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一场豪雨将山林洗得愈发青翠,天空碧蓝清澈如同上好的蓝宝石。
杜炎医谷里,被雨声掩映的书声又朗朗起来。
“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
“夏三月,此谓番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
(参见《黄帝内经》)
十余个青衣书生于精舍内,手持医书,摇头晃脑地诵读。
这十余人年纪大小不一,年纪最大的已经白须及胸,又有数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年纪最小的却是个垂髫童子,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长得粉雕玉琢,皮肤如羊奶和着面粉捏出来的一般白嫩,眼珠子黑澄澄滴溜溜,极其精灵可爱。
“这里说,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始终也,阴阳调和,万物方始苏。”
小童放下书,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我们师父却总是一个人,没有师娘,阴阳不调,苛疾丛生,唉,我真替师父担心啊。”
其余的师兄弟闻言,心有戚戚焉,都不约而同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其中一人来自北地,浓眉大眼国字脸,正气堂堂邪气不侵,天生大嗓门,说起话来振聋发聩:“谁说咱们师父找不着师娘,我看想做咱们师娘的姑娘多了去,廉州府尹的千金几乎每个月都要来看一次病,高州的小郡主年年都请师父去府里小住,还有寿州大族谢家小姐谢灵,宣州大族唐家的三小姐唐淇淇看到师父就像蜜蜂见了花似的黏着不放,就连当朝魏相爷的孙女对师父也是春心暗藏,小昭儿,你不是也帮魏家小姐送过几次情书吗,还收了那么大一包的蜜饯糖饼,以为师兄不知道?”
国字脸拿手在空中比画出人形那么高的包裹样子,不齿道:“每天吃那么多甜的,小心牙齿烂光,说话漏风,成个瘪嘴老头儿。”
那眉目灵动的小童就是小昭儿了,咂吧着嘴,还在回味那些糖果蜜饯的味道,闻言抿嘴道:“高师兄,这你就不懂了,就是这样才担心啊,你看看,我们师父玉树临风,俊美夺目,又是杏林楚翘,有神医之称,名气已经隐隐胜过了师祖,这样的人中龙凤,自然会有很多美貌小姐心仪,可是师父都不动心,至今孤身一人,不是很奇怪吗?”
一个小眼睛笑起来喜气洋洋的年轻男子皱眉嘟囔道:“难道,咱们师父有隐疾?”
和眉顺目的中年人来自株洲医界,名叫楚荆,听得此言忍不住斥道:“范师弟真是个二百五,师父是什么人?当世不为第二人的神医,什么隐疾他治不了。”
想起自家师父的手段,那小眼睛的范师弟点头附和道:“楚师兄说得是,只是师父这样的人品相貌,为何对女子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冷冰冰的连我看了都受不了,这样下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多个师娘?”
国字脸高师兄深表忧虑:“师父也老大不小了,人家像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
了,他还是每天采药写书治病诊疗,忙成这样,怎么有空生孩子。”
小昭儿眼睛滴溜溜水灵灵一转,神情鬼祟地冲大家招了招手。
众人把头凑成一堆,小昭儿悄声狞笑道:“楚师兄,把你新制的迷药拿出来,高师兄你再加两味春药进去,范师兄你负责把药放到师父茶水里,咱们把他迷倒打包送到床上,春药发作不怕他生不出孩子。”
“好办法。”众人纷纷点头,然后齐齐回头盯着小昭儿,“那你干什么去?”
小昭儿笑得贼兮兮:“我负责把谢家魏家唐家什么什么家的小姐都约来,给师父来一个霸王硬上弓……”
话音未落,只听精舍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楼昭,迷药里加春药,须加何种药引中和方可药性不冲?”
楼昭,也就是小昭儿,下意识答道:“须加一味旋复花。”
答完一愣,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清俊的白袍男子跨槛而入,不疾不徐走到书桌前坐下,拂拂袍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整以暇地问道:“我再问你,若要解迷药和春药的药性,用何种药物最好?”
楼昭瞠目结舌,张着嘴“啊啊啊”了半天,答不出来,只憋得白玉般的小脸苹果似的红,恶狠狠地给师兄们使眼色求救。
可那些师兄们自打见到白袍男子进来,便立刻压抑住洋溢奔放的激情,个个如同鹌鹑状乖乖坐好,还有几个动作快的甚至还拿起了医书挡在脸前,哪里有空救他。
楼昭的脸垮成了小苦瓜,愁眉苦脸道:“师父,这次你又想怎么罚我?”
容晗倒笑了,把书卷起来,敲了他一个爆栗:“连解药都不会配,就想用在师父身上,也不怕把师父毒倒了醒不过来。”
楼昭知他脾气温和,又仗着自己身后有座大靠山,平时在他面前比起其他的师兄更是精灵古怪轻松自在一些。
挨了一记爆栗,也不怎么疼,腆着脸凑上去,撒娇道:“师父,迷药加春药到底该用什么药来解呢?”
容晗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五官精致的小脸,眼前似乎浮现出另一张眉目相似的面孔,略有恍神,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低声叹道:“一分升麻再加两分靡无,便可解这两种药的药性。”
“偏僻,太偏僻。”小楼昭不满嘟囔道,“那么偏僻的两味药,不要说用,找都很难找得到,找不到的药又有什么用。”
“医谷后山就有。”容晗长叹一声,板起脸道,“学艺不精,本应重罚,看在你娘亲的分上,罚你去把药房里九百九十九种草药认清楚,认不完不许出来。”
“师父饶命啊。”楼昭小脸一垮,嘴巴扁扁,泫然欲泣,声音却大得夸张,悲得太假。
容晗笑眯眯看着他:“那么喜欢下迷药,就把我那二十种迷药方子也好生琢磨一下,若能琢磨出心得,我便送你一盒起兮膏,你娘亲小的时候最喜欢用这个药膏来骗人。”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温柔之色。
“师父,你和我娘很熟吧?”楼昭挠着头问道。
每次自己胡闹调皮,只要提到娘亲,师父总会心软网开一面,在师父这里,娘的面子远远比自己那个很牛的爹要大得多。
容晗摸着他的小脑袋,眼底有落寞和怀念,却掩不住熠熠星光,笑道:“嗯,很熟。”
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和煦而温柔:“吃饭啦,今天做了炸子鸡和鸡蛋汤。”
医舍规矩,吃饭天大事,就算正在上课教习,也要停下来,先填饱肚子再说。
这奇怪的规矩源自某人饿死鬼投胎的脾性,被容晗保留了下来。
众师兄弟如蒙大赦,纷纷向容晗行礼告退,哗的一声瞬间消失。
其中小昭儿跑得最为快捷迅速,逍遥步一起,身手轻灵,遥遥领先,直接冲向那块最大的鸡肉,颇有他娘亲当年追兔子的风采。
容晗浅笑摇头,走了出来,看向窗下那个系着围裙的女子,无奈道:“身子那么沉了,不要再做粗活,煮饭的事儿可以让仆妇做。”
方筝挺着个硕大的肚子站在那里,眼角眉梢都是将为人母柔美温软的笑意,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道:“不打紧,我高兴给你们做饭吃,就是这两个小鬼最近在肚子里动得厉害,动作慢多了。”
侯行践站在边上,心疼地抱怨道:“可不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好歹小心些我的宝贝儿子。”
方筝秀眉直竖:“你怎么知道是儿子,女儿就不喜欢了?”
“女儿当然更加宝贝。”侯行践看她的表情,大喜过望,小心翼翼道,“是女儿,真的是女儿?你号过脉了?”
方筝手指一戳他的脑门:“我哪有这本事,要请容大夫号脉才成。”
容晗微笑,习惯成自然地伸手搭住她的手腕,闭目沉吟片刻,展颜道:“两个孩儿都很好,是极难得的龙凤胎。”
侯行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方筝,又看看容晗,怔愣半天,方才回过神来,一蹦三尺高,嘴都笑歪了,傻兮兮地只会拉着方筝的手道:“姑奶奶,我的姑奶奶,你千万小心,以后不许再动力气,粗活重活都让我来做。”
方筝的脸映着灿烂的日光,熠熠生辉。
容晗浅笑,将这个地方留给他们夫妻俩,自己静静离开,脚步一转却是上了山。
山泉淙淙,风过树梢,暖风徐徐吹动衣袂。
他站在一个山冈上,看山下小楼昭和师兄们打闹嬉戏,侯行践喜气洋洋地摸着方筝的肚子,似乎在和他的一双宝贝儿女说话。
嘴角浅弯,展目望向远方,眼光越过层峦叠翠的山脉,清澈泛光的河流,仿佛看到了多年之前那个梅花盛开的小院,岁月的蹉跎和沧桑,只付一笑间。
弯弯,情之所至,并不在乎时间长短,那短暂而美好的四年,对我来说,便是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