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瞳刚认识赵允轩的时候,他是个十足的不良少年。
他逃课、打架,跟老师对着干,甚至敲诈同学和老师动手,那时候周雅瞳还跟他不是很熟,只是每天经过走廊的时候都会看到他站在办公室里,被那个说一口关东方言的班主任训斥。而赵允轩那时候却总是东张西望的,看到站在门口的周雅瞳,还会仰起脸来对她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总是喜欢上下学跟着她的男生要做什么,所以总是小心翼翼,防着敌人一样防着他。直到后来……他们每天一起上下课。
“我又不是罪犯体质,怎么会喜欢打架?”赵允轩站在秋千上晃着,“再说跟那些人打架也没什么乐趣,都太弱了,几下就会跪地求饶了。”他从秋千上蹦下来看着周雅瞳倒走了两步:“老师也一样,欺软怕硬喜欢偏心好学生,成绩不好的话就会认定你是坏学生。”
“你那么聪明,为什么成绩会不好?”周雅瞳拉着秋千绳,赵允轩走到旁边帮她轻轻晃着秋千,一脸认真地思考着说,“我不喜欢学习,觉得没意思。”
“那你喜欢什么?”周雅瞳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呀。”赵允轩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日光下闪着光芒,像是漂亮的贝母。
周雅瞳低着头,仿佛被阳光灼伤了眼睛,不敢再抬起头来。
其实仔细要说,她和赵允轩之间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故事,就这么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教室里走廊间天台上,三十分六十分九十分地堆砌起来,直到后来。
赵允轩第一次考年级第一的时候,全年级的同学都用诧异的目光看他,连老师都怀疑他作弊抓着他另外考了一次。
周雅瞳在校门口等着他第二次考完,赵允轩几乎是一路奔出来了,拉着她的手继续跑着说:“走,吃团子去。”
他们走了很长的路去个老铺子吃团子,雪白的团子上浇着红豆,一口咬上去,甜得发酥。但赵允轩的零花钱除去车费只够买一串,他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连手指都不敢碰到她,声音里还带点羞涩:“下次,下次请你吃两串。”
“一、二、三……”周雅瞳低头数了数,签子上一共六个团子,她笑了笑,把团子递过去,在赵允轩面前晃了晃,“一人三个,你先咬。”
回去的时候,赵允轩趴在电车的座椅上看着外头的风景说:“如果我……再考第一的话,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到时候,我请你……吃两串。”
她看着光影从他脸上扫过,一层又一层,变换着描绘出不同的轮廓,每一种都在她心上刻下一个印记。
“我请你。”她突然说,“下次,我请你。”
周雅瞳看着窗外的夕阳,也是一样的余晖,一样的太阳,但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了。
你爱上一个人,并不会觉得世界有什么不同。
但当你失去他的时候,整个世界就会变得黯然失色。
“周小姐。”搬运公司的人在门口敲了敲门,周雅瞳才回过神来看向门口,司机指着门口操场上三辆大卡车说,“东西都搬差不多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漏掉的吗?”
“辛苦你们了。”周雅瞳站起身走到操场上,看到三辆卡车都塞得满满的。
其实真没什么东西,但真要扔什么的时候又觉得都是有用的东西。有些桌椅都还好好的,扔掉以后再买又是一笔费用,几个老师合计着教会学校后面有个仓库,可以先把东西放那个仓库里。教会的人也同意把仓库租给他们,租金少得跟没有似的,周雅瞳知道那是卖了郑凯文的面子。
说到郑凯文,周雅瞳忽然想起来,自那天看完夜景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她一直在张罗孤儿院的事,中途有个孩子被领养了,又有个孩子爬树摔断了腿,老师们忙这个了,搬家的事就只有靠她来弄,直到这会儿才忽然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见过郑凯文了。
但她总觉得还会见面的,因为……她还想见他。
又或者说,她还需要见他。
东西装完车出院门的时候,周雅瞳跟到了门口,司机从车窗里回头看着她问:“周小姐不一起过去吗?”
“不了。”周雅瞳挥了挥手,看着卡车开出院门,目光往旁边一扫,顿时愣了愣。
郑凯文的车停在那里,他像是刚下车,正伸手把车门关上,看到她的时候也笑了笑。山路上没路灯,只有孤儿院门口一个破旧的路灯幽幽地亮着,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和清冷。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郑凯文的时候,这种清冷和伤感突然变成了浓浓的暖意。
“都搬完了?”郑凯文看了一眼扬尘而去的卡车,周雅瞳“嗯”了一声,微微抬头看着郑凯文。
他好像瘦了,也可能之前就是这样,但在周雅瞳心里一直觉得郑凯文挺高的,所以不应该这么瘦。但这时候看着,又确实好像比印象中瘦了一些。
“不认识了?”郑凯文收回目光的时候发觉周雅瞳在盯着他看,摸着下巴笑了笑说,“才多久没见就不认识了。”
“九天。”周雅瞳也笑了笑,转身要往孤儿院里走的时候郑凯文伸手拉住了她,“哎,我来正好是有事找你,先别进去了。”
“嗯?”
“一会儿有个酒会,”郑凯文低头看了看表,“你有空陪我去吗?”
“你……”周雅瞳愣了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等我拿下东西。”
温敬贤从今天起床开始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这种不好的预感到底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他还真不知道。
他在公司检查了项目,确定了行程,视察了工作,一切都没问题。但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却并没有消失,他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保姆说温老先生正睡着,大概在准备晚上参加行业年会。
挂了电话温敬贤在办公室里坐了二十分钟都没静下来,一咬牙给宝贝妹妹打了个电话,温静怡听起来就像没睡醒似的,一肚子起床气:“找我干吗?”
温敬贤本来想问问妹妹在哪儿干什么,被这么一堵顿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愣了半天才说了句:“我就是……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啊,家里又轮不到我说话,公司的事又不让管,我除了吃饭睡觉还能有什么事啊……”温敬贤刚想插一句就听见温静怡那边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温静怡没等他问怎么回事,就直接把电话挂了。
温敬贤对着电话愣了半天,还是头一次觉得这样也……挺好。
一直熬到下班都没等到这莫名其妙的预感应验,温敬贤叹了口气走出公司大厦,回家老爷子已经在吃饭了。温老爷子一日三餐作息规律,要不是晚上有年会估计这会儿吃完饭就该睡了。
“爸,一会儿你坐我的车一块儿去吧。”温敬贤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老爷子也都准备好了,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斗,温敬贤过来给老爷子加了点烟丝。
“静怡呢?”
“她不去。”温敬贤把烟斗点上了,甩灭了火柴才说,“郑凯文要去,我怕她闹起来就没跟她说。”
温老爷子“嗯”了一声,坐着抽了一会儿烟斗,才跟着温敬贤出了门。
往年的行业年会都办得晚,有些人还得在圣诞家庭团聚和行业年会里做出艰难的选择,今年换了个新会长,特地把年会提前了,反正早晚就是这么一聚,重点也不在时间。
温敬贤到会场的时候还不到八点,但人都到得挺齐,一方面是因为今年是五十周年算个大庆典,二则是因为今天来的人中有几位深居简出隐居江湖的元老,温老爷子也是为了跟老朋友聚聚才特地出这趟门。
温敬贤老远就看到郑凯文了,心猛地往下一沉,但顿时又庆幸自己的机智。要让温静怡看见郑凯文带着别的女人这么光明正大出双入对的,温静怡能把整个寰宇给掀了。
但商业场合有时候就是这样,男的带的伴都未必是糟糠,不过是逢场作戏,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把温老爷子伺候好了之后,温敬贤才过去打个招呼,这还没走到会场中央呢,额头突地一跳。温敬贤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神奇预感让他朝门口看了一眼,紧接着恨不得来个旋风离场。
温静怡挎着个年轻的小白脸就这么进来了。
温敬贤端着香槟想往里面吐一口老血,额头上神经突突突跳得跟发电报似的,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想到这莫名其妙的预感能应在这儿了。
“你怎么来了?”温敬贤几步上去拉了妹妹就往角落走,“你没邀请函你怎么进来的?”
“咦?稀奇了,你们都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温静怡甩开哥哥的手,扬了扬下巴,“我是没邀请函,但我就不能跟着有邀请函的人来吗?”
温敬贤听见这句才想起来看了一眼跟着温静怡进来的小白脸,那人正站在门口跟几个人说话,完全没注意到温敬贤在看他。
“他谁啊?”
“你管得着吗?”温静怡的目光四下里飘着,明显是在寻找目标,“就许你们带着狐狸精抛头露面的,我堂堂温家大小姐还就不能出现了。”
温敬贤自己今天带的女伴也是个临时的,被温静怡这么一说忙看看那女伴在哪里,幸好这时候不在身边。
“小孩子脾气别在这儿闹。”温敬贤拉了妹妹一把要把她往外推,“爸爸跟郭叔叔他们今天都在呢。”
“在就在呗。”温静怡拧了一下身子硬是甩开了温敬贤,“你是怕我看见郑凯文带了哪个狐狸精会吃醋吗?我还就告诉你了,不就一个郑凯文么,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我……”
温静怡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温敬贤身后。
温敬贤一回头就看到郑凯文就在不远的地方,挽着女伴在同人交谈,温敬贤忙拉住温静怡:“你刚不是还说天底下男人那么多,一个郑凯文能占多大比例啊。”
“他带别的狐狸精我都管不着,但那女人就不行。”温静怡一甩手,温敬贤被推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撞到端着盘子的侍应生。
郑凯文正和主人交谈,冷不防身边嗖嗖地袭来一阵冷风,一扭头就看到温静怡带着风就过来了。
“稀客啊。”还是对面的主人先开了口,“想不到郑太太今天也赏脸来了,真是稀客。”
温静怡没搭理那主人,只斜着眼睛看站在郑凯文身边的人。
她上次见到周雅瞳的时候她就一身
外套牛仔裤,今天穿了礼服感觉有点不一样,尤其那双眼睛,在这种耀眼的灯光下,透着一种诱人的妩媚,很是让人恼火。
郑凯文和那主人又寒暄了两句主人才走了,转头看到温静怡正盯着周雅瞳,不禁有些想笑。
“没见过吗?不认识,那我介绍一下。”郑凯文转头朝周雅瞳说,“雅瞳,这是我太太温静怡。”
“你好。”周雅瞳点了点头,她那种骨子里的冷漠到了这时候突然变成了一种高贵,让人有些被居高临下的感觉,温静怡扬了扬脖子,正要开口肩膀上被人搭了一下。
“静怡这是你的朋友吗?不给我介绍一下吗?”却是刚才领着她一同进来的小白脸,温敬贤远远看见了,一边想逃走一边又觉得该上去灭火,在原地转了两回身,最后一咬牙还是走过去了。
“……原来是文公子。”郑凯文朝那小白脸笑了笑才说,“我跟你二哥做过两年同学,那时候你大概还在读高中。怎么他今天没来吗?”
“我二哥有点事,就让我替他过来了,我也是刚从美国回来,还搞不太清楚这里的文化,还好遇到温小姐。”文承也笑了笑。他扭头朝温静怡说了句:“你想喝什么?”
“喝什么喝,气都气饱了。”温静怡甩了下肩膀,正要发作的时候,温敬贤一个箭步走了上来。他一把握住文承的手道:“原来是文宇的弟弟,我就说看着眼熟呢。”
文承刚才还有点摸不着头脑,被温敬贤这么一握手更不明白了。不过温敬贤也没打算解释,拉着文承开始套近乎,几下就把这小子弄得有点晕,趁着文承还没弄明白,拉着他就走。
“你行啊,郑凯文。”温静怡对于温敬贤一直朝她使眼色只当没看到,但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至于当场就掀桌子,只是目光如炬地盯着两个人冷冷哼了一声,这才扭头跟着温敬贤往花厅去了。
郑凯文站着没动,等温静怡走远了才回过头来看着周雅瞳说了句:“我倒真是不知道她今天会来。”
“没关系。”周雅瞳轻轻舒了口气说,“我以前不知道酒会是这么无聊的东西,看电视上大家走来走去还以为很有意思,结果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郑凯文笑了,从侍应生的盘子里拿了一杯起泡酒给她说:“那你先找地方坐坐,我再跟几个人打个招呼就能走了。”
“好。”周雅瞳接过起泡酒喝了一口,看着郑凯文走了才往露台上走过去。
露台挺大的,这个酒店专用的宴会厅跟酒店正楼离得挺远,这么看过去好像还隔了一个湖,景观灯照着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样,有种缥缈的美。
周雅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鼓鼓的腮帮子瘪下去的时候就听见了温静怡的冷笑声。
她跟温静怡见面也不多,但几乎每次都能听见温静怡冷笑,听多了就跟英语听力一样,能辨认出是美式发音还是英式发音。
“温小姐。”周雅瞳也没站起来,只扭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温静怡。
温静怡其实挺好看的,即使穿地是黑色晚礼服也一点都不显得压抑肃穆,反而有一种阴冷诡异的美感。如果不是周雅瞳事先跟她打过交道,还真会有点害怕。
“怎么不叫郑太太?”温静怡提着裙摆上了台阶,站到她面前,“郑凯文没跟你说我跟他还没离婚吗?”
周雅瞳仰着头看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你挺行啊,”温静怡偏了偏脑袋,长链钻石耳坠几乎要垂到肩膀上,“我还想着今天郑凯文会带谁来呢,想不到竟然是你。”
“想不到吗?”周雅瞳勾了勾嘴角。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吗?来的都是什么人吗?这种场合他是故意给我下马威呢……”温静怡冷笑着打量她,“没想到倒让你占了便宜。”
“是吗?”周雅瞳把酒杯放到了长椅旁,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她就比温静怡要高了小半个头,温静怡愣了愣,稍微往后退了一小步,保持到眼睛能聚焦的距离。但退了一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吗要退,心里有了莫名其妙让人占了上风的感觉。
“我叫你温小姐,是因为刚才那位文先生也这么称呼你。”周雅瞳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你既然对外都宣称自己是温小姐,也就是自己也没太拿郑太太这个身份当回事。”
温静怡愣了愣,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一大串来,一时间竟然没找到话来反驳。
“既然你都不在乎自己郑太太这个身份了,干吗还在乎他带谁来出席年会呢?”
“那不一样。”温静怡恼了,逼近一步瞪着她,“我一天没离婚,就一天还是郑凯文的太太。”
周雅瞳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光影流转,她静静地看着温静怡一脸恼羞成怒的样子,眼神反而更加冷了下来:“名分这个东西对你好像很重要,既然这么重要,你就拿去好了。”
说完她拿了刚才放在椅子上那杯酒,转身下了台阶往花园里走。
“你说什么!”温静怡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转身指着她吼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周雅瞳已经走到青石路上,转身看了看温静怡说:“你是郑凯文太太,又不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站住?”
“你!”温静怡咬了咬牙,想起自己上次就被这个狐狸精噎得一口气接不上来,这时候更加想要扳回一局,“你,你不要脸!”
周雅瞳突然笑了:“我说过我连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干吗?”
温静怡想着拿什么东西朝她泼过去,但手边什么都没有,唯一一杯酒还在周雅瞳的手里。
“你别得意!”温静怡走下台阶站到青石路上和周雅瞳面对着面,“郑凯文也不过是跟你玩玩罢了,你以为他这个人是什么痴心汉呢,我告诉你,他手里的女人没一个能长过三个月的。”
“那就不用你费心了。”周雅瞳抬手把杯子里的酒都倒在了路边的花丛里,然后把杯子塞到了温静怡手里,“你既然这么喜欢当郑太太,你就安心当你的郑太太好了,我不会跟你抢,也不稀罕跟你抢。”
“你……”温静怡被最后这句话给震了震,一时间没防住周雅瞳塞杯子的举动,也就老老实实地握着了,脑子里还在想着周雅瞳刚才那句话,好半天才问了句,“你不喜欢他?”
“我喜欢他。”周雅瞳回答得倒是很利索,还特地回头看了温静怡一眼,眼角带着一些笑意故意气她说,“我非但喜欢他,我还能爬上他的床,你信不信?”
温静怡猛地一愣,三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上回见面说的话,她没想到周雅瞳会在这时候还给她,拿着手里的东西要扔,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周雅瞳的杯子,恼得瞬间要炸了,猛地就把杯子扔到了青石板路上。
周雅瞳听见身后玻璃杯碎裂的声音,笑了笑,继续往前走着。
才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就听见一个声音说:“这么嚣张,你凭什么?”
周雅瞳没看见说话的人,但听得出声音是从左边的花丛里传过来的,就扭头看过去:“就凭他也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花丛里的人走了出来,灯光照在那眉目分明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帅气。周雅瞳盯着他微微勾起的嘴角笑了笑说:“因为他听见我这么说的时候,笑了。”
郑凯文没忍住,嘴角的笑意晕开了,低头笑了好一阵才直起身子走过来。
“你什么时候在这儿偷听的?”周雅瞳被他拉着手也没有反抗,只是跟着他一路往前走着。
“从你说要爬到我床上那会儿开始……”宴会厅里的嘈杂声越来越远,四周沉淀下来,郑凯文不轻不重地拉着她的手往更远的地方走,明明觉得前面已经没路了,但他还在走。
“骗人。”周雅瞳也没看脚下,也似乎不担心,就这么跟着郑凯文往前走,走得远到说话声音很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时候,郑凯文终于停了下来。
“真的。”他转身看她,“我本来是看温静怡跟出来有点不放心才过来的,真没想偷听你们说话。”
“那你是吗?”
“是什么?”
“带我来给她下马威。”
郑凯文陷入了沉思之中,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说:“应该是。”他往前走了两步,面前是个荷塘,不过这个时候都只剩下残荷了,挺大一片的。
“我出了趟差,”郑凯文低声说,“走的时候挺匆忙,但一路上我都在想应该跟你说一声的,到了那边才发现存着你号码的电话没带过来。那几天我就一直在想,你在做什么,吃了吗睡了吗,是不是还总惦记着要去做傻事……有时候想得实在很烦就会想干脆买张机票回来看看你,看一眼也好,然后再飞回去就是了。”
“心疼机票钱吗?”周雅瞳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着,“所以没来?”
“不是,”郑凯文笑了笑,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说,“因为我突然生病了。”
“病了?”周雅瞳有些吃惊,怪不得看见郑凯文的时候觉得他瘦了也憔悴了,但四周的灯光很暗,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好问,“什么病,严重吗?现在好了吗?”
“不严重,老毛病了。”郑凯文低了低头,像是在酝酿什么情绪,但是隔了好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最后一使劲儿说,“我……我其实……”又没了下文。
“唉。”他自己先叹了口气,松开手转身看着荷塘说了句,“我来之前想好的,见了你就说,结果见了你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不出口……”
“说什么?”
“说我喜欢你。”郑凯文说完愣了一下,扭头看着周雅瞳,周雅瞳也在看着他,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笑了一阵之后郑凯文捏了捏自己的脸说:“真的太久没说了……”
“多久了?”
“六七年……可能更久。”郑凯文说完,转过脸看着她。月光下周雅瞳的侧脸变得很柔和,不再像白天那样冷冰冰的。
他们就这么站着,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郑凯文突然说了句:“明天该开庭了吧?”
“嗯。”周雅瞳没有动,仍然看着一池子残荷,好像也不觉得冷。
“你……”郑凯文觉得有点难开口,但又觉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若是不知道,只怕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熬得他出油,可是一开口就还是个“你”字,多了说不出来了。
“我暂时不会了。”在郑凯文说了三个“你”
之后,周雅瞳终于转过目光来看向他。
“暂时?”郑凯文刚要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嗯,暂时。”周雅瞳点了点头。
“暂时……多少时?”郑凯文都有点结巴了,觉得这个问题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难。
周雅瞳低头笑了一下,抬起目光的时候说了句:“暂时到……你肯舍得的时候。”
郑凯文愣了愣,那一天说的那句“我舍不得”突然像干柴一样烧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发烫,好半天没恢复。
“我舍不得。”他忽然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腰上轻轻往怀里压了压,周雅瞳没有动,听见郑凯文又说了一次,“以后也舍不得。”
周雅瞳微微低了低头,郑凯文身上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都扑到鼻息里,她能感觉背上手掌的温度。
郑凯文低头在她耳垂上亲了一下,手指顺着露背礼服的缝隙贴了过去。
“哎,耍流氓啊。”周雅瞳抬起头来,暗沉的眼瞳在月光下竟然忽闪忽闪的,她的手压着他的手,不再那么冷了。郑凯文却没松手,笑了笑说:“嗯,想耍很久了,就不知道……”
没等他说完,周雅瞳的手已经环住了他的脖子,踮着脚吻上了他的唇。
夜风有一丝凉意,透过纤维的缝隙吹进肌肤里,却被身体灼热的温度一扫而光。那一刻,周雅瞳听见他对自己说:“我不是赵允轩,但我和他一样,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拉开窗帘,外头一片阳光明媚,照得人睁不开眼来。
周雅瞳回头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阳光铺了她全身,还好她是背对着窗户的,不然这一下阳光照着,能直接把人照瞎了。
她又把窗帘拉上了一些,只留了一半窗户,这才转回身来坐到老人面前。
“奶奶,我削个梨给你吃好不好?”周雅瞳拿着只梨晃了晃,“护理说你最近老是咳嗽,吃点梨润润肺。”
“好,允轩怎么没来?”老人依然在低头织毛衣,其实就是同一件毛衣,织好了交给周雅瞳,她拆完了再把线带过来给老太太继续织,一团毛线能织两年。
“他今天巡逻,晚点才能过来。”周雅瞳低着头削梨。
“还在巡逻啊,不是说要调去刑侦了吗?”那场火灾之后,奶奶的记忆就停住了,兜兜转转过不去赵允轩刚巡逻的那几年,似乎不能适应他终于进了刑侦科,更无法接受她唯一的宝贝孙子就这样彻底地离开了。
“下个星期就去。”周雅瞳把梨放到盘子里,拿着刀正要切的时候,老太太忙按住她:“哎,不能切,不是说分离分离不吉利吗?”
“没事,您一个人吃,还能分到哪儿去啊。”周雅瞳笑着把梨切成了几片,用牙签扎了一片递过去。
老太太咬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问了句:“一会儿该上课了吧,怎么没听见上课铃响啊?”
“铃坏了,这几天都是李大叔叫我上课的。”周雅瞳站起来把老人膝盖上的毯子往上盖了盖,即使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但对孤儿院的课表她始终还是能记得一清二楚的。
“对了,前几天阿全来看我了。”奶奶嚼着梨说,“那孩子真是长大了呢,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是啊。”周雅瞳笑了笑,这不是幻觉,苏孝全每隔几天都会来护理院看望老人,大概是从她离开香港开始就没有间断过。
她听护理院的护工说,有几次奶奶发病,都是他在这里夜以继日地照顾着。虽然是老院长,但这样的情分更多应该是因为她是赵允轩的奶奶。
“以前总跟阿全在一块儿的那个小姑娘,叫……”
“七七。”
“啊,对,七七,她现在干吗呢?”
“她……”奶奶常问的那些问题,周雅瞳都已经编得跟真的一样,不用想就能对答如流,但关于苏孝全的事,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最近身体不好,在休息呢。”
“哦,我就说那孩子体质差……”
奶奶正说着,周雅瞳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到是郑凯文的号码,就走到走廊上去接,郑凯文大概是刚结束工作,问她在哪里,说要过来找她。
周雅瞳挂了电话进屋的时候,奶奶正有些期待地看着她:“是允轩吗?”
“嗯。”周雅瞳笑了笑说,“他一会儿过来。”
郑凯文赶到的时候周雅瞳正好出来洗杯子,刚走出来迎面就撞上郑凯文,差点撞了个满怀。
“哎哟,不知道还以为你来救火的呢,跑这么急。”周雅瞳笑了笑。里面奶奶已经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是允轩来了吗?”
“我这不是着急见你么。”郑凯文笑了笑,听见里面的声音,朝里望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这是……”
“允轩的奶奶,孤儿院的老院长。”周雅瞳小声说,“她很多事不记得了,会把你认错成……”
“怎么不进来?”奶奶等不及他们在门口小声说话,拨动了一下轮椅的轮子朝门口过来。郑凯文忙朝屋里走了两步说:“进来了。”
“哎哟你可算是来了,巡逻累吗?要吃水果吗?”奶奶看着挺高兴,好像完全没认出来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孙子,转身去拿桌子上的水果,“吃橙子好不好,你最喜欢吃橙子了……”
“不用,这儿就有啊。”郑凯文说着正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梨时,被奶奶喊了一声,“哎,别动,那个不能吃……”
“啊?”郑凯文吓得手一抖,梨又掉回盘子里,他扭头看着周雅瞳,“有毒?”
周雅瞳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奶奶已经拿了个橙子过来:“跟你说了梨不能分,分梨分离多不吉利,吃橙子,自己剥,别老想着让雅瞳给你剥,娶老婆不是给你剥橙子的……”
“哦。”郑凯文被没头没脑一通训,也没处理论,只好都认下来了。看到周雅瞳转身要走,他忙站起来说:“我帮她一起。”
“哎,小年轻谈个恋爱真是一分一秒都分不开的,去去去。”奶奶在后面一通唠叨,周雅瞳笑得快不行了。到了水池边上,郑凯文才问她:“怎么,人都认不得了吗?”
“嗯。”周雅瞳在水龙头下边洗杯子边说,“记忆一直都停在允轩刚上警校那时候,当了警察,巡逻两年,转刑侦……她现在看谁都能当成允轩,有时候全哥来,她也能认错。”
郑凯文没说话,看着周雅瞳的手指在杯子上轻轻转着。
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老太太又在织毛衣了,看到郑凯文进来,她招了招手说:“过来让我比比。”郑凯文乖乖地站过去,老太太举了举手说:“哎,蹲下,这么高个儿让我举个旗杆给你量吗?”
周雅瞳笑了笑没说话,郑凯文只能蹲下来,奶奶拿毛衣比了半天嘟囔着:“哎,怎么小了呢?我明明记得应该正好呢,你是不是又长个儿了?”
“没……有吧。”郑凯文说着看了周雅瞳一眼。周雅瞳头也不回地说:“长了,长了五厘米。”
“我就说呢。”奶奶一边说一边开始拆毛衣,“自己的事儿还没有雅瞳清楚,你说你离了雅瞳怎么办……”
郑凯文刚想说别拆,周雅瞳已经拉住他摇了摇头,到走廊上才说:“让她拆吧,反正来来去去就这么一件毛衣。”
郑凯文没忍住笑了,周雅瞳拍了他:“笑什么,不是说找我有事?”
“哦,不说我都忘了。”郑凯文看了看屋里正在认真拆毛衣的老太太,低声说,“前几天开庭的时候,齐子方是不是帮你办了保释出境?我正好打算去一趟日本,你一起吗?”
周雅瞳正把卷起来的袖子放下来,听到这里愣了愣,抬头看他。
郑凯文没想到周雅瞳是这个反应,毕竟那里是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现在父母也都还在那边,周雅瞳的表现明显是……不想去。
他正想开口说“不去就不去吧”,周雅瞳却已经说:“好,我回头把护照给你。”
八年前她是回来过的。
只是那时候她以为还和以前一样的家,却已经变得全然不同了。周雅瞳坐在机舱里往外看,熟悉的停机坪外是挥舞着小旗子的引导员,飞机正慢慢地靠近登机口,头等舱的机舱里很安静。
她曾经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即使再被父母见到……也可能会是在报纸上。
那时,他们将会知道知道他们的女儿是清白的,并没有做过什么让他们丢人现眼的事,但也只是这样而已,他们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但她却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她并不再怀念的地方。
“一会儿你先跟人回酒店,我去办点事。”郑凯文握了握她的手。周雅瞳的手很凉,指尖几乎是冰冷的,他把那冰冷的手又捏紧了一些,暖在手里。
“嗯。”周雅瞳捏了捏手指,“我在酒店等你。”
机场里早已经有酒店工作人员在等着了,公司里的人也在看到郑凯文的时候迎了过来。
“郑先生您好,我是酒店礼宾部的藤木。”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迎了上来,他三十来岁的年纪有四十岁的成熟,说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脸上带着像戴面具似的谦和笑容,却也让人很难对他生起气来。
“麻烦你们先送周小姐回酒店,我办完事情就过来。”郑凯文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自己的人,查看过那些人的证件之后又看了看外面的车。等到确认完身份他才朝周雅瞳说了句:“到酒店给我打电话。”
“好。”周� ��瞳笑了笑,看着酒店的员工把行李都搬上了车。
酒店一共来了两部车,行李都搬上了后面那辆,藤木打开了前面那辆的车门,等周雅瞳坐进去了自己才上了驾驶座。直到车子转过了路口再也看不见了,郑凯文才转身向随行的人员说了句:“走吧。”
深秋的季节哪个城市都显得特别落寞,天灰蒙蒙的,不知道是要下雨,还是刚下过雨。
周雅瞳看着窗外的风景,车从彩虹大桥上经过的时候能看到东京塔。没有亮灯的东京塔,看起来比普通的电视塔还要不起眼。
任何东西,都是需要光芒的。
“谢谢你特地来接我。”一直在看着风景的周雅瞳这时候收回了目光。开车的男人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那原本挂着谦和笑容的脸这一瞬间冷得有些吓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能露出刚才那样的笑容。
“藤木先生,”周雅瞳勾了勾嘴角不紧不慢地说道,平淡的笑容里带着那么一丝清冷和从容,“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