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那一晚,是周雅瞳的十九岁生日。
他们照例在孤儿院附近的小吃店里吃了东西,正准备去看晚场的电影,那辆黑色的私家车就这么不期而至地停在了他们的面前,把赵允轩拉上了车……
周雅瞳给苏孝全打过电话,但苏孝全那边很吵,接电话的人喊了两声就把电话挂了。她以为苏孝全会再打回来,但是没有。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她再次看到那辆黑色私家车停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也没有等到苏孝全的电话。
但她并没有责怪过苏孝全,这是真心话。
那些年,她总看着苏孝全、七七和允轩在一起,她知道失去七七对苏孝全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真正能够明白这一点,是当她被苏孝全从火场里拖出来的时候。
她一刻她是真正地明白了,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无能为力的感觉是怎样的,大概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吧。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时刻刻觉得自己的心脏上有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正在一块一块地切着心上的肉,就这么一下又一下,疼得无以复加。
最后她在电视上看到那条仓库爆炸的新闻,那时候苏孝全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像是怕她会站起来砸掉电视机一样。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盯着电视机,后来才发现,眼泪都把床单都打湿了。
她离开医院并没有对苏孝全说,她是特地等着苏孝全离开以后才偷偷跑出来的。天还下着雨,她只穿了医院的病人服,回到家的时候连房门钥匙都没有带,但她记得门口的地毯下有备用钥匙,还是允轩放在那里的。
她只拿了护照和一些钱,她要回家,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收容她的地方,她要回去。
只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两个小时的飞机,三个小时的新干线,却并没有能把她带回家。她面对的只是一个冰冷的门面而已,站在屋子里的女人看着她,眼睛里都是悲伤,他们说,你不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早就已经死了。
那一刻她跪着哭了起来,她说,妈妈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但是没有人救她,门就这样在她面前冰冷地关了起来,像是关掉了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光。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死的,但每次到了最后关头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赵允轩。即使在火场里最后的时候,他也还是对她说:“走,快走!”
他是希望她活下去的,好好地活着,即使并没有他。
那天晚上周雅瞳一个人坐在海边哭了很久,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想,这是新的一天,每天都会是新的一天,每个人都会有新的一天。她会有,那些人也会有,但是允轩不会再有了。
她在便利店里买了一个三明治,没有吃完,剩下的给了路边的流浪汉。
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个看着像是流浪汉一样的老头子,竟然会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山本雄信。
她去了医院,因为高烧不退,住了几天院,签了一份器官捐赠书,等到要出院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的钱不够了,正尴尬的时候有人朝她递过来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现金。
她发现那个人是她在便利店门口遇到的流浪汉,他朝周雅瞳笑了笑说:“还没有好好地感谢你,我叫山本雄信。”
即使不怎么读报,周雅瞳也是知道山本雄信这个人的。他生意做得很大,黑白两道都认识人,在日本很多人说他及得上半个天皇,但没人真的见过他,所以周雅瞳会认错他。
他们在一个小饭馆里吃饭,老板娘上的菜都很家常。山本对她说,在他还没有发家之前经常来这家饭馆吃饭,当时还是老板娘的爸爸妈妈在经营,等他发家以后也来吃过几次,只有这家的老板和老板娘看到他的时候,还保持着当年那样的眼神和神情。他因此很喜欢这家店,就像很喜欢她。
“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山本夹起一块煎蛋咬了一口,“真好吃。”
她看着这个男人,心里想着只要开口,那么这一切都会结束了,但是不甘心,如果就这样结束了的话,也太不甘心了,而且……
“就因为三明治吗?”她看着对面的人,这么简单的东西不会成为他这样慷慨的理由。
山本放下了筷子,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因为我的女儿。”
茉莉那时候只有八岁,听说她刚出生心脏就有严重的缺陷,一出生就经历过许多次心脏手术。因为太小,没有合适的心脏,所以也无法进行心脏移植手术。而大型的心脏手术给身体造成的创伤,也使她在几年之内,即使有合适的心脏,也无法接受手术。
“……到十六岁的时候就可以。”山本低沉着声音说,“那之前,我会守护她,而那之后我希望你来守护她。”
周雅瞳抓着膝盖的手紧了紧,垂下眼睫看着面前的杯子。
她没想到自己填的那张器官捐赠表会为她带来山本雄信这样的力量,更没有想到这一切的希望却指向通往死亡的大门。
“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以我的能力,这个世界上很少有我做不到的事情。”山本诚恳地看着她,“只要你能答应我……”
“我答应你。”她抬起目光看着山本,“等她十六岁的时候,我会把我的心脏给她。”
山本很惊讶,但很快就变得释然:“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得到的是一颗充满仇恨的心脏吧。”周雅瞳捏着杯子慢慢地转了转,“所以在那之前,请帮我把心里的仇恨都发泄出来吧。”
那是她,和魔鬼达成的契约。
没有反悔的机会。
锅里的汤沸腾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周雅瞳拿着滤网小心地撇去上层的白沫,背后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她手一抖刚挑起的白沫又掉进锅里了。
“哎,你能不能不闹啊。”周雅瞳叹了口气,把上层的白沫撇干净了才转身看着郑凯文,“几岁了还这么黏人呢。”
“这不是谈恋爱呢么,谈恋爱每天保持三米距离不太合适吧。”郑凯文笑了笑,手在她腰上紧了紧,往锅里看了一眼说,“煮什么?”
“骨头汤。”周雅瞳说,“看你整天跟没骨头似的,给你补补钙。”
郑凯文笑了起来,扭头看见窗外阳光好得跟铺了一层金子似的,正想说出去转转的时候,电话就响了。郑凯文有点不太情愿地拿起电话,看见是香港的区号时他抬头看了看周雅瞳,周雅瞳也正看着他,他这才接起了电话。
“怎么了?”看见郑凯文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周雅瞳走了上来,“是出了什么事?”
“律政署打电话来,谢景天的案子周三开庭。”郑凯文捏了捏她的手。周雅瞳低着头没说话,她知道能出来这一趟郑凯文估计花了不少心思,但就这么回去了又总有些不甘心。
“我让人订机票。”郑凯文正要转身,周雅瞳却拉住了他。
“待会吧,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吧。”
郑凯文没说话,只是盯着周雅瞳的眼睛看。
她的眼睛是真的很漂亮,这种颜色和人工色不一样,好像随着情绪也会有变化,像宝石。
“你刚才是想说我们出去转转吧?”周雅瞳笑了笑,转身去拿衣服。郑凯文却拉住了她:“不用了,以后吧,今天还是先回去。”
周雅瞳没再勉强,看着郑凯文转身进屋,厨房里只剩下炉子上的骨头汤在咕嘟咕嘟地滚着。
深夜的机场人也不少,他们在贵宾室里等着登机的时候,郑凯文一直闭着眼睛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周雅瞳能感觉出来郑凯文有心事,虽然她不知道这心事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纾解。
天亮之前他们就已经到香港了,车在机场等着,郑凯文上了车只对司机说了句“回公寓”,就靠在了椅背上。周雅瞳看着他,能感觉得出来那种压在他心头的气氛又重了一些,但他却吐不出来。
“你要回苏孝全那里吗?”郑凯文转过脸来看着她,周雅瞳愣了愣,轻轻“嗯”了一声。
司机已经听到了,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不高兴?”周雅瞳终于逮到机会开口,抓着郑凯文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因为我吗?”
“没。”郑凯文微微笑了一下,低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的手指,“只是有点担心。”
周雅瞳刚想说话,却又听见郑凯文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跟你在一起的,我却总觉得我好像要失去你了。”
周雅瞳微微一愣,被郑凯文捏着的手不自觉就放松了。
——我却总觉得好像要失去了你。
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在周雅瞳心上戳了一下,她不知道郑凯文的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这预感最后是不是会变成真的,但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悲伤,自从失去赵允轩以后,她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悲伤。
周雅瞳身子往下滑了滑靠在了郑凯文肩上,手在他肩膀上勾了勾。
“嗯?”郑凯文偏了偏头,脸颊在周雅瞳的头发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周雅瞳的头发很软,带着洗发水的香味,这让他心里一阵踏实,他紧了紧搂着周雅瞳的手。
车子停到苏孝全公寓门口的时候苏孝全已经在等着了,周雅瞳下了车,郑凯文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但是却没有动,站在那里看着她。
“要我请他上去喝杯茶?”苏孝全看了看周雅瞳。周雅瞳笑了笑说“不用”,这才转身进了公寓。
苏孝全关上了门,倒了杯水递过去的时候才说:“周三不开庭。”
“嗯?”周雅瞳接过杯子看了苏孝全一眼,苏孝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出打火机点了支烟叼着,“是律政署给我打电话,我才这么告诉郑凯文的。”
周雅瞳看着杯子没说话,苏孝全叼着烟,等烟灰聚了好长一截掉下来的时候他才说,“他们想跟你签协议……”周雅瞳捏着杯子的手微微一紧,转头看向苏孝全。
苏孝全在烟缸里掐了烟:“他们想放了谢成祖。”
孙亦扬盯着手里的资料出神。
这已经是他不知道多少遍看这份文件了,文件里的内容其实没多少,扫一眼就能全部背下来,但他还是一遍遍地看,感觉无论看多少遍都无法确信上面的内容。
“孙哥。”突然有人拍了拍孙亦扬的肩膀,吓得孙亦扬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把手边的资料往桌边拨了一下。那人也没注意他手上的动作,只是说“律政署的人已经来了”,说着还朝审讯室抬了抬下巴。
孙亦扬看着审讯室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心咚咚地跳。
“知道了。”孙亦扬把手里的文件塞进抽屉里,站起来搓了搓脸才起身朝审讯室走了过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他伸出去推门的手顿了顿,不用看他都能知道那是周雅瞳。周雅瞳的这个反应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还是让他心里狠狠地撞了一下,握着门把手的手也加了力,要不是这门把手是钢的,估计早给他捏碎了。
“为什么?”
桌子上的杯子纸笔落了一地,坐在对面的人也并没有去捡,只是冷冷地看着周雅瞳,周雅瞳的声音因为激动都有点变了,但那声嘶力竭的叫喊却似乎对这些人并没有用。
“周小姐。”检察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把地上的那张协议书又捡了起来放回到桌上,“我这并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告诉我签了这张纸我就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个房间了!”周雅瞳抓起桌上的那份协议,纸张在剧烈震动中发出咔咔的声音,“这算什么?杀了人也就可以这么算了吗,难道一条人命对你们来说就这么不值钱吗……”
“如果你不愿意签的话,面临的很有可能就是终身监禁,甚至……”
“那就判我死刑。”周雅瞳把那张纸拍到了检察官的面前,这时候审讯室的门开了,孙亦扬走了进来,检察官看见他也站了起来。
孙亦扬的脸色不好看,没有等检察官开口就说了句:“你先出去吧,我想跟她单独谈谈。”
那检察官看了一眼周雅瞳,又看了看孙亦扬,拿起桌上的东西走了出去。门关上后,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孙亦扬拖开椅子坐下,手撑在桌子上好一会儿才说了句:“雅瞳……”
“你也想让我就这么算了吗?”周雅瞳没坐下,手扶着桌子看他,“想跟我说,这样也是为了我好,我还这么年轻,犯不着为了这种事去坐牢……”
“雅瞳……”
“查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谢成祖愿意不追究,我就应该谢天谢地了,他儿子的命也可以就这么算了……”
“雅瞳。”孙亦扬抬起了头。
“那么允轩呢?允轩的命也就这么算了吗!”
“雅瞳!”孙亦扬抬高了声音,同时抓住了周雅瞳拍在桌子上的手,“算了吧。”
“为什么?”周雅瞳想要抽回手,却发现孙亦扬抓得很紧,紧得她连骨头都是疼的。
“这件事你管不了,
我也管不了,就算你不愿意就这么算了……也……”孙亦扬说得很艰难,咬着牙像在忍受某种疼痛,“也只能算了。”
“为什么?”周雅瞳甩开了孙亦扬的手。屋子很小,监控也关掉了,周雅瞳的声音像一声巨大的撕裂声,扯断了孙亦扬最后绷紧的神经。
“因为赵允轩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回来了,他死了,死了你懂吗!”孙亦扬猛地站了起来,手在桌子上用力拍下去的手,胳膊都震得发疼,但他还是就那么瞪着周雅瞳,好像要将自己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一样地注射进周雅瞳的身体里。
“你只能妥协……”孙亦扬的声音猛地低了下来,整个人也跌坐回了椅子上,“没别的选择。”
周雅瞳没说话,站在那里看着孙亦扬像看一个怪物。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钟之后,门被推开了,苏孝全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像是律师一样的人。孙亦扬抬头看见是苏孝全,又低下头去,扶着桌子站起来说了句:“你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清楚了再答复我。”
“我不会考虑的。”周雅瞳冷冷地说,“我不怕死。”
孙亦扬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虚脱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还是……脑子还没想明白,突然胳膊被人拽了一把,他整个人一下就从椅子上飞了起来,紧接着就被拽到了走廊上。
“你……”话都没法说清楚,孙亦扬回头想挣脱的时候才发现是苏孝全,就任由他把自己拽到了消防通道的楼梯口,才把话说完了,“干什么?”
“为什么?”苏孝全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拿周雅瞳的第一个问题质问他,像是不逼出答案就不肯罢休似的。
“检控已经说,这件事不适合查下去,现在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结果,我们好不容易说服了谢成祖,雅瞳她犯不着……”
“到底为什么?”苏孝全完全不相信他说的话,只盯着他继续逼问。
“我说了,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孙亦扬很烦躁,推开苏孝全想走,却被苏孝全一脚顶住了消防通道的门,他转过身刚要开口,苏孝全已经说,“你说过除了谢成祖还有其他三个人,但其实我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止四个人……”
孙亦扬整个人都震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起目光来看着苏孝全。
苏孝全脸上没表情,看不出他到底是在诳他还是说真的,但他说的真的好像是那么回事。
“你……”
“剩下人雅瞳查不到,是因为他们不是商人,”苏孝全放下了一直顶着门的那条腿,靠着门看他,“他们都是警察。”
孙亦扬猛地抬起目光,苏孝全眼睛里冷得冰碴子一样,但他终于可以确定苏孝全不是在诳他了。
“律政署不想查,是因为上层的命令,而你不想查,”苏孝全眯了眯眼睛,“是因为孙浩。”
“你没有证据。”孙亦扬厌恶地拧着眉头,顺势推了苏孝全一把,没料到胳膊却被苏孝全拽着,整个人被甩到了墙上,不等他还手苏孝全已经压了过来,“我不需要证据,之前那三个人死的时候也没有证据,再死几个人也一样不需要证据……”
“苏孝全……”孙亦扬感觉自己的肺都快给压出来了,“你……别乱来!”
苏孝全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孙亦扬猛地喘了几口气,咳了两声才缓过来。
“你说得对,查下去对谁都没好处,这件事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因为说出来,不只是你,可能还有更多的人都会受牵连……”
“你知道就……”
“但有件事你不要忘了。”苏孝全抬手拍了拍大衣上的墙灰,“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要什么好处,雅瞳也一样。”
“你……”孙亦扬语塞了,他想问他们想怎么样,但他们想怎么样其实自己也早就知道了,只是他做不到他们想要的,而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这就是个僵局。
“苏孝全。”
“雅瞳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即使我劝也没有用,而且……”苏孝全扭头隔着门上的玻璃朝走廊里看了一眼,“我也不想劝她。”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死了,你就是帮她了?”
苏孝全扫了孙亦扬一眼,眼神还是没有什么温度:“你觉得签了协议放她出去,谢成祖真的也会就这么算了吗?”
孙亦扬愣了愣,苏孝全没再看他,拉开门就要走。
“就当我求你。”孙亦扬突然说,伸手抵住了门,“那是我爸,我……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
“他的命值钱,赵允轩的命就不值钱。”苏孝全皱了皱眉头,他想起那天周雅瞳对谢景天说的——“我也曾经这样哀求过你”,他猛地拉开了门,震得孙亦扬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
“苏孝全。”孙亦扬追过来,但走廊上正好有人经过,他没说下去。
“我不知道原来在警察这里人命还是分贵贱的!那不知道我的命值多少钱?”苏孝全回头看了看孙亦扬,没等他再开口,就转身朝审讯室走了回去。
周雅瞳一路都没有说话,到家的时候外面下起雨来,苏孝全打开灯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回头的时候周雅瞳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吃点什么?”他走过去打开冰箱,却发现冰箱里除了几瓶矿泉水和啤酒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关上了冰箱,说了句“我出去买”就要往门口走。
“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没有公理。”周雅瞳的头发上还有点雨水,正顺着额前一缕头发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有。”苏孝全看着她,“只是有些人不知道。”
“我以前觉得我杀人可能是不对,但我现在才知道,有些事除了杀人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周雅瞳抬起头朝窗外看了看,虽然还没到傍晚,但天已经暗得猜不准时间了,她朝窗户边走了过去,身子微微靠着窗台,“但是没想到,即使都这么做了……却还是没有办法。”
苏孝全低了低头,他们进来的时候没换鞋,门口有一串鲜明的鞋印子。
“我去买点吃的,一会儿就回来。”苏孝全说着拉开了门,出去之后有点不放心,从外面把门反锁了才离开。
周雅瞳靠着窗户没有动,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八年的时间她觉得已经足够长,足够把自己炼成钢铁之躯,却不曾想到这么轻轻一击,就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还是太天真了。
山本雄信曾经对她说过:你以为你见过的就是这个世界最黑的黑暗了吗?不,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我们谁都没有见过,这就是为什么我都还能活着。
周雅瞳闭了闭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像是落在屋檐上的雨滴。
那一夜她就一直靠着窗台看外面的雨,而那场雨也像是很配合似的一直都没有停,滴滴答答的雨声像是密电码,在同她说一个故事,一个她从未想过要听,但确实已经听到了的故事。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她看到阳光穿透云层照了下来。
那一瞬间,她却闭上了眼睛,所有的光都被隔绝在外了。
山本雄信刚从茉莉的房间里出来,昨天晚上因为发病茉莉整晚都没有睡好,天亮的时候才注射了镇静剂安静了下来。他正打算去花厅休息一会儿,就见到管家拿了电话走过来。
“喂。”看到号码的时候山本雄信有点意外,周雅瞳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大概是第三次。
“山本先生。”周雅瞳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似的,“您说过,只要有需要,您随时都愿意帮助我的,是吗?”
“是的。”山本握着电话往花厅里走,花厅里已经点了薰香,房间里是舒服的茉莉花香,“但机会只有一次。”
“那么我现在需要您的帮助,”周雅瞳望着窗外厚厚的云层,“这一次,请您不遗余力地帮助我。”
孙浩开完会已经十点多了,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周围已经空无一人,现在这个时间除了有要案在身的部门,估计也没有谁会愿意留下来加班了。
孙浩看了一眼桌上的日程表,正打算抽支烟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司机站在门外非常谦恭地说道:“长官,您现在需要用车吗?”
孙浩看了一眼桌上的电子钟,把烟收回到烟盒里说了句:“走吧。”
警察厅用车一直都有严格的规定,司机跟了他十几年,从他还是个小干部开始就一直为他开车,所以孙浩能安寝的地方除了家里就是这辆车了。
车子开出不久却突然停了下来,孙浩没有睁开眼睛,他开了一天的会,各种杂务纠结得他血管都要绕起来了,这时候只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然而车子停了快半分钟都没有动,司机也没有下车,孙浩忍不住睁开眼睛问了句:“怎么了?”
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动,只是抬头朝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出什么事了?”孙浩皱了皱眉头,路面看起来非常畅通,这个时间路面几乎没什么车了。
“怎么了……”孙浩坐直了身子。忽然就听见司机说了句:“长官,对不起了。”司机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就看到前方有几辆车正飞快地逆向行驶而来,在孙浩还没能做出反应的时候,已经有人下来一把拉开了他的车门。
孙浩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人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上,随即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在孙浩担任要职的这些年里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危险,然而最危险的时候也总是能化险为夷。他的老母亲曾经对他说过,做人要存善心,不要亏待下属,他也一直铭记在心,当然,除了……那件事。
孙浩在剧烈的头疼中恢复了知觉,甩了一下脑袋之后他意识到疼痛是从颈后传来的。
对,那个人在他颈后来了一记手刀,随即他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手力,孙浩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是被绑架了,而脸上的蒙眼布也让他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你们是什么人?”恢复清醒的孙浩立刻端出了十来年习以为常的威严,对着虚无的空气喊道,“你们想干什么?袭警是重罪,更何况你们……”
“更何况还绑架了你。”是女人的声音,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冷。
孙浩愣了愣,他没想到对自己下手的会是个女人,他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自己的对手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而在整个香港唯一能对他动用这种势力的杨世芳,显然没有这样的动机。
“你是……谁?”孙浩正要开口问的时候,脸上的蒙眼布被摘掉了。
室内的光线还是很充足的,孙浩意外地发现这里是一间酒店的房间,而他被绑定了手脚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怪不得还挺舒服的。
他面前站着好几个人,除了人高马大的男人之外,只有一个穿着短外套的清瘦女子,非常漂亮,而且……眼瞳是紫色的。
孙浩微微愣了愣,那女人已经向他微微笑了笑:“我是周雅瞳。”
周雅瞳这个名字在孙浩的脑海里迅速炸开了花,但他没有能来得及思考,就有人过来解了他手上的绑缚。身体的僵硬还没能恢复过来,孙浩揉了揉手腕,皱着眉头瞪了周雅瞳一眼:“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周雅瞳看着他,很意外地没有露出着急或者凶狠的神色,眼睛里甚至有微微的笑意,“长官你不用担心,我既不会逼问你的同党是谁,也不会要求你做出任何玷辱你职务的事。”
“什么同党?”孙浩扭开脸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这么说吧。”周雅瞳走了过去,手在沙发椅上撑了一下,俯下身子看着孙浩,“我不会问你是谁指使你放了谢成祖,也不会问你当年害死允轩的,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些同党……”
孙浩捏着手腕的手紧了紧,执拗地盯着窗帘紧闭的窗户。
“因为这些答案,我早就知道了。”周雅瞳松开手站直了身子。
孙浩猛地一惊,仰起脸来看着周雅瞳:“你……”
“我本来只是想简简单单地把这件事做完,赵允轩是什么人你比孙亦扬都要清楚,但你们做了什么,孙亦扬恐怕不清楚吧。”周雅瞳笑了笑,扬起的嘴角有非常漂亮的弧线,“那么就让我来替你告诉他好了。”
“你想干什么?”孙浩想站起来,但还没等他把膝盖站直就被身后的人按回到了椅子上。他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继续绑着他了,因为在这窄小的空间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你不要动亦扬。”孙浩坐在椅子上颓然叹了口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的你已经给不了我了。”周雅瞳敛起嘴角的笑容,孙浩还要再说什么,周雅瞳突然抬手将杯子里的水泼到了孙浩的脸上,“孙长官,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连一个小小的案子都翻不过来的人,现在来说什么都给我?你以为我会信?!我不是十九岁了。”
“求求你……”孙浩看着正要转身离开的周雅瞳,突然朝着前方跪了下来,“不要动我
儿子,亦扬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跟这件事没关系……”
周雅瞳回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孙浩,那样子让她想起了着火的仓库。
“你知道吗?”周雅瞳的目光有些涣散,“那天在仓库里的时候谢景天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不要挣扎,你再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只会适得其反。”
孙浩浑身颤抖地看着周雅瞳,似乎害怕她接下来会吐出一把刀子似的,目光都在微微颤抖。
“现在我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还给你们了,”周雅瞳收回涣散的目光,望着跪在地上的孙浩,“孙长官,等看着你儿子替你收拾烂摊子吧。”
周雅瞳走出房间的时候,山本雄信正坐在套间的大客厅里喝茶。
看到周雅瞳走出来,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在矮桌对面的垫子上坐下,周雅瞳走了过去,扶着榻榻米慢慢地坐了下来。
“第一次是这样的,渐渐你就会习惯了。”山本雄信往杯子里添满了茶,“做坏人其实不怎么难。”
周雅瞳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您什么时候回去?”
“待会就走了。想在茉莉睡醒之前回去,免得她醒过来看不见我会乱想。”山本雄信慢慢地喝着茶,“你知道,她不太喜欢我做这些事。”
周雅瞳安静地看着山本雄信,每当提起茉莉的时候这个凶狠残忍的男人脸上却都会露出意外的温柔。
“您真是一个好父亲。”周雅瞳放下杯子说。
山本望着窗外,天有点蒙蒙亮了,他扶着膝盖坐了一会儿之后就站了起来:“我回去了,你不用送我了。”
但周雅瞳还是站了起来,跟着山本雄信一直走到了门口。山本雄信接过手下人递来的外套穿好,回头看了看周雅瞳:“你打算关他到什么时候?”
“没想好,可能就到……事情结束吧。”
山本雄信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抬头看向周雅瞳:“我以为你会需要我做得更明确一些。”
“不,谢谢您了。”周雅瞳感激地笑了笑,“但这件事我还是希望亲自来做,这是我能为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很高兴你有这么坚强勇敢的内心。”山本雄信诚恳地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在那些检察官要挟你的时候选择放弃。”
“以前或许会,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了。这个世界上就是那么一些人,你越是想要镇压他就越是会反抗,我以前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人。”
山本雄信点了点头:“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如果棋局要输了而你并不想输,不是作弊也不是重新开一盘,而是要抓住对手的弱点,绝地重生。”周雅瞳脸上的表情突然都散去了,换作一副戴着面具似的冷酷表情,“他们想让我满盘皆输,那么,我也一定会礼尚往来的。”
山本雄信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略微一点头之后他的属下拉开了门。
“这个酒店是我父亲早年在香港的产业,所以你可以放心使用。”山本雄信走到门口换了木屐,“只是,怎么说都是个高官不见了,总还是会有些骚动。”
“谢谢您,这些对我已经足够了。”
“那很好。”山本雄信站到了门口,看着玄关处的周雅瞳,“只是,还请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不会的。”周雅瞳的声音清脆而决绝,“我不会忘记的。”
郑凯文刚进酒吧就看到了坐在吧台前的苏孝全,不过苏孝全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直到他走到他身边坐下,苏孝全才看了看他。
“这么不警觉,这可不像你。”郑凯文抬手招呼酒保倒了杯酒。
苏孝全盯着杯子里的酒出了一会儿神,方说:“我们好像不是这种可以坐着喝酒聊天的关系。”
“我也没打算跟你聊天,”郑凯文喝了一口酒,“我就想问问你,见过周雅瞳吗?”
周雅瞳不见了,没有去孤儿院也没有继续逗留在苏孝全那里,郑凯文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苏孝全正满世界在找人。
苏孝全仍然盯着酒杯笑了一下,才说:“你知道的真多。”
“因为没� ��安全感,所以总希望自己知道的多一点。”郑凯文一口口喝着酒,苏孝全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确实不是能坐着喝酒聊天的关系,但郑凯文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比他能主动坐到他身边更让苏孝全吃惊。
“你没安全感?”
“很奇怪?”
“不是说钱能增加安全感?你用金子都可以造个碉堡了,还会没有安全感?”
郑凯文眯了眯眼睛看着他:“你是真傻?”
苏孝全笑了笑,把空杯子推给酒保,酒杯很快又倒满了,他喝了一口才说:“你为什么会喜欢她?”
郑凯文摇了摇头。
他也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最初对周雅瞳的感觉并不是喜欢,而是舍不得。为什么会舍不得呢?
郑凯文仰头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他想起凯悦,那是他唯一的妹妹,最小的妹妹,他失去她的时候,她才二十刚出头的年纪。他那时候对于“失去”并没有太大的概念,或者说因为没有真正地失去过,所以并不知道真的失去的时候会有多痛。
直到他失去凯悦,失去寰宇,甚至失去梁洛心,才知道痛彻心扉是什么感觉。
他现在太清楚那种感觉了,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周雅瞳的时候,竟然感到无比地恐惧。一个还不能算得上很熟甚至了解的女人,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失去她?
应该……是喜欢吧。
郑凯文低了低头,杯子里重新倒满琥珀色的饮品,他晃了一下杯子,球形的冰在杯子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你取代不了赵允轩,”苏孝全看了看他,“没人能取代赵允轩。”
“我知道。”郑凯文轻轻地晃着杯子,“她不会放弃赵允轩,我不会放弃她。”
苏孝全没说话,他跟郑凯文的关系没那么近,甚至说不上友好,但他们现在在这里谈论同一个人,甚至说对于这个人他们有相同的想法。
不想失去她。
不想放弃。
苏孝全心里的感觉有点复杂,说不上来。
“我找不到她。”苏孝全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拿出一张大钞放到了桌上。
“为什么?”郑凯文转身看着要离开的苏孝全。
“不为什么,周雅瞳想消失的时候,没有人能找到她。”就像八年前,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凯文没有再说话,盯着杯子里的冰沉默着。而在这漫长的沉默中,苏孝全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他刚想开口,郑凯文却已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好像要失去她……”
这种像抓着一把流沙的感觉让人很无力。
苏孝全没再说话了,酒吧门口有一串珠帘,他本来伸手去拨的,这时候手卡在珠帘的缝隙里却一直没有动。
“知道梁洛心死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苏孝全突然说,“是无能为力,非常无力,就像……”
郑凯文愣了愣,猛地扭头看过去,但是苏孝全已经不在门口了,珠帘轻轻地晃着,昭示着说话的人离开得很急,急得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说过那句话。
他说:“就像现在的你。”
郑凯文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
这个时间到家其实不算晚,但是今天早上他就感觉有点头疼,不知道是不是要感冒,开会的时候好几次走神,甚至连中午约了姚总吃午饭都差点忘了。
下车的时候他觉得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阿昆看他站不稳上去扶了一把,还问:“要不要让医生来看看?”
“最多是感冒,不用兴师动众的。”郑凯文推了阿昆的好意,进了电梯才长舒了一口气。
应该是……害怕吧。
害怕周雅瞳不会再出现了,害怕这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而自己在能够伸手够得着她的时候,却没有抓住她。
他没想过取代任何人,可是他在时隔那么多后年才又爱上了一个女人,他不想放弃,也不愿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虽然她心里最深的地方埋着另一个人,虽然她始终都还是记得赵允轩,永远都不会忘记,甚至永远都会把他排在自己前面。
但他不在乎。
他不想失去她,只是不想失去而已。
房卡放在门锁上“嘀”的一声,郑凯文推开门,却突然发现屋里的灯是亮的。虽然自动感应灯会亮,但那也仅限于地灯,但这时候亮着的却不只是地灯,客厅里,卧室里,甚至厨房里都亮着。
“回来了?”周雅瞳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冒热气的汤锅,她把汤锅在桌垫上放下,一边摘手套一边说,“今天回来得好早,我都做好你不回来的打算了。”
郑凯文愣在那里,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但他很快就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我还在想你要是不回来了,我就留个字条给你,贴在冰箱上。对了,说起来你这里连个冰箱贴都没有……”周雅瞳正打开电饭煲盛饭,郑凯文却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要把下巴搁到她肩膀上有点难,周雅瞳要矮他一个头,他只能脸贴着她的头发看锅里亮晶晶的饭粒。
“你去了哪儿?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哪儿也没去,只是怕你在忙,就没有找你。”周雅瞳盖上电饭锅盖,转身看着他。郑凯文松开手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现在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事了。”
周雅瞳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溶洞里的晶石。
“你能不能……”郑凯文捏着周雅瞳的手,仔细地看着,像是要数清楚她手指上的指纹一样,那些话在心里演练过上千数万遍,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嘴边却如卡在生锈螺纹里的螺丝,怎么都说不出来。
“你能不能……”郑凯文抬起了目光,望着周雅瞳的眼睛,“不要再离开我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也感觉到自己失控地捏了一下周雅瞳的手指,应该是很疼的,但是周雅瞳却没有动,甚至都没有闪避一下,也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郑凯文。
“能不能别离开我了。”郑凯文像是怕她没有听到,又一次说道,“雅瞳,能不能……”
“我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值得你期待的。”
“我并不期待什么,我只是希望你留在我身边。”郑凯文紧了紧捏着周雅瞳的手,“留下来就好。”
周雅瞳安静地看着郑凯文,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近距离地站在她的面前说着“请留在我身边”,那声音低沉而动听,听起来那么真实,真实得让她有些感动。
“好。”周雅瞳终于点了点头。
“真的?”那一刻郑凯文反倒有些恍惚了,手指一动不动地捏着周雅瞳的手。
“真的。”周雅瞳笃信地点了点头,“我不是说过,我会好好地活着,一直到你舍得我离开的时候,而在那之前我答应你,我会留在你身边。”
郑凯文觉得新鲜的空气在那一刹那汹涌澎湃地冲进了肺里,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了周雅瞳:“谢谢,谢谢你。”
晚上又下了场雨,半夜里听到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周雅瞳看着窗户外的天,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她想着很多年之后她会不会也在这样一个雨夜失眠?但是或许,根本没有很多年之后了。
她忽然想起山本雄信在电话里问她的话:“你会后悔吗?”
周雅瞳没说话,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得到的会是一颗充满悔恨的心。”山本说。
“只有做错事的人才会充满悔恨,”周雅瞳的声音很冷静,“而对我来说,错的是这个世界。”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郑凯文搂着自己的那只手上轻轻地握了握,这温暖让她不安,她应该是冰冷的,没有知觉的,但现在也会觉得痛了,也会觉得暖了。
窗外亮起一道闪电,她紧了紧抓着毯子的手。
她有些害怕。
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清晨阳光照进来的时候郑凯文先醒了,周雅瞳还睡得很熟,头发散在枕头上像丝绸一样。
他伸手拨了拨,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才下了床。
卧室里早就一片阳光了,郑凯文关了卧室门打开电视,拿过手机翻上面的行程安排,刚翻到中午的时候突然听见新闻里播音员的声音,他抬起了头。
“今晨在港澳码头发现一辆事故车,据查该车属警务处所有,但车内并没有发现人员,车辆损坏严重……”郑凯文盯着电视里那辆从海里捞出来撞得几乎变了形的车好一会儿都没有动,“……警务处长孙浩现下落不明,警方现在并没有进一步消息提供。”
郑凯文关掉了电视,放下手机走到窗户边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今天外头的阳光好得有些刺眼了。
快冬天了,阳光却这么喧闹。
好像……在庆祝什么一样。
但是,庆祝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