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在吗?”梁洛心一出电梯,前台接待员就站了起来。
大家都认识这是杜先生的未婚妻,平时梁洛心出入得虽然不多,但有心人都认得她。只是今天梁洛心的感觉跟平时有点不一样,接待处的小姑娘们对视了一眼,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梁小姐,杜先生在跟人谈事,我进去跟他说一声你来了。”穿绿衣服的小姑娘就要站起来,却被梁洛心阻住了,“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找他。”
接待员没有阻止,反正到门口也会有杜泽山的秘书去通报,或者就算不通报,是梁洛心的话老板也不会说什么。两个小姑娘又盯着梁洛心看了一会儿,才重新坐下了。
杜泽山办公室的隔墙是玻璃的,很远就能看到他坐在里面,办公桌旁站了一个人,因为那人低着头,玻璃有一段是磨砂的正好挡住了那人的脸,所以她没看清是谁。
可是悬着的心还是紧了一紧,她在杜泽山办公室的门口站住了。
“梁小姐。”杜泽山的助理正低头打电话,猛地注意到梁洛心已经走到门口了,电话都没来得及放下来就站了起来,被电话线拽了一下差点摔跤,“我去跟杜先生说你来了。”
“不用了。”梁洛心摆了摆手,她已经看清了站在里面的人。
高瘦的身型修长的腿,一张冷漠而英俊的脸,她从第一眼看到郑凯文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只是没想到最后会输在了他这颗棋子上。
敲了两下门,里面的人说了声“进来”。
她推开门,还是郑凯文先转过脸来看见了她,目光里没有惊讶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然后朝坐着的杜泽山说了声:“那我先出去。”
“嗯。”杜泽山放下手里的文件,既没有要站起来送送郑凯文,也没有看她。
她在郑凯文擦身而过的刹那感觉到郑凯文看了自己一眼,但她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一直在杜泽山的身上,一厘米都没有移动过。
郑凯文又回头看了看杜泽山,才推开门出去了。
“你烧退了吗?”她走到办公桌前,桌子上是一堆散开的文件,她不知道哪一份是郑凯文刚才拿来的,她也不太关心,她担心的是杜泽山。
“没事了。”杜泽山抬手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梁洛心愣了愣,手悬在半空一直没有挪开。
杜泽山本来就很白,现在脸色更不好,深沉的眼睛里都是捉摸不透的情绪。她低头看了看他手边的一堆文件,一页叠着一页,看不清上面完整的内容。
再抬起头的时候杜泽山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
“郑凯文怎么会找你?”她还是问了,反正早晚都要问。
“给我送点资料。”杜泽山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好坏。
但他从来没有用这种不冷不热的语气跟梁洛心说过话,她的心猛地一沉,感觉背脊上一阵冰凉的寒意一点点地爬到了颈后。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怎么跟蒋竞羽结的婚?”杜泽山开口了,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冷不热,处于一种平行直线的状态,没有波动,听不出情绪。
“不对,我应该问,陈艾美是怎么跟蒋竞羽结的婚?”杜泽山转头看了她一眼,但那只是很快的一眼,快得她都以为自己是看花眼了,定睛的时候杜泽山依然是背对着她。
“而你……”杜泽山的声音紧了紧,“你在成为陈艾美之前,又是谁?”
她抓着桌角的手紧了紧,指甲划过桌面,嵌入了软软的木质层。
“你不要跟我说你是梁洛心,你知道你不是。”杜泽山揣在西装裤袋里的手紧了紧,手指互相捏了捏,控制着没有发抖。
她没有说话,到了这个时候否认已经没有意义了。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会这么难受。他问得对,她并不是梁洛心,也不是陈艾美,那么她是谁?
她又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舍不得,舍不得离开梁洛心这个身份?
“谁都不是。”她的声音里有些微的震颤,她自己都听出来了。
杜泽山这时候转身看了她一眼,但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就转过身去对着窗外。他现在不能看她,她有一张跟梁洛心重叠的脸孔,郑凯文说得对,那会让他丧失正常的判断力。
“难道你真是蒋家后院里种出来的?”杜泽山冷冷地笑了一下。窗外的阳光很足,他却还是觉得背上发冷,折射在落地窗上的他的影子显得苍白而透明,像个游魂。
“种得真好呢,竟然能跟梁洛心生得一模一样。”他咬了咬牙,心口很疼,好像被小刀的刀尖一下下地挑着,血就一点点地往外流,死不了但很疼。
她知道到了这一步垂死挣扎已经没有意义,她不是喜欢死缠烂打的人,更何况要证明她不是梁洛心的方法还有很多种,她一直以来赌的就是他对梁洛心的感情。
但那毕竟是对梁洛心的感情,转移不到她身上。
“六年前我出事的时候叔叔身边确实有个女人,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但她算是跟叔叔比较久的女人,所以我记得她的名字叫Ada Jiang,我现在才知道她的中文名叫蒋金枝。”
梁洛心觉得心脏用力地抽了一下。
六年前……
六年前的时候她又是谁呢?是艾瑞克口中的宝贝儿,还是苏珊手中的一张牌?她一直以来都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谁,真的不知道。
“你那天带来的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对不对?”杜泽山低了低头,“那孩子跟我……应该是堂兄弟,是不是?”
她没想到郑凯文查得这么详细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让杜泽山好过一点。
“是。”她还是选择了说实话,她不想再骗他了,她知道这时候任何一句欺骗都是浇在烈火上的煤油,“他叫蒋家洛,是你叔叔的孩子。”
杜泽山轻哼着笑了一下:“郑凯文说得没错,我其实早就该知道你不是梁洛心了。你比洛心年轻,你是六年前的梁洛心……而我一直忘了,我早就不是六年前的孟江洋了。”
杜泽山终于转过身看向她,那一刻他已经沉淀了很久的目光还是起了波澜,他在看她的一刹那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皱起眉头,身子晃了晃扶着椅背站住了。
“别碰我。”杜泽山挡住她伸过来的手,扶着椅子慢慢地坐下,“你走吧,我虽然还不知道蒋竞昶到底要干什么,但是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们了……”
他抬手撑着额头,指尖触碰到的时候,梁洛心就知道他还没退烧。
“你应该去医院的。”
“我让你走。”
“你没退烧……”
“走!”
杜泽山突然一抬手把桌角一堆文件带着笔筒扫到了地上,这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办公区的其他同事,几乎同时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朝着杜泽山的办公室看了过去。
助理也第一时间敲了门进去:“杜先生……”
小助理看着散了一地的文件要进来的捡的时候,杜泽山却说了一句:“别管,出去。”
声音不高,但是命令的语气。
小助理还是第一次听到老板用这种口气说话,虽然音量不高但是冷得让人打颤。她犹豫了一下想从梁洛心那里得到什么信息,但她没有抬头,只是一直在看着杜泽山。
“出去!”杜泽山又说了一句,助理匆忙松了手,脸差点砸在玻璃门上。
听见助理退了出去,杜泽山扶着额头又说了一句:“你也出去。这里是办公室,我不想在这里跟你吵,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愚蠢都在这一瞬间用尽了,想到这几个月来的猜疑、确认、相信、欣喜,甚至是愤怒和悲伤,身体里就开始有一道道伤口在裂开。
他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弄得更明白,但他都没有这样做。
郑凯文说得对,他就是胆小,他害怕知道她不是梁洛心,他承受不起再失去她一次。
“出去!”杜泽山烧得有点难受,喘了口气才继续说,“我不想弄得很难看,就当是看在洛心的面子上……你出去吧,以后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他一直都没有再看她,她知道他只要再看她一眼,就肯定会软下心来听她解释。什么借口都好,只要有这样一张脸,他一定都愿意听得进去。
但他没有抬头,他得逼自己下定决心。
他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和借口了,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必须结束了。
她的梁洛心演完了,她再也不能是梁洛心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朝办公室的门口走去,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又听见杜泽山:“你的身份我会让人注销掉,你爱是谁是谁……但绝对不能再是梁洛心了。”
她抓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
隔着玻璃门能看到办公区里一张张好奇的脸孔,他们大概以为这不过是情侣之间最平常的一场吵架,但谁都不知道这样平静的一幕之下掩藏着多少决绝和苦痛。
这个世界上由此少了一个人,她再也不是梁洛心,甚至陈艾美。
但她没有停下来,现在还不能停下来,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她抬手按下电梯才发现旁边站了一个人,郑凯文靠在电梯厅的墙上,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谈完了?”
“谈完了。”她很平静,这种平静让郑凯文挺惊讶的。
他虽然没有把这场局的底牌翻出来,但已经知道这个姑娘实际年龄要比梁洛心小很多。这是他托了不少人才从流动医疗队里调出来的资料,核对下来只有一个当年十九岁的姑娘跟她的身份相符。
“你……果然不是梁洛心。”
郑凯文打量着她,确实这个人的外貌已经无懈可击,但她的眼神比梁洛心要深。洛心一个普通家庭里长起来的弄堂女孩,不会有这样波澜不惊的眼神。
“你比她厉害。”郑凯文的声音很平静,但这是赞许。
她没有搭理郑凯文,只是转过脸去看着电梯的指示灯。
“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轮不到郑先生你操心。”
“你是在恨我?”郑凯文抬手撑着墙,微微俯身看她,“恨我把你从杜泽山身边赶走了?你喜欢他?就算你不是梁洛心,但是你也喜欢他,真的很喜欢,是不是?”
“是。”她毫不畏惧地抬起目光来与他对视。
这是第一次郑凯文和她对视,郑凯文这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她都不是在畏惧和自己对视。
相反的,她的气场也许还在自己之上。理论上来说她跟自己少说也有八九岁的年龄差,但是,那个眼神却超过她年龄很多倍。
“但他不爱你。”郑凯文收回手站着,“他只爱梁洛心,替代品都不行。”
“我知道。”她低了低头,摘下了无名指上的戒指,“这个是你的吧?”
郑凯文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你跟梁洛心的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会在戒指内圈刻上梁洛心名字的人,除了他就只有你了。”她垂下眼睫,废了很大的劲才把戒指从无名指上褪了下来。
那一刹那郑凯文忽然明白了。
别说杜泽山一开
始不知道,就算是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梁洛心不是原来的梁洛心,说不定也会陷进去。
这个局的段位很高,这枚棋子落得很准。
这姑娘得有多聪明多残忍才能把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是不是早就下定了决心以后要过着梁洛心的人生?
所以,她真的爱上了孟江洋。
她把戒指放到他的手心里,郑凯文低头看了看,有点犹豫地说了一个字:“你……”
“郑先生你做得对,我不是梁洛心也取代不了梁洛心,而他爱的只有梁洛心。”她抬手按住电梯按钮,声音低了一些,“郑先生你很厉害,只可惜还不够厉害。”
“怎么说?”
她扬起脸看他:“如果你三年前能解决了孟军山,那么三年后的今天,就不会有我这个梁洛心的替代品出现了。”
郑凯文给她说得一怔,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见电梯门关上了。
她的脸一点点地消失在门的缝隙中,垂下眼睫的一刻,那眼神像极了梁洛心。
他握了握手里的戒指,装进口袋之后转身折回了杜泽山的办公室。
杜泽山还是那样坐着没有动,地上散了一堆的文件。
郑凯文走过去把文件捡了起来放到桌角,听见杜泽山问了一句:“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她是蒋竞羽从流动医疗队里带回来的身份不明的女子。”郑凯文接上了之前他跟杜泽山被那个梁洛心打断的谈话,“她的实际年龄应该只有22岁,但是……”
郑凯文想到刚才的那番交谈,绝对不是一个22岁的女孩子能有的气度和胆识。
郑凯文看了一眼桌边的退烧药,把玻璃杯往杜泽山的手边递了递:“药还没吃。”
今天早上郑凯文接到杜泽山电话的时候天还没亮,听声音他就知道杜泽山不太对劲。但杜泽山似乎很着急,约他在办公室见面。来了之后他才发现杜泽山在发烧,还烧得挺厉害。
“但是什么?”杜泽山把药片吞了,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其实你有很多机会证实她不是梁洛心,测骨龄也好,拿她的DNA跟梁洛心的父母比对也好,”郑凯文低头想了一下,继续说,“但是你都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杜泽山闭着眼睛笑了一下:“你是想说我蠢吗?”
“我是想说,你其实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梁洛心,你一直在找一个机会离开你叔叔。这个梁洛心的出现既能让你弥补内心对梁洛心的愧疚,也能让你理直气壮地离开你叔叔。”
杜泽山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郑凯文。
他确实有过很多机会去证实,但他没有那样做,为什么?难道郑凯文说得是真的,他只是在找一个机会弥补自己内心对梁洛心的愧疚,或者,为他一直想要离开叔叔找一个正当理由?
头有点晕,杜泽山坐直了身子向前,手臂搁在桌子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郑凯文看着杜泽山,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杜泽山有点不一样了。
“我跟你说过吧,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梁洛心,她对你都是真的。”郑凯文想起刚才那个人的眼神,一瞬间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有时候有些谎言未必拆穿了就好。
“她不是梁洛心。”杜泽山低着头,抬手抓过玻璃杯握在手里。
“她的确不是梁洛心,但是你跟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有那么多机会拆穿她但是你都没有这么多,可见你对她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郑凯文,你到底想说什么?”杜泽山皱着眉头抬起头,目光满是阴郁和暴躁。
“我虽然查到她不是梁洛心也不是陈艾美,但我查不到她原来的身份,可能她原来就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你这样赶她走可能就真的会把她逼到绝路上去。”
“她可以回去找蒋竞羽。”杜泽山移开目光,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她不会那么做的。”郑凯文没解释为什么,但说得很肯定。
“那又关我什么事。”杜泽山别开脸看着暗红色的地毯,却没有办法在繁复的花纹上找到一个目光焦点。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看向郑凯文。
“她既然不是梁洛心,她今后要去哪里,做什么人,是死是活都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郑凯文心头一紧,杜泽山有点不同了,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
“三年前梁洛心出事的时候,是苏孝全包办了所有事情。也许你该找苏孝全问问,我查过流动医疗队,里面有一个医生就是当年梁洛心出事时候医院的心外科医生。”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杜泽山皱着眉头,不知道是因为不舒服还是不耐烦。
“苏孝全完全有可能真的把梁洛心送到流动医疗队了……”
“你想跟我说梁洛心没死?那她在哪儿呢?你倒是让她来见我啊?”杜泽山突然站了起来,手里的玻璃杯猛地砸了出去,杯子擦着郑凯文的身侧落在书架上,撒了郑凯文一身水。
书柜玻璃裂成了蜘蛛网似的缝隙,把杜泽山的影子切成了很多奇怪的叠影。
“郑凯文你不要以为我答应你欠你一次,我们的旧账就一笔勾销了,一码归一码,我欠你的我会还给你,你欠我的,我也会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杜泽山重重地喘了口气,双手撑着桌子说了句:“出去。”
郑凯文没有说话,他盯着杜泽山看了好一会儿了,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
一直以来自己都错了,杜泽山既不懦弱也不胆小,他是孟军山的侄子,从小跟着孟军山长大。如果不是遇见梁洛心,也许他早就变成了第二个孟军山。
但是梁洛心死了,这种死亡像一把剪刀一样,剪断了杜泽山身上最后的牵绊。
愤怒、悔恨、悲伤甚至懊恼,都能激发他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
他不是以前的杜泽山了,也不会再是以前的孟江洋了。郑凯文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杜泽山皱了皱眉头。
“那么,杜先生,后会有期了。”郑凯文转身拉开了门,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这世界上有很多事真的是注定的,比如梁洛心的死,比如梁洛心的活。
比如,孟江洋。
靠在轿厢壁上的那一刻,她突然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这许多年来她再也没有哭过,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她对那些人说“杀了我”的时候,她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记忆中最后一次哭就是八岁那一年,她离开那肮脏不堪的街道,看着女人茫然四顾的眼神,趴在艾瑞克肩上无声地哭泣。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因为苏珊也告诉过她哭没有用,除了会显示一个人的懦弱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女人,也没有必要让人觉得自己懦弱。
“只有无能的人才用哭这种下流的手段来武装自己,但我不屑于这么做,也不希望你这么做。”苏珊摸着她的头发轻柔地说着,“宝贝儿,你要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坚强到无论发生什么都能一个人支撑下去的人。你不需要任何人,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在你身边。”
她被蒋竞昶逼着训练成梁洛心的那几年里,有好几次都快要撑不住也没有哭。她每次想哭的时候都会想起苏珊的话——你不需要任何人,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在你身边。
可是在真正地成为梁洛心的这几个月里,她却很多次都想哭。
当杜泽山带着她去到滨江海边求婚的时候,当杜泽山抱着她说梁洛心欢迎回来的时候,当杜泽山亲吻她说想她的时候,她觉得那颗千锤百炼的心却突然裂开了。
艾瑞克曾经跟她说过,哭可能有很多原因,不一定就是难过,也不一定就作为武器,也可能是高兴的哭,也可能是感动的哭。但她没有被感动过,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了也要哭。
但她知道杜泽山带给她的,是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的幸福和感动。
但是没有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在电梯下降的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她就这样抱着膝盖蜷着身子,好像一松手,整个人都会碎成一片片。
她不止亲手毁了这幸福和感动,她还伤害了他。
伤害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过她,保护过她,许诺过她一生一世的人。
她知道那些话不只是对梁洛心说的,还有她。
她知道孟江洋不傻,孟江洋只是太爱梁洛心了。
但她终究不是梁洛心,她也不是陈艾美,她谁都不是,她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而已。
梦做得再长总是有要醒来的一天的。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抓着扶手站起身来,手指在脸上轻轻地擦了一下。
电梯的镜面门上映出她熟悉而陌生的脸,她用手指在镜面上轻轻地摸了一下,门在这一刻缓缓地打开了。
结束了。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房间还维持着早上离开时的模样,杜泽山发烧时用的耳温计和药都在床头柜上,她把床铺收拾了一下,像平常的每一个早晨那样,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
天气真是好得不像话,也许过两天就会到30度了。
但她还是穿着针织外套,蒋竞羽说她因为心肌供血不足,体温就比较低。
她从衣柜里拿了衣服来换上,把换下来的衣服都装进洗衣篮,打开了洗衣机,一切都和平常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
但她知道,这是最后一天了。
东西她都已经准备好了,放在她的衣柜最里层,其实只要杜泽山想翻,一定能找得到。但他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或者说,他从来不愿意怀疑他。
可能在杜泽山的心里也希望她真的是梁洛心,那便能成就这世间最美的一段童话。
也只是,童话而已。
她拿出衣柜最里层的牛皮纸信封,和之前的三个信封一样,都已经用蜡印封好了,她只要交过去就行了。
她走回到客厅,站在窗口拿出电话来拨通了蒋竞昶的号码。
“怎么样?”蒋竞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可能一直抽烟到现在。
“他知道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平时她也会站在落地窗往下看,但那都是差不多杜泽山会下班的时候,但现在她知道她再也不会看到他回来了,也许这间房子他很快就会卖掉,不留任何痕迹。
蒋竞昶没有说话,呼吸声猛地停了一下。
“蒋先生,请你再给我一天时间。”她少有用这么卑微的语气说话的时候,蒋竞昶没有接茬,她继续说,“请你等我到明天天亮,如果我做不到你要我做的事,你再按你的计划来,好不好?”
“你要做什么?”
“做你要我做的事。”
“你……”蒋竞昶顿了顿,大概蒋竞羽在旁边,他说话很谨慎。
“你不用告诉竞羽,就跟他说我没事就行了……”但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蒋竞羽的声音,电话很快被接了过来,蒋竞羽声音很着急,“艾美你没事吗?杜泽山没有把你怎么样吗?”
“没事,他没把我怎么样。”
“那你怎么还不回来?”
蒋竞羽的急脾气她是知道的,她也很怕他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我现在还不能回来,明天是孟军山
的第三次庭审,我还有东西要交过去。”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蒋竞羽不耐烦了,大概是砸了一下墙,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竞羽,”她放缓了语气,“你就再……等等我吧。”
蒋竞羽最受不了她这个语气,以前吵架也好打架也好,怎么硬来他都不会示弱,但陈艾美只要稍微有一点不舒服,他立刻就能缴械投降,乖得跟哈巴狗似的。
“我等我等,但是,什么时候?”
“明天天亮,明天天亮我就回来。”她贴着玻璃的手用了点力,指节都苍白起来,“但是竞羽你要答应我,我回来之前,你要听蒋先生的话,不要做傻事。”
“我答应你,但是你不要骗我。”蒋竞羽很着急,“明天天亮是吧?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等电话又转到蒋竞昶的手里时,她才靠着落地窗松了一口气。
“你有把握吗?”蒋竞昶的声音放得很低。
“我不知道。”她低头看着办公桌上的相框,那还是他们在纽约时代广场拍的照片。
那一天他在所有的大屏幕上放着她的录像,他对她说:梁洛心,欢迎回来。
但好可惜,她不是梁洛心。
“我试试吧。”她握紧了电话,“蒋先生,请你相信我最后一次。”
电话那头的人好一阵子没说话,隔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蒋竞昶终于说:“好。”
陈家严盯着桌上的三个信封看了很久。
每一个上面的邮戳都不一样,时间也没有规律,他不知道发件人是谁,但他知道这三个信封里的资料拼起来,能够凑出一个罪证图,不过还少一块。
差最后一块就完整了。
他要弄死孟军山就差这最后一块,但明天就是庭审了,他到现在也没有收到最后一个信封。
他有点着急了,不知道这个神秘的线人是出事了,还是放弃了。
“陈律师,有人找。”助理敲了敲门,带进来一个穿针织衫牛仔裤的女孩子,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样子,长得挺清秀,但陈家严肯定是没见过她。
“你……你好。”陈家严都没来得及迎接,人家就走进来了,他站起来扶着桌子看着门口的人。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这小姑娘的眼睛里倒是没有一点见到检控官该有的敬畏或者害怕,她只是走到桌边放下一个牛皮纸信封,淡淡地说了一句:“陈律师,这是你要的东西。”
陈家严愣住了,低头看了看牛皮纸又看了看眼前的人。
“你……”他话没说完就看到那女孩子已经朝门外走了,他急忙追了出去喊了一声,“小姐,是有人要你来送信,还是说你……”
——还是说,你就是那个给我“拼图”的人?
她没回答,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他。已经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了,但办公楼层里的人不多,很多人都赶着下午出庭去了。她又没穿正装,站在这里特别显眼。
“陈律师,你有把握吗?”她看着陈家严,她也没想到检控孟军山这种老狐狸的主控官竟然会这么年轻,看着也就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而且长得很好看。
“什么?”陈家严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有把握定孟军山的罪吗?”她裹紧了外套,空调有点冷,“你能让他一辈子都待在监狱里不出来吗?”
陈家严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般不做绝对的回答,但是这个女孩子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决绝的渴望,而他也和这个人一样渴望让孟军山在牢里待一辈子。
“要等判决结果出来才知道。”他扶着门框看她。
“我也觉得你不会有把握的。”她的眼睛里没有陈家严以为会看到的失望,只是很平静地笑了笑,“我就是以防万一而已。”
“以防万一?”陈家严没听明白,皱了皱眉头。
“万一我弄不死他,还有你啊。”她笑了笑,但说出的话却还是让陈家严震了一震。
她要弄死孟军山?
就凭她一个小姑娘?
“你这话什么意思?”陈家严给说得一头雾水,但对方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急忙追了出去,“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摇了摇头,转身走进电梯,“我没有名字。”
孟军山已经躺在这张硬板床上思考了好几天了,蒋竞昶的话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他恨不得生一双眼睛在江洋的身上,时时刻刻都盯着他。
他不是不相信蒋竞昶做得出来,但他不知道蒋竞昶会做到什么地步。
“7452,有人要见你。”狱警拉开了门。
孟军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见过蒋竞昶之后,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已经把江洋从探视名单上划掉了。现在来见他的除了律师就是几个亲信,但他们今天上午都已经来过了。
他也不好问狱警来的是谁,但直觉告诉他不管是谁,都不是好事。
“孟先生。”
看到玻璃对面的人的刹那,孟军山眉头一皱,犹豫了一下才坐下来拿起了对讲机。
“好久不见,你是想说这个吗?”孟军山冷笑了一下,“蒋竞昶来完了你来,是想告诉我江洋的命现在攥在你们的手里吗?那么想要怎么不自己去拿呢,还等我送给你们吗?”
“你不会希望江洋死的。”她平静地看着他。
这眼神让孟军山浑身一颤,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人不是梁洛心,但是却也从来没有肯定过她到底是谁。他的手下查不到,连他试探蒋竞昶都没试出个结果来。
她明明应该跟蒋竞昶是一伙的,但这时候说的这句话却又完全不在蒋竞昶那一边。
“我也不希望江洋有事,但是蒋竞昶希望。”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坐姿,这样平静而稳重的形象昭显了她不是在跟孟军山侃大山,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十足的重量。
“什么意思?”孟军山压低了眉头。
她看起来挺平静,但眼睛里的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蒋竞昶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如果你不去死就让江洋代你去死。”她放在桌下的手指相互捏了捏,“蒋竞昶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真的会这么做。”
“那让他试试?”孟军山冷笑了一下,心底却升起一股寒意。
“你以为他做不到吗?你以为他手里只有我一颗棋子吗?你觉得我能这么像梁洛心就凭他一个人办得到吗?我能瞒得过江洋这么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尖一样挑动着孟军山的神经:“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已经没时间了,孟先生你现在就得选,是你死还是孟江洋死。”她心里都快急出火来了,但表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平静。这些话让狱警听见,她今天就出不了这里了。
孟军山觉得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随后他冷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信你?”
“因为我跟你一样不希望江洋有事。”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跟着笑了一下。孟军山被她这奇怪的举动弄蒙了,反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我觉得可笑,我是蒋竞昶的人现在却来跟你说我也不希望伤害你侄子,”她深吸了一口气,“但这是真的。孟先生,你得相信我这一次。我虽然不是梁洛心,但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
她笑了笑,眼神里竟然有几分苦涩:“……我是梁洛心的魂魄,我和她一样,比任何人都希望孟江洋过得好。”
“你……”
孟军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阅人无数,能一眼看得出真假梁洛心,也能看得出谁对自己有异心谁是自己的忠犬八公,但他现在有点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人。
她说得对,她是蒋竞昶的人,但她在说她不希望江洋有事的时候,也绝对不是在撒谎。
要么她演技已经炉火纯青,要么她说的都是真的。
孟军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活了四十几年,第一次对一个小姑娘的话感到迷茫。
这才真可笑。
“你可能不相信,在我还没见到现在这个孟江洋之前,我已经爱上他了。”
她觉得这些话说给谁� ��谁都不会相信,她自己原来也不会相信。
但也可能是她扮梁洛心扮得太入戏,她对那个孟江洋,在三年之前的某一天、在某一页的资料里就种下了情愫。只是当时她也觉得,可能幻想会把人神话。
而当那个人真正地出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知道,有一种人比所有的童话都美好。
而这个人他叫孟江洋。
“如果我要江洋死,这么多天我在他身边下手的机会成千上万,就是慢性投毒我也已经杀死他一半了。”她看着墙上的钟,探视时间快结束了。
“孟先生我真的没时间了,我跟蒋竞昶约好的是明天早上天亮前,如果那时候你还安然无恙,那死的就是孟江洋,我没有办法阻止蒋竞昶,我没有那个能力……”
孟军山没有说话。
但他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打下来的江山挣下来的金山,都不如一个孟江洋重要。那是比他亲生骨肉更重要的存在,是他大哥大嫂的儿子。
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养育了二十几年的孩子。
但是现在这个孩子恨他,一心一意要挣脱他,这才是让他最难过的事。
他也希望到最后的时候,孟江洋心里的叔叔,不只是一个冷血残忍的魔鬼。
“蒋竞昶要我死,可以。”孟军山突然打断了她,“但我怎么知道我死了以后他会不会还对江洋下手,蒋家也不算势单力薄吧,要斗赢一个江洋太容易了。”
“我不能保证。”
孟军山愣了愣,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但反而是这句话,让他突然没有办法不相信她的话了。
“我不能保证任何事,我也只能试一试,我甚至没有办法保证你会相信我的话,但无论如何我都想试一试。我不希望孟江洋有事,不管我是不是梁洛心,我都不希望他有事。”
她苦笑了一下,时间还剩不到一分钟了:“孟三爷,蒋竞昶恨的是你,他不过是想要利用孟江洋来报复你,而你一旦不在了孟江洋对他就完全没价值了。”
孟军山沉默了,她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她说蒋竞昶在江洋身边安排了不止一颗棋子。她扮梁洛心扮得这么像,一定有人在暗中通风报信。这个人必须是他跟江洋都很信任的人,那么……
她看到狱警走过来说时间到了,时间走得太快了,简直在百米竞跑一样。
“孟先生……”
“让苏孝全来见……”孟军山握着对讲机的手被狱警推开了,她没有听到孟军山最后说的一句话,着急地喊了一声“什么”,但孟军山已经被狱警带入了小门。
她说不清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
放下电话的时候,手心里都是汗。
她赌的不过是孟军山对这个侄子的在乎,但她不敢肯定的是孟军山这么自私的人,是不是真的愿意为孟江洋去死。
哪怕,这是他视如珍宝的侄子。
她正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狱警喊住了她,递过来一张字条:“刚才那个人让交给你的。”
她接过字条打开,上面很匆忙地写了几个字。
——让苏三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