声暴喝惊醒,如同突然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效仿,挥刀砍落马头,抛出借力,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试图在流沙中求活。
骑兵统领以两个马头交互借力,跃出近千米,晓是他臂力过人,也倍感酸胀难支,正绝望间,只见前方不远处一道绿色映入眼帘,心中大喜过望:“绿洲!前面就是绿洲,加把劲儿,到了绿洲就有救了。”
众军士闻言� ��如久旱逢甘霖,精神大振,纷纷加快前进的速度。
绿洲之上,胡杨林中,杀机暗伏。
黑云骑精兵们,隐没于暗处,拉弓上箭,弦成满月,紧紧盯着前方,将方才对方重甲骑兵队陷入流沙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对方人马被生生活埋的惨状,就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不由心悸。
新兵营此次也挑选了几名能力出众的新兵随队历练,黄火鹏就是其中之一。第一次身临战场,亲眼目睹流沙吞人,虽然尚未动一兵一刃,也让他从心底感觉到寒冷,初出征时那种兴奋激动感已消失,直面生死的恐惧让他拿弓箭的双手都禁不住颤抖。
“小子,手抖成这样,等会儿死的就是你。”身边的一名老兵斜眼看了过来,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冷冷道,“不想死,就把你的兵器拿稳了。”
黄火鹏深吸一口气,强制稳住心神,偷眼看了看不远处趴在楼誉身边的弯弯,见她神情自若,甚至还没忘记从包里掏糕点吃,不免有些佩服,这小鬼虽然年纪小,胆子却挺大。
又想到之前若不是她,估计此时在流沙里挣扎惨呼的人就是自己,心情就复杂起来。
楼誉凝视前方,默默计算双方距离和箭矢速度,见时机已到,举起右手凌空劈落,从齿缝中迸出冰粒般的一个字:“放!”
黑云骑军士应声而动,“嗖嗖嗖……”破空之声连续响起,百箭齐发,利箭撕裂空气,狠辣无情地射向正在流沙中艰难移动的人们。
此时对方残余的重甲骑兵被困于流沙中,已经身处绝境,更不料引以为活路的绿洲上竟然有埋伏,笼罩于对方强弓利箭射程之中,直接被掐断了那一线生机。
“有埋伏,快躲!”流沙上的人乱作一团,但哪里躲去?手脚快的人,拨去迎面而来的箭矢,趴于地面,小心匍匐前进,大多数人连反应都来不及,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大漠乌云蔽日,狂风乍起。
军士的惨叫痛呼声,马儿的悲鸣声交织成一片,此时的流沙区恍然已成一座新的修罗场。
眼看好不容易即将逃出生天,却遭伏击,手下死伤惨重。
骑兵统领目眦尽裂,挥刀如风拨掉几丛箭雨,暴喝一声,运起内力,挑起马头往绿洲扔去,整个人深吸口气,如鹰隼高飞,跃出十余丈,足尖轻点马头,挥刀打开箭矢,竟然极其强悍地踏上了绿洲的地面。
脚踏实地之后,立刻就地翻滚,躲到一块大石之后,迅速解下身上的盔甲,分成数片,一片片扔进流沙。黑色的盔甲铺在黄色的流沙上,俨然一座浮桥,已有轻功好反应快的军士足点盔甲,朝绿洲逃来。
做完这些,骑兵统领卸下背上的强弓,捡起地上箭支,以大石为掩护,身体一半藏于大石之后,单膝跪地,瞄准、拉弓、放箭,强悍反击。
竟不惜暴露自己,不顾生死地掩护正在流沙上逃亡的手下。
“是个人物!”楼誉眼露赞赏,拿起自己的铁胎弓,一手从箭壶中抽出了三根流云箭……
这边,骑兵统领正听声辨位,寻找狙杀胡杨林中的敌人。
他是朔国最精锐骑兵的虎贲中郎将,论骑射,可排入朔国十大高手之列。此时虽然狼狈万分,却处乱不惊,以单人独弓反击,居然箭箭要命,犀利精准,暂时压制住了树林中如火焰喷射的箭雨。
趁此机会,又有十余人逃上绿洲,纷纷就地躲藏,学着统领的样子,拿起弓箭伺机反攻。
骑兵统领正全神贯注反击,忽然心头升起一丝危险的警惕,这种毫无征兆的警觉,是无数次历经生死得出来的经验,微妙不可言说,却极其准确。
他下意识地收住即将射出的箭,微移手臂,目光如电在胡杨林间逡巡,寻找这丝危险的来源。
忽然,耳朵微动,只听一丝极其清越的扣弦声响起,紧接着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破空而来,速度极快,瞬间已到眼前。
那根尖利的箭头在眼中不断放大,骑兵统领瞳孔紧缩,他浸淫骑射多年,只听箭矢的破空声就知道来者厉害,准头、臂力、速度无不妙至毫颠,极其犀利强悍。
不敢轻易撄其锋芒,百忙中只好就地打滚,硬生生被这支箭逼出了赖以藏身的大石。
连续打了几个滚,那支利箭擦耳而过,刚刚松了口气准备站起来,不料破空声再起,几乎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第二支箭接踵而至,带着强悍凛冽的杀意,直射他的胸腹要害。
“连珠箭!”
对方伏兵中竟然有人会射连珠箭,骑兵统领震惊之下,人还没有站起,只好有些狼狈地用手里的弓格挡。奈何这箭来得既准且猛,力度极大,只听“当”一声,虽然险之又险地把利箭挡开,铁胎硬弓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扯得脱手飞了出去,噗的一下落在沙面上。
之前在流沙上苦苦求生时,还能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可此时只躲了两箭,骑兵统领就已浑身湿透,脊梁骨发寒。
手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地抬头,还来不及抹一把额头的汗,却又听到凄厉的破空声,第三支箭紧接着呼啸而来,直轰面门。
连珠箭,还是三箭连发!
骑兵统领后颈的寒毛直立,心中寒意顿生。
骑兵打仗都是成规模骑队冲击,万箭齐发,每场战斗都会时刻陷入混战之中,所以骑兵将领最常见的死亡方式就是死于流矢之下,这就要求优秀的将领既擅射,又有躲避箭矢的能力。
他身为朔国军方十大射手,不仅射箭本事高超,躲箭能力也十分了得,不料却在这大漠绿洲之上,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对方的连珠三箭逼入了绝境。
眼看全身被箭意笼罩,躲无可躲,只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强行移动身体,勉强避开要害。
“噗”,这夺命摄魄的第三支箭深深射入他的左肩,强劲的力道未歇,穿琵琶骨而过,将他的肩膀射了个洞穿。
这骑兵统领也甚是强悍,不顾肩膀剧痛,反而奋不顾身地前冲,足尖点地,猛然往前跃出十米,已靠近胡杨林。
眼角余光一扫,已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树丛边上,身着黑色劲装,身姿矫健挺拔,如一杆枪似的笔直清爽,左手持弓,右手刚刚离弦,很显然,就是他射出了刚才的那夺命三箭。
没想到,箭法如此老辣纯熟的射手,竟然是个如此俊秀的少年。
骑兵统领头脑急转,之前有计划地诱敌深入,然后埋伏于绿洲守株待兔,如今又现杀气十足的箭阵,这种整齐强悍的杀伤力,沉默冷静的姿态,哪里会是一般的沙匪,明明就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他很清楚,能在这大漠上出现的正规军,只能是大梁的黑云骑,而能将士兵训练到这种程度的人,不要说梁国,就连大朔也数不出几个,如此,这个箭法如神的少年是谁?
难道是……凌南王世子楼誉?没错,传说中的凌南王世子恰恰是这个年纪。
骑兵统领有些不可置信,以他看惯军中粗豪将士的眼光,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长得太过俊秀,简直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而且那么年轻,那一手连珠三箭是怎么练出来的?!
不过很快,骑兵统领就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大梁的凌南王世子竟然亲自领兵进了大漠,然后毫无意外地和朔国铁骑在流沙前相遇,却诡异得有如神助般避过流沙,反而成功潜入绿洲,给了朔国铁骑致命一击。
顾不得哀叹自己命运多舛,强压住心中诧异,骑兵统领腰刀出鞘,大吼一声:“是黑云骑,冲进树林,杀了他们。”
此时朔国骑兵还剩下三十余人,这些人能在流沙箭矢中活下来,论身手皆是这支队伍中的绝对强者,此时已无退路,强烈的求生欲望激起了胸中暴戾之气,又听闻在此阴险伏击的是宿敌黑云骑,更是一口恶气直冲脑门,纷纷拔出腰刀,杀红了眼般,奋不顾死地往前冲。
双方距离拉近,弓箭就失去了有效的攻击力。唰唰唰,黑云骑众人拔出腰刀冲向扑来的重甲骑兵,双方进入白刃战,刀刀入肉,鲜血飞溅,杀成一团。
骑兵统领死死盯着楼誉,刀光如练,劈了过去。
小小的绿洲杀声震天,黑云骑虽然人多,又是以逸待劳,但奈何对方已是穷寇末路,个个都是刚从流沙里爬出来,几乎死过一次的人。
如同即将被拉上屠宰场的猛兽,不反抗就是死,反抗或许还有活路,所有残兵都杀红了眼,豁出性命地扑过来。
骑兵统领咬牙切齿,劈出狠戾毒辣的刀锋,直指楼誉。
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凌南王世子,黑云骑一定会军心涣散,不击而溃。
楼誉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把站在一边的弯弯拉到身后,拔刀相迎。
“锵—”两把战刀锋刃相交,擦出肉眼可见的火星,不待对方变招,楼誉手腕微动,刀光暴涨,似瀑布般铺天盖地滚滚不息,带出一片如水光华,匹练般横空而来。
骑兵统领龙行虎步,连接数刀。他自负臂力过人,又见楼誉年轻,看起来身如修竹,纤瘦修长,料想他臂力不及自己,便试图用蛮力使他的刀脱手。
不料连续硬碰硬接了对方几刀之后,对方丝毫没被撼动,自己却微觉手臂酸胀,心里不由吃了一惊,知道对方虽然年轻,却内力深厚,万万不容小觑。又见形势不妙,狠戾之意顿起,接下来出手的,便皆是你死了我也活不了的杀招,招招以命相搏。
楼誉却并不和他搏命,一手战刀使得刁钻古怪,毒辣尖刻,步步稳固,环环相扣,虽然是狠而弥辣的杀人招式,却被他使得华美无限,如空山新雨后的云,有种独特自在的悠远之意。
一个怒火爆燃,杀红了眼睛,一个眼神凝定,胸有成竹,杀得难分难解。
弯弯被楼誉扯到身后,一眼瞥见楼誉使出的那招刀法,顿时傻了眼,这……这不是阿爹最常用的刀法“涟漪”吗?
这套刀法姿势华贵清美,繁复多变,却蕴诡奇于深处,藏险恶于内里,如微风过后涟漪轻起的深潭巨瀑,乍看波光潋滟,美不胜收,实则凶险阴寒,暗流涌动,杀机无边。
容衍风姿俊雅,演示这套刀法时,端的是各种清逸脱俗,意态闲和。
弯弯一直认为,天下没有比阿爹更适合用这套刀法的人了。
不料此时,竟然见楼誉照搬照用地使了出来。他出身军旅,剑眉星目,气度朗朗,同样一套刀法到了他的手上,却使出了不同的味道,似乎用雪亮刀锋切开一朵花,炫目华美之余,更带出了些铁血犀利的杀伐之意,锋芒锐利,英气逼人。
弯弯目瞪口呆地看着楼誉,心中尘封的记忆片段,仿佛被撕扯开来。
阿爹死了很久之后,她才从这个事实中清醒过来,从此自己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再没有人教自己武功,吹笛子给自己听,用粗劣的针线帮自己缝衣服,唱着从军歌哄自己睡觉……
心痛得仿佛要裂开,看着楼誉两眼发直,喃喃道:“你……你……你怎么会我阿爹的刀法?”
楼誉斗到酣处,扭头瞥见弯弯的神情,心中顿时了然,随即刀锋一转,变了招式,华美悠远之意陡然全消,再不用涟漪刀法,接了对方一招,头也不回道:“等打完这一仗,我慢慢告诉你。”
弯弯心中难过,不自觉地颓然坐在地上,顾自发呆。并没有注意到,楼誉和敌方将领腾飞起跃,打得胶着,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
正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忽觉耳边刀风起,抬目看去,一把刀已劈到了头顶。
若以弯弯的身手,这样的情形虽然紧急危险,但也不是避不过去。偏偏她此时情绪激荡,头脑混乱,只是茫然呆滞地看着刀劈下来,却没有任何反应。
电光火石之际,一个人影冲过来,挡在弯弯身前,持刀横格,硬生生扛住了那把大刀。
几乎同时,另一个人影扑过来,飞起一脚,把挥刀砍弯弯的那个残兵踢出老远。
“小鬼,想什么呢,这是战场,你不要命了!”赵无极收回脚,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弯弯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刚才冲到她身前,替她挡刀的人,竟然是黄火鹏。
“你?……”弯弯看着这个“宿敌”,表情茫然。
黄火鹏抹了把脸,憨憨一笑:“弯弯兄弟,之前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弯弯本就是个通达爽朗之人,见黄火鹏高高大大一个人,当面道歉憋得脸都红了,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刚想说些什么,身边刀光再起,又有几个残兵扑了上来。
“寒暄你们个大头菜,还不快打!”赵无极手忙脚乱,又踹飞一人,回头怒骂。
弯弯整顿心神,有些抱歉地应了一句。不料话音未落,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飞了过来,正好落在她的脚边,怒瞪的双眼还没有闭上,极其恐怖凄惨。
弯弯吓得大叫一声,蹦起三尺高,再展目看去,只见满眼血腥。
绿洲上的双方已经杀成一团,刀光此起彼伏之下,断肢横飞,血流成河,怒吼声、惨叫声、刀剑入肉声,声声凄厉。
她自小生活在广阔的草原大漠,杀只野猪砍只野狼是有的,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不过是把打来的野狼交给凉州城外的张屠户剥皮去卖。
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般活生生血淋淋的杀戮,刚刚还在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下一秒就变成了具无头尸体,之前还在奋勇杀敌的战友,下一秒就捂住血涌如注的伤口痛号。
这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而已,却已冷漠残酷得让人如坠阿鼻地狱。
在这里只有两件事,杀人,或者被杀。
真正的战场原来是这么可怕的。
弯弯傻傻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却怎么都挥不出去。
一个残兵向她冲来,这人只剩下一只手臂,全身是伤,砍出的刀全无节奏和章法,完全凭着一口强悍勇猛之气,本能地挥舞着砍杀着。
弯弯下意识地出刀抵挡,却被对方的杀气逼得节节后退,踉踉跄跄连退数步。
赵无极和黄火鹏虽然离得近,但都被人缠住,无法分身,急得狂吼大叫:“笨蛋,出刀啊,打啊!”
弯弯却吓傻了,完全乱了阵脚。
一个杀疯了的遇到一个吓傻了的,杀疯了的顿时占了上风。
面对这个浑身是血的武疯子,弯弯的抵抗凌乱且溃不成军,胡乱挡了几下,却没有什么威慑力,眼看那把刀就要捅进她的腹部。
千钧一发之际,凌厉破空声响起,一把长刀呼啸飞来,擦着弯弯的头顶而过,“扑哧”一声插进了那名残兵的额头。
残兵的头几乎被削掉半个,只剩下一只血红的眼睛,带着愤怒和不可置信,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鲜血和脑浆喷了弯弯一头一脸,她摸了摸脸上红白相间的可疑液体,两眼发直,突然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边,楼誉收回踢出长刀的脚,在空中急急转身,险之又险地避开骑兵统领的当头一刀。
方才听到弯弯遇险,他情急之下,不顾自己安危,脚尖勾起地面上的一把长刀,凌空飞起踢了出去,于万分危急之时,秒杀弯弯对面的残兵,自己的避让动作却因此慢了几秒,虽然躲过了要害,却被对方的长刀在肩膀上划开长长一道血口。
血花飞溅,楼誉眉头都不皱一下,足尖点地借力,邀月刀挽了个刀花,又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攻了过去。
对方一招得手,趁势再扑,楼誉却不再给他机会,刀光陡然凌厉,飞跃而起,杀招已出。
刀光暴涨,如雪球越来越大,滚滚而来,骑兵统领脸色刹那间惨白,奋力挥刀抵挡。奈何对方的刀意来得太过汹涌,如惊涛拍岸绵绵不绝。
怒海之下,巨石可碎。
骑兵统领只觉得浑身被极大的压力挤压,如坠旋涡之中,被对方的刀意牵引得越陷越深,尽管自己将刀挥得密不透风,但对方的刀像水一样无所不在地渗了进来,丝丝寒意透入骨髓。
心头冒出了一点奇异的感觉,还未等他回过味来,楼誉的邀月刀已经抹上了他的脖子。
脖子上喷出的血浆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最后那一秒,他才明白,刚才心头冒出来的那点奇怪感受,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楼誉收刀而立,转头看向弯弯,发现这小鬼坐在原地盯着地上的残缺尸体发呆,不免叹了口气。
轻纵几下跃回弯弯身边,挡住她的眼睛,一把搂进怀里,动作虽然轻柔,语气却恶狠狠的:“小鬼,想哭就哭,说好了,只许哭这么一次。”
弯弯脸色惨白,小手紧紧拽住楼誉的衣襟,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号啕大哭,眼泪鼻涕,满脸的红白液体,全往楼誉胸前招呼。
边上的赵无极砍翻一个残兵,听到狼嚎般的哭声,诧异万分,回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不是吧,这个草原小霸王竟然在哭!而且哭相那么难看。
黄火鹏也傻眼了,这两天弯弯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实在颠覆得过于频繁,先是荫福于大人物羽翼下的废柴,再是身怀绝技隐而不发的强者,然后是镇定自若智慧勇敢并存的小前锋,到如今……
原来之前的临危不惧都是假的,哪里是什么临危不惧,而是这家伙根本就是不知道自己“已经临危”。
什么淡定、隐忍、勇敢、坚韧统统都被否定掉,弯弯再次刷新了黄火鹏的人物观,原来这个小鬼只不过是个招呼都不打,说哭就哭的爱哭鬼。
抱住弯弯,楼誉抬头展目看去,绿洲上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
对方仅凭一股悍勇之气,拼命冲杀,若遇到一般的州府官军,说不定真的能让他们玩命冲出一条活路,可惜他们遇到的是黑云骑。
如今的大梁已今非昔比,黑云骑在老凌南王手里组建,培养,打磨成器,交到儿子手里已是待出鞘的神兵利器。
偏偏楼誉也是个强悍的人物,黑云骑在他精心训练切磨之下,大放光芒,一剑出鞘寒九州,已是一支让边境部落闻风丧胆,朔军不敢轻易撄其锋芒的铁血军力。
如今以逸待劳,以多敌少,全歼敌军只是时间问题,初时的纠缠撕扯已经结束,除了几人受了点轻伤,这一仗,黑云骑完胜。
大多数黑云骑部众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绿洲上到处是尸体残骸,鲜血渗进了沙里,在绿洲上形成红一块黄一块的斑纹。
仗打完了,弯弯却还是趴在楼誉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眼泪磅礴。
自从容衍死的那天大哭一场后,她开始独自生活,再没掉过眼泪,只是有时在睡梦中梦见阿爹会哭一下,醒来时只剩下眼角一点泪痕。
刚开始也许是被吓到了,可哭到后来却勾动心事,想起阿爹,想起自己的身世,便悲从中来,眼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哭得那叫一个如雷似雨痛快淋漓。
在战场上哭鼻子已经够丢人了,这小鬼竟还哭得那么投入,那么放肆,直接拿楼将军的衣服擤鼻涕。
黑云骑众人只觉得又奇异又好笑,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楼誉把弯弯的头摁进怀里,微微侧身挡住众人视线,眼睛淡淡地往周围一扫,冷凌凌的眼光所到之处,那些个好奇想看笑话的军士无不打了冷战,缩回头去。
弯弯兀自不觉,哭得伤心欲绝。
楼誉只觉得怀里像有只小猫,拱啊拱的,哭得大有悬河倾海水淹七军之势,不消一会儿,自己胸口的衣服就湿了一大片。却不仅不怒,反倒暗地里松了口气,他还担心小鬼淤结过深,郁抑于心迟早伤身,这场大哭来得及时,算是将淤积已久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倒是件好事。
待弯弯哭声渐歇,楼誉摸摸她的头发,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不是倦了?”
弯弯打着嗝,哽咽点头。
楼誉把弯弯打横抱起,就地坐下,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道:“那就睡会儿吧。”
弯弯的小手还扯着楼誉的衣襟不放,眼睛却撑不住缓缓闭上,虽然这个怀里有着铁锈鲜血的气味,但让人觉得安稳无比,如惊涛骇浪中的小舢板遇到了港湾,让人紧紧依靠着,不想离开。
嘴里嘟囔了几句,迷迷糊糊,不一会儿渐渐睡去。
楼誉垂眸看弯弯睡熟,方才抬头叫道:“赵无极。”
赵无极惦记着之前和弯弯的许诺,要给她抢把朔国将军的佩刀,可是遇到的朔国将军被世子干净利落地斩杀了,总不能让他去抢世子的战利品吧。
刚才怎么就不下手快一步,把世子的对手抢过来。
正在捶胸顿足懊恼,猛然听见世子叫,连忙跑了过来。看到世子抱着弯弯,动作笨拙地一下一下拍着背,正哄小鬼睡觉,顿时又傻了眼,大叹今天真是开了眼界,英武轩昂的凌南王世子竟然会像个女人似的哄孩子睡觉,说出去谁信?
楼誉哪里知道这厮乱七八糟的想象力,小心地把手垫到弯弯脑后,以免自己坚硬的膝盖硌着她,下令:“让大家准备一下,天一黑,我们就走。”
赵无极看向茫无边际的流沙区,又看看窝在楼誉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弯弯,摸摸后脑勺,忐忑道:“世子,这小鬼睡着了,谁带我们走出流沙区啊?”
天黑了更走不出去,世子难道伤到脑袋了?他腹诽了一句,才发现,楼誉肩胛骨以下的衣服濡湿,鲜血顺着衣服点点滴落沙面,显然背部受了伤,难为他穿的是身黑衣,所以看起来并不明显。
“世子,你受伤了!”赵无极大惊,连忙掏出金疮药。
楼誉怕惊醒怀里的弯弯,身体一动不动,摇头道:“小伤而已,出去再说。”
“可是,没这个小鬼带路,我们就这么摸索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要不把小鬼叫醒,要不在这里歇一夜,明天再出去?”赵无极犹豫道。
楼誉展目看向远方,嘴角微抿,道:“让你们准备就准备,废话那么多,天一黑,我们就能走出去。”
世子说行就行,赵无极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对楼誉有着近乎荒唐的信任,见楼誉语气笃定,便充满信心地领命而去。
那边黑云骑众人得令后,纷纷整装待发。
天色渐昏,夜幕降临,大漠空旷,星空璀璨如海。
忽然,绿洲上响起一阵惊呼感叹声,正在闭目养神的赵无极撑地跳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眼睛顿时瞪大如牛。
只见一道长长的光带,从沙漠边缘一直延伸到绿洲,在夜幕中泛着淡淡的绿色荧光,如匹练银河落入凡尘,又如在沙漠中架起了一座玉石质地的桥梁,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顺着光带走,就能走出去。”楼誉把熟睡的弯弯抱起来,回头招呼部属,然后率先迈进流沙。
原来,预计此行要过流沙区,楼誉出发前早就备好荧石,进流沙区时,一边走一边将荧石捏碎,将粉末沿途撒下做了记号。此举其实考虑得相当周密,以防万一弯弯战死或者重伤不能指路,黑云骑众人也不会因此被困死在绿洲上。
赵无极惊叹之余,看向楼誉的眼光就十分复杂。年纪轻轻,做事情这么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世子啊世子,你这样的妖孽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
这一觉,弯弯睡得很甜,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睡眼惺忪地四下打量,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小的帐篷里,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红底大氅。
随着她坐起来的动作,大氅滑落,只看到大氅的围脖处,有个用金线绣的“楼”字。
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弯弯抱起大氅掀帘出了帐篷。
天边斜斜挂着一弯冷月,深秋大漠,寒意切切,天地间仿佛生了一层白光,慢慢在戈壁上凝结,逐渐渗透出凛冽的寒气。
深深吸了口冷凉清冽的空气,睡意全消,打眼看去,附近到处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篝火,看了看周围地貌,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站在绿洲上,而是身处流沙区外的一处戈壁滩。
踩了踩脚下的实地,弯弯一脸迷惑地挠着头,自言自语:“奇怪,他们是怎么走出来的?”
清冷夜色中,楼誉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篝火边,手拿一把精巧的小锉刀,正专注打磨着什么。
他已将战盔除去,只用一根黑色软缎束发,几缕散乱的鬓发,随意落在耳边,随风飘啊飘的,平添几分俊逸。
弯弯蹭过去,靠着篝火一屁股坐下,讪讪地把手里的大氅往楼誉身边一放,喃喃道:“我睡了多久?”
楼誉眼皮都不抬,专注打磨着手里的那张鹿皮,道:“没多久。”
“我睡着了,你们怎么走出来的?”
“用脚走。”
弯弯抿抿嘴,也不再追问。
楼誉之前展现的实力已经让她明白,人不可貌相,这个少年将军虽然皮白肉嫩,漂亮得过分,可绝对不是个娘娘腔,那一手连发三箭的绝技,至今让她觉得目眩神迷不可置信,这……这还是个正常人吗?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那么,他能够在无人带路的情况下,带兵走出流沙区,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夜空静寂,一时间无话可说,弯弯只好抱膝坐在火边,看着火光闪烁,愣神。
良久无语……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篝火里不时爆起噼啪的火星,两人安静地隔火而坐,橙黄的火光映照着对面那人的脸,带出清晰柔和的光晕,连眼睫毛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弯弯本来就不善言辞,遇到对方不想讲话,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找不到话题,便只好闭上嘴,呆呆地数着火星,一颗、两颗……
待了片刻,相对无言,弯弯觉得有些坐不住,便想起身离开。
正在这时,楼誉突然开口,打破了带着些尴尬相的静谧。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差点尿了裤子。”
微凉的夜风中,他的声音清如空山新雨后的云,温柔而清朗。
弯弯猛地抬头,眼中晶亮,脱口而出:“你骗我。”
“骗你干什么,打了一仗连敌人的边都没摸着,回到营地就吐了,两天吃不下饭。”楼誉说着自己的糗事,脸上却连一点该有的羞愧都找不到,低笑道,“我父王气得胡子都快断了,差点要把我这个犬子逐出家门,幸好被我娘挡了回去。”
弯弯在绿洲上那么一大哭,虽然哭得痛快淋漓,但回头想想觉得十分丢人,正感羞愧难当,听到这个看起来强悍无比的少年将军居然也有过那么丢人难看的过去,顿时心里松了口气,暗想,原来自己也不是那么差劲,这不,连他都差点尿了裤子,自己哭一场实在算不了什么。
心里一高兴,语气也就活泛起来,眼睛在火光影映下,亮晶晶地闪着光,羡慕道:“有娘真好,你娘一定很温柔很美丽吧?”
楼誉手一顿,想起家里那位将门出身的亲娘,苦笑道:“美丽是美丽,温柔就未必,我小时候被她打得很惨。”
弯弯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不信道:“你娘还会打你?她打得痛不痛?”
楼誉表情痛苦:“她双手拉得开一石弓,挥刀砍得死出笼虎,你说痛不痛?”
弯弯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喃喃道:“你有娘打,真好。”
楼誉手里的小刀差点拿不稳,这……这是什么逻辑?
再看弯弯小鹿般的眼里都是孺慕之情,知她从小孤苦,羡慕人家有爹有娘,心里便觉得酸酸胀胀的,很不舒服,好似恨不得立刻就去给这小鬼抢个娘回来,博她笑上一笑。
不舒服的情绪来得陌生且突然,彼时楼誉并不清楚,这种情绪有个学名,叫作—怜爱。
按捺住心中怪异的情绪,楼誉拍怕身边的沙面,道:“小鬼,坐到这边来。”
弯弯对这个少年将军,有着小动物般直觉的认可和亲近,虽然他多数时间冷冰冰不苟言笑,初见面时还用诡计骗过她,但她就是笃定,他是个好人,是个和阿爹一样会对她好的人。
此时听楼誉呼唤,便不假思索,依言挪到他身边坐下,莲瓣似的尖下巴几乎靠在楼誉的胳膊上,长长的眼睫毛眨啊眨的,甚是高兴,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鹿皮,问道:“你在做什么?”
楼誉笑笑,手里不停:“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弯弯手指无意识地在沙面上划动,没话找话:“你知道吗,小黑就是我和阿爹从这雪峰山里抱回来的。”
“嗯。”
“它的娘亲被猎人打死了,它虽然没娘没爹,可有我在,也过得很开心。”
“是啊,小黑看起来就一副很快活的样子。”楼誉想到了小黑豹吃得皮毛油光发亮,懒洋洋露着肚皮晒太阳的样子,暗暗发笑,有你这个小吃货,硬生生把只罕见的黑豹养成了只胖猪。
盯着楼誉手里看了片刻,隐约觉得他似乎正在做某种兵器,弯弯便得意扬扬地又搬出了自己唯一能够炫耀的亲人。
“有娘当然好,我虽然没有娘亲,可是有阿爹,阿爹也会做很多东西,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她嗓音稚嫩,炫耀的神态中带着稚气娇憨,有种天然的动人之处。
楼誉心头一动,低垂眼眸,点头道:“你阿爹,确实很聪明。”
弯弯看向他,想起绿洲上自己亲眼看到的那幕,心情忐忑,不知该喜该忧,把嘴唇咬了又咬,犹豫半天,终于问出了自己今夜最想问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阿爹?”
楼誉不语,良久,缓缓抬头,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如暮春天际的寒星,轻轻道:“弯弯,你阿爹,也许是我许久未见的一位故人。”
弯弯心跳如鼓,她和容衍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年,在她心目中,阿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有时候她也会想,像阿爹这样才华绝代,天下少有的人物,怎么会在大漠苦寒之地隐姓埋名,一待就是十年?
一年前那个突发变故的夜晚,让她隐约明白了些什么。阿爹待在这里,也许是为了那个叫安宁公主的女子。
安宁公主死了,阿爹也死了。阿爹苦守大漠十年,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是谁害得你们这般凄苦悲怆?
一想到容衍临死前的眼神,弯弯就觉得戳心的痛,心里早就暗暗发了誓,一定要替阿爹和安宁公主讨回公道。
可是自己连阿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全都一无所知,谈何报仇?
想起这个,弯弯就觉得沮丧。
天可� ��见,好不容易让她碰上了个可能认识阿爹的人,怎么能放过。今晚,她支支吾吾没话找话,黏着不走,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
此时,又听楼誉开口承认,激动得小脸涨红,手心微微出汗,身体向楼誉那边凑了凑,急切道:“你真的认识我阿爹?先告诉我阿爹的名字,好不好?”
楼誉放下手里的活,缓缓抬头,想起那个亦师亦友的故人,眼神深邃,有隐隐的伤感。
当年那件事惊天动地,涉及天家隐私不说,也成了某位贵人的心病,至今无人再敢提起一字半句。虽已过去多年,却似未愈合的伤疤,一碰就要流脓爆疮,说不定还要累及他人。
而容衍最不想累及的,就是眼前这个小娃儿了吧。如今容衍已死,自己不能坏了他的一片苦心。
再看向弯弯,只见她小脸微仰,脸上泪痕犹在,一双眼睛哭得微肿,却晶亮闪烁,透着无限期待。
心中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轻声道:“弯弯,你阿爹不说他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也许以后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现在就不要问了。”
连你也不说吗?弯弯觉得失望之极,眼神黯淡下去,低头漫无目的地画着沙子,一滴眼泪顺着莲瓣似的小脸滑落,在沙面上滴出一个小小的水坑。
从侧面看过去,只见她眼角微红,唇瓣轻抿,瞧着都让人心酸。
楼誉心里酸涩,长叹口气,小锉刀在手里打了个转,把打磨好的鹿皮切割成长条,拿起地上一张打制好的铁条,细细包上鹿皮,又用锉刀仔细把凹凸不平的突刺打磨平,再用弦丝紧紧绷住铁条两头,装好机关弹簧,拿在手里试着拉了两下,方才满意地递给弯弯。
“男子汉总是哭鼻子有什么出息,这个送你,看看合不合手。”
弯弯吸吸鼻子,接过一看,竟是张小巧精致的弩箭,铜箍玉角、鹿胶犀弦,机簧处还细细地用铁丝包了两层,打磨圆滑了,以免伤手。
“你年纪太小,臂力不足,百斤硬弓是没什么指望了,这弩箭轻巧,用机簧能一次连发,用来防身再好不过。”楼誉微笑道。
弯弯拿着弩箭上下端详,越看越爱,大喜过望,顿时破涕为笑:“你做的?”
“是啊。”楼誉毫不羞涩地点头。废话,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嘛。
“我阿爹……”
知道你又要说,你阿爹也很会做兵器,楼誉一看不妙,自己好不容易才转了话题,可不能让这个小鬼又绕回去,得赶紧打住了,急忙道:“小鬼,花了我半个月时间才做好,你难道不先道个谢?”
弯弯低头把玩着小弩箭,只觉得大小合适,精巧轻便,不由得爱不释手,知他专门为自己打造,心中感激。
闻言抬头,笑得甚是诚恳:“嗯,谢谢你。”
红嘟嘟的小嘴抿了抿,觉得一句谢谢不够诚意,又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几块看不出形状的糕点,殷勤地捧到楼誉面前:“你饿不饿,吃糕点。”
对她来说,这些糕点是身边最值钱最好的东西了,自己都舍不得吃呢,给楼誉吃那是天大的面子。
见她眉眼弯弯,笑容甜甜的,纯稚之态呵气可融,楼誉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有股甜意从心底泛了出来。
毫不嫌弃地捡了几块糕点扔进嘴里,大刀阔斧地嚼了吞下去,剑眉一轩,道:“真甜。”
弯弯自己也吃了两块糕点,把剩下的小心翼翼包好重新放进小包里,然后美滋滋地拿起小弩箭瞄准前面的沙丘,准备试试,却发现没有箭矢,一愣道:“箭呢?”
楼誉浅笑,从身边掏出个精巧的小箭囊,却不递过去,扶住弯弯肩膀,问道:“弯弯,我叫什么名字?”
弯弯愣住,刘征叫他世子,赵无极等人叫他将军,自己平时总是没大没小,你啊我啊地乱叫一气,相处那么多天,竟真的不知道,这个待自己甚好的少年将军叫什么名字。
此时被楼誉问住,不觉有些赧然,捏着小弩弓,红了脸,张口结舌道:“你叫将……将……”
“我姓楼,不叫将将。”楼誉哼了一声。
弯弯当即闭嘴,眼珠子转来转去,不敢开口。
楼誉也不为难她,从小箭囊里抽出支小箭,又拿过那张弩弓,在弓柄处整齐地刻了个“誉”字。
这个字以箭为笔以弓为纸,刚劲峭拔,让人过目不忘。
指着这个字,楼誉低声道:“楼誉,我的名字。”
弯弯接过弩箭弓,仔细看了看那个字,一笔一画牢牢记住,点头道:“记得了,你叫楼誉。”
她声音稚嫩清脆,如黄莺出谷,“楼誉”两个字脆生生地叫出来,直叫对面那人,如盛夏痛饮了杯冰镇酸梅汤,从头到脚备觉舒畅。
忍不住揉了揉弯弯的头发,将弩箭和小箭囊放到她手中,朗声笑道:“来,我教你怎么用。”
扶着她的手,将三箭装上弓,瞄准对面沙丘,扣动机簧,“嗖嗖嗖”,三箭连发,箭箭准确射入沙丘,三箭射完,沙丘上竟然只有一个小孔,准确度惊人。
弯弯欣喜不已,回头看向楼誉,道:“真好用,力道准头都好把握。”
楼誉走过去,把小箭捡回来,放到弯弯手里,笑道:“这把弩弓是特制的,唯一缺点就是搭配的箭矢太难做,我做了那么久,也就打磨出来这十支,你要省着点用。”
弯弯把小箭放回箭囊,宝贝似的系在腰上,拍拍箭囊笑道:“知道了,不到关键时候绝对不用。”眼珠子滴溜溜转几圈,随即语风一转,小猫见了鲜鱼一般露出贪心的表情:“可是,你有空的话不能再多打几支吗?”
看到弯弯两眼发亮,就差没闪绿光了,楼誉忍俊不禁,随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个爆栗:“贪心,改天我教会你,要用自己做去。”
弯弯摸着脑门讪笑。
两人坐在篝火边,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主要是弯弯在讲,楼誉负责听。
什么大漠上哪里有沙鼠洞,哪里能赶到狼,哪里有最肥的兔子,大红的臭脾气怎么养成的……说着说着又绕到了容衍那里,什么阿爹其实也很爱吃,阿爹有次做药丸子放错配料,害得她拉了三天肚子,阿爹很喜欢某个美人,等等,来来去去把这几年和阿爹相处的生活说得生动活泼有趣,好似在这边疆荒漠里的日子过得竟比皇宫贵府还要快活,全无半点沧桑辛苦。
楼誉一边听,一边爽朗不羁地笑,刚开始还担心她又想起容衍的事,后来见她叽叽呱呱说得没心没肺,笑容中不带一丝阴霾,便知道她已将此事暂时放下,并没有太过郁结。
心里暗赞,拿得起,放得下,不纠结不自困,便是一般成年男子都未必能做到。弯弯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旷达的心境,确实难得。
她那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这边厢楼誉也不嫌聒噪,反而相当配合地不断点头,表现得兴致盎然。
篝火点点闪烁,都是金色光斑,衬得两人的眉眼都带上了温暖的颜色。
不知不觉夜已深,说着说着,弯弯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嘟囔:“你别困哦,我还有很多故事讲给你听。”
楼誉低头一看,这小鬼已经眼皮都睁不开了,头一点一点地如鸡啄米,啄着啄着,终于撑不住,无意识地把头靠在了楼誉的肩上。
“不是吧,又困了?”楼誉低声闷笑,看着弯弯瘦削的胳膊不解,这家伙能吃会睡,怎么还那么瘦?
深秋的夜晚,天凉如水,弯弯也许觉得有些冷,闭着眼睛往楼誉这边靠了靠。
楼誉摊开大氅,披在弯弯身上,不动声色把她拉近些。她嘟囔着,在楼誉的肩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满意地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楼誉侧头看着她的睡容,嘴角微弯,月影渐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次日天亮,宿营地距离流沙区不远。弯弯打了呼哨,呼唤不知躲在何处避风啃草的大红,楼誉亦发出信号给刘征等人。
不多久,大红领着群马兴高采烈地呼啸而至,刘征也带队赶到,两下一会合,略略说了各自的情况,楼誉便下令全速赶往雪峰山。
流沙区一战,黑云骑全歼敌方重甲骑队,己方无一人阵亡,实乃大获全胜,士气振奋。
所以此时,虽然依然表情冷峻,但黑云骑众人的脸上多多少少带上了些欢欣鼓舞的神色。
弯弯昨夜睡得香甜,又得了一把称心如意的弩箭,心情快活得几乎能飞起来,此时神清气爽地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跑得爽利时,还挥舞着小手大声吆喝,大声唱起了不着调的从军歌。
宽阔大漠上,稚嫩清甜的童声悠扬缭绕,随风自成旋律,虽然走调不着边际,但另有一种韵味。
众将士脸上的笑纹,随着歌声越发深了。有些大胆的,亦随着旋律哼唱起来,都是披肝沥胆的铁血男子,粗放的嗓音没有任何修饰,简单直接从喉咙里喷吼出来,将从军歌唱得豪气干云。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朝红颜,暮白骨。
将旗直上高楼台,不破云城不复还。
……
怕吵醒弯弯,楼誉昨个一夜几乎没睡,只在天快亮时简单打了个盹。此时,在歌声中持缰而行,看着弯弯在晨曦中肆意飞扬的背影,摇头微笑。
这样不眠不休赶路杀敌,对他而言本是常事,最困的时候,坐在马上都能睡着,因此一宿不眠根本不算什么,只是眼睛下出现了两圈可疑的浅青色。
刘征看看弯弯,又看看自家世子的两只黑眼圈,暗自嗟叹,靠着世子的肩膀睡觉,是上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大家淑女的梦想啊,小鬼,你占大便宜了。
一路疾驰,巍峨连绵的雪峰山脉越来越清晰,望山跑死马,虽然山脉看似就在眼前,但还需要约莫半天的脚程,方能赶到。
见已靠近雪峰山,楼誉把手下的斥候全部撒了出去。以赵无极为首的斥候营精锐们,两人一组,以骑兵队为轴心,呈点状向四面八方散开,趋前探路。
弯弯看得摸不着头脑,奇怪问道:“为什么要探路?雪峰山就在眼前,直接跑过去不就行了。”
楼誉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道:“对方也不是傻子,这四面八方不知道安置了多少哨兵,我们就这么冲过去,保证冲不到山脚前五里,就会遭到截杀。”
弯弯恍然大悟,这回不是赶兔子了,而是撒鹰抓沙鼠。
果然不出楼誉所料,大部队驰骋数里之后,就见路边沙丘后有血迹渗出,一个身着平民衣服的男子被刀锋从头横劈而下,脸被劈成两半,看情形是猝不及防受到攻击,惊诧和怒意还在眼底,就死得透彻无比。
楼誉等人皆面不改色,马不停蹄横掠而过,甚至连眼角瞥一眼都欠奉。
只有弯弯瞪大双眼,见对方死得相当难看,甚为难受地干呕了一下。
赵无极等人皆受过专门训练,此时呈扇面扫了出去,从各种细节变化中,快速判断对方藏身之地,予以击杀。
沙丘之后,一男子伏地听声,猛地脸色大变,正准备跃起上马。
赵无极眼睛微眯,远远已经看到对方的身影,搭箭上弓,箭矢如流星,弓弦的声音似乎刚刚响起,箭尖已到对方脑后,正正射入,鲜血飞溅。
对方的示警响箭还拿在手里,来不及放出,就颓然倒下……
与此同时,在以骑队为轴的扇面各个位置,不时传来闷哼和痛呼,刀光起落,鲜血飞溅。
这一刻,是斥候对上了斥候,同一工种之间的对抗,显得更加专业而冷血,比的就是谁的速度更快,谁的眼睛更利。
在斥候精锐们冷酷铁血的杀伐中,黑云骑队速度不减,一路通畅,以极快的速度,逼近雪峰山脚。
远远看见山脚下的帐篷,还有帐篷之间袅袅升起的白烟。楼誉眼神犀利,示意属下催动战马,加速疾奔。
追风四蹄翻飞,快若流星闪电,带领着黑云骑队如利剑出鞘,势不可当地冲了过去。
骑兵队最威猛的武器不是刀箭,不是力气,而是速度。而战马的速度,需要一定距离下的奔驰才能产生。这么长的距离,足够让战马把速度拉到极致。
中路的楼誉大声下令:“全速冲击。”
骑队瞬间加速,蹄声如雷,震起沙尘漫天。被如此气势所激动,按捺不住心中的澎湃,黄火鹏等新兵骑在马上,忍不住爆发出“嗷嗷嗷”的怪叫怒吼。
黑云骑队以楼誉为箭头,像一支离弦利箭,射向山脚下敌人的营地。与此同时,撒出去的斥候们纷纷从各个方向疾驰而回,形成了对敌人营地的完美包抄。
那些营地里,佯装成流寇的朔国军士,正准备埋锅做饭,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看到一队整齐的黑色骑兵,席卷一股冷漠肃杀之气,呼啸而来。
“杀!”楼誉腰刀出鞘,带出最耀眼的光芒,率先冲进了敌人的营地,手起刀落砍翻一人。
身后的刘征等人,紧随着冲进来,高举战刀,摧枯拉朽般劈砍。
战马带起的速度,加上战士手上的力度,形成了所向披靡的冲击力。仓促来不及反应的敌军,根本想不到,在这个大漠深处,这支黑色骑兵竟然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如此准确,如此狠辣地杀入他们的营地。
之前放出去的那些哨兵都干什么吃的?竟然连一丝消息都没传回来。
没有时间抱怨同僚的失职,亦没有时间思考这支黑色骑兵到底来自哪里,甚至连拿起刀反击的时间都没有,营地里的“流寇”就纷纷被雪亮的刀锋砍翻,被猛烈冲击的战马踢倒。
楼誉的刀锋锐利,所向披靡,但无论如何冲杀,他始终把弯弯护在身后。
跟在这么生猛的一个人后面,弯弯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在紧张激烈的战场上,居然成了一个没事可做的闲人,只好东看看西看看,有了足够的时间去适应战场生活。
作为一枚新人,这是多么难得而又高端的待遇啊。
黄火鹏满脸是血,奋力砍翻一人,百忙之中却看到弯弯一脸无聊地东张西望,顿时差点吐血。
同样是新兵,自己在打生打死,而这位小朋友跟在将军身后打酱油,这……这……这……太没天理了。
眼前又浮现之前绿洲上,弯弯被吓呆时稚弱无
助的样子,黄火鹏长叹一声,想道,芦柴棒武艺虽高却傻傻呆呆的,哭的时候,连自己都看得心酸,楼将军如果不护着他,怕是自己也会忍不住照顾他一二。
于是将一口血又咽了回去,认命地转头挥刀砍杀。
这个营地虽然大,人却不多,大约只有百人,在黑云骑突如其来的远距离袭杀下,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只初一照面,便死伤过半。
一路残兵试图夺路而逃,恰恰被右翼包抄过来的斥候精锐们挡住。
这是一场有准备有预谋的袭杀,胜负毫无悬念,秋风扫落叶一般,速战速决,战斗很快接近尾声。
楼誉勒马收缰,立于中心位置,冷冷看着自己的手下打扫战场。
刘征拎着一名战俘过来,喝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大部队现在哪里?”
那战俘甚有骨气,虽然满身是血,形容狼狈,却怒目圆瞪,任刘征等人喝问踢打,咬紧牙关就是一声不吭。
楼誉倒是欣赏这样的,见对方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也不搞什么刑讯逼供,干净利落下令:“杀了,好好安葬。”
刘征知道楼誉脾气,也不啰唆,亲手拔刀就准备砍。不料,刀挥到一半,又被楼誉喊住:“等等。”
刘征的刀顿了顿停在空中,回头看向楼誉,满眼疑问,你不是说要杀吗?
楼誉拨马引缰,拉着追风微微偏转身,向帐篷后面使了个眼色道:“谁让你在这里动手的,那边去。”
刘征一脸诧异,世子殿下一向杀伐果敢,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又见他拨转马头,偏转后的位置,正正好挡住身后弯弯的视线,顿时明白,原来他是不想让小鬼看到血溅头飞的恐怖场面。
可这是战场啊,随便瞥一眼,哪里不是断肢尸体,小鬼怕是早就看够了,现在才想到保护小孩子的心灵健康,是不是太晚了?
默默鄙视了下世子殿下乱七八糟毫无条理的教育方式,刘征心里长叹,道了声诺,令属下将那名战俘拖到帐篷后面的隐蔽处……
战场狼藉,楼誉展目看向四方,这些帐篷虽然改装过,但从帐角线头绦带等细节可以看出,均是朔国军方制式,约莫有千顶之多。
“刘征,你怎么看?”楼誉斜睨过来,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亲随战将。
“那么多的帐篷,对方人数不少,起码有上千人。”刘征分析道,“但是我们刚才冲进来,全歼的却只有不到百人,他们的大部队想必全在这山里,拉开了网搜杀山阳人。看来,我们及时赶到了,他们还没有得手,山阳人果然强悍,硬是撑到了现在。”
虽然黑云骑只有两百人,对方摆明了人数是自己的好几倍,但刘征说起话来,语气却相当平静,并无任何惊讶胆怯,好像只是平淡地描述一个事实而已。
他跟随楼誉多年,以少打多,奇兵突袭又不是第一次了。黑云骑的赫赫威名,就是在这一次次不走寻常路的战役中,硬生生打出来的。
一次又一次不知辛苦的长途奔袭,一次又一次寒露深重的彻夜埋伏,一次又一次以寡敌众。楼誉始终像把精钢打就的旗杆,冲在最前,杀到最后,带着黑云骑如有神助般取得胜利。
只要有他在,黑云骑众人就和打了鸡血一般,不知疲惫,不畏艰难,不惧生死。换句简单通俗的话来讲,就是相当放心。
作为一个十岁就能把上京城里最顽劣不训的世家弟子打得满地找牙,十三岁就会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兵者,诡道也”,十五岁就能让军中最厉害的射手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天才少年,楼誉在战场上充分展示了他的军事天赋,以诡奇变化,无法捉摸,强悍无比的作战风格,让敌军闻风丧胆。
因此刘征很有信心,接下来该怎么打,世子殿下想必早就了然于胸,心中有数。
如果让他知道,楼誉此时看着茫茫无边的雪峰山,心里也非常茫然的话,估计会被吓掉下巴。
其实,楼誉也很无奈,那么大一座山,山阳人又善躲,朔军上千人在这个山里搜了十多天尚且找得个晕头转向,苦不堪言,自己这两百人撒进去,就像沙砾扔进大海,恐怕连影子都摸不着,搞不好还会因为失去联系,被敌人个个击破。
他根本吃不准,接下来这仗,该怎么打。
好在,这个真实情况除了楼誉自己,只有神仙他爹知道。
黑云骑众人依然精神奕奕,信心十足,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的主帅,就等他一声令下。
众目睽睽之下,楼誉面不改色,转头拉长声音,问道:“弯弯,你想怎么打?”
弯弯虽然被阵阵扑鼻的血腥气熏得难受,但毕竟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子,两场仗打下来,已渐渐适应战场的氛围。加上又知道了楼誉竟然认识容衍,而且和容衍的关系不一般的铁,否则阿爹怎么会把涟漪刀法教给他。
想到自己之前还在人家面前哭得那么丢脸,便面红耳赤暗暗发了誓,今后绝对不能在阿爹的故旧面前,将阿爹的一世威名拿来扫地。
此时听楼誉问起,以为他又是像以前一样,出题考考自己,正是重振旗鼓,重塑威名的大好机会,便打起精神,细细思索了一番,认真答道:“阿爹以前带我来过雪峰山,给这里的人治病,山里面树多林深,又有很多猎人的陷阱,路很不好走。一不小心就会走散迷路,说不定就再也走不出来了。没有当地人带路,如果就这么闯进去,要吃大亏。”
楼誉颔首:“嗯,确实不能莽撞,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楼誉问第一个问题时,黑云骑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思考着,听了弯弯的回答,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不由纷纷点头,觉得小孩子不容易,小小年纪,分析得有条有理。
不料,楼誉竟紧接着扔出了第二个问题,听起来难度更大,更离谱,居然像是让弯弯易地而处,把自己当成带兵的将领,制订行军打仗的方案。
大家不由默默捏了把汗,好几个已经当了爹的将领,以过来人的身份,对楼誉这种拔苗助长的教育方法很不以为然。
将军啊,带孩子不能这么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刚会走路就让他骑马,刚能拿刀就让他上阵,天下哪有这样教孩子的?这么难的问题,我们都想不出好办法,你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想,不是开玩笑吗?也不怕把这小鬼逼傻了。
弯弯皱着小眉头苦思,想起阿爹以前带着自己进山的情形,阿爹走在前面,自己背着小药篓子跟在后面,小黑摇着尾巴亦步亦趋,遇涧过涧,遇峰越峰,山路虽然曲折,却走得不算艰难,这胜在两人都轻功绝佳,如果这时再加一个轻功稍逊的人,艰难程度将成倍上涨。
想到这里,便脆生生答道:“如果我是你,就找两个轻功好的人,偷偷潜进山里,找到山阳人躲藏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们来了。”
楼誉眼眸中光芒一闪,尽管弯弯说得幼稚,但是其中的意思,他一听就明白了,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没错,偷偷潜入,里应外合,把朔军当成饺子里的肉馅给裹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心中大为快意,忍不住在弯弯的小脸蛋上使劲捏了捏,朗声笑道:“说得好,就按你说的办。”
“这么简单就定下来了?”弯弯揉着被捏红的小脸,咧开嘴傻傻地笑,阿爹,看看,弯弯都能帮将军打仗出主意了,如果你还在,看到弯弯那么有出息,该会有多高兴啊。
选择少数轻功高又熟悉山林的人,潜入山中,目标小够隐蔽,既能够躲过正在搜山的朔军,又便于移动和躲避,必要时还能对落单的朔军,个个击破。
一旦和山阳人联络上,就能里应外合,打朔军一个措手不及。
刘征等人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可行,均笑容满脸向弯弯投以赞赏的目光,还以为弯弯瞎猫撞上死老鼠,和世子殿下的想法恰好一致,压根就没想到,他们的世子殿下在这个问题上,根本就没有想法。
“陈贵。”楼誉大声喝令。
“属下在。”
“你带人掐住各个出山道口,遇到出山的朔军,见一杀一。”
“诺!”
“刘征。”
“属下在。”
“你带其他人以沙丘为隐蔽,一面防止朔军增援,一面里应外合,一旦看到信号,立即组成攻击阵队,接应从山里杀出来的山阳部属。”
“诺!”
“赵无极。”
“属下在。”
“你选五十个轻功好又熟悉山林的,两人一组,呈散网状从各个方向潜入山里,记住,遇到敌人不许硬碰,不许暴露行踪,谁先找到山阳部落,就发信号联络。”
“诺!”
部署好一切,楼誉转头看向弯弯,拉长的声音带出一丝蛊惑的磁性:“弯弯……”
弯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算计了,茫然回顾:“啊,什么事?”
楼誉似笑非笑,道:“你进山的话,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弯弯想都不想:“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带些吃的就行。”
楼誉点点头,跳下马,朝弯弯招手:“那就好,下马,和我进山走一趟吧。”
“我?”弯弯表情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东张西望,你确定是叫我?没搞错吧?你手下精兵强将那么多,挑两个人还不容易,为什么偏偏是我啊?
楼誉意态闲和地整理行装,解去轻盔,把强弓和腰刀拿下,仅着一身黑色短打劲装,在左右的靴筒里各插了把黑色匕首,然后拍拍手上的尘土,不由分说地把弯弯从马上抱了下来,浅笑道:“没错,就是你。”
初出发时,楼誉坚持带着没有任何战场经验,骑射功夫基本为零的弯弯一起出征,大家都想不通,不约而同腹诽了几句,世子没人性,世子冷酷无情之类的话。
可这次,楼誉要和弯弯进山,刘征等人却都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废话,当然是你,这里除了你,还找得出第二个轻功更好,更熟悉山林,更通晓当地环境的人吗?你不去,谁去?别看世子平时那么骄傲,说不定进了山,还要靠你照顾呢。
刘征等人简直恨不得拉着弯弯,作婆妈唠叨状,好好叮嘱几句,照顾好世子,别让他挨冻,别让他受饿,别让他受伤……
那边大家向弯弯投以殷切目光,这边弯弯表情非常不满地正和楼誉讨价还价。
弯弯:“进去可能会遇到老虎。”
楼誉:“十块水晶琵琶软糕。”
弯弯嘟起小嘴:“有可能还会掉进猎人的陷阱。”
楼誉脸色不变:“加十块杏仁卷酥。”
弯弯眼珠子乱转:“里面还有很深的悬崖,万一打滑掉下去……”
楼誉异常豪爽地挥手打断:“一口价,四喜干果、青梅蜜饯、合意饼、芝麻卷、豆黄酥、枣泥糕、紫香芋球各十块……不,要多少有多少,吃到你撑不下为止,怎么样?”
光听名字就甜晕了,这些糕点听都没有听过,更别说尝了。弯弯眼里冒光,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咽了几下口水,学着楼誉的样子,异常豪爽地伸出小手和楼誉击了个掌,道:“成交!”
楼誉边击掌边暗暗下定决心,回到凉州后,一定要派人去把上京城里手艺最好的甜点厨子绑回来,以这小鬼的胃口,锦绣估计很快就对付不了了。
弯弯学着楼誉的样子,把离光插进军靴里,又把刚得的小弩弓挂在腰上,还没忘记把装糕点的小包包背上,扯过大红耳朵嘱咐了几句等我回来,不许自己去追兔子之类的话。
其实也用不着嘱咐,在这大漠上,野马王就是地头蛇,没了弯弯在一边照看,反而活得更加自由滋润。
收拾停当了,便向楼誉招招手:“走吧。”
楼誉看着她简陋到了极点的行装,叹了口气,从刘征手里接过水囊药包和信号筒,全都背在自己身上,见赵无极等人也已经打点妥当,也不啰唆,挥手下令:“出发!”
赵无极等两人一组,嗖嗖嗖,化作数十道黑影,分头窜进山林。
弯弯慢吞吞走到山脚下,却并不着急,抬头看看郁密的树林,眯着眼睛想些什么。
楼誉也不催她,相当有耐心的,和弯弯肩并肩站在一块,也看着山林沉默不语。
片刻,突然两人指着一处石崖,同时开口:“从这里进去。”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楼誉转头看向弯弯,眼中满满的激赏,心里大大庆幸,亏得自己曾经爬过异迁崖,否则今天真的要输给这个小鬼了。
和周围郁葱茂密的树林不同,那座石崖虽没有异迁崖高险,却也长得很突兀,并不适合攀爬观光。按理说,这个地方是最不适合入山的地方,可这两个人都非正常人,眼光刁钻锐利到了极点,刚才那么一打量,已发现石崖的奇怪之处。
因常年大漠风沙侵蚀,石崖上大部分的黑色岩石都被吹出了独特的沙漠岩状,片片层层清晰叠上去,锋利如刀,唯独中间的几个地方,好似被上好的玉石匠人打磨过,水磨光滑圆润,显得并不那么和谐。
更重要的是,那几个水磨光滑的地方,恰恰正好是攀爬最关键的着手之处。
要看出这个,轻功不好的不行,因为没有足够的轻功打底,根本不敢挑战这样的险崖,没爬过同样甚至更险山崖的人也不行,因为轻功再好也不能一蹴而就,没有爬过崖的经验就不知道哪里下脚着手最为轻松合适。
这不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就能解决的问题。
偏偏这两人都满足以上两个条件,一个从小爬异迁崖当家常便饭,一个轻功不逊天机传人容衍。刚才两人在崖下略一打量,便不约而同心中有数,这个山崖肯定经常有人攀爬,爬得人多了,那几个重要的落脚着手之处才会如此光滑。
放着路不走,谁会那么无聊天天爬崖?
如此说来,这个地方想必就是山阳人进出山林的一处出入口。
两人此时心里已有些把握,山阳人的营地也许就在这个方向的林子深处,也许进入营地还有其他的山路,但山阳人既然选了这么险要的一个地方频繁出入,说明这条路是距离他们部落最近的捷径。虽然险,但是方便。
顺着这条路,就能找到山阳人的营地。能找到山阳的营地,再循着他们迁移躲避留下的痕迹去找,要找到山阳人,岂不比漫无目的,大海捞针般在山里乱逛来得快吗?
如同在千丝万缕繁复纠缠的线团中,准确地抓住线头,拉出了一条清晰干净的线索。
好好的山路不走,偏偏要爬崖?刘征等人还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弯弯已经向崖上攀去。
楼誉看着弯弯的背影,胸臆间隐约有着一丝莫名的骄傲,小小年纪,竟有着这样的判断力和观察力,其果断聪慧当真不容小觑。
这样冰雪聪明的小人儿,世上怕也再难找出第二个了吧,偏偏就让自己遇到了,楼誉啊楼誉,你的运气真是好到了极点。
四十九步!
楼誉仰头看着石崖,默数可以攀爬落脚的地方,深吸口气,轻身一纵,足尖轻点崖上一处尖利石片,再度跃起,手已经攀住了第一个可以借力的石块。
手里用力往上一拉,整个人腾空数米,险之又险地抓住了第二块借力石块,妙的是,这时可以不用悬空,因为在他脚下,恰恰好有一个凹陷可以蹬足。
楼誉会心一笑,知道自己走对了,稍稍休息,再深吸口气,身体腾空而起,向上攀越。
刘征看得心惊肉跳,度量了一下,料想以自己的轻功那是万万爬不上去的,有些不可思议地愤愤道:“说什么这里是山阳人的出入口,那么险的石崖,以世子的轻功都爬得那么慌兮兮,难道山阳人的轻功能好得过世子?这么个爬法,我看不用等朔军围剿,山阳人就自己全摔死了。”
身边另一将领出身山里猎户人家,此时抬头瞧着崖上,耸耸肩,以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情,道:“爬山爬得好不好,其实和轻功没多大关系,要会� ��山其实很简单,只要天天爬就行,爬得熟了,哪怕是异迁崖这样的绝险也如履平地,何况这个。”
说罢,朝一个方向努努嘴:“瞧瞧这小鬼,人家也没怎么用轻功,爬得那叫一个轻松,姿势可比咱们世子好看多了。”
切,咱们世子可是爬过异迁崖的。刘征正准备为自家世子争回些颜面,却看到山崖上一个小小的黑影,正不紧不慢地爬着。
也不见她怎么紧张做筋骨,偏偏每一次的攀爬都显得那么游刃有余,轻松自然。
和楼誉的让人心惊肉跳不同,弯弯爬山的样子,怎么看怎么都让人倍觉安心。
看看自家世子哼哧哼哧苦哈哈的样子,再看看弯弯拈花一笑般的轻松写意,刘征便硬生生地把争颜面的那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低头幸灾乐祸地偷偷闷笑:“都说术业有专攻,古人诚不欺我。世子啊世子,别看你平时飞扬跋扈天下无敌,竟然也有比不过人家的时候,真是那个什么……大快人心啊,哈哈哈哈。”
楼誉攀上崖顶时,弯弯已坐在崖顶吹风,等了有些时候,见他一头大汗终于爬了上来,撇撇小嘴,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来啦,真慢。”
楼誉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捏了捏弯弯的脸颊,道:“居然嫌慢,谁能和你这个小怪物比。”
弯弯龇牙咧嘴地揉着脸颊,恶狠狠地瞪回去,心道这人最近总喜欢捏自己的脸,还那么用力,再这么被他捏下去,自己就快被捏成猪头了。
楼誉满意地看见小鬼气乎乎的样子,朗声大笑,迈开大步,率先朝崖后走去。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就形成了路。
转到崖后,杂草丛生的密林里,果然有一条蜿蜒细长的小路。说它是路,其实就是杂草被人踩踏多了之后,露出了底下的黄泥沙土。
两边都是粗大有若人高的杂草,相对之下,这路细得可怜,约莫只容一人通行,想两人并排而行的话,就会把另一个人硬生生挤到草丛里去。
楼誉和弯弯相视而笑,心知之前的判断没错,找对了地方,只要沿着这条小路下去,就能找到山阳部落在雪峰山里的营地。
路两边的杂草繁生,有些叶片边缘呈齿状,长长交缠在路的上方,锋利如刀。
楼誉打头走在前面,挥刀砍掉了迎面而来的锋利叶片,还不时转身替弯弯拨开绊脚挡路的粗大草茎,弯弯紧跟在后,警惕地打量四下动静。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向密林深处探去。
小路越走越窄,草木越来越繁密,身边的杂草渐渐变成高耸入云的大树,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明明日上中竿,已是晌午时分,可树林里依然阴森寒冷,只有些许阳光可怜兮兮地从枝叶缝隙中零零星星漏下来。
头上时不时有粗大的树枝,突然横亘而出,两人不得不弓腰低头避让,走得甚是艰难。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小路已经消失,两人身处深山密林之中,脚下是腐烂厚重的落叶,四周是两人合抱的大树。
楼誉解下水囊,灌了几口,递给弯弯,道:“没路了,想必是长久不走,被落叶和杂草掩盖了去,接下来就要靠我们自己找了。”
弯弯接过水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用手背抹去嘴边的水珠子,有些遗憾道:“小黑在就好了,它的鼻子可灵了,跟着它就行,哪里用得着我们费力气。”
楼誉笑笑,正想说话,突然眼里精光一闪,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弯弯也已觉察,眼珠一转,慢慢地将水囊系回腰间,弯腰从靴筒里拔出离光,看向楼誉。
两人目光一接,突然不约而同跃起,轻飘飘如同一张落叶般,落进边上的杂草丛。
这一下当真轻如鸿毛,点水无痕,连林中的飞鸟都没有惊动半点,两人的身影已隐没在草丛里。
不久,随着一阵枯枝败叶被踩断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树林那边走过来四五个身着当地服色的男人。
走到近来才看清,这些男人中间,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儿。
中年妇人系着蓝色粗布头巾,穿一条虎皮围裙,肤色黝黑,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脸上一道血痕尤其醒目,小男孩生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却也被绑住双手,满眼是泪,不时仰头看着身边的娘亲。
几个男人拿着长刀,骂骂咧咧推搡着这母子俩,稍走得慢,不由分说就是狠狠一脚。
“老实点,乖乖带我们找到部落,就放你娘俩一条活路。”为首的男子眉短眼小,一脸阴鸷。
那中年妇人垂头不语,眼中却迸射出强烈的恨意。
是朔军!弯弯在草丛里看得分明,心里一惊,转头看向楼誉,以眼神询问:“怎么办?”
楼誉略一沉吟,朝那群人走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弯弯心领神会,待那些人走出数十米,便使出逍遥步法,轻灵无声地跃上身边大树,借助参天大树之间交缠的树枝,如猿猴般从这根树枝跃上另一根树枝,轻盈利落地追踪过去。
与此同时,楼誉亦跃出草丛,足尖轻点,几乎贴地而行,在杂草丛中悄无声息地穿梭向前。
两人皆身负绝顶轻功,全力施为之下,当真是身如鬼魅形如幽灵,腾飞起跃间,不惊起一点尘埃。
前面那几人只觉得,林子里的风不知怎的大了一点,吹得树木轻微摇晃,阳光的碎片被摇晃的树影切割得更加细碎杂乱。
怎会料到,自己早已被人跟上,那一步一步走的,是往鬼门关的方向而去。
几个男人恶狠狠地推着这对母子,在密林中穿行。又走了不过盏茶工夫,穿过一处山涧,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相对开阔平坦的山地,地上的杂草似乎被人清理过,显得格外平整,数十顶帐篷错落有致地散在树林中,后有山涧瀑流叮咚作响。若在平时,有孩童奔跑玩耍,有晒太阳的耄耋老人,有炊烟袅袅的饭香,就是一处温情脉脉的世外桃源。
可是,现实中,眼前的一切却让人忍不住想骂娘。
走近一看,帐篷上到处是喷射状飞溅的血迹,锅碗瓢盆棉被家什被扔得到处都是,四下一片狼藉,地上伏躺了数十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披兽皮头戴玉石,看衣着打扮都是山阳人,全部被砍了头颅,死状极其凄惨。
“他娘的,被抢了先。”为首的老鼠眼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气狠狠地道。
为了鼓励士气,朔军对捕杀山阳人设有重赏,杀一个山阳老幼妇孺赏二十两银子,杀一个强壮男子则赏五十两白银,如果杀的是首领级的人物,则赏金加倍。
提首级领赏金,因此这些死去的山阳人都被残忍地砍掉了头。
这次派来围剿的朔军分成数十个小组在山中搜寻,不同的部属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互相排挤打压,就为了多拿些赏银。
此时好不容易找到山阳营地,却已经被同僚扫荡过,不剩半个活人,白花花的赏银就这么飞了,老鼠眼一口恶气冲头,转身往那中年妇人脸上狠狠地扇了个耳光,破口大骂:“都是你这个贱妇,走得那么慢,害得老子的赏银被抢,老子整死你。”
中年妇人被这一耳光扇得翻倒在地,吐出一口血,却好似不知疼痛,只是两眼发直地看着营地里那一具具尸体,突然眼神一滞,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艰难爬过去,扑在一具无头尸体上,抱着尸体大哭:“虎儿他爹,他爹啊……”
突然头发被人用力扯起,力道之大,似乎连头皮都会被掀开,哭声顿滞,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老鼠眼表情凶狠道:“说,其他人逃到哪里去了?”
妇人瞪大眼睛,恨意迸发,突然“呸”一声,吐出一口血水夹带几颗牙齿,喷了老鼠眼一脸。
“你找死。”老鼠眼大怒,一脚将妇人踢得飞出几米之外,另一大汉提起刀就要劈下去。
“阿母!”一边的小男孩大叫,哭得凄惨。
弯弯和楼誉此时都伏在不远处的巨石后,见此惨状,弯弯怒火万丈,拔出离光作势欲扑,却被楼誉眼明手快地摁住。
弯弯挣扎了一下,看向楼誉,以眼神询问:“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楼誉摇摇头,示意少安毋躁。杀这几个朔军事小,万一露了行踪,被朔军发现黑云骑已经潜入山中,他和弯弯,还有之前潜入山林的斥候精锐们,情况就会十分不妙。
弯弯并不理解,但终究还是听了楼誉的话,强行按捺住怒火,重新伏下,小拳头捏得死紧,懊恼得要命,忍不住在石头上狠狠地敲了一记。
那边,眼看那把刀就要砍掉中年妇人的头,老鼠眼突然喊了声:“停!”
刀恰恰停在妇人脖子上,大汉纳闷回头:“领长,什么事?”
老鼠眼笑得恶毒,把刀架在小男孩儿脖子上,看着妇人,阴恻恻道:“剩下的人藏在哪里?你不说的话,我就杀了这个小鬼。”
“阿母……阿母……”小男孩伸手去够自己的娘亲,脖子上却被刀锋割破,鲜血蜿蜒而下。
“虎儿,乖,不哭,你父亲是山阳勇士,猎豹杀虎从不知害怕,你要和他一样勇敢。”中年妇人看着儿子,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瞪着老鼠眼,咬牙切齿地说,“等到黑云骑来了,你们这些恶魔会被全部赶进地狱。”
“原来你在指望黑云骑,告诉你也无妨,他们永远也来不了,听说皇上已派出重甲骑兵增援,那些黑云骑恐怕在半路上就被截杀干净了。”老鼠眼冷笑。
扯住小男孩衣领,挤出一丝阴笑,道:“你叫虎儿?告诉我,你们部落其他人去了哪里,说了,叔叔就放了你娘,还给你很多银子买糖吃,快点说。”
“虎儿,不能说!”妇人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厉声呵斥儿子。
这个叫虎儿的男孩虽然年纪小,却甚有骨气,双眼还噙满眼泪,然而他鼓足勇气,挺起胸,昂起头,大声道:“阿母说你们是恶魔,我就是死也不会说的。”
童音稚嫩,在山林中回荡,一下下击打在弯弯心头,如针扎般痛不可言,她难过地闭上眼,深吸口气,默默心道:“我忍,我忍。”
老鼠眼见威胁无效,恶从心起,既然不肯说,留着就没有什么用了,大怒道:“好,你们有骨气,老子让你们有骨气。”
一脚踢翻妇人,不由分说一刀劈下,妇人躲了一下,这一刀劈在肩上,喷出的鲜血,射了老鼠眼一身。
“阿母!”虎儿撕心裂肺痛叫,目眦尽裂,扑向老鼠眼要和他拼命。
哪里是对手,他身小力弱,被老鼠眼一拳打飞,滚到一个大汉脚边,那大汉二话不说,操刀劈下……
弯弯这一生尝尽孤苦,最羡慕人家有爹有娘,最恨杀人爹娘,让孩子成为孤儿之人。
此前不愿意违逆楼誉的话,惹他生气,方才强行忍住,真真气得浑身颤抖,手心里抓着的一块石头,都几乎被她捏碎。
此时见小男孩儿就要被砍杀,哪里还按捺得住,再不管楼誉会不会生气,双手猛按石面,双足蹬地,整个人如蓄势已久的小狼,蹿了出去,人在空中,弩箭已发。
“嗖”破空声响,那大汉刀还在半空,只觉得头轰然一响,眼前血色迷蒙,连人影都没瞧见,就被小弩箭穿脑而过,无力倒下。
楼誉只听身边风声响起,暗道不好,快速伸手去拉,奈何弯弯急怒之下身法太快,却是连衣袂都没碰到,就看到小家伙如怒虎扑兔般冲了出去,小弩弓机簧声响,瞬间秒杀对方一人。
“你倒是学得快。”楼誉苦笑,看弯弯在空中亮出小弩弓,又在心里赞了句,“动作还挺漂亮。”
长叹一声,却丝毫不慢,双足急蹬身后大树,借力弹出,紧随弯弯腾空而起,人如苍鹰扑兔,黑色匕首拉出一条索命的黑色光影,扑向另外那几人。
弯弯一招得手,落地后,将小男孩儿拉到身后,足尖再点,人又腾空而起,离光一亮,扑向老鼠眼。
之前,这个老鼠眼对母子俩百般折磨,弯弯早就恨得磨牙,此时离光一出就是杀招,根本不留任何余地,一招笼尽他全身三十六处大穴。
来者速度太快,老鼠眼只觉得眼前一花,同伴就已被爆头而亡,接下来眼前刀光闪烁,直逼自己而来,犀利强悍之极,竟让人没有任何招架还手之力。
挡无可挡,老鼠眼慌乱之下,急急伸手,将身边的手下拉到身前。
“扑哧”一声,弯弯的刀意一往无前,离光锋利无匹,将这个被拉过来挡刀的倒霉鬼瞬间砍翻。
老鼠眼脸色仓皇,趁机掉头就跑,再不管剩下几人的死活。
弯弯恨他心肠歹毒,岂肯让他跑了,足尖再点,紧追过去……
这边,楼誉跃出,如鹰击长空,风驰电掣,刀光滚滚杀向另外几人。
他出手尤其狠辣,不给对方一点异动的机会,几乎一刀一个,对方只觉得眼前黑影晃动,连敌人的脸都没看清楚,就被砍断喉咙,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狰狞痛苦,却说不出一字半句,更别提高叫示警。
弯弯急追老鼠眼,身法一展开,老鼠眼哪里是她的对手,只两三下起纵,就已追到身后,飞起一脚将老鼠眼踹翻在地,挥刀正欲砍下去。
老鼠眼在地上一个翻滚,就势趴下不停磕头求饶:“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看在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亲,我死了无人侍奉的分儿上,饶我一条狗命吧。”
弯弯一愣,离光停在半空,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楼誉暗道不好,身体在空中强行翻转,人如离弦之箭,射向老鼠眼,刀光急出,砍向他的手臂。
但晚了一步。
趁弯弯发愣之机,老鼠眼从身后摸出一个响箭筒,偷偷一拉,“嗖”一支响箭带着尖锐刺耳的鸣叫声飞起,在空中炸开,声音响得附近方圆五里内都能听见。
下一秒,楼誉的刀在空中一转,毫不留情地抹上了他的脖子,一刀毙命。
“这个人太坏了。”弯弯见响箭升空,便知道自己闯了祸,又气又恼得连连顿脚。
“吃一堑长一智,懊恼没用。”楼誉转身将小男孩夹在臂弯里,道:“朔军的大部队很快就会追过来,你扶着阿母,我们快跑。”
弯弯嗯了一声,把离光插进腰间,扶起中年妇人,跟在楼誉后面,撒开腿就跑。
楼誉夹着小男孩儿跑在前面,弯弯扶着中年妇人跑在后面,那中年妇人受了伤,虽然性情强悍,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但毕竟血流过多力气不足,脚步踉跄,跑得跌跌撞撞。
跑了不多时,已听到身后四周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听脚步声粗粗分辨,追兵竟有上百人之多。
以一打百?那只是传奇。
楼誉自知无法硬碰,只好加快脚步,跑得越发专一投入。
可怜弯弯和楼誉都身负绝顶轻功,奈何带着妇孺幼童,轻功根本施展不出来,只能凭着脚力,硬生生和追兵在这深山丛林中展开了一场跑步比赛。
两人穿林拨草跑了顿饭工夫,楼誉倒还好,他内力深厚,吐息运行一个小周天,气息绵长通畅,虽然臂弯里夹着个小男孩,却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见疲累。
弯弯却已经有些吃力,小脸通红气喘吁吁,扶着中年妇人踉跄前进,落后了一大截。
“少侠,你别管我,自己跑吧,只求你把虎儿平安带出去,别管我了。”中年妇人挣扎着想摆脱弯弯。
弯弯哪里肯放,扶得越发紧,几乎是拖着中年妇人,一路咬牙奔跑。
楼誉跑着跑着,忽觉不对,回头一看,弯弯已经落在自己身后数十米外,不由叹了口气,只得又折返回去,将臂弯里的小男孩儿放下,对弯弯道:“你来背他。”
随后自己蹲下,对中年妇人说:“我来背你。”
中年妇人惶恐不安,哪里肯受,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折辱少侠了。”
“别客气,一点都不折辱。”楼誉不容她废话,不由分说地把她扯到背上,背起来深吸口气,两条长腿撒开,跑得那叫一个势若奔马。
“真是要了亲命了。”弯弯粗喘了口气,平缓一下急促的呼吸,有样学样背起小男孩,跟在楼誉身后,撒开小腿,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没命狂奔。
虽然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命都快跑掉了,却看着楼誉像兔子一样奋力逃窜的背影,看啊看啊,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喂,我说,你是不是平生头一次这么逃命啊。”
楼誉头也不回,跑得专心致志:“嗯。”
“你这么狼狈的样子,我觉得还挺好玩的,哈哈哈。”弯弯喘着粗气,笑得差点岔气。
“好玩你个大头菜。”楼誉暗暗骂了句赵无极的口头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就想找个地方把弯弯和这母子俩先藏起来,然后自己把追兵引开。
正左顾右盼间,中年妇人突然说道:“少侠,再往山上跑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一座木桥,过了木桥就是我们山阳人的猎场,追兵再多也可和他们周旋一二。”
楼誉一听大喜,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山上跑。
越往高处跑,就能听到水声渐响,似乎附近有一处高崖巨瀑,从山上滚流而下。
越待跑到高处,水声之大已成轰鸣,只听中年妇人语气兴奋,高声道:“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楼誉和弯弯展目看去,双双傻眼,这……这……这就是桥?
四人身处一处悬崖峭壁,高耸陡峭,脚下白云缭绕,低头就是万丈深渊,深不可测。一处山涧瀑布,如万马奔流,轰隆而下,溅起的细密水珠,织成一张白蒙蒙的水网,四下弥漫。
一座木“桥”,说是桥真是抬举它了。实际上,只是一棵极长极粗的大树,稍加修剪,甚至连枝叶都没有去净,极其原始质朴地横贯在山涧之间瀑布之上,被如鼓捶雷击般的瀑流声震得枝叶乱颤,摇摇欲坠。
“虎儿,你会爬树吗?”弯弯把小男孩放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问道。
这座木“桥”如此高难度,以她和楼誉的轻功,要独自飞跃过去,也感到有些心虚,如果再背着人,那就想都不要想。
中年妇人把大家引到这里,肯定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要自寻死路,她应该有办法过得去,所以弯弯此时问得甚是笃定。
果然,虎儿眼神明亮,答得咯嘣脆:“会,我们山阳人没有不会爬树的。”
“那这桥,你过得去吗?”弯弯指着木桥问。
虎儿面带骄傲,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和阿西一天要来回好几趟呢。”又怕弯弯不明白,补充道:“阿西是我家的小狗。”
弯弯大感欣慰,小狗都过得去,山阳人果然如传说中般英雄出少年啊。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楼誉亦放下中年妇人,交代道:“这桥每次只能走一个人,虎儿先过去,阿母第二个走,弯弯随我抵挡一阵,等阿母过去后,立刻上桥,我来殿后。”
弯弯知他战力强悍,也不推让,点头应了,将小虎儿抱上木桥,犹自不放心地叮嘱道:“爬慢点不要急,我们撑得住,重要的是自己别掉下去。”
虎儿看看娘亲,又看看弯弯和楼誉,眼睛里泪汪汪的,头却点得异常坚定:“娘,小哥哥还有那个大哥哥,你们一定要过来啊!”
“知道了,去吧!”弯弯扶着送了几步,便松了手。
虎儿双手抱着大树,远远看去,一个小人儿吊在半空中,身后是巨瀑水雾,身下是千仞万丈白雾缭绕不见底的深渊,万一掉下去很可能尸骨无存,端的是奇险无比。
弯弯看得心惊胆战,手心里捏了把汗。
但虎儿丝毫不惧,双腿在树干上猛蹬,如同小猴爬树般,噌噌噌几下,便前进了数米。
楼誉心中暗赞,山阳人生于山林,长于山林,以擅猎强悍著称,此时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个幼龄稚童就能履奇险如平地,难怪能以一个部落之力和朔军周旋那么多天。
这样战力强大的部落如若收服,便是边境上一支拓土扩边的生力军,于大梁边境军力如虎添翼,岂能轻易放手?
朔国此时自毁长城犹不自知,大梁正好乘虚而入,如果此次能成功助山阳脱困,不怕他们不全心全意归顺大梁,成为边境上让朔军夜不能寐的一支穿心毒箭。
楼誉越想越觉得可行,心意已定,又听身后窸窸窣窣,转头一看,树林中显现出大片黑乎乎的人影,形成一半圆包围之势,逐渐往悬崖这边搜寻而来。
这时,虎儿已爬到对面,还有几步就可以拉住树枝,爬上对面的山崖。
“快走!”楼誉转身和弯弯一起,将阿母扶上树桥,随后拔出黑色匕首,朝敌人来的方向迎去。
中年妇人肩膀伤得颇重,一只手几乎不能用力,全靠另一只手抱住树干匍匐前进,速度快不起来,山涧横风猛烈刮来,吹得她头发蓬乱,摇摇晃晃,好几次抱不住树干,差点摔下深渊。
“阿母!”虎儿已经攀上对面的山崖,趴在崖边看着自己的娘亲紧张得大叫。
爬到中间,中年妇人血流过多,渐渐脱力,一手勉强抱着树干,浑身颤抖,被猛烈的横风刮得身体重心渐渐偏移,眼看就要滑下去。
一看情形万般危急,弯弯糯米银牙紧咬,清啸一声,顿足而起,冒着生命危险,直掠而出,在空中疾点树枝借力,数下起跃,已到中年妇人身边,立于高空横木之上,在凛冽萧萧风中,努力保持身体平衡,缓缓蹲下身,将中年妇人扶起,竟如高空走绳索一般,直立于横木之上,一步一挪朝对面走去。
中年妇人只觉得头晕目眩、脚底发软,无力的身体被风吹得随时都可能如片落叶飘进深渊,偏偏身后这个小孩,年纪比虎儿也大不了几岁,却临奇险而不惧,脚步稳定、身若磐石,如定海神针般让人放心依靠。
“阿母别怕,虎儿在那边等着你,我们一定过得去。”弯弯大声安慰道。
遥望儿子可爱的面孔,又听得身后小孩坚定如铁的声音,中年妇人刚刚生出的自杀念头便打消不见,平添一股勇气,手脚似乎都有了气力,在弯弯的扶持下,朝对面挪去。
横风凛冽,将弯弯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零碎落入楼誉耳中。楼誉头也不回,已知弯弯此时正身临奇险,不得有一点差池,哪怕一丝分心,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他们在那边……”“杀了他们……”
追兵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最近的十余人已亮出长刀,呼喝着扑杀过来。
楼誉将心一横,内息急运一个小周天,双眼猛睁,蕴射出冲天杀意,整个人如一柄无坚不摧的剑,抡起雪亮刀光,毫不惜留内力,出手即是最毒辣狠戾的杀招。
如两列疾驰的马车猛烈对撞在一起,楼誉急怒之下掀起滔天巨浪,刀刀入肉。一阵让人牙酸的兵刃交击之声后,双方都连退数步。
对方十余人倒下一半,剩下的拿着被斩成半截的兵刃愣住,只是一个照面而已啊!
这个俊逸的年轻男子究竟是谁?竟有如此恐怖的杀伤力,让人胆寒。
楼誉冷漠地站在凛凛风中,衣袂飘动,如同一尊杀神降临,端的是气势凌人,杀气腾腾。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刚才那全力一击,虽然暂时镇住对方,但也将肩部旧伤扯开,此时血流如注,疼痛入骨,持刀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拿捏不住。
就这么一阻,弯弯已将阿母送到对面山崖,虎儿扑进母亲怀里,眼睛却看着还在树桥上的弯弯,恳求道:“小哥哥,和我们一起走吧!”
弯弯回头看了楼誉一眼,想都不想,摇头道:“我不走,我要回去帮他。阿母,你带着虎儿快走,找到你们部落其他的人就得救了。”
中年妇人虽出身山野,却颇有眼力,此时一看,便知道弯弯无论如何不会扔下楼誉独自逃命,也不再劝,含泪感激道:“少侠,你们如果过得树桥,便顺着瀑流方向走。等我回到部落,就会让人出来接应你们。雪峰山神保佑,你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弯弯学着楼誉的样子,颇有侠士气概地抱拳作了个揖,嗯了一声,又朝虎儿招手告别:“虎儿乖,照顾好你娘。”
中年妇人向弯弯和楼誉郑重行了个礼,便带着虎儿往林子里跑去,虎儿眼泪哗哗的,边跑边依依不舍地回头喊道:“小哥哥,你要和大哥哥一起来找我啊!”
弯弯笑着点点头,挥挥手不再多说,果断转身,朝楼誉那边掠去,人在空中就大喊:“我回来了,我来帮你!”
楼誉已经连续杀退了追兵几次攻击,自己也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眼见弯弯已经到了对面,楼誉心中稍安,却看到这小鬼不顾性命地又掠了回来,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焦虑,大骂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拖后腿啊!”
弯弯声音清脆干净,像最清冽的泉水叮咚悦耳,远远传来:“我不能扔下你。”
楼誉闻言呼吸一滞,那几个字入耳入心,心中顿感从未有过的璀璨明亮,嘴角笑意渐盛,只觉眼前一切困厄险要皆如浮云,任何伤痛都被那几个字一一击碎。
正在此时,忽然树林中传来一个冰冷残酷的声音,如毒蛇般钻入耳中:“放箭!”
话音刚落,只听无数令人牙酸的拉弦声响起,无数蓬箭雨从树林中射出,绽开,“嗖嗖嗖”破空声连响,乌压压地直逼过来,笼罩住两人身周十米范围。
楼誉眼神骤紧,弯弯此时正身在树桥之上,转动不灵活,躲让箭矢的能力比平时要差数倍不止,万万不能让他直面箭雨。
几乎在箭雨射出的同时,楼誉深吸一口气,怒吼一声,腰后雪山内力喷涌,整个人腾空而起,挡在树桥之前,黑色匕首抡起的刀光如水银泻地,又如月色满池,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在自己和弯弯前面硬生生竖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刀墙。
“铿铿铿……”刀刃拨打箭矢的金属相撞声接连不断响起,无数箭矢被拨离方向,有的射进了附近的大树,有的偏离方向落入草丛,大多数射空,落入深不见底的瀑流深渊。
楼誉拼尽全力挡下了第一波箭雨,因此扯动肩伤,一时间血流如注,衣服一侧已经浸透,鲜血沿着衣服的皱褶滑落,从衣角处滴下。
剧痛之下,内力隐隐已觉不继,脸色有些发白,却依然强悍无比地傲立当场,不退一步。
弯弯几下起落,掠至树桥这端,目睹楼誉强行将刀意爆至极致,极其强悍地仅凭一人之力挡住了箭雨,心知这种打法极耗费内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再这么打下去,就算能击退对方,他也难免重伤。
心中大急,叫道:“楼誉,我来帮你!”人腾空而起,就想直接从树桥上跃至楼誉身边。
“楼誉……誉……誉……”这两个字在山涧回音缭绕,对方阵营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静默,喷射的箭雨为之一滞。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弯弯恰恰身在空中之时,只听树丛里刚才那声阴恻恻、冷冰冰、滑腻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似乎带上了急切又浓重的杀意,冰冷无情的几个字从嗓子里迸射出来,字字夺魂:“换重箭,杀……无……赦!”
随着话音落下,树林中有几秒的停顿,之后箭雨再绽,这次射过来的箭矢竟然是黑铁重箭。
这种箭矢单支就重数斤,需以铁胎硬弓支撑发射,非臂力可拉百斤以上者,不能为之。
射箭之时须抬弓朝天,拉动沉重弓弦,将箭矢射向天空,箭矢飞行一段距离之后,依靠本身的重量急速下坠,从空中当头射向敌人,密如急雨,躲无可躲。
重箭的穿透力巨大,臂力足够强悍的射手用此重箭,可射穿数百米之外最坚固的战车护板,足见其厉害。
可是这种重箭通常用在骑兵对阵冲击之时,很少有人会用于狙杀个人,因为这样不啻杀鸡用牛刀,太过浪费。
弯弯瞠目结舌,大叹自己运气太差,竟然遇到朔军的重箭射队,更没想到对方在这么狭小的射程内,竟不惜用重箭狙杀自己和楼誉,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连个留活口的心都没有。
对方到底是谁,哪里来的那么浓重的杀意?
此时,弯弯和楼誉距离追兵不过三十余米,一个身处悬崖边,一个在空中,完全在重箭笼罩之下,几乎无路可逃。
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至,弯弯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情急之下,梯云步使将出来,左脚踏在右脚上借力,硬生生向前蹿出三尺,人如游鱼,躲过几支迎面而来的重箭,离光乍放光芒,以狂放之姿,一顿狂扫,将射向自己的箭矢一一劈砍掉,足尖终于落地,踏上石崖,险之又险地跃回了楼誉身边。
楼誉正全神贯注拨打箭雨,眼光犀利,刀刀精准,在如此重箭袭击下,整个人如钉子般钉在山崖上,半步不退。
见弯弯成功跃回自己身边,心中仿若一块大石放下,吁出口气,比起让他一人在树桥上风雨飘摇,倒不如在身边并肩作战来得安心,一臂之遥,伸手可及,自己总能护他周全。
树林中似乎冷哼了一声,阴冷的声音响起:“再射!”无数重箭又凌空而下。
有完没完啊?弯弯和楼誉无奈对视一眼,却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关心。
“弯弯,没事吧?”
“没有,你呢?”
“我很好,弯弯,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对弯弯而言,如多年前那个在街角将自己抱起的阿爹,楼誉的一言一行虽然和阿爹风格迥异,但是殊途同归。
每当自己遇到困厄艰难时,他们都会从天而降,突然出现,不讲道理地挡在自己身前,极其强悍地将自己护在羽翼之下,如中流砥柱,一箭定乾坤,让人无来由地依赖,无条件地信任,无比安心。
想起之前在漫天箭雨中,那个不肯退半步的俊俏背影,弯弯的眼眶有点红。
“我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高峻山崖上,深渊巨瀑前,两人没有半句言语,只是对视了一眼,但是只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缘分有时就是那么奇妙,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却白头如新,有些人只须一眼,便可倾盖如故。
互视一眼后,楼誉和弯弯几乎同时展颜微笑,心下默契,同时起刀,涟漪刀法已出。
两人都会这套刀法,楼誉刀芒吞吐,锋芒毕露,弯弯身姿飘逸清美,无半分烟火气, 一刚一柔互补并济,使出了两种截然不同却相濡以沫的味道,腾挪转移,拨打趋避,无不契合如意。
一时间,崖顶之上刀光如雪,气象万千,两道雪亮刀光暴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射过来的重箭一一挑落。
箭雨稍歇,对方攻势减弱。仅仅格挡一波重箭,弯弯已觉得手臂酸痛难忍,松了口气,活动一下手腕看向楼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楼誉突然脸色大变。
漫天水雾中,只听得一声极其响亮的弓弦弹射之声,一支重箭冲天而起,后发先至,穿破水珠细雾,带着凄厉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如毒蛇吐信,狠厉无比地射向弯弯。
对方显然已经看出,崖上这两人,屹立崖边的少年武艺绝高,看似如铜墙铁壁无隙可击,但他一心一意要护着那小孩,拨打掉的箭矢中,有一半以上是帮着小孩打掉的,好几次为了拨开射向小孩的重箭,竟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地。
而那小孩虽然身法灵活清逸,但苦于臂力较弱,在重箭之下不可久撑。
所以,小孩就是可击破的软肋,这毒蛇般的一箭直奔弯弯而来。
这一重箭与之前的不同,穿云拨雾而下,角度刁钻毒厉,速度极快,隐隐竟带着风雷之声。
“遇到高手了!”楼誉一听此箭的破空之声,便知不好,射箭之人手法、准头、力度无一不强,便是在黑云骑里,这样的射手也屈指可数,没有想到,追兵里竟然有如此高手。
弯弯一见那箭杀气腾腾的来势凶猛,也不敢小觑,紧握离光准备硬碰,却不料那箭速度极快,又在一丛重箭掩护之下,形如鬼魅,扑杀而来。
离光的刀速不可谓不快,但是要斩落这支重箭,必须先斩落其余两支直射面门的箭支,待弯弯斩落那两支箭矢,这支如鬼附身的重箭已到眼前。
瞳孔中泛着寒光的箭尖锐利无比,脚后就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弯弯只觉得寒意直透心底,在那电光火石瞬间,无数念头转过,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夺命一箭,束手无策,只得无奈等待利箭穿胸的那刻。
楼誉救援不及,脸色瞬间煞白,情急之下轻功施展到了极致,于电光火石之间抢前几步,来不及拨打箭矢,只来得及挡在弯弯身前……
“扑哧!”利箭入肉,鲜血飞溅。
重箭狠狠射进楼誉胸口,将他胸前扯开一个大洞,白骨可见。楼誉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带得往后直飞数米,在空中已经失去知觉,如轻絮白纸,无力地摔下深渊。
“楼誉!”弯弯神魂俱丧,不顾性命地跃出悬崖,一手将离光插进石壁,一手急急去拉楼誉,却只拉到他的衣服,手指急忙紧紧握拢那片衣角,却因用力过猛,指甲掐进肉里,鲜血从掌间溢出。
离光撑不住两人的重量,在石崖上急速下滑,拉出一道电光火石,弯弯紧咬银牙,拼死不肯放手,大喊:“楼誉,你醒醒,快醒醒。”
奈何楼誉受伤过重,昏迷不醒,无力悬在空中,根本听不到弯弯撕心裂肺的呼喊。
弯弯咬牙想把楼誉拉回来,可是臂力不支,僵持片刻,那片救命衣角撑不住重量,刺啦一下裂开,楼誉如落叶般凌空飘落,坠入巨瀑之中,瞬间被淹没,连点水花都没溅起。
“不要!”
弯弯目眦尽裂,不假思索拔出离光,跟着跳下深渊,伸手急急去抓,但哪里抓得住。小小的身影随着楼誉一前一后落入瀑流,被挟裹在水浪中,努力挣扎了一下,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天地间只闻轰隆隆的水声。
“死了?”不久,崖上传来一个冰冷滑腻的声音,“死得好啊!”
崖上,数十个身着虎纹劲装,身背铁胎硬弓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青灰色劲装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白面无须,面色红润似幼童,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太阳穴鼓胀,一双鹰眼闭合间精光毕露。
一个下属在崖边探查之后,回到中年男子面前,单膝跪下:“禀告洪公公,那两人已落入悬崖,瀑流深不可测,冲击力巨大,想必是死定了。”
洪公公,大朔情报机构鹰庭副总管,望着瀑流,缓缓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沉默不语。
他双手皮肤柔嫩白皙如女子,唯独掌心虎口处有厚大的老茧,显然是多年练箭所致。
“楼誉?凌南王世子?刚才自己听到的,是这个名字吧?真的是他?”洪公公眼前浮现出之前那俊秀少年一夫当关,仅凭一人一刀独面箭雨,凛然不惧的样子,不由点点头,忖道:“这般年轻,这般神勇,除了他,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大为舒畅,果然如皇上所料,凌南王世子会亲自带兵来救。其实,围剿区区一个山阳部落,哪里用得着出动鹰庭的玄箭射队,还把虎贲中郎将的重甲骑兵也一并调来?
这一切兵力调配,实际目标只有一个—狙杀凌南王世子楼誉。
既然楼誉已到了雪峰山,想必虎贲中郎将的重甲骑兵已经失手,说不定已被黑云骑灭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能成功杀掉凌南王世子,就算再赔上十支八支重甲骑队,也是值得的。
洪公公脸上的笑意浓得藏都藏不住,将光滑的皮肤硬是挤出了几道皱纹。
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竟然误打误撞碰上了凌南王世子,并亲手将其射落悬崖,此次回朝,龙颜必将大悦,赏赐加官晋爵指日可待,看来鹰庭副总管的这个“副”字,这次可以去掉了。
想想还是难以相信,再次亲自临崖,确认楼誉和弯弯果真落入深渊,又见瀑流如巨龙,湍急力大,有些满意,果然是死得尸骨无存,又有些遗憾,可惜没有抓到活的。
洪公公看着崖下翻滚的白浪,面露不屑,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兵如神?勇冠三军?哼,又有何用,还不是逃不过皇上的神机妙算。”
想到自家皇上性情冷淡,喜怒难测,年纪虽轻,心机手段却深不可测,洪公公不由打了个冷战,仰天恭敬无比地行了个见君礼,转头下令:“飞鸽传书帝都,就说梁国凌南王世子楼誉已被我鹰庭玄箭射队剿杀,尸骨无存。皇上神机妙算,雄才大略,无人可及。”
“得令!”下属领令而去。
洪公公又看看那瀑布树桥,想到回去便可加官晋爵,心情畅快,得意万分,轻柔地拂去衣袖上的尘土,大笑着领队离开。
几日后,朔国帝都。
太子溟,不,当今朔国帝君殷溟,坐在那座青黑色的宫殿里,读完宦官送上来的奏折,沉吟片刻,面无表情地把奏折放在一边,站起来,道:“怀恩,朕要出去走走。”
贴身太监刘怀恩道了声诺,弓腰趋前刚要传旨,被殷溟拦住,淡淡道:“其他人算了,你陪朕走走就好。”
刘怀恩低眉顺目应下,无声地屏退端茶送水侍奉的宫女太监,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殷溟身后走出大殿。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在华清宫前长长的玉石辇道上,这一君一臣经常这么在宫中散步,文武百官、宫女宦臣都看习惯了,见两人走来,远远地俯身行礼,待二人走过后方才站直离开。
殷溟负手缓缓走在前面,刘怀恩默默地躬身跟在后面,两人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地走着,待即将走到辇道的另一端,殷溟终于开口,语气中没有什么情绪:“洪三喜说,他杀了楼誉。”
刘怀恩眉毛都不动一下,垂目道:“皇上大喜。”
殷溟倒是被他的态度逗笑了,指着他道:“你啊你,永远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大喜,你明明知道,朕不信。”
刘怀恩低头,看不清楚表情,殷溟也不管他,缓缓往前走去,边走边说:“楼誉是什么人物,你我心里有数,凭洪三喜就想杀了他?那是痴心妄想。”
刘怀恩低声道:“洪公公箭术通神,说不定真是因缘巧合,取了楼誉性命。”
殷溟仰头看向微暗的天空,薄唇边浮起一丝冷淡至极的笑容,摇头道:“怀恩啊,朕说过那么多次,在朕面前,你无须如此拘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免了,说说你的真实判断。”
刘怀恩微微抬起身子,语气依然恭敬:“微臣不敢。”
殷溟摇头一笑:“朕要你说。”
刘怀恩抬起头,两鬓苍白的发丝从宦官帽里露出一角,脸上皱纹密布,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如六十岁老人一般衰老,淡淡道:“臣以为,不管楼誉有没有死,我们都可以先当他是个死人。”
殷溟凤眼微挑,点头道:“说得好,哪怕他没死,我也要让天下人以为他死了。”
第二天,一个类似八卦的小道消息,随着两国往来的商队和干走私行当的骆驼客们,人口相传地传进了凉州,随即如瘟疫般迅速在凉州城各个角落里蔓延。
“你听说了没有,凌南王世子战死了。”卖馒头的阿大神情鬼祟,拉过隔壁摊位上卖绣鞋的王大娘窃窃私语。
王大娘抹着眼角,带上了哭音:“这么英俊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咚!”卖猪肉的张三把砍肉刀猛地剁在砧板上,怒道,“娘们儿懂什么,不要乱说,咱们世子勇冠三军,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张家大婶神情悲痛,插嘴:“再勇猛也是血肉之躯,听说世子就是被流寇的箭射死的。”
水果贩子李四点头,惶恐道:“无风不起浪,世子肯定是死了,我们凉州城可怎么办啊?我看咱们还是赶快回家收拾细软逃吧!”
酒肆老板娘捏了张帕子,哭天抢地:“世子啊,你怎么就死了,生意好不容易好起来,你这一死,让我们怎么办,我这是什么命啊……”
凉州是和朔军对峙的边境第一重镇,楼誉领黑云骑驻守凉州,与对方边军大营隔着狩水遥遥相望。
两国交恶以来,边境擦枪走火的事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因楼誉神勇,加上黑云骑能征善战,对方在打了数场败仗之后,再不敢轻举妄动,双方的摩擦战斗都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凉州城平稳安定,之前为躲避战乱流亡失所的边民纷纷携家带口回到家乡,来自全国各地的商队络绎不绝,还有许多眼光独到的商贾在这里开起了各种酒肆青楼,边城凉州甚至有了些上京城富庶繁华、欣欣向荣的气象。
凌南王世子楼誉的名字在凉州以及附近各座边城里家喻户晓、如雷贯耳,是边民心中的守护神、定心丸,只要有他在,大家就能放心地安居乐业,过着嫁女娶媳的幸福生活。
可如今竟然传说凌南王世子战死,两国边境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这对于刚刚过上安稳日子的凉州百姓而言,不啻晴天霹雳,一时间凉州城里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黑云骑大营,众军士脸色阴霾,如临大敌,到处可见军官们脚步匆匆,传令布防。
城墙之上,一个站岗新兵在萧瑟的秋风中打了个冷战,望着城外辽阔无边的荒漠草原,心里有点发寒,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另一个新兵,小声问道:“你说,世子殿下会不会真的死了?”
那个新兵使劲吸吸鼻子,东张西望见身边没人,小声答道:“我看八九不离十,你没见今天都尉校尉们的脸,都黑得和锅底似的。”
之前的新兵难过道:“真想不到,世子那样武艺高强的人也会战死。”
另一个新兵怔怔点头,把声音放得更低:“好不容易考进黑云骑,我娘还指望我杀敌立功、光宗耀祖,世子这一死,黑云骑没了主心骨,怕是要散了。”
两人正窃窃私语,突然身后雷霆似的一声暴喝:“都胡说八道什么,妖言惑众,论罪当斩!”
两个新兵吓了一大跳,迅速蹦开归位,握着红缨枪站得笔直。
陈天奇一脸怒容地绕过来,扫视城墙上站岗的军士,大声喝道:“世子没有死,不要被敌人的谣言动了军心,下次再被我听到这样的话,全部按军律治罪!明白了没有?”
站岗军士们脸色整肃,昂首挺胸,整齐答道:“明白了。”
陈天奇怒容微敛,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军士指着前方,大声叫道:“朔军,是朔军!”
陈天奇猛地回头,一看眼前情景,脸色顿时煞白。
只见狩水那边的天际线上,涌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像蚁群出动,源源不断地往这边涌过来,随着黑点越来越大,地面开始微颤,蹄声渐起,如雷般轰鸣,定睛看去,竟是无数全副武装的骑兵乌云蔽日般朝凉州城快速奔来……
“咣当”,凉州守备府里,守备张成渊怒不可遏地把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破口大骂:“他娘的,什么逃妾,需要两万人来追?”
适才,大朔边军突然暴起,两万多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凉州城。边军大帅武禾烈派人传讯:府中有一爱妾与人私奔,乔装逃入凉州城,本帅震怒之下起兵追赶,望凉州守备看在两国邦交敦睦,予以协查,将逃妾捉拿送还,如若不然,兵戎相见。
万人围城,这哪里是恳请协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张成渊越想越火,忍不住又是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怒火万丈:“明明就是想乘虚而入,却不肯担个出师无名的恶名,武禾烈的女人多得可以在狩水里筑堤坝,还装情痴,玩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呸!”
八字胡的师爷看着地面上摔成八瓣的碎瓷杯,胆战心惊地道:“如今世子殿下生死不明,是请援还是突围,大人要尽快定夺啊!”
张成渊绞着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愁不堪言。
凉州的州府官军太弱,对付朔国边军简直不堪一击。唯一能拿得出手和对方抗衡的军力就是黑云骑,可是如今楼誉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黑云骑群龙无首,自己虽然是地方最高长官,但没有虎符军印,根本调动不了这支军队。
如果向其他边境州府请援,他区区一个凉州守备又没这么大的面子,人家武禾烈追个逃妾,你都要请援,被别的州府守备取笑事小,中间的斡旋调兵手续就繁杂无比,等文书来回批示谈妥,估计凉州城早就没了。
张成渊一时间只觉得百爪挠心,焦虑得差点英年早逝。
正百般愁苦时,只听下人在外大声报了句拜帖:“禀大人,黑云骑鹰击将军宋百里求见。”
张成渊激灵一下,眼睛一亮,重重拍了记脑门子:“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这边厢,守备张成渊快步迎出来,一迭声地吩咐:“快请,快请。”
那边,一群身着戎装的黑云骑高级将领面色冷峻,迈着大步跨进守备府大门,也不客气,直奔中厅而来。
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虎背猿臂,面容古朴儒雅,正是黑云骑的二号人物鹰击将军宋百里。
宋百里是黑云骑的元老,当初跟随老凌南王东征西讨,后协助老凌南王组建黑云骑,忠心耿耿,是绝对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老凌南王知道儿子脾性,天才孤傲,血气方刚的少年,冲锋打仗是一把好手,十日十夜策马不眠也精神十足,可若要他去料理全军吃喝拉撒睡各种琐事,绝对能在半个时辰内神志涣散、昏昏欲睡。
因此将黑云骑交给儿子时,也把宋百里留了下来。此人天生不是领袖,却是最好的总管和后勤部长,为人宽和勤勉,心细如发,办事圆融,长袖善舞,面面俱到,事无巨细都能考虑周全,料理妥当。
平时楼誉专注军务训练,心无旁骛,其余各种上下事宜均放手交给宋百里。
宋百里也不负老凌南王的期望,作为黑云骑的大总管,几年来刚柔并济、滴水不漏,把黑云骑种种烦琐事宜运转得漂亮得当,很得包括楼誉在内黑云骑从上到下各级军官将士的尊敬依赖。
如果说楼誉是黑云骑的灵魂,宋百里就是黑云骑的血肉。他武艺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黑云骑真正有权势的人。
所以这么一个人,在这么紧张的关键时刻主动上门拜访,怎不让守备大人热泪盈眶,恍若重生。
拱手作揖,万般客气地把宋百里等人请进中厅,刚刚落座,正踌躇着说些客套话,就被宋百里挥手打断,没有任何寒暄客气,干净利落地直奔主题。
“张大人放心,黑云骑必会全力协守凉州。”
张成渊是边疆守备,论官阶可能还要比宋百里高出一级,但实际权力、手段哪里能和这支直属中央铁血军中的实权人物相提并论。此时听宋百里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亮出这句话,不仅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像肺痨病人喝了杯冰糖雪梨汁,倍觉舒心舒肺。
顿时一扫之前未老先衰的颓势,如同被打了支强心针一般,两眼发亮,殷切地看着宋百里,道:“多谢宋将军,不知将军有何安排?”
宋百里沉吟片刻,道:“黑云骑虽然号称十万大军,但分散于各个边城州府,帮助训练和巩固地方军力,最近的一支部队驻扎在雍州,距凉州五百里,最快时间赶来也需要三天。我更担心的是,朔军玩的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待调兵来援之时,反而集中军力攻打雍州,到那时雍州军力空虚,正好被对方乘虚而入。”
不能请援,那就是要硬碰硬了?张成渊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头心火逼得额头都冒出了几个痘疱,恨不得一口气吃个十斤八斤降火药,抹去头上的汗珠,问道:“黑云骑在凉州驻兵不过一万人,其中不少是新兵,对方这次可是倾巢而出,真的要打起来,可有胜算?”
宋百里这次把黑云骑中各营主管将领都一并带了来,此时个个笔直如钟地坐在厅里。听张成渊这么一问,侍中郎侯行践浓眉一挑,不悦道:“张大人此言差矣,你难道以为,黑云骑军力羸弱,不堪一击?”
张成渊一头冷汗,连连拱手道:“岂敢岂敢,谁不知道黑云骑威名赫赫,只是世子殿下他……”
“世子殿下没有死。”宋百里目光如炬,扫了眼满坐厅中的各营将领,语气笃定:“世子是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朔军这次若是真的杀了世子,早就欢欣鼓舞、敲锣打鼓,巴不得在军旗上绣上字大肆宣扬,怎么会通过商队骆驼客之口,偷摸猥琐地传出这个消息,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张成渊听宋百里语气笃定,心中纵使还有些将信将疑,却不表露出来,而是一拍大腿,激动道:“没错,我就说嘛,世子殿下这样的身手,怎会有人杀得了他。武禾烈这个孬种,想出这种拙劣的点子,编造谣言来惑乱我军心,老子非剁碎了他。”
宋百里颔首赞道:“张大人出身将门,果然不失血性。”
张成渊得了宋百里一赞,情绪越发高昂,此战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和官爵,只要黑云骑肯打,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家底都翻出来做军备。
拍着胸口道:“要粮草要兵器要工伕,宋将军只管吩咐,我凉州必倾全城之力支持黑云骑。”
宋百里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光,拱手答谢。
正在此时,一个兵卒快步跑进来,单膝跪下,递上一支箭和一封信:“禀报将军,朔国边军大帅有飞箭传书。”
宋百里接过,一目十行看完,冷笑道:“武禾烈说,若今天日落前不把逃妾送回,就要攻城。”
张成渊暴跳如雷:“武禾烈这狗娘养的,以前被我们世子压着打,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天竟然敢这么嚣张,谁给他的胆子。”
还会有谁,能一夜之间散出谣言,驱动上万军队,摆出了个围魏打赵的局面,虚虚实实真假难辨,逼得黑云骑军心动摇,不得不放弃请援。宋百里心道,这般心机谋略、手段能力,除了朔国鹰庭的那个老不死以及坐在青黑色宫殿里的那个人,还能有谁?
随即面色一整,站起身大声道:“黑云骑众将听令!”
“轰”的一声,众将齐刷刷地肃然站起。
宋百里眼神锐利,大声下令:“弩箭营上城墙,备足箭矢、滚石、火油,远距离狙杀,防止对方靠近。”
“诺!”
“步兵营准备火石和铁闩墩柱,顶住城门,以防对方强行破门。”
“诺!”
“新兵营编入步兵,全部上阵。”
“诺!”
“前锋营和重甲骑队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出击。”
“诺!”
宋百里转头看向张成渊,道:“张大人,末将有一事相求。”
张成渊哪里会不应,也不管什么事,大包大揽道:“将军请说。”
宋百里嘴角挂起一丝神秘微笑,附近张成渊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黑云骑众将离去,半个时辰后,一条完全不带一点八卦色彩的小道消息,开始在凉州城街角巷坊以流星般的速度传扬。
之所以说这条消息和八卦走的是一条相反的路,是因为所有传播这条消息的人,都和官府有关。
师爷、军务、皂将、兵丁、管家、丫环、厨子……守备府看门的、抬轿子的、浇花的、送菜的……送菜的他爹娘、他姐姐、他叔叔、他兄弟……
但凡和官府沾了哪怕七拐八弯一点点边的人,都在言之凿凿地说一个消息:凌南王世子楼誉没有死,解了山阳之围,正在快马加鞭赶回凉州。
也有怀疑不信的,却都被以上人等怒目圆瞪痛斥了回去。众人好像亲眼看到一般,详细描述了世子派来的信使和守备大人会面商谈的场景,并表示,守备大人当天先是愁苦难言、眉头重锁,等黑云骑信使走后,便春风扑面、菊花盛开,仿若卸下千斤重担一般。
如果不是世子即将回来,兵临城下这么严重的时刻,守备大人怎么可能笑得如此舒坦。
这么一说,连那最后一点点怀疑都打消掉了。官府出来的消息,总比什么商队骆驼客之流来得靠谱,加上守备大人声情并茂地配合表演,这条消息的可信度在百姓心中顿时提高百倍。
如同打了一针强心针,原本准备携家带口逃跑的不跑了,卸下了马车上的行李细软,装上了箭矢、稻草、火油;原本准备关店避祸的不关了,挂出战斗英雄免费吃饭的招牌,酒菜面饭流水一般往护城墙上送。
老妪、妇人、少女,拿起针线绣红旗,青壮年男人们扛着菜刀、锄头在守备府前排成长队要求入伍,再不济推车送药运箭,风风火火在城里来去。
全城上下,军民一心,轰轰烈烈地掀起了一场保家卫国、抗击外虏的热浪。
宋百里骑着战马在城中巡视,见此情形,有些满意,暗道这个张成渊倒也不完全是个饭桶,打仗虽然不行,演技却是一流,是个有实力的演技派。
此时,最佳男主角守备张大人,正在城墙上叉腰怒指,和武禾烈展开激烈的骂战。
“我呸!武禾烈,你个不要脸的,装情痴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块料,你嗜好强抢民女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到我面前来玩感情,也不嫌害臊。”
武禾烈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他原本是朔国边疆节度使,两年前曹僖大败阵亡后,接任边军大帅之位,和张成渊隔江对峙,是老冤家对头,积怨过深,相互之间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连对方小时候偷过几个果子,长大后娶了几房妻妾都了若指掌,因此骂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此时,他也不甘示弱,声如洪钟地骂过来:“张成渊老匹夫,你莫得意,凌南王世子已死,你没了靠山,还不速速投降,否则待本将军杀将进来,取你狗命。”
他嗓门粗豪,音量巨大,这一吼震耳欲聋,城墙上下内外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张成渊气得胡子乱飞,一跳三尺高,虽然都是武将,但他沉溺酒色,武艺荒废已久,吼起来内力不继、音量不足,在阵前对骂这个紧要关头,大失气势。
正一筹莫展间,旁边一个亲兵捡起张马革,卷成个锥形圆筒递了过来,道:“大人,用这个,我小时候看娘和人吵架,把草垫子卷成这个形状放在嘴边,音量可以倍增。”
张成渊大喜,接过放在嘴边,试着吼了吼:“喂喂。”
果然音量大增,如同得了把称手的兵器般,张大人喜不自胜,拍着亲兵肩膀道:“够机灵,回去领赏。”
转头深吸口气,也不管自己的内力见不见得人,冒着嗓破人亡的危险,收腹运气,用尽全部内力吼将出去:“呔,武禾烈听着,莫要再用诡计,凌南王世子殿下根本没死,此时正快马加鞭赶回凉州,你妄想用谎言动我军心,待世子殿下赶到,斩杀你于马下。”
楼誉没死?武禾烈闻言心里一沉。
昨夜帝都特使突至,送来密旨,令他连夜起兵,围攻凉州。
之前忌惮楼誉用兵如神,武禾烈在连吃几次败仗之后,学会了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特使暗示楼誉已被鹰庭射杀,正是大朔边军扬眉吐气、乘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起兵总要有个说法,武禾烈虽鲁,却不莽,当然不肯顶个擅起战祸的罪名,这是要被天下有识之士口诛笔伐的,万一被记入史书,自己就是个历史罪人,他还指望光宗耀祖、青史留名,这么蠢的事情才不会干。
“起兵理由是什么?”他巴巴地问特使。
岂料特使眼皮都不抬,面无表情地扔出个让他吐血的答案:“自己想。”
可怜行伍半生的武大帅抓耳挠腮苦思一夜,才终于想出了个追拿逃妾的由头,正得意扬扬,激情四射地带兵攻城,却在这时被张成渊当头喝住。
他娘的,楼誉到底死了没有?武禾烈心里凉飕飕的,有种被自家皇上算计了的不好预感。
其实他也不相信,这个有着战神之称,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没打过一场败仗的天才少年,会这么莫名其妙、毫无存在感地死了。
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想打也要打,他仰天看看日光,见之前约定时间已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拔出腰刀大声喝令:“时间到,攻城!”
凉州城里,宋百里骑在战马上,立于黑云骑各营众将士前,面容坚毅如铁,目光扫过黑压压的战队,吼道:“去年春天,是谁雨夜突袭,破朔国边军大营,斩杀其大帅曹僖?”
众将士心跳如雷,手心发热,握紧兵刃,怒吼道:“黑云骑!”
“今年,又是谁勇突三百里,收服西北一域五十余个草原部落,将也西草原纳入我大梁境内?”
“黑云骑!”
“黑云骑在世子殿下的带领下,打了几十场硬战,数百次草谷,有没有输过?”
众将士豪气冲云霄,吼声震天响:“没有!”
宋百里拨马引缰,在战队前来回逡巡,声音经内力加持,平稳响亮地传到营地每个角落,传进每个战士的耳朵里。
“今天,朔军趁世子不在公然挑衅,虽然我们的人数只是对方的一半,但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有以一敌二的能力,我们的队伍里有很多新兵,今天这一战是你们第一次面临战斗,但是不要害怕,因为你们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黑云骑,因为你们身边有身经百战的战友,胜利只属于真正的强者!”
将士们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呼喝声响彻云霄:“战斗,战斗,战斗!”
宋百里“锵”的一声拔出腰刀,怒吼道:“让我们打一场漂亮的战役,守护黑云骑的尊严,迎接世子凯旋,冲啊!”
“冲啊!”
黑云骑各战斗队列就位,弩箭营在城头以铁胎硬弓射出第一波箭雨,力道巨大的弩箭如漫天蹦跳的冰雹子,砸向迎面冲来的攻城朔军。
战鼓擂响,杀声震天,第一波守城战打响……
史书记,武定六年,朔军大帅武禾烈欲追逃妾,遭拒,怒发冲冠为红颜,兵临城下,围攻凉州,凉州驻军奋起反抗。朔梁两国边境烽烟再起,平定安稳了两年的边境关系再度紧张。
不久之后,一封密信经军方信路渠道送进大梁上京皇城,据大乘宫的太监宫女说,那一夜,御书房里传出了砸杯掀桌之声,老凌南王连夜进宫,在御书房待到天明方才离开……
宋百里站在城墙上,烽烟中遥望雪峰山方向,心情沉重。
楼誉死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派出斥候往雪峰山方向去探查情况,就如同殷溟不相信楼誉那么轻易就死了,宋百里也不相信。
但派出去的斥候如石沉大海,至今没有一点消息传回,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宋百里的心也越来越沉,难道真的出事了?
眼神凝重地看向雪峰山方向,心道:世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雪峰山飞流瀑,如条白龙,掀起层层浪花,高空直泻三千尺,待到山腰,转过几个急弯,注入几个深潭,流水的速度便缓了许多,待再从深潭流出,便已是溪水潺潺。
浅水细石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那里,半晌不动,一只飞鸟掠过,停在上面,低头啄咬身影的头发。
估计是头皮被扯得发痒,小小身影终于动了动,飞鸟一惊,振翅飞走。
小小身影缓缓爬了起来,扭动一下脖子,努力睁开眼睛打量四周,吁
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小爷命真大,这样都死不了。”
这个小小身影自然就是弯弯。
被山涧巨石撞得满头包,头发像雨打的稻草,乱蓬蓬湿漉漉,身上被刮破擦伤无数,弯弯此时的样子看起来狼狈无比,但她并不在意,而是坐起来,急切仓皇地张目四下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目光终于定在下游不远处,一个黑色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弯弯眼神一紧,也不顾检查自身伤势,连滚带爬地过去,将那团黑色抱住,翻过来一看,果然是楼誉。
楼誉的样子更加糟糕,双眼紧闭,脸色惨淡如白纸,那支重箭还深深地插在胸口上,伤口边上的肉已被浸得发白卷起,烂肉附近被扯裂的地方深可见骨,不停地往外渗血。
“醒醒,你醒醒!”弯弯的心脏好似被人拧住,呼吸都哽在胸口,急得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我都没死,你那么强悍的人,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颤抖着手往他鼻下一探,虽然气若游丝,但总算还有口气,心头千斤重石暂时放下,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避过楼誉胸口那支箭,又抱又拖地将他奋力挪到岸上。
将楼誉放在一处平坦细软的沙地上,弯弯满头满脸分不清是水是汗还是泪,滴滴答答地从脸颊发丝上滑落,滴 在楼誉的身上。
摸摸自己和楼誉身上,水囊、药包、信号筒、干粮袋早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幸好离光和匕首插在靴筒里,小弩弓紧系在腰带上,都还在。
再看楼誉昏迷不醒,伤口处已有溃烂痕迹,进气少出气多,伤势极重,怕是撑不了多久。
弯弯心里大急,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起身,一头蹿进边上的丛林里。片刻,将离光咬在嘴里,顶着一头黄叶茅草蹿出来,手里抓着几根灰白色的树根。
奔回楼誉身边,略略犹豫了一下,可看到对方的脸都白得和死人一样,惨淡如棺中人,便横下心,用离光割开他的衣服,双手一扒。
那身衣服本来就支离破碎,被这么一扯,衣襟已被毫不费力地撕破,露出了小麦色精壮的胸肌,弯弯的脸顿时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连脚底心都烫了起来。
也不管楼誉听不听得见,弯弯红着脸喃喃解释了几句:“楼……楼……楼誉,我是给你疗伤,不是故意要非礼你的。”
楼誉一动不动。
弯弯强行定住心神,将楼誉的四肢骨骼捏了一遍,很好,这个人筋骨强劲,皮厚肉结实,除了肩上和胸前撕裂的地方,身上各处只有淤青红肿,没有骨折。
看来最重的就是这道箭伤,当务之急是要把这支箭拔出来,否则烂在肉里,肌肉无法自生活血,伤口会烂得越来越大。
做了几下深呼吸,按捺住如鼓心跳,小手颤抖着摁住伤口,闭上眼定定神,默默回忆阿爹教过的疗伤方法,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凝定,稳稳抓住箭支,咬牙用力一拔。
一道血箭随着拔出的箭矢射出,喷了弯弯满脸。顾不上抹掉脸上的血,弯弯手忙脚乱地把箭扔到一边,摁住伤口,把那灰白色的树根放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地嚼碎了,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然后目不转睛,紧张地盯着伤口。
这灰白色树根在生肌止血方面甚是神奇有效,片刻,楼誉胸口惨不忍睹的伤口微微收缩,血不再渗出。弯弯又用干净叶片蘸了水,凑到他唇边,一滴滴润进嘴里。
不多时,楼誉呼吸渐渐平稳,虽是依然昏迷不醒,但脸上略略浮起了些血色。
弯弯一屁股跌坐地上,重重吐了口气,轻轻替楼誉擦去脸上血迹,抬头看天色已晚。
深山老林里更深露重,寒意逼人,伤重之人尤其经不得,如果任凭他躺在河滩上过夜,只怕不到明天早上就会驾鹤西归。
想起刚才挖白茅根时瞅见附近有个岩洞,可以挡挡寒风,弯弯便拿起离光,去砍了些软草铺在洞里,回来将楼誉小心地翻转过来,背在背上,向岩洞走去。
她人小身矮,楼誉又生得高大,一双长腿拖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拖痕,把她整个人压成了弓背虾米。这一路背得甚是辛苦,原本一纵即到的距离,硬是拼命挪爬了顿饭工夫,方才到了。
将楼誉缓缓放在之前铺好的软草上,弯弯已经出了一头大汗,小脸通红,只觉得四肢酸软,全身骨骼仿佛被拆散又重新组装起来一般,咯吱作响,疼痛难忍。
这才想起检查自己的伤势,全身上下看了看,又动动胳膊腿,还好,虽然血痕累累、满头是包,看起来非常难看凄惨,但都是些皮肉伤,大幸没有伤到筋骨,运气只觉经脉通畅,未见滞涩,便放下心来,连敷药都懒得弄了。
坐在楼誉身边,看他紧闭双眼,面如金纸,一动不动,心里还是慌乱,忍不住搭他的脉搏,只觉得脉如游丝,僵滞难行,沉伏不出,悠悠然系于一线,隐约竟有溃决之相。
弯弯搭脉的手忍不住颤抖,骨头里是刀刮似的森冷寒意,想到之前悬崖之上,他替自己挡了那一箭,心里又是灼热又是钝痛,握住他的手不肯放,怔怔落下泪来,喃喃道:“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弯弯坐在楼誉身边守了两个时辰,睡意渐盛,她自己也伤得不轻,这一天下来,精力耗尽,累得连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明明困得无与伦比,可又硬撑着不敢闭眼,不时摸摸楼誉的额头,搭搭他的脉搏,生怕自己一睡过去,楼誉的脉搏突然没了,就这么撒手归西。
生生熬了大半宿,终是熬不住,像只小猫似的蜷缩着身子,靠在楼誉身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心中诸事盘旋往来,一会儿梦见容衍临死前抓着自己的手,微笑着说弯弯真乖,阿爹去了;一会儿梦见自己在莽莽大漠上,独骑一人面对冰霜雪地,心无所靠,凄苦无依;一会儿又梦见楼誉被一箭穿胸,落入深崖,自己伸手去拉,却无论如何都拉不到……
沉睡中只觉得心绪激荡,身上忽冷忽热,如坠极地冰川,又如靠炙热炉火,额头上都被热浪逼出了汗珠子。
等等,怎么会那么热?
弯弯猛然惊醒,第一眼就看向楼誉,见他双眼紧闭,脸色潮红,却没半滴汗珠,伸手一摸额头和手臂,露出来的皮肤火炭般烫手,竟是发起了高烧。
弯弯吓得煞白了脸,一颗心顿时被撕扯得疼痛不堪,阿爹说过,伤后高烧来势汹汹,最是凶险,若能熬过去,次日烧退了,便算过了鬼门关,之后细心将养,总算捡回条性命,但若熬不过去,五脏六腑都会被高热烤熟,根本活不过几个时辰。
身边没有降温治伤的药,弯弯把手探在楼誉额头上,只觉得掌心炙热,急出一身大汗。
正彷徨无计,听得洞外溪流淙淙,眼睛一亮,想了想,咬牙脱去身上外衣,抱在手上,对楼誉道:“你等我,千万别死了。”
说毕,弯弯抱着衣服蹿出洞外,施展逍遥步,腾空轻点叶枝,以极快的速度掠向那浅滩溪流。
已是深秋,山中寒意料峭,隐隐有层薄薄的寒气在山间弥漫,从山上流下来的瀑流溪水更是冰冷刺骨。
弯弯将衣服全部浸泡在溪水里,直到浸透,然后抱着冰冷湿透的衣服又掠回山洞,小心翼翼地脱掉楼誉的上衣,用冰冷的湿衣在他的身上擦拭,又把自己被冻得冰棍似的小手,当成降温袋搁在他的额头。
直到湿衣被楼誉的体温烤热,弯弯又冲出山洞,掠向溪流,把湿衣再次打湿,如此反复来往无数次……
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晨光微现,弯弯只着里衣,全身都被冰冷的溪水打湿,嘴唇青紫,两手冻得像两根又红又肿的胡萝卜。
如此飞掠往来极耗内力,此时只觉得内力枯竭,寒意透心,蹲在楼誉身边看他伤势时,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弯弯哆嗦着嘴唇去摸楼誉的额头,触手温和,那灼烧般的高温已退去,不禁大喜,知道楼誉身子骨强壮,终于扛过了这一关,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只想在地上打几个滚,方能抑心头狂喜。
这般如凌霄飞车般忽上忽下、大惊大喜过后,弯弯方才觉得腹中饥饿,算算时间,居然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之前焦虑急躁,也不觉得饿,这个时候放松下来,才觉得饥火烧心,难以忍耐。
弯弯野惯了,在荒郊野地里别人会挨饿,却怎么都饿不着她,爬到附近树上打算摘些野果子草草果腹。
正在树上摘果子,突然眼睛一亮,白花蛇节草!
在阿爹的药典里的内疗一页,白花蛇节草排在首位,草叶纤细分支,有绒毛,尖端有蛇皮一样一节节的斑纹,喜欢长在阴凉树丛中,是极其珍贵的疗伤良药。
在边塞十年,容衍遍行各大山麓,采药制丸,为边民治病,空下来便读药典给弯弯听,弯弯耳濡目染,对草药的见识虽然说不上精通,但也已胜过一般民间医生。
弯弯知这白花蛇节草珍贵稀少,可遇不可求,此时竟然就在触手可及之地,真是喜不自胜,暗叫天助我也。
有白花蛇节草之处,必有毒蛇,草和蛇相辅而生,要摘草必先杀蛇。
弯弯离光在手,缓缓靠近那株药草,屏住呼吸,突然动作极快地把草拔了出来,几乎同时,只见一条红黄相间的毒蛇吐着信子,闪电般蹿出来,尖头利牙血口扑人。
弯弯眼明手快,手起刀落,将毒蛇的三角尖头斩落,随即又补了两刀,直到把蛇头剁成稀烂,方才收手。
小心翼翼地捧着白花蛇节草奔回山洞,把草药用石头砸出浆水,拿干净叶子蘸了,滴入楼誉嘴里。
一株草药吃下,楼誉呼吸渐稳,脸上那层灰霾的死色慢慢淡去,脸色霜白中稍微透出些粉润来,虽然还是昏迷不醒,身上已有了温暖平和的生气。
轻轻俯首靠近楼誉的胸前,听到心脏有力而节奏的跳动声,弯弯悬起来的一颗心方才真正着地。
弯弯实在欢喜无限,忍不住趴在他身边,用手指数着他鸦翅般轻颤的眼睫毛,如释重负道:“可把我吓死了,你可要好好活回来,敢再吓我一次的话,我……我……我……”
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如果楼誉醒不过来,自己还能拿他怎么办,只好气恼地拿手指戳戳他的脸,又见他下颌长出了片青色的胡楂子,便好奇地摸了摸,觉得硬硬的有些扎手,用手掌摩挲着,又麻麻痒痒的,觉得既新鲜又有趣,忍不住摸了一下,又摸一下……
楼誉眼睫毛颤动,眉头微微蹙起,弯弯一惊,手指头触电似的收回,脸瞬间烫得像铁板烧,连耳根子都臊红了。
红着脸连退几步,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盯着楼誉看得入神,一时觉得楼誉过了鬼门关,欢喜无限,一时又觉得刀剑刮心般后怕,差一点,差一点这个人就要死了,为什么想到他会死,自己竟然那么惊恐无助?
这个山洞不深,弯弯把楼誉放在最避风的地方,自己就只能坐在风口子上,她身上衣服全湿,又出了一身虚汗,此时被山风一吹,冰冷贴身,黏黏的好不难受。
看看楼誉睡得沉,外面阳光暖暖,弯弯便出了山洞,摘些树叶干草遮住洞口,伸了个懒腰,向溪流走去。
溪水清凌凌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碎玉般的光芒,弯弯本想洗把脸,见溪水干净清澈得讨喜,心便痒痒的,左右顾盼无人,安慰自己,这深山野林空旷不见人踪迹,抓紧时间,应该没有关系。
便小心翼翼地脱了衣服,把湿漉漉的衣服摊开晒在溪旁的大石上,赤足走进溪流中。
溪水浅的地方只可盈足,深的地方却可过头顶,深秋的阳光没了夏天的猛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甚是舒服。
弯弯将大半个身体没入水中,散开满是污血尘土的头发,动作飞快地擦洗。
即将要洗好上岸时,忽然耳朵一动,一道极其细微的脚步声钻进耳膜。
这一声虽然细微几不可闻,但在弯弯耳中如同雷击,心头警兆顿起,人快速如狸猫般缩到大石后,伸手将石上半干的衣服扯下穿好,只听得那脚步声窸窸窣窣,已接近溪流。
弯弯蹲在石后,默默计算着来人的距离,听声音这人已经走到溪边,正低头想捧水喝,动作突然顿住,厉声喝道:“是谁?”
声音有些嘶哑,隐隐带着沙砾之音。
弯弯眼神一凝,如白龙般冲天而起,从石后跃出,带出的水泼了对方一头一脸,离光在水光中犀利而出,劈了下去。
对方动作竟也不慢,“锵”的一声,擦出电光火石,离光被对方手中一把黑铁大刀架住。黑铁大刀厚且沉重,以离光之锋利竟也只能在上面砍出道豁口。
弯弯一招没有砍断对方兵刃,正欲变招再攻。
对方突然“咦”了一声,收刀后退数步,诧异道:“你不是朔军,你是谁?”
弯弯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身高比自己高些,披着兽皮,脖子上挂着兽牙碧玉,头发蓬松结成小辫,额间用兽血点了个火焰的花纹,不是中原人的打扮。
“你是山阳人?”弯弯收刀不再进攻,眼神里带着些警惕和窥探的意味。
那兽皮少年甚是狡猾,避而不答:“你又是谁,难道是昨天救了祁莲阿母的那个中原人?”
弯弯一听,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点头道:“阿母和虎儿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兽皮少年笑逐颜开,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子,兴高采烈地收起黑铁大刀,亲热地凑过来,大刀阔斧地拍着弯弯的肩膀,道:“真的是你们啊,你的样貌打扮和祁莲阿母说的一模一样,阿母让我来找你们,我已经沿着溪流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
这少年小小年纪,力气却奇大,一掌掌拍在弯弯肩上,弯弯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颠倒挪位了,为避免花样年华就早早去看阎王,赶紧移开身子,急道:“阿母还惦记着我们啊,你来得正好,我有个同伴受伤了,急需伤药和食物。”
“放心吧,我帮你把他带回部落,阿爷会医治他的。”兽皮少年拍着胸膛点头:“听阿母说,你身手很好,心也很善,她差点掉下树桥,是你把她扶过去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呢,没想到你竟然那么小。”
弯弯鼻子里哼了一声:“切,你自己很大吗,臭屁小孩装大人,半斤笑八两。”
兽皮少年听不懂中原的成语,有些呆滞道:“什么半斤,什么八两?”
弯弯懒得理他,说道:“说了你也不懂。”
兽皮少年也不生气,打量着弯弯,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挠挠头,诧异道:“可是,你怎么像个女人?”
此时弯弯一身湿透,虽然年纪尚小,身材稚嫩,没有什么曲线可言,可是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肩,脸上黑色药膏洗掉,露出白腻如玉的肌肤,容色清丽,稚气秀美,不可言说。
见兽皮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弯弯抱着肩膀,很是尴尬,随即恶狠狠地扑过去,抓着对方的胸口衣领,怒道:“谁说小爷像女人,小爷那么有男子气概,你瞎了眼睛说我像女人,你听说过黑云骑里有女的吗?”
兽皮少年垂目看看抓着自己衣领的小手,心道:“也对,这小孩又凶,脾气又大,动作粗野,除了脸蛋漂亮得要命,确实没有半点地方像女人。”
见兽皮少年只是呆呆看着自己,弯弯急了,手上用力大声道:“小爷是堂堂黑云骑兵,你敢说我是女人,小心我揍你!”
兽皮少年见他急得小脸通红,立刻十分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女的,你只不过有点娘娘腔。”
弯弯顿时气结,小手颤抖着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兽皮少年想了想,又道:“你们是黑云骑?黑云骑真的来救我们了?”
弯弯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呆头呆脑、傻里傻气,但见他态度还算诚恳,便松开了手:“当然,知道山阳被围困,我们连觉都不睡就赶来了。”
兽皮少年闻言感动得很,大声道:“难怪阿母说,你们是了不起的英雄。”
一边说一边解下身上的兽皮,递给弯弯,道:“给你,山里凉,你全身都湿透了会生病的,我叫拓跋宏达,今年十四岁,你呢?”
弯弯把兽皮乱七八糟地裹在身上,老气横秋地答道:“我叫弯弯,今年……呃……不知道几岁,可能和你差不多大。”
拓跋宏达根本不信,站起来和弯弯比了比身高,发现他比自己矮了有半个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个子那么矮,胳膊腿没半点肉,你不可能比我大,以后要叫我声哥哥。”
切,小爷出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追兔子呢!弯弯万分不屑,也不想多费唇舌和他争辩,撇撇嘴,掉头就走,带着拓跋宏达去了山洞,拨去洞口的枯草碎枝,走进洞内,只见楼誉依然昏睡不醒。
弯弯紧张地摸了摸楼誉的额头,见温度没有升高,方才放下心,转头对拓跋宏达道:“你们的营地在哪里,他急需疗伤。”
拓跋宏达倒也干脆,二话不说,扔下黑铁大刀,把楼誉背在背上,看向弯弯道:“你帮我拿刀,我帮你背他,你跟我走。”
楼誉身高腿长,可拓跋宏达背起来却轻若无物,掂了掂道:“他比豹子可轻多啦!”
弯弯瞧得目瞪口呆,摇头认命地去拿拓跋宏达的黑铁大刀,不料一下子竟没拿起来,“砰”的一声,刀又砸落地面,把坚硬的岩石砸出了一个小凹陷。
“娘的,那么重,用这么重的兵器怎么打得动架?”弯弯腹诽着,运足力气再次抱起黑铁大刀,扛在肩上,吃力无比地往前走,却七歪八扭走得好像喝醉了酒。
拓跋宏达转头一看,叹了口气,揶揄道:“怎么连把刀都拿不动,中原来的小孩都那么差劲吗?”
弯弯勃然大怒:“谁说中原小孩差劲,你来和我比……”
话音未落,身上一轻,拓跋宏达接过黑铁大刀,直接放在自己肩膀上,扛着大刀,背着楼誉,却连腰都没弯一下,大步流星地当头走了出去,还不忘回头招呼弯弯:“快走啊!”
“怪胎啊怪胎!”弯弯瞠目结舌,低头瞧瞧自己瘦小的胳膊腿,暗自吐舌:小爷自诩奇葩,真的错了,原来没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这个力大无穷的怪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楼誉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刚刚斜移到床前,在岩壁上打出斜长的光影。
待眼前的漆黑渐渐散成雾状,身周景物慢慢显出轮廓,朦胧中依稀看见一个眉眼明朗的少女坐在草榻边好奇地瞧着自己。
“弯弯……”楼誉神志未醒,竭尽全力,伸手去抓身边的少女,喃喃道,“不要掉下来,不要掉下来。”
少女腾地跳起来,惊喜道:“你醒了!”
楼誉只觉得嗓子又腥又甜,胸口悸痛难忍,头晕目眩,一点力气也没,虚弱道:“水……”
少女急忙倒了碗清水过来,凑到他嘴边,缓缓喂了几口。
楼誉喝了几口水,觉得眩晕好些了,神志渐渐清明,这才看清楚自己躺在一个洞穴里,身下是厚厚的草垫,颇为厚实软和。
眼光迷茫地看向身边的少女,喉咙像被火烧过,一开口声音粗哑难听:“你……是谁?”
楼誉眼神迷茫,看着少女,缓缓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那少女眼大唇厚,皮肤呈小麦色,五官拆开来都说不上好看,放在一起却有种野性的美,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耳上挂着两只白玉耳环,说话摇头时叮叮作响。
少女抚掌笑道:“这里是山阳部落,我叫当当,拓跋当当。你醒过来太好了,我去叫阿爷来。”说完转身就跑。
“等等。”楼誉勉力从草垫上支起身子,叫住少女,着急问道,“我还有个小兄弟,年纪小小的,人又黑又瘦,你见过他没有?”
一醒来就问那个小子!拓跋当当心里有些不高兴。
这两天拓跋宏达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天天追着那个叫弯弯的家伙跑,这也罢了,就连这个即便伤重昏迷也好看得一塌糊涂的男人,醒来第一个也是问那个家伙。
拓跋当当想不通了,那个小黑鬼有什么好,又黑又瘦,人没两斤肉,风一吹就能跑,不要说杀虎猎豹了,指望他去砍捆柴估计都背不回来。自己身为山阳圣女,一向备受族人簇拥喜爱,自负美貌,他竟不多看一眼。
嘟起嘴,赌气道:“就是那个叫弯弯的吧,他死了。”
楼誉眼睛蓦然瞪大:“你说什么?”
拓跋当当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他死了,死了。”
楼誉心里一空,胸口油煎火烧般,一口血滚烫如鲠在喉,忍不住剧烈咳嗽,嘴角一丝血迹蜿蜒流下,漆黑眸子里深而厉的杀气腾腾而生,抓住拓跋当当的手道:“你骗我,我不信。”
他这一抓用力甚猛,拓跋当当只觉得手腕剧痛欲裂,又见他表情狰狞,嘴角流血,惊吓叫道:“好痛,你放开我,阿爷,阿爷,你快来啊,他又吐血了。”
岩洞里阴影晃动,一个长须老者走了进来,见楼誉这般情形也吓了一跳,急行几步,上前点了他几处大穴,又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暗运内力,以掌抚胸,助他顺气,将药丸顺下。
见楼誉气息稍稳,老者转头看向拓跋当当,厉声责备道:“不知轻重,乱开玩笑,弯弯小英雄好端端的,你这么说,怎么对得住人家。”
拓跋当当也知道自己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低头委屈地站到一边,不敢搭话。
老者将楼誉扶着躺下,安慰道:“英雄莫急,弯弯小英雄没事,昨夜你昏迷不醒,他在你的床前守了一宿,任谁劝也不肯走,后来我见你伤势稳定,怕他熬出病来,好生劝说,才把他劝去歇息,这会儿估计正在熟睡,英雄放心。”
听得弯弯没事,楼誉一颗心怦怦乱跳,落回胸腔,又剧烈咳了几声,方才停住。
见这长者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着一身白色棉布袍子,胸前挂着一个荧光流转的翡翠骷髅,尤其夺人眼光。略略思忖,便知道对方身份,没想到自己和弯弯误打误撞,竟真的撞进了山阳部落里。
颔首致意道:“原来是山阳的传印长老,久仰。”
这老者正是山阳部落首长,第一巫师,传印长老拓跋思。见楼誉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心中惊异,这少年虽伤重憔悴,可内秉风雷,气魄浑然,眉眼间有股凛然之意,一身高贵气度藏都藏不住,必不是寻常黑云骑军士。
当下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弯腰行了个礼,道:“正是拓跋思,救我族人之恩,拓跋思感激不尽,不知英雄尊姓大名?”
楼誉还未开口,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他叫楼誉。”
这个声音溪水般清洌甘甜,如久旱逢甘霖,凉丝丝渗润进楼誉心底,还没回头,嘴角已经不自觉地绽开一朵温柔的浅笑。
弯弯顶着一头乱发,满脸黑乎乎的烟灶柴灰,端着一碗野鸡粥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楼誉!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拓跋思脸色一凛,再看眼前的少年,一举一动的气度风华无一不卓越超群,那是贵族门庭里长久规矩下来的优雅严整,别人学都学不来,便知道错不了。
万万料不到,凌南王世子身份贵重,手握重兵,竟然会纡尊降贵,亲自领兵来救援山阳。
一时之间,拓跋思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动,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袍,双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个族中的大礼,正色道:“拓跋思率山阳族人,恭迎世子殿下。”
拓跋当当站在一旁眼见最敬爱尊重的阿爷,肃然严整地对榻上的伤重少年郑重行礼,一时愣住,不知作何反应。
“长老不用多礼,快起,咳咳。”楼誉伸手想扶,却忍不住剧烈咳嗽。
弯弯走进来,将拓跋思扶起,朗声道:“他都说不用多礼了,长老快起来,跪着多累啊!”
“世子,这是我的孙女,拓跋当当。”拓跋思站起来,拉过拓跋当当,道,“当当,这是大梁凌南王世子,还不快见过世子。”
这些年驻守边塞,政清吏明,对边塞部落怀柔有加,加之黑云骑战无不胜,凌南王世子勇冠三军的威名在各个部落流传甚广。
“这么年轻,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凌南王世子。”拓跋当当偷眼看着楼誉,只觉得这个黑衣少年肤色苍白细致,五官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脸上莫名飞起两朵红云,带着少见的羞涩行了个礼,扭捏道:“见过世子。”
她刚刚轻易玩笑说弯弯已死,楼誉对此耿耿于怀,此时眼皮微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即转头看向弯弯,眼神渐渐转柔,眉梢隐藏的几分怒意似雪花消融,招手道:“过来。”
弯弯笑眯眯地走过去。楼誉左右端详,确认他没有受伤,松了口气,奇道:“怎么把自己搞得像根黑炭棍似的?”
弯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道:“刚下了雨,树枝都潮了,生火煮粥,冒的都是黑烟……”
其实是故意抹了一脸灰,阿爹说过,弯弯长得太好看,不能让人轻易看了去。弯弯心里偷笑,得意地想:“如果被你们知道我是女的,小爷我在黑云骑混出名堂,替阿爹报仇的宏伟大计不就泡汤了?我才不干呢!”
把野鸡粥往他手里一放,道:“快吃了,补血养气,阿爹以前最爱吃了,我熬煮了很久呢!”
楼誉眼前浮现出小家伙撅着屁股,满头烟灰地鼓着腮帮子吹灶火,被熏得眼泪汪汪的样子,心情舒畅,接过野鸡粥,大大地喝了一口。
“好喝吗?”弯弯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一张小脸上写满期盼。
楼誉真心替容衍掬了把辛酸的同情泪,心道:“小鬼头做饭一点天分都没有,这野鸡粥熬得焦煳,还忘记放盐,入口又苦又涩,你说好喝不好喝?”
脸上却绽开一个笑容,手指温柔抚过她的头发,声音轻且暖:“很好喝,我这辈子就没喝过那么美味的粥。”
弯弯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就知道自己熬粥的手艺一流,要不然阿爹怎么会吃了那么多年都没腻,就连这个口味挑剔的男人都说好,看来是真的好。
拓跋当当站在一边,见楼誉满眼都是弯弯,却连眼角都没朝自己瞟一下,她一向备受族中男子爱慕,哪里受过这般冷遇,心中又恼又气,恶狠狠地瞪了弯弯一眼,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掉头跑出了岩洞。
“当当!”拓跋思无奈地叫了一声,他眼光老辣,哪里看不出孙女的心思,山阳民风开放粗犷,女追男的事情并不稀奇,自己这个宝贝孙女年方二八,也到了说亲论嫁的年纪,族里族外求亲的勇士络绎不绝,可是她从小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一心要找个真正的英雄。
如今误打误撞遇到了凌南王世子,这样风华俊秀的人物,难怪当当见了一面后,便有事没事地往他养伤的岩洞里跑。
如果两厢情愿,拓跋思当然举双手赞成,虽然一个山阳部落圣女和凌南王世子的身份地位有云泥之别,正妃之位是无论如何难以指望,但就算是入王府做个侧妃,也是当当的福分。
可如今看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孙女的一番心思怕是要付诸东流。
看着孙女跑远的身影,拓跋思暗叹了口气,抱歉道:“当当生于山野,不懂规矩,世子见谅。”
楼誉摇头道:“无妨。”
弯弯在他腰后放了个枕头,扶他靠过去,见他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满心欢喜:“多亏拓跋爷爷妙手回春,给你吃了好些药丸子,还扎了针,今天果然大好起来。”
楼誉点头:“早闻山阳传印长老医术高明,果然名不虚传。”
拓跋思道:“世子和弯弯小将军过誉了,世子这次受伤颇重,多亏弯弯小将军及时以白茅根止血消炎,又想办法退了高烧,加之世子身体底子强壮,方才有惊无险。”
他自知道楼誉身份后,又见楼誉和弯弯态度亲密相互守望,料想弯弯身份也不会低,很可能是某个和凌南王府交好,在黑云骑中历练的世家子弟,便自动改了称呼,把小英雄改成了小将军。
岂料弯弯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嘻嘻笑道:“拓跋爷爷,我不是什么小将军,我是个小马夫。”
拓跋思一愣,大出意外,但毕竟久经世故,立即不动声色地笑道:“你救了我的族人,听祁莲说,小兄弟功夫了得、为人侠义,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我山阳人心中,你就是真正的将军和英雄。”
“真的,我真的像将军?”弯弯被赞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地看向楼誉,得意扬扬。
楼誉见她高兴得小脸发光般夺目生辉,暗笑这小鬼真经不得夸。
咳了两声,道:“弯弯,刚才的野鸡粥很好,再去给我端一碗来。”
弯弯知他要和拓跋思商讨军情,自己不懂也帮不上忙,便乐呵呵应了,蹦蹦跳跳走出去,道:“好,我再熬点,顺便去看看虎儿和祁莲阿母。”
待弯弯走远,楼誉方才看向拓跋思,正色道:“朔军出动了重箭射队,山阳危在旦夕,我也没料到,朔军竟然会不惜重兵围剿山阳。”
拓跋思忧心忡忡:“重箭射队是前几日才到的,之前围山的还是一般州府官兵,我们在山中与之周旋,应付得不算吃力。但重箭射队一到,形势就变了,我们立刻居于下风。对方的重箭实在太厉害,我们的勇士只要被发现行踪,就被铺天盖地的重箭钉死,根本无法靠近。这些天死了太多人,我们才被迫躲进这片猎场里。”
楼誉眼芒一闪:“你刚才说,重箭射队是几天前才到的?”
拓跋思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三天前。”
三天前,正是楼誉带兵从凉州城出发驰援的时间。
楼誉思忖片刻,心中雪亮,冷笑道:“原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拓跋思之前百思不得其解,朔军为何那么重视山阳,山阳虽然居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历年上贡的税赋甚重,但在朔国帝君眼里,实在是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对方搞出那么大阵仗,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今听楼誉一说,茅塞顿开,忧心更重,凌南王世子如今身受重伤,对方又是精兵重箭,若世子在此次战役中战死,大梁皇帝必然震怒,到时候山阳左右不是人,既被大朔视为叛徒,又被大梁迁怒,立于两国之间却不得一国庇护,只怕难逃灭族之祸。
思虑到此,心中闪电似的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投降,把凌南王世子献给大朔,就是奇功一件,说不定朔国帝君龙心大悦,山阳一族从此得以保全。
他城府虽深,但想到如此难以抉择的大事,脸色难免有些沉郁,眼光转动略带阴鸷。
楼誉是什么样的人精,察言观色便知拓跋思在想什么,低低咳嗽了几声,冷冷道:“长老在想,要将本世子送给朔军,以保山阳平安,是也不是?”
他眼光毒辣,一语诛心。
拓跋思悚然而惊,脸色大变,立刻双膝跪下,忐忑道:“拓跋思不敢。”
你敢得很。
楼誉心中暗道,脸上却不动声色,语气中反倒带上了赞赏之意:“示之所欲,方能行其所不愿,长老所想之计,实在大妙,本世子佩服。”
他这一损一赞的,句句犀利,拓跋思只觉得楼誉的眼光透亮,能读心摄魄一般,自己的心思在他眼光下无所遁形,却搞不懂对方到底在想什么,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不敢搭话。
楼誉见胃口吊得差不多了,缓缓道:“山阳虽然是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但归顺于朔国时一直未得册封,族人多年苦于徭役税赋。朔国人并没有当你们是自己人,他们只不过当你们是条任� ��驱使的狗而已。殷溟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此次山阳遭遇围剿,朔国下手毒辣,已抱着灭你族群之心,你难道看不出来?”
拓跋思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朔国帝君善疑冷血,对待叛臣手段尤其狠毒,两年前那场宫变,殷溟登位,以铁血手段肃清朝野,但凡站在他对立面的臣子,哪怕是三朝元老、军中重臣,都被他毫不留情地一一打落尘埃,灭其九族。此举当时震惊天下,从此森然君威,无人敢疑。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过曾经背叛过他的山阳族人吗?而到了那时,没有黑云骑作为依傍,朔军要屠灭山阳,就和踩死一只蚂蚁般轻松。保全山阳,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连谈判的机会都不会有。
楼誉见拓跋思的脸色阴晴不定,强忍住伤口疼痛,深吸口气,继续道:“和朔国相比,我大梁如何待你们,族人有目共睹,此乃人心所向,若长老能与我黑云骑携手杀退朔军,不仅能保住山阳族人,我必向皇上请旨加封,从此山阳人不必再像野人一样,躲于山林,为人小觑。”
拓跋思心中百转千回,权衡利弊,斟酌词句问出了心中最担忧的部分:“目前山阳被困,情势危急,如果再无法脱困,只怕考虑不了今后封赏之事,就要被灭族了。”
楼誉颔首微笑道:“所以,本世子夸长老智谋深虑,既然无法主动出击,不如守株待兔。朔军虽然人多,但不熟地形,此处是山阳的猎场,我们不如玩一场设围打猎。如今朔军主要目标是我,长老不妨透出信息,就说凌南王世子未死,在此养伤,不怕他们不自投罗网。”
说到这里,拓跋思心中惴惴,只觉得眼前这人心思细腻,推断准确,竟似看透人心,所思所想步步稳固,环环相扣,似乎所有情况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多智近妖。
这么样的一个人,如果与他为敌,实在是太恐怖的事情。何况之前山阳人被杀无数,已和朔军结下血海深仇,就算他想投降,族人也未必想。
这么想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斩钉截铁道:“世子所言甚是,山阳此次背水一战,必定倾尽全力,保护世子周全。”
楼誉见他表情,已知道他再无踌躇,暗暗松了口气,点头表示赞许:“长老审时度势,一心为族人考虑,真是难得。”
拓跋思心念既定,反倒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关心起作战方法来,接着问道:“按世子所说,将对方引入我猎场,论地形陷阱,我们确实占优,但对方的重箭实在厉害,不知世子可有好办法?”
楼誉冷冷道:“办法,当然有。”
赵无极蹲在草丛里,紧张地听着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握刀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水,随时准备跃起扑杀。
这两天,赵无极实在被追得很惨,自从那天一枚响箭升天炸开之后,朔军搜山的速度和频率都骤然加快,他们人多,密密麻麻拉网水过指缝般细细过滤,让潜入山里的黑云骑斥候们大感吃不消。
赵无极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追兵撵着屁股跑了,在抽冷子杀了几个落单的追兵后,今天终于被逼入绝境。
眼前几步外就是大批朔军,伏在草丛里的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声。
到底是哪个倒霉鬼露了行踪,老子如果活着出去,非揍他一顿不可。赵无极在心里大骂几天前触动响箭的家伙,一边缓慢移动身体准备搏命。完全没想到,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那个倒霉鬼就是自家世子。
藏身的草丛已经被刀尖拨开,赵无极眼神一凝准备出手,不料脚步却停住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响起,朔军军士们的动作一致,不约而同地停止搜山,互视一眼,潮水般往另一个方向涌去。
不消片刻,原本漫山遍野的朔军好像都倏然消失,风吹草动,天地间只闻窸窸窣窣叶片摇晃的声音。
什么情况?赵无极东张西望地走出来,满脸迷惑,有点消化不良。却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也爬出来一个人,表情迷茫地东张西望。
两人打了个照面,皆一惊,条件反射地提刀蹲下,作势欲扑,却在看清楚对方的脸后松了口气。
赵无极哭笑不得,破口大骂:“邹小三你个混蛋,躲得那么近,看到老子快被搜出来了,也不帮个忙。”
那个叫邹小三的斥候,身材瘦小精干,尴尬地赔笑道:“赵哥息怒,刚才那阵势,我哪里敢跳出来,正准备扔块石头引开他们来着。”
说完四下看了看,摸着鼻子,诧异道:“话说回来,这些朔军都跑哪里去了,难道朔国帝君驾崩了,他们要赶回去奔丧?”
赵无极也觉得奇怪,看向朔军撤退的方向,沉吟片刻,朔国帝君突然驾崩是不可能的,朔军突然撤退,理由只有一个……
眼神骤然凌厉,急道:“快,我们跟上去看看。”话音未落就朝那边急跃而去。
邹小三听得赵无极语气不对,也知道情形有变,急忙跟上。
两人一路远远地追着朔军,沿途留下黑云骑特有的标记,又把几个黑云骑斥候从藏身地引了出来,跟了顿饭工夫,人陆陆续续加入,竟有了支小战队的规模。
“竟然没死。”洪三喜站在那天射落楼誉的悬崖边上,看着瀑布咬牙切齿。
刚刚抓了个山阳人,禁不住严刑逼供,终于说出山阳部落就在树桥对面的山坳处,还不经意说了句,这两天来了个身受重伤的外乡人,正在部落里养伤。
洪三喜一听蹊跷,细细问来,那外乡人的形貌和楼誉一模一样,登时勃然大怒。
暴怒之后是说不尽的提心吊胆,直怨自己好大喜功,没有亲眼看到尸首便贸然向皇上上书请功,若被皇上知道楼誉没死,自己就是欺君之罪,以皇上小罪大罚的性格,怎么死都不知道。
说来说去,只要杀了楼誉,就可以消罪弥过,就算不得封赏,也能保住性命。
洪三喜满腔怒火担心,恨不得立时就杀进山阳部落,取楼誉首级。待要那被俘的山阳人指路,却发现那人熬不住严刑,已经咬舌自尽。
事到如今,相当于他洪三喜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
洪三喜咬牙盯着对面的山林,悍然下令:“将所有军力调回,全力进攻对面山林。”
尖利的呼哨声响起,散布于山林的朔军得令,络绎撤回,往山崖边集结。
手下小心翼翼地提醒,这树桥高悬惊险,不要说州府官军,就是玄箭射队里,也没几个有把握顺利通过。不过树桥,又如何进入对面山林?
洪三喜怒不可遏,提高的声音尖利刺耳,似快要崩断的琴弦:“一群蠢货,难道一定要从这里进去?沿着瀑流而下,到了水浅的地方再渡过去!”
属下战战兢兢道了声诺,传令下去,大批朔军散开,如黑压压的蚁群,沿着瀑布河流往下。
洪三喜站在悬崖边上远眺,看着大队部属化作一个个黑点,在下游水浅的地方渡河,冷哼:“凌南王世子,看你这次还会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说罢,足尖点地,凌空而起,带着几个轻功好的心腹,依次从树桥上飞掠而过,没入对面山林。
朔军轰隆隆地集结,又轰隆隆地消失。待人马散尽,石崖后的山林里冒出十几颗头,眼珠子瞟上瞟下滴溜溜乱转。
“世子在对面山里?”
“那个白面不长毛,说话像公鸡的,是个太监吧,轻功倒还挺好。”
“胡说八道,我看他的轻功连弯弯都比不上,这还叫好?”
“我说朔狗怎么一下子跑得光溜溜的,原来是都跑这儿来逮世子了。”
“他们要抓世子,我们怎么办,不能光看着。”
“要不我们也冲过去,干他娘的。”
“屁话,这树桥凭你的轻功过得去?”
“赵哥,你说话呀,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赵无极是斥候营的校尉,在场军衔最高,此时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他跟随楼誉多年,虽然天资不够,但耳濡目染,时间长了也学了不少用兵之道。
此时看着深渊巨瀑,又看看朔军渡河处的地势,想了片刻,眼睛一亮,道:“那个公鸡老杂毛我们不管,也管不了,让世子对付他去。”
盯着正在渡河的朔军,脸上露出既邪恶又狡黠的笑容:“让你们选这个地方渡河,老子给你们来个水淹七军,覆石之下无完卵。”
说毕,觉得自己这两句成语脱口而出,用得相当顺溜,显得十分有文采,不由得扬扬自得。这么有文化的话都说得出来,那么有谋略的方法都能想得出来,恐怕就连世子都要夸一夸的,下次谁还敢说我老赵是个大老粗没文化,老子就揍他。
赵无极将下属叫过来,附耳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斥候们的眼睛呼啦啦亮了,嘴角都挂上了丝坏笑,各自领命而去。
来不及再往下走,朔军大部队就近选在瀑流下游一处浅滩渡河,说是浅滩,其实并不够浅,浅的地方没过膝盖,深的地方可以及肩,没有足够的缓冲,瀑流到了这里,冲击力依然比较猛。
朔军不愧是正规军,上千人渡河颇有章法,先过去的是部分玄箭射手,过河后立刻摆开箭阵,以防对面山林中敌人趁机突袭。
随后过河的是普通州府官兵,剩下的玄箭射手殿后,以渡河官兵为圆心,呈半圆形摆开箭阵,箭支一律朝外,以防被人偷袭。
只盏茶工夫,第一批玄箭射手已过去,州府官军随即分成小队,开始渡河。
正走到河中间,忽然有军士诧异地嘟囔了一句:“哪里来那么多草,缠手缠脚的。”
一个都尉脸色肃然,抬手正准备呵斥,却发现抬起来的手上,挂着数根又长又细的水草,脸色一变,再看看附近水面,不知何时竟有许多水草悠闲适意地漂在水面上。
这些水草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绿油油长悠悠,既细且韧,顺着湍急的水流快速冲下,到了浅滩处水流速度放慢,水草便润物细无声地缠在了过河朔军身上、脚上,还有……刀上。
这个都尉懊恼地扯开手上的草,准备再走,却发现顺流而下的水草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自己的腿上、身上很快全都被缠满,就好像穿了条朔国姑娘喜爱的绿色连筒裙,步子迈不开,只能用细碎的小步踩着滑溜的石头,“优雅”地在河里举步维艰。
不消一会儿便摔倒了数十人。
有军官觉得不对,正欲提醒,抬头却发现上游又漂下来了许多黑乎乎的异物。
水流湍急,这些黑色漂流物很快就漂到朔军眼前,待看清这些异物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后,朔军官兵瞪圆双眼,倒吸一口冷气,连哭的心都有了。
我的娘呀,这……这……这玩意真是要人命啊!
从上游漂下来的这些东西,竟然是长满尖刺的藤蔓荆棘!
这些藤蔓荆棘粗黑坚硬,长满锋利的尖刺,像一根根狼牙棒,在水流冲击力的带动下,恶狠狠地向朔军撞过来。
朔军官兵被水草缠住手脚,跑不动,躲不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藤蔓上的尖刺扎进自己的身体。
一时间血染河面,叫喊声、痛呼声、喝令声交杂。
“稳住,不要乱。”玄箭射队的领长竭力呵斥,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听他的,朔军你推我撞,都想赶快上岸,远离这些见鬼的荆棘,其中被踩踏推倒的不计其数,乱成一团。
重箭射手毕竟功力深厚,处变不惊,在努力呵斥河中的官军未果后,迅速整顿队形,闪亮的箭镞齐刷刷地对准了上游瀑流处一块凸出的巨石。
巨石上,几个人正表情欢快地把割来的水草荆棘往水里扔。
“我扔,我扔,我扔扔扔,还弄不死你。”邹小三手上已经被荆棘刺破了好几处,却丝毫不在意,屁颠屁颠地扔着,看到下游朔军狼狈的样子,就差没唱首山歌表达自己欢乐的心情。
这几人扔得太过欢乐,太过忘我,一时间忘记隐蔽身形,被眼尖的重箭射手发现。
“他们在那里。”玄箭射队领长悍然下令:“左上方偏右,放箭!”
重箭射手们动作整齐划一,话音刚落,几十支重箭冲天而起,在射程最高点稍作停顿后,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重重下坠,砸向巨石上的人。
“跑啊!”邹小三知道厉害,哪敢硬碰,大吼一声,扔下手里的草,脚底抹油掉头就跑。剩下的几人动作也不慢,涨红了脸运足了气,情急之下,轻功超常发挥,跑得那叫一个义无反顾。
“嗖嗖嗖……”重箭凌空而下,势不可当,竟一支支插进了坚硬的岩石里,黑云骑斥候们刚才站的巨石瞬间成了只大刺猬。
赵无极趴在玄箭射队后面的山崖上,默默地看着对方举弓发射,无数重箭奔邹小三他们而去,嘴角牵起一丝坏笑,等的就是这一刻。
时机稍纵即逝,暴起喝道:“给我砸!”
早就准备好的斥候们,举起磨盘大的石块噼里啪啦地砸向崖下的玄箭射队,还有几个吭哧吭哧地从不远处把一块比牛还大的巨石推过来,合力推下崖去。
重箭射手们刚刚射出一波箭雨,正处于最尴尬的时刻,虽有弓但无箭,眼见大石雨点般滚滚而下,忙不迭地拔箭上弓,但哪里来得及,箭还没拿出箭筒,头上已多了个血洞。
更大的巨石带着烟尘从崖上滚下,如一架巨型战车轰隆隆碾过,将对方的箭阵冲得不成形状。
重箭射手没了箭,就好像拔了牙的野猪,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一时间被砸得丢盔弃甲,抱头乱窜。
赵无极等人砸得兴起,摸到石头就扔,大的扔完了扔小的,小的扔完了扔碎的,再摸,傻眼了,手边空空荡荡,别说石块,连根草都不剩。
见石雨渐缓,玄箭射队领长趁机拔箭引弓,率先站起,瞄准山崖开始反击,更多没被砸死的射手挣扎着站起,加入反击队伍。他们屡次被捉弄,对崖上的人恨之入骨,此时含恨而发,一箭箭射得杀气腾腾。
赵无极等人也不恋战,掉头跑得异常坚定,边跑边碎碎念:“世子啊世子,老赵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被赵无极等乱七八糟一顿胡闹,朔军已是伤兵满营、筋疲力尽,剩下的人勉强渡过河去,纷纷累得瘫在地上,忙着裹伤拔刺。
山林里的大树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些朔军,山阳第一勇士拓跋鸿烈身披虎皮,蹲在枝干上,淡绿色的眸子泛出狼一样的冷光,嘴角牵起一抹狰狞的笑,喃喃道:“欢迎来到山阳猎场。”
洪三喜带人过了树桥,不打磕绊,一路往山坳而来。他和这几个下属都是朔军中轻功最好的,拨枝踩叶,起飞腾跃,行进速度不知道比在下游苦苦渡河的军士快多少倍。
山深幽静,几人不藏行踪地急掠,惊得飞鸟扑扇翅膀,呼啦啦飞起。
洪三喜也顾不上会打草惊蛇,恨不得立刻赶到山阳部落,斩杀楼誉。他有信心得很,一个区区山阳部落,加上一个重伤未愈的凌南王世子,有何足患?自己的兵力和战力远胜对方,灭山阳杀楼誉,只是时间问题。
急行了盏茶工夫,几人已经深入山林,四周都是森森树木,高大茂密,枝叶遮天,连阳光都照不进来,脚下踩着枯枝败叶和腐烂泥土,到处是一股腐烂阴冷的味道。
正赶路时,突然头顶风声起,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根巨大的狼牙棒带着呼呼风声,如钟摆般快速荡了过来,锋利的尖刺能把一头野猪撂翻。
洪三喜等人反应极快,虽然狼牙棒来势汹汹,却不慌乱,足尖轻点,几人如飞鸟般四散,轻松避过。
翩然落地后,洪三喜用指尖拈掉衣袖上的落叶,不屑哼道:“雕虫小技,邪门歪道,山阳人果然粗鄙,凭这样的小手段,就想与我大朔对抗,真是找死。”
话音刚落,突然脚底一软,脚下的泥土赫然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个深坑,黑魆魆的,只能看见用竹子削成的尖锥密密麻麻铺满坑底。
刚刚的狼牙棒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谁也没料到狼牙棒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的障眼法,真正的危险其实在他们脚下。
这一下大出意外,站在上面的几人措手不及,大惊失色,身体急坠,幸亏洪三喜功力深厚,电光火石间,猛然大吼提气,硬生生往上拔起数尺,拽住坑边野草,手中借力,险之又险地跃出陷阱。
还有三人因为站得远,未受波及,另外四个下属就没那么好运了,凄惨地坠入坑底,被锋利的竹尖戳成了牙签串肉,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林子中夜枭桀桀怪叫,三个躲过一劫的下属,正惶恐地四下张望,突然头顶树上落下几个绳套,恰恰套住其中一人的脖子,绳套骤然收缩,那人被拉离地面,猛蹬双脚拼命挣扎,双手紧紧抓着脖子,想把这索命的绳套扯下来,却发现这绳套越扯越紧,绝望呼叫,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终于,“咯咔”一下,令人胆寒的颈骨断裂声传入耳中,那人被吊在高空,眼凸舌吐,头颅重重垂下,不再挣扎,竟被活生生勒断了脖子。
不知何处发出了低沉笑声,呵呵……呵呵……回音在空寂阴森的山林里回荡,让人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洪三喜脸色发白,强制镇定心神,尖声叫道:“是谁,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拓跋宏达扛着黑铁大刀,从树后慢慢绕出来,笑道:“陷阱是用来抓狗熊的,绳套是用来抓野狼的,怎么样,滋味好受吗?”
见戏弄自己的竟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洪三喜暴怒之气喷涌而出,脸色涨成青紫,说话时已带上了尖利破音:“你这个小杂种,竟敢戏弄本总管,本总管要将你千刀万剐。”
“小杂种”三字入耳,拓跋宏达淡绿色的眼眸中怒意似野火燎原般,熊熊而起。
山阳祖先有蛮人血统,因此族人的眼眸都带有淡淡绿色,魅惑妖异,被中原人视为异类。
山阳人最恨的就是被称为杂种,洪三喜本是无心一骂,却恰巧点中了拓跋宏达最忌讳的死穴。
拓跋宏达怒极,二话不说,黑铁大刀以开山劈地之势,直取洪三喜面门。
招式虽然粗朴简单,但他天生神力,加之黑铁大刀本身极重,此招一出,如一阵狂风暴雨乍起,带出的刀意卷起地面枯枝败叶,怒涛拍岸,势不可当地杀将过来,声势惊人。
洪三喜轻蔑地冷哼一声,急急后掠十余米,取弓,搭箭,拉弦,发射,动作行云流水,顺畅至极,一支利箭脱弦呼啸而出,射向拓跋宏达面门。
与此同时,另两个幸存的射手也醒悟过来,速度极快地搭箭上弓,射出两支利箭。
三箭呈品字形,从三个方向,杀意犀利地射向拓跋宏达。
拓跋宏达挥刀格挡,那么重的刀,他抓在手里轻若无物,就好像拿着把轻巧软剑般,挥出无数刀影,黑色刀光密不透风,将三箭一一格落。
正想再去追那老杂毛,突然觉得一阵杀意逼近,颈脖处的寒毛直立,只听一记凄厉破空声,三支利箭呈一字形,接踵而至,速度快若闪电,眨眼间就到面前。
连珠箭!
洪三喜身居朔国鹰庭副总管之位多年,靠的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
此连珠三箭首尾相连,看似一支支前后有序,实际是以妙在毫颠的力量调用,配合指尖极小角度的微移,同时射出的。
三箭齐发,却先后而至,充分展示了他超强的控制力和无与伦比的手上感觉。
拓跋宏达挥刀再格挡,却只来得及格落第一支箭,待想回刀时,第二和第三支箭已近在咫尺,躲无可躲,只得速速后退。
他神力惊人,轻功却很一般,后掠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利箭,眼看这两箭就要射穿他的头颅。
林中突然响起黄莺出谷般的一声清鸣,一个小身影跃出,身法若流星赶月,眨眼就到拓跋宏达身边,手起刀落,如逐电追风般挥刀斩落第二支箭,随即手腕微动,速度极快地刀尖上挑,挑落了第三支箭。
这一瞬间说来话长,实际快若闪电,拓跋宏达只觉得身边人影一动,吧嗒两声,那两支夺命摄魄的利箭就被来人斩落在地。
什么人,竟能斩落我两支箭!洪三喜瞳孔紧缩,刚才速度太快,以他的眼力竟也没看清楚来人是谁,但能在一瞬间斩落他的两支箭,来者必是一个了不得的劲敌。
不假思索,再抽出一箭,瞄准了那个人影。
弯弯斩落两箭,飘然落地。
之前,她在校场也斩落过楼誉的箭,但那次很是有些运气成分。
自从和黄火鹏打过擂台之后,她对刀法反复琢磨,融会贯通,功力更上层楼,刀意似水到渠成,浸入四肢骨骼,将每一个动作化为本能,应敌对阵之时,反应速度何止快了一倍。
但仅仅如此,面对鹰庭第一射手,要斩落连珠快箭,还是远远不够的。
若在平时,相同的情形重演,要如此干净利落地斩落洪三喜的箭,弯弯的成功率会低得可怜。
但今天不同。
弯弯胆气倍增、胸有成竹,出手不仅快,而且既准又狠,底气那么足,是因为今天她的身边,有个射术和洪三喜不遑多让的神射手。
洪三喜的箭刚刚上弓,某人就已经从弓弦拉开的弯度、箭支所指的方向,以及洪三喜的手法,精确地判断出这三支连珠箭的速度和落点。
就好像孩童喜欢玩的投掷游戏,事前已经知道沙包打过来的方向和速度,要躲要接,都能尽在掌握,气定神闲。
洪三喜这才看清,适才斩落他两支箭的人,就是在山崖上和凌南王世子一起被射落瀑布的那个小兵。
“你们果然没死。”他磨牙,缓缓抬起弓,箭尖指向弯弯的心脏,森然道:“凌南王世子在哪里?”
看到刚才那一箭,弯弯就已经明白,面前这个皮肤白嫩如女人的老头子,正是在崖上射了楼誉一箭的人。
想到那一箭差点让楼誉没了性命,她气就不打一处来,看洪三喜就像在看积怨十世的仇人,眼睛里火星迸射,怒道:“拓跋宏达,这个不男不女的老家伙是我的,你把那两个人解决了,然后站在边上,看我怎么揍这个老家伙。”
拓跋宏达天生神力,是山阳第一勇士拓跋鸿烈的亲弟弟,虽然年纪轻,论武力在雪峰山十二部落里也是排得进前十的勇士,在部落里地位甚高。
但他性情桀骜不驯,脾气暴烈如火,像匹脱缰野马,谁的话都不听,一语不合就和人动手。从小到大,打的架简直比吃的饭还多,让拓跋思和拓跋鸿烈非常头痛。
但不知什么原因,自从弯弯来到部落后,拓跋宏达就像中了邪一样,天天追着弯弯跑。
弯弯磨刀,他就送磨刀石;弯弯烧火,他就蹲在一边递柴;
弯弯去给楼誉采药,他背着药篓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弯弯要熬野鸡粥,他就天天跑去打野鸡。
看到弯弯衣服破了,他甚至扛起黑铁大刀,想去猎只老虎回来,给她做虎皮衣……幸好被弯弯及时摁住。
这个转变不啻一夜之间从藏獒变成贵宾犬,实在太过突然兼无厘头,不要说拓跋鸿烈和拓跋思惊掉下巴,看得眼酸,就连弯弯也十分受不了,说了无数次“你好烦,不要跟着我,离我远远点”之类嫌弃的话。
但奇怪的是,拓跋宏达就是特别吃弯弯这一套,弯弯对他越凶,他就越高兴,跟得就越紧,弯弯无奈,只好随他去。
今天的战斗计划里,拓跋宏达本来要随他的亲哥哥去打朔军大部队,但他死活不干,一定要跟弯弯一组,他熟悉山林,对各种陷阱了如指掌,楼誉确实也很需要这样一个人,因此没有反对,让他跟了出来。
刚才弯弯毫不客气地让他闪到一边去,若以拓跋宏达一贯的性子,不要说让,只要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早就被他一刀拍飞。
可这次说话的人是弯弯,拓跋宏达听话得简直像只温顺的绵羊,乖乖地退到一边,拿起黑铁大刀,向另外两个重箭射手扑去,黑铁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打得一点都不亏心。
“不男不女”四个字入了洪三喜耳朵,他的眼光骤然暴戾,额头青筋条条暴出,持弓的手握得死紧,一字一字道:“小东西,你找死。”
“死”字话音未落,手一松,那蓄力已久的一箭呼啸而出,以一个极其刁钻古怪的角度,射向弯弯。
洪三喜动作极快,一箭刚出,迅速又拔出三箭,同时上弓,三箭齐发,呈上中下竖列,分别射向弯弯的头、胸、腹。
这四箭几乎笼罩了弯弯全身所有要害,快如流星,杀意凛冽。那一瞬间,弯弯脑子里闪过无数应对方法,但发现,无论她怎么躲闪拨打,最多只能躲过其中三箭,最后那一箭无论如何躲不了。
眼看弯弯就要被钉死当场,洪三喜嘴角牵起一丝残酷的笑容,却听林中响起一道清越的声音,拨云穿雾般传过来:“左上斜角,翩若惊鸿。”
弯弯想也不想,如言照办,人往左上掠去,出手便是涟漪刀法中的杀招翩若惊鸿。
说来奇怪,那致命四箭明明来势汹汹、躲无可躲,她这身法一使出来,却偏偏能妙在毫颠地避开,人影晃动,刀光乍起,恰到好处地将箭一一斩落。
竟然知道箭的落点?洪三喜无比震惊,眼睛紧眯,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不信邪地又拔三箭,往前疾行数米,近距离急射。
这次距离更近,速度更快。
林中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原地后翻,脉脉芬芳。”
弯弯凌空后翻,腰肢柔软地在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随即使出那招脉脉芬芳。
“荷叶濯清塘,涟漪有芬芳。”此招一出,离光仿若在空中荡起涟漪,浅浅波纹柔光潋滟,那三箭上的杀意好像都被消融了,离光随即一转,摇曳出一个小小的旋涡,将那三箭吸了进去。
随后雨后初霁,风和日丽。
那三支箭被离光绞得粉碎,弯弯如闲庭散步,不带一点烟火气地翩翩落地。
这……这……这不可能!
亲眼看到自己势在必得的几箭全部落空,洪三喜如遭雷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几箭杀伤力有多强,他心里明白,就算是刘大总管在场,也不可能接得如此闲适轻松。
那个暗中指点的人,必然是个箭术高手,因为只有精通箭术的人,才能目光如炬地把每一箭的来势准头算得那么精确。
洪三喜眼光在林中逡巡,发现不远处一棵参天大树粗壮的树枝上,不知何时坐了个身着白衣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山阳族白棉布衣,脸色苍白,嘴唇如纸,带着浓重的病态,脸颊因瘦削更显凌厉。
他只是闲适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杀气不露,却像极了一只刚刚捕猎完毕、口齿沾血的雪豹。
“他是……凌南王世子!”洪三喜瞳孔紧缩,眉皱成川,眼角乍现几条骇人听闻的鱼尾纹。
顿时心中雪亮,刚才那几箭,看起来是他对上了弯弯,刀对上了弓箭,但实际不然,其实这根本就是两个绝顶箭术高手之间的较量和对决。
看着白衣少年病容深重的脸,洪三喜知他伤得不轻,心中略定,狞笑道:“早闻凌南王世子箭术通神,今天,洪三喜就要领教一二。”
说罢反手去抽负在身后的箭筒,不料却摸了个空,心里一惊,赶紧把箭筒卸下来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支箭。
“没箭了哦?”弯弯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指着地上被她斩落的箭支道:“要不要捡两支给你?”
洪三喜抓着箭筒,脸色青白交错,被噎得差点吐血。
计算箭支是箭术高手的基本功,本来像他这种程度的箭术大家,根本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但今天,他先是被陷阱乱了心神,再被弯弯神乎其技的躲箭身法激怒,杀心之外又暗暗有了较量之意,一箭箭射得太快,一心一意只盯着这个小鬼,却忘记了计算箭支数量。
没有箭的弓,就和根烧火棍没什么区别。
洪三喜扔掉手里的弓,深吸口气,暗运内力,手掌青筋暴起,骨节爆竹似的咔咔作响,手指仿佛倏然长了几分,摆了个大力鹰爪的起手式,对弯弯狞笑:“小东西,没了弓箭,本总管一样能将你毙于爪下。”
弯弯耸耸肩,不置可否。
楼誉嘴角冷弯,缓缓从身边拿起一张普通木弓,声音如玄谷寒冰:“是吗?那你要先试试我的箭。”
洪三喜见楼誉病怏怏的样子,大为不屑,弓箭凭的是臂力,没有臂力,射出来的箭就像抽了筋的老虎,不会有什么威胁力。虽然传说中凌南王世子是难得一见的神射手,但伤重无力,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射出以前水准的十分之一就很不错了。
心中大为放心,狞笑道:“早闻凌南王世子神箭惊人,今天本总管就要领教一下。”
语毕,腾空而起,扑向树上的楼誉。
不料,他快,弯弯速度更快,离光荡起一道光幕,倏然跃起,挡在他的面前,根本不让他靠近楼誉半步,两人瞬间又缠斗在一起。
楼誉慢悠悠地拿起弓箭。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木弓,山阳孩子小的时候,都拿这样的木弓作为启蒙。简单的木质弓柄,看起来随时可能折断,弓弦无须多大力气就能拉开,根本无法搭载稍微重一点的箭,只能勉强搭配小且轻的箭矢,射程短,力度弱,在洪三喜这样的射术大家面前,就和孩子的家家酒玩具差不多,简直没有任何杀伤力。
可就是这样的木弓,楼誉重伤之下,拉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手指有些发抖,嘴唇有些发白,颤抖着勉强拉了个满弓,一支铁头木箭颤巍巍地射了出去,以肉眼可见的轨迹,不带一点风声地飞到洪三喜面前。
洪三喜正和弯弯打得难分难解,听风声就知道这一箭来得像八十老人一样缓慢迟钝,并不放在心上,而是全心全意对付弯弯。
这时,弯弯正一招袭向他肋下,洪三喜以攻为守,反手去抓弯弯的天灵盖,预料中弯弯必然会回招自救,没想到她不管不顾,一刀照样坦坦荡荡刺过来,根本不理睬头顶致命的威胁。
洪三喜暗自得意,正想一招抓碎弯弯的头颅,却发现,一支木箭颤巍巍地朝他腋下射来,速度一点都不快,力量一点都不大,准� ��却一点都不差,不偏不倚直奔他的命门。
没错,腋下,正是洪三喜的命门之一,这一箭虽然没有任何力量,可是极其要命。
洪三喜此时的境地非常尴尬,一招已经用老,回手不及,眼见那一箭已快射中自己腋下,而弯弯那一刀也递到了自己肋部,情急之下两相权衡取其轻,只得回手后退,躲过那一箭,却无论如何躲不开弯弯的那一刀。
“扑哧”一声,弯弯的一刀,恰恰戳进他的肋下,划出一道很长很深的血口,血肉翻出,白骨可见。
洪三喜吃痛后退,不可置信地捂住伤口,看向不远处的楼誉,怎么可能那么巧,那一箭明明没有任何力量,不带一点杀气,却恐怖得躲无可躲,这……这一定是个巧合。
不信邪地,咬牙运气,暴起直扑,又被弯弯挡住,楼誉再次慢悠悠拿起箭,丝毫没有烟火气地射出去……
每一次。
弯弯和楼誉好像心有灵犀不点就通,没有一句话,甚至连眼光都没有任何交会,却偏偏默契得如同天成。
这边弯弯不管自己的任何空门,只顾挥刀攻击,怎么狠怎么来,招招都是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不要命的狠招杀招。
那边楼誉一箭接一箭,照旧软弱无力,但准头精确,箭箭对准洪三喜的软肋。
每次都在他奋力抵挡弯弯的杀招时,那阴笃笃的一箭,就带着些羞涩,带着些欲迎还拒,轻飘飘、软绵绵地飞向洪三喜最要命、最空虚的地方,不咸不淡,恰到好处。
一个刀法飘忽鬼魅,一个箭法精准如神,洪三喜被这两人如水无缝般地配合调戏得七窍生烟,手忙脚乱。
他的鹰爪功已练到第八层,下手可以抓碎坚硬岩石,弯弯的细胳膊细腿若落在他手里,瞬间就会被捏成粉末,论功力和杀伤力,比起弯弯,他要高出不止一个等级。
本来很有信心秒杀弯弯,然后取楼誉性命,不料竟被这两人一刀一箭弄得狼狈不堪,不消一会儿,身上已被离光划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就是这个人把楼誉射落悬崖,生死系于一线,弯弯恨极了洪三喜,出手之下不留任何余地,刀刀夺命,又仗着有楼誉的箭作后援,更是打得一往直前,毫无后顾之忧。
洪三喜知道这次遇到了强敌,那边渡河的大部队至今毫无消息,没有动静,更是让他烦躁悬心。
拓跋宏达很快打发了那两个重箭射手,拖了把大刀,乖乖地站在边上观战,此时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见弯弯打得顺畅处,不停地“咿呀,哦呀,好啊……”叫个不停。
直把洪三喜叫得越发急躁,想到这次如果杀不了凌南王世子,回去就是欺君大罪,死路难逃,顿时激起了拼命之心,那么,就杀一个算一个吧!
眼神骤然凌厉,双手一错,全身气息内蕴,整个人似乎胀大了几分,那双手骨骼作响,暴长半寸,暴喝一声,竟不顾弯弯刺向自己肚腹的刀,拼着鱼死网破,使出了鹰爪功的杀招,欲先击杀弯弯于爪下。
楼誉脸色大变,再不管自己伤重不能运气,强行催动内息,以内力加持,射出来的箭不再软弱无力,而是带着犀利的破空声,直直射向洪三喜的右眼。
同时朝在边上观战的拓跋宏达大吼一声:“还看什么,动手!”
拓跋宏达如梦初醒,挥起黑铁大刀,带着虎虎风声,直取洪三喜头颅。
弯弯、楼誉、拓跋宏达,三人几乎同时出手,全部直奔要害,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场景—洪三喜的鹰爪捏住弯弯的脖子,弯弯的刀抵住了他的腹部,洪三喜正待用力收拢手指,楼誉的箭已到他眼皮前,刚想侧头躲箭,发现头颅边一把黑铁大刀呼啸而来……
这一下电光火石,刀捅进了腹部,箭射进了右眼,头被黑铁大刀削落地面,鲜血喷溅,洪三喜的手指只来得及在弯弯的脖子上留下一圈青黑色的指印,就变成了具无头尸体。
弯弯拔出刀,把脖子上僵硬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然后飞起一脚把洪三喜的尸体踹开。
尸体笔直倒下,喷出的鲜血蜿蜒流进枯枝败叶腐土里,引来无数黑色大蚂蚁,密密麻麻地从树根草丛里爬出来,钻进那具尸体里……
弯弯亲眼看到尸体被蚂蚁吞噬,干呕一声,道:“这都是什么东西,吃人肉的?”
拓跋宏达把黑铁大刀在洪三喜的尸身上擦了擦,毫不在意地道:“这些蚂蚁喜欢吃腐肉,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他吃得干干净净,只剩白骨,连眼珠子都不剩。”
弯弯恶心得干呕了一声。
楼誉捂嘴猛烈咳嗽,刚才那一箭动了真气,此时全身如同万针齐扎,经脉割裂般疼痛,一口气息走岔,咳得撕心裂肺。
弯弯焦急地跃上树干,扶住楼誉,又气又恼:“不是说好不动真气的吗,我的速度比他快,在他捏碎我的脖子前,我有把握先杀了他的。”
楼誉掩嘴摇头,心道:“我怎么会让你冒这样的险。”
朝弯弯安慰一笑,努力平息滚滚热油浇心般的沸腾内息,道:“不要紧,咳咳……拓跋宏达,你把洪三喜的首级,送到你哥哥那里去。”
在河滩上短暂休息后,朔军重新集结,依然是以重箭射队作为先锋,向密林深处开进。
山林作战,不适合大军齐进,林中的大树森森耸立,自然而然地把朔军分割成了无数三两人一组的小队。
这些朔军多数来自边境州府,战力普通。重箭射队平时都用在宽阔地带的骑射冲击,并不擅长山林作战,而且是第一次进入这片森林,没有当地人带路,唯一的指引就是那句“山阳部落在山坳里”。
一干人等便盲目朝山坳处进发,这片山林何其大,走着走着便有很多朔军小队迷路,渐渐离大部队越来越远,消失在莽莽丛林中,再无消息。
唯有玄箭射队,依然顽强地保持着相对整齐的队形,重箭上弓,小心翼翼地呈锥形进攻队列前进。
一路无事,山中空寂,飞鸟不惊。
之前被赵无极他们乱七八糟一顿搅和,重箭射手们多多少少身上带了伤,又急行顿饭工夫,渐渐就有了些懈怠和疲惫。
正在这精气神相对疲乏之时,空中突然响起几声尖锐的呼哨,如锐器钻耳、指甲刮缸,难听到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敌袭!”玄箭领长虎躯一震,大声喝令,“准备攻击!”
不愧为朔国鹰庭特训出来的队伍,重箭射手们反应迅速,令下即行,第一排单膝跪地,第二排半蹲,第三排站立,“唰”的一声,箭矢齐齐朝外,摆出了个连续射击的锥形阵。
“呜啊……呜啊……”的怪声迭起,如猿叫又如夜枭,无数身披兽皮、脸画图腾的男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嘴里嗷嗷乱叫,或手拉藤条,或攀越枝干,在树梢缝隙中如猿猴般飞荡、穿梭而来。
“预备,射!”玄箭领长面露不屑,野人一群,以为把脸描成怪兽样,就真的成怪兽了?竟敢撩玄箭射队的锋芒,找死!
重箭射手们应声而动,第一排重箭先发,呼啸而来,兽皮男子们纷纷怪叫着躲在树后,动作快速灵活如鬼魅。
噗噗噗,重箭犀利,插进树干,余势不消,穿树而过,露出尖锐的铁箭头,嗡嗡微颤。
虽然来势汹汹,但杀伤力小得可怜,在森林中,几人合抱的大树成了天然的盾牌,箭矢纷纷被树挡住,无法伤到躲在树后的人。
第一波箭雨刚歇,兽皮男人们怪叫着再度靠近,不料对方射队训练有素,第二排、第三排的射手紧接着放箭,形成了连续不断的攻击,几个兽皮男子刚刚冒头,还来不及攀上附近的枝条,便被凄惨地钉死在树干上。
重箭射队森然冷厉地拔箭、上弓、拉弦、发射,动作整齐划一,沉默而杀意凛冽,只要有人冒头,便冷漠精准地狙击,毫不留情。
兽皮男子们被压制在树后,无法靠近。
山林中突然暴起一声狮虎般的长啸,玄箭射队四周忽然落下十余张大网,呈桶状将射手们团团包围,射出去的箭矢纷纷被网眼兜住。
消耗对方的箭矢。
这是楼誉给拓跋鸿烈定的战略,之前虚张声势的进攻,不露虚实地张扬,都让不熟悉山林作战的玄箭射队心生恐惧,而这么一点点恐惧,就足够让对方判断失误,用他们最为倚重的箭,来为自己壮胆。
箭,总是要射完的。
山阳勇士不顾性命,以身体作为诱饵,用极小的代价,消耗了对方最多的箭矢。
不消片刻,用来捕猎猛兽的巨网上便密密麻麻全是箭,仿若几只巨大的刺猬。山阳勇士们躲在网后,毫发无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从四面八方,迅速朝玄箭射队靠近。
虎啸声再起,那几张巨网倏然被拉起,如同最后一场重头戏要开演,剧院里厚重的幕帘被拉开,躲于幕后的演员们蓄势已久,纷纷跳上台前。
重箭射手们这才发现,那些在树上腾跃的野人们竟然已经离自己那么近了,待要再拔箭,却发现箭壶中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支。
原本密集的箭雨变得稀落可怜,山阳勇士们纷纷从树后冒头,站在粗如儿臂的树枝上。
拓跋鸿烈站在最头里,嘴角挂起一丝残酷的冷笑,杀我那么多族人,今天就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仰天长啸,如同军令,山阳勇士们拿起手中削得尖利的梭镖,向玄箭射队奋力投掷过去。
这些山阳勇士在山林中杀虎猎豹,各个臂力惊人,近距离高空投掷,梭镖如同加大十倍的重箭,从天而降,恶狠狠地砸向玄箭射队。
他们的队列过于整齐,若在平时对阵厮杀中,这样惊而不乱亦攻亦守的战斗阵形自然是强大过硬的,既能保证箭矢源源不断连发,也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射手不受对方骑队冲击。
但是在山林里,恰恰相反。
如同被禁锢在一处的猛虎,虽然凶猛,却无法腾挪转移,众人簇拥在一处,躲无可躲,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梭镖飞来,惊惧还在眼底,怒吼还在嗓中,就被尖利的梭镖穿胸而过,钉死当场。
“分散,躲避。”玄箭领长拔出腰刀,狂叫,尾音尚在树梢缭绕,一只梭镖迎面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和身后的另一个射手,串成了冰糖葫芦。
嗜血的味道,让兽皮男子们无比兴奋,纷纷怪叫着从树上跳下,拔出腰刀杀将过去,动作和平时围猎猛兽一般熟练。
山阳人都是天生的猎手,部落男子的成年仪式就是独自去猎只猛兽回来作为祭品,个个都有伏虎降狮的力量,此时部落勇士倾巢而出,挥刀近身搏杀毫不手软,顿时将那些被打乱阵形的射手杀得手忙脚乱。
拓跋鸿烈站在树上,缓缓收手,俯看场内的战况,脸色古怪,激动、痛快、血脉贲张,又有些不可置信的佩服……这一切,果然和那个年轻男子预料得一点不差。
一天前,在那个养伤的山洞里,楼誉目光凝定,淡淡地道:“射箭和骑马冲击有相似的地方,都需要一个比较合适的距离,太远易疲,太近无力。只要你们能把距离拉近,箭就失去了攻击力。我相信,近身搏杀,山阳勇士必不会输给朔军。”
从对方会以战斗队列行进,到利用对方恐惧山林的心理,再到有计划地消耗他们的箭矢,成功缩短双方的距离,把射手擅长的远距离狙杀改为山阳人擅长的近身搏斗。
所有的契机和力量,都在这个眉目清秀俊逸的男子指掌中,利用得淋漓尽致。
山阳人在山林中与朔军苦苦周旋了十多天,竟不如这个年轻男子轻描淡写的一朝布局谋划。
所谓将者,当如是也。
拓跋鸿烈心里第一次有了个念头,要把那个像野马一样的亲弟弟送进黑云骑,跟着楼誉混一混。
拓跋宏达赶到时,场中正混乱厮杀,重箭射手们虽然死伤惨重,却依然凭借着强悍的意志力,在负隅顽抗。
拓跋宏达冲进战场,找到拓跋鸿烈,叫了声哥,不由分说地把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塞进他怀里,然后二话不说,挥舞黑铁大刀,不讲道理地杀进各个战团。
拓跋鸿烈哭笑不得地接过那团东西,一看,洪三喜眼睛上还插着根箭,血淋淋半只眼恶狠狠地睁着,倒是死得栩栩如生。
知道这个血团就是楼誉所说的大BOSS,心中大喜,立刻抓着首级的头发高高举起,大吼道:“敌将已死,山阳勇士们,为亲人们报仇的时刻到了,杀!”
山林空寂,他音量巨大,震得回音在山谷中层层荡漾,入耳诛心。
重箭射手们先失领长,又见最高长官被残忍枭首,军心顿时涣散,没了抵抗之心,而是在林中乱窜躲藏,试图逃命。
穷寇莫追,拓跋鸿烈并没有耐心和这些溃兵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用楼誉的话来说,就是太费时间和精力。
林中自有各种机关陷阱伺候,至于能逃过机关陷阱还没死的,也不能算命大。
因为在楼誉的计划里,还有后手。
拓跋鸿烈冷笑着从怀中掏出枚黑云骑军用制式的响箭,拉开引线,响箭带着拖音飞起,在空中炸出一朵银色光团……
雪峰山口,刘征已经等得五脏俱焚、未老先衰、欲哭无泪,几天来像个不知疲倦的钟摆,在山口来回逡巡了无数次。
此时乍见天上飞起一道熟悉的银色光芒,虎躯猛震,如同打了鸡血般,一跳三尺,涨红了脸大叫:“世子得手了,兄弟们,上马,掐住各个出口,杀他娘的……”
雪峰山外,并不是月黑风高夜,却是杀人放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