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时候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她用枕头遮住脸,翻身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人已不在床上了。
浴室的灯亮着,杜泽山正对着镜子刮胡子,身后的人猫着腰一把抱住了他。
他笑了笑,没有动。
洛心有点扫兴地松开手:“没吓到你吗?没劲。”
“还说我耍流氓,你这大清早的穿成这样,是想干什么?”
“耍流氓啊。”她笑了一下,扑到他身上。
她急着起来吓唬他,就穿了他的衬衫,自己的睡衣反正也已经在昨晚光荣阵亡了。
杜泽山笑了笑抱住她,顺势转身把她抱到了洗脸台上坐下:“你吓唬人也挑个时候,我这可是拿着刮胡刀呢,万一不小心割喉自尽了可怎么办?”
“干吗用这种手动的,电动的不好吗?”她拿过剃须刀来,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剃须沫,扳过他的下巴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刮起来。
“我不喜欢那个,用起来不顺手。”他微微抬着下巴看她,“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
“我说跟蒋竞羽练的,你是不是特别酸?”她笑了笑,用毛巾擦了一下剃须刀。
“是。”他抬手撑住洗脸台看她,“都能开个醋厂了。”
“我还没问你这么多年我不在,你都找谁耍流氓呢。”她把他的脸推得侧过去,沿着鬓角往下一点点地清理。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他要转过脸来看她,被她推了回去,“别动,你真不怕割了你的喉。”
“不怕。”他笑了一下,对着镜子看了看,梁洛心这手艺能开个剃头店了,“别说你要割我的喉,就是把我剁碎了分尸放冰箱我都没怨言。”
“呸呸呸,大吉大利。”她从洗脸台上跳了下来,正用毛巾擦手的时候看到杜泽山搁在洗脸台上的电话响了,她无意扫了一眼号码,是香港的区号。
杜泽山也看见了,本来想在她看见之前接起来的,但是来不及了。她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朝卧室里走去。杜泽山这才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苏孝全的声音。
“三少,这边出了点问题,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出什么事了?”他用毛巾擦了擦脸,皱着眉头丢掉毛巾,转身走进卧室。
梁洛心已经换了一身毛衣,她以前不太喜欢穿毛衣,说洗起来很麻烦,不知道是不是少奶奶当惯了,现在看她买衣服,都喜欢针织毛衣类的。
“知道了,我马上回来。”杜泽山挂断电话,梁洛心也正好扣好扣子,转身看了看他。
“叔叔出事了,我得马上回去。”
他不愿意在梁洛心面前提这个人,但他更不愿意在她面前撒谎,他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果然她的手还是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还是……”他试探地问着,生怕她有一点点不舒服,抢着又说了句,“要是你不愿意回去,就留在这儿,我给你安排。”
“不是说从现在开始一分一秒都不分开了吗?”她笑了笑,用手指擦掉他脸上的一点剃须沫,“我跟你回去。”
她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他跟那个人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她既然做了选择,就该面对必须面对的。
“真的?”
“真的。”她的手绕过他的颈环住了他的肩膀,“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分一秒都不分开了。”
飞机因为航空管制的原因晚点了,到港城的时候都快下午了。
司机就一路把他们送到清水湾的公寓里,杜泽山正在门口的地方打电话,司机把行李都送到房间里来,她要给小费,对方没有收,恭恭敬敬地转身离开。
她都忘了,这里不是美国。
正低头看行李牌的时候,就觉得身后有人贴了过来。杜泽山抬手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洛心,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拉着他的手,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想再跟我叔叔扯上关系,但是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了,现在他出事,我不能不管。”杜泽山也觉得这样有点傻,但他还是说,“我答应你,等叔叔的事解决了,我就跟你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梁洛心愣了愣,杜泽山也觉得自己有点鲁莽,轻易做出承诺有什么后果他太知道了,就像当初他要她在结婚登记处等他,但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又三年,她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他?
“江洋,”她环着他的腰把身体往后仰着看他,“我要是没有想明白,就不会跟你回来了。我既然跟你回来了,这些事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其实在唐人街他丢钱包的时候,她就已经有点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了。
孟军山出了事,孟军山一切的生意,他都接盘了。
但她没有细问,也不知道怎么问,又或者问了之后会有什么结果。她想了一想还是选择沉默,只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说:“你别把自己累着就好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捏了一下她的脸,重逢到现在,他还没听过她像以前一样叫自己的名字,听起来那么舒服,“你再叫一次我听听。”
“你把手机给我,我给你录个铃声吧?”她笑着摸他的口袋。
等杜泽山走了,她才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十几个小时飞机对她来说还是有点辛苦,以前蒋竞昶基本都不会让她飞这么长途的距离,或者蒋竞羽会给她预先准备好药。
想到药,她蹲下身子打开行李把里面的药盒翻了出来。
盒子不大,里面放了七八瓶药,她拿了一瓶在手里,手指在瓶身上摸索了好半天,然后站起来打开了另一个行李箱,翻出电话拨通了蒋竞昶的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也没有打个招呼,对方就说:“已经到了吗?”
“嗯。”她愣了一愣,声音还是那么熟悉而冷酷。
“那就好。”蒋竞昶说完这句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犹豫了一下,想着该怎么称呼,最后还是喊了一声:“蒋先生,”又问,“竞羽他……”
“我就知道你要问,”蒋竞昶轻轻叹了口气说,“别问了。”
“他不好吗?”她觉得内疚起来。离开的时候,她甚至连一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给蒋竞羽。
“大男人有什么好不好的,他身上的伤没事,你不用担心,也已经回医院上班了。”她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大概蒋竞昶点了一支烟,“总之,这件事是你们各自拿的主意,各自承担就是了。”
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以后不要打电话给我了,杜泽山知道了不好。”蒋竞昶挂了电话,都不给她说再见的机会。
她对着电话出了一会儿神,放下电话才发现自己正对着浴室的镜子。
镜子里照出来的那张脸苍白而清秀,她轻轻摸了一下眼角,顺着太阳穴手指滑到了嘴唇上,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扶着洗脸台站住了。
“梁洛心。”她对着镜子喊了一声。
镜子里的人没有动了。
她又喊了一声“梁洛心”,镜子里的人仍然是一动不动的。
然后她终于笑了一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陈艾美死了,从现在起,你只能是梁洛心了。”
她在房间里收拾了一圈,杜泽山公寓的摆设非常少,卧室除了床和衣柜还有一个写字台之外没有其他的家具了,客厅里也只有一张沙发和几个书架,连电视都没有。
她四周看了看,也没有落灰,估计有人经常来打扫。翻了翻行李也没有什么再需要收拾的了,她打开冰箱想做点东西吃,这才发现冰箱和厨房里的橱柜空得跟圣诞大减价后的货柜一样。
怎么这些人好像都跟吃饭有仇一样?
她叹了口气,穿上外套出了门。
走出来的刹那天就放晴了,虽然入秋了但太阳照在身上还挺热的,她看到车站有辆小巴进站了,就跳上去了,也不知道是到哪里的,丢了硬币进去才发现是到中环的。
在中环下了车,人来人往的,比纽约街头还要热闹。
她知道杜泽山喜欢吃什么,挑挑拣拣买了一堆东西之后又逛了大半天,这才发现自己买多了,她也不想动不动就找杜泽山那几个助理来帮自己拿东西,虽然他是说随时都能支使他们,但她不习惯。
最后她就近找了个办公楼里的咖啡屋坐下歇脚,打算晒一会儿太阳然后打个车回公寓。
正喝着热拿铁的时候,大堂里传来了吵架声。
“想离婚?没那么容易。”
梁洛心愣了一愣,正想着这年头怎么这么多人要闹离婚的时候,目光禁不住轻轻一滞,大堂里站着一男一女,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像是刚从大厦里走出来。
那女人就冷冷地看着男人,因为是背对着洛心,看不清长相。
但是男人的脸她看得一清二楚,一刹那有点恍惚,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盯着面前的女人淡淡道:“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但是这么耗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乐意。”
“那随你。”男人低头理了理袖口,又说,“反正再等个十年八年,人老珠黄的也是你,我并没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女人的脊背挺了一挺,男人又说,“你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而就在他抬头的刹那,一杯咖啡迎面就泼了过去。
一旁看热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男人却只闭了闭眼睛,任由温热的咖啡顺着脸颊一滴滴地落下来。身旁的助理倒是不稳了,喊了一声“郑先生”,急忙递过帕子来。
“静怡,”男人接过助理递来的手帕擦了把脸,“你老这么动气对身体不好,更容易老得快。”
“郑凯文你有种,我们看谁耗得过谁。”女人猛地甩下杯子转身就走。
转身的刹那洛心才看清楚,那是一张算得上美艳的脸孔,身材也相当出彩,而她穿的戴的都不是便宜货,出门就坐上一辆黑色宾利走了。
四周看热闹的人散了,一旁有人朝郑凯文又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探寻地问了一句:“郑先生,要不要先回去换件衣服?”
“来不及了,路上买吧。”他说着放下手帕,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楼底的咖啡屋时微微一顿。
助理看他突然不动了,以为他又改主意了,忍不住喊了一声:“郑先生?”
郑凯文站着没动,然后突然快步走向旋转门追了出去,那助理着急忙慌地跟着追出去,跑到街上才把郑凯文拦下来:“郑先生你怎么了?”
“刚才那个人……”他往四周看了看,想了一想,“可能看错了。”
洛心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公寓,累得一下子坐在沙发上不想动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遇到郑凯文,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场景应该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出一辙吧,简直像是一场莎士比亚的悲喜剧。
也不知道他看见自己没有,早知道应该在那女人转身前就走的。
她靠在沙发上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站起来走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冲了把脸。
“梁洛心。”她看着镜子里的人,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说,“对,你现在是梁洛心了。”
杜泽山看完手边的文件闭上眼睛揉了一会儿:“陈家严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看起来这次不弄死叔叔他是不肯罢休。”
“嗯。”苏孝全坐在办公桌对面,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了,“他真的挺能的,借刀杀人弄死了龙家老二,现在想弄死我们。程龙孟乔四家,他随便翘掉哪一家都算是立了大功了。”
“他不像是贪功的人,”杜泽山叹了口气,抽回手边的文件,“所以更难办。”
“下个星期就开庭了,那之
前,你要不要去见见三爷?”
苏孝全知道近几年这叔侄俩的关系紧张至极,要不是孟军山突然出了事,估计杜泽山不会愿意把这种关心表现得这么明显。他倒不是说要缓和他们叔侄的关系,他就是觉得僵下去不好办事。
杜泽山想了一会儿,把文件往抽屉里一塞说了句:“这件事我会看着办。”
苏孝全“嗯”了一声,以为他说完了正要起身的时候,杜泽山喊住了他。
“三哥。”
“嗯?”
“我想让你见个人。”
“嗯?”苏孝全停住了,杜泽山前阵子怪怪的他也感觉到了,这句话听着特别像“我带个媳妇给你见见”,但他又觉得杜泽山这时候应该没心情找女人。
苏孝全正疑惑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他本来站起来的时候要把烟掐了的,但是杜泽山突然开口喊他,他就没来得及掐,这么一直捏在手里,在门口的人出现之后更是忘了手里还有烟这回事。
进来的人朝他笑了笑,过肩的头发披散着,迎着日光柔柔地笑了一下,接着喊了一声:“三哥。”
苏孝全要不是亲耳听到她说话,他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个幻象,这世界上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吗?没有,一定是没有的,所以她应该是……一定是……就是……
“梁洛心?”苏孝全喊出这句的时候顺便喊了句“我靠”,烟烧到手了。
他甩了甩手,杜泽山已经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过去握了握梁洛心的手,才向他说:“就是怕吓到你才一直没让你见她,回来好几个星期了。”
“等等等等……”苏孝全甩着被烫伤的手,一时间脑子有点乱,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好半天,“她真是……你怎么知道?这不可能。”
看苏孝全语无伦次了一会儿,杜泽山笑了笑,抬手拿了衣架上的大衣说了句:“一起吃饭吧,边吃边说,回头把三哥吓出个好歹来就没人帮我了。”
梁洛心没说什么,只温柔地笑着。
苏孝全看着她,一瞬间觉得眼前恍惚得厉害。而那时候梁洛心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意味深长让他的心猛地一颤,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这么像的人。
她是梁洛心,必须是。
苏孝全到底是饱经摧残的人,震惊了几分钟之后也就淡定了,点了菜等上桌的时候他又盯着梁洛心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杜泽山忍不住拿菜单砸了他一下。
“别看了,都给你看得蜕皮了。”杜泽山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怎么回事?”苏孝全皱着眉头,梁洛心出事的时候他是千真万确在场的,她是亲眼看到仪器的数据都归零了的,他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但又不能不相信。
“我也不知道,醒过来就在一个医疗队的帐篷里了。”梁洛心扶着细长的玻璃杯子,杯子里的水上飘着一片嫩黄色的柠檬片,看着很舒服。
苏孝全站了起来,杜泽山愣了愣,抬头看他说:“怎么了?”
“你跟我来一下。”苏孝全也不避讳,拉着杜泽山往洗手间走,杜泽山一直被他拉到拐角的吸烟处才停下来,“三哥你想说什么?要避开洛心你不挑个别的时候,这样谁都能看出来你要说的跟她有关系。”
“有关系。”苏孝全远远地看了梁洛心一眼,“你确定她是?”
“确定。”
“你凭什么确定?”苏孝全有点急了,“人都死了,我看着盖棺定论的,你跟我说她又活了?这是演神话剧呢?”
“三哥。”杜泽山抬手按住苏孝全,苏孝全不是那么容易浮躁的人,他现在真急了才会这么冒失,“我知道你不信,一开始我也不信,但是凯志做过DNA比对,她是梁洛心,不会错。”
“郑凯志?”苏孝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稍微放松了一点,他回头看着远处桌边的人,“就算你能弄到她的样本,那梁洛心的基因样本呢,她人都已经……”
“当时她在医院做产检的时候,留存过样本。”杜泽山捏了捏苏孝全的肩膀,“但不只是这个,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很多东西都能证明她就是梁洛心,我爱过她,我比谁都清楚她是不是。”
“可你都忘得差不多了,就算这两三年你都想起来了,但是……”但是什么?苏孝全自己都说不上来,他就是有点不能接受一个死了的人突然又活过来了。
杜泽山也没有问,就让他的话停在了那儿。然后从苏孝全的大衣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了一支,看了他一眼说:“对了,你现在还能找到闫晓楠吗?”
听见闫晓楠的名字苏孝全整个人都僵了一僵:“你想……?”
“不是,我就是想让她见见晓楠,洛心见到她一定也很高兴,再说……”杜泽山转头看了看桌边的人,她坐在那里安静的样子很让人安心。
“再说你不信我也该信闫晓楠吧,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如果有什么纰漏,闫晓楠一定能察觉出来。”
这话没有错,苏孝全得承认杜泽山说得对。但让他现在去找闫晓楠,这也确实是个为难的事。
回到桌边的时候已经上了两个菜了,梁洛心扭头看了看他们:“聊完了?”
“聊完了。”杜泽山握住梁洛心放在桌上的手,虽然明知道她应该猜到他们聊什么了,他还是说,“我让三哥去找晓楠过来,你们很久没见了,她如果知道你还好好的,一定该高兴坏了。”
“闫晓楠?”梁洛心的眼睛亮了亮,被杜泽山握着的手紧了紧。
苏孝全要承认那一刻梁洛心眼里闪过的光让他心头一颤,如果她不是梁洛心,不会有这样的眼光,那是激动是高兴,甚至有一点小期待。
“我试试,不一定能成。”苏孝全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烟盒,然后又把手抽了出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菜,“三少喜欢吃香螺的,怎么……”
“点了。”梁洛心拿筷子顿了顿,看了看杜泽山说,“吃吧。”
苏孝全要承认,他从她身上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唯一一点梁洛心对他的冷漠,都完全可以解释为她在恨他。当年的事不能说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而且他最后答应过梁洛心不告诉三少,但现在人家什么都知道了。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苏孝全的电话响了,他本来要去旁边接,但杜泽山意思是让他在这里接没事,于是他就接了起来,但接起来脸色就不太对,看了杜泽山一眼。
“三爷想见你。”苏孝全挂了电话,目光也往梁洛心那里扫了一眼,人家没什么表情,淡定得让苏孝全有点惭愧。
杜泽山也没想到这电话是这个内容,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上庭前他说想见你一面,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杜泽山放下筷子,目光一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盯着一桌子的菜在想心事。
虽然因为叔叔出事而缓和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但他并没有办法原谅那个人,甚至没有办法接受他现在做的那些事。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只不过希望能不沾手。
结果还是沾手了,还是当着梁洛心的面。
“去见吧。”梁洛心往他碗里夹了一筷酿豆腐。
这句话一出,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梁洛心,她只是看着杜泽山笑了笑,“不是说上庭前想见一面吗?他出不来,只能你去见了。”
杜泽山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他觉得梁洛心说出这句话肯定很不容易,毕竟自己的叔叔曾经想杀了她,不,是真的“杀死”了她,而他现在却要帮这个“杀人犯”。
“让我想想。”杜泽山用手肘支着桌子,十指交握。
“我也去。”梁洛心说。
“你?”苏孝全这次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
倒是杜泽山还算镇定,只是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梁洛心。
“我们在一起这件事光明正大,他是你叔叔,他有必要知道。”梁洛心放下筷子,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杜泽山,“但他也就是知道而已,阻止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杜泽山觉得梁洛心变了,连苏孝全都感觉出来了。
虽然她以前也很坚定,但现在这种坚定和以前不一样,她骨子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也许是在蒋竞昶那里的三年使她变得更成熟更坚韧了,也许是因为那件事。
一个人死了一次又活过来,多少都会有点改变的。
就算不是死了又活过来,三年时间也一样会让人有所改变。
关键是杜泽山觉得梁洛心的这种微妙改变,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心痛。
一个女人如果有人疼有人宠,她完全没有必要变得这么坚强勇敢,所有女强人都是给逼出来的,他当然也希望梁洛心一直是大学里那个没心没肺整天揪着他耳朵抢他可乐的傻丫头。
但是三年前的重逢已经让他知道梁洛心在改变了,三年后的这一次重逢他发现,梁洛心变了很多,她再也不会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傻丫头了。
“洛心说得没错。”苏孝全突然开口了,“这件事要是等三爷没事出来了再说更麻烦。”
苏孝全的这句话刺了杜泽山一下,是,那样就来不及了。
他不想让悲剧再发生了,叔叔的手段和绝决他都知道,他不能让梁洛心再冒一次险。
而如果叔叔真的出不来了,他也希望叔叔知道自己还是和梁洛心在一起了。
因为梁洛心的回来,他才愿意原谅叔叔一些。
只是一些而已。
孟军山这个人天生有一种王者之气,就算是现在沦为阶下囚,穿着完全不体面的囚服,他仍然有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傲气。
这种东西是骨子里的信念,也属于一种人格魅力。
虽然杜泽山并不欣赏这种魅力,但他要承认,如果不是有这种魄力和掌控力,孟军山走不到这一步。
“……听明白了吗?”孟军山隔着玻璃看着杜泽山,用手指扣了扣玻璃,对着对讲机又说了一次,“我刚才说的事,你都听明白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杜泽山对于叔叔在监狱里还能运筹帷幄一切真是很佩服,他好像就没有考虑过自己会输掉这场官司,然后一辈子在监狱里过下去一样。
“叔叔。”
孟军山愣了一下,杜泽山有好一阵子没喊过自己叔叔了,从自己把他从孟江洋变成杜泽山之后,他就一直和自己保持着对立甚至敌对的状态,但是今天有点不同。
“我今天带了个朋友来。”杜泽山往玻璃前靠近了一些,“你待会儿见到她不要太惊讶,也不要太激动。我只是希望你见见她,具体的事我下次再跟你说。”
每次见面的时间有限,而且见面的频率也不能太高,今天他和梁洛心得分两次进来,而下一次见面估计要等庭审后了。
孟军山皱了皱眉头,他没有猜测的习惯,他只是在观察杜泽山的表情,这个人是自己当儿子一样养大的,即使他变了样子,但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神。
他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个比较重要的人,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梁洛心。
所以当穿着白色呢大衣的梁洛心站到探视房的门口的时候,孟军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狱警在身后大喝了一声:“干什么,坐下!”
孟军山之所以会坐下不是因为这声呵斥,而是因为他握着的对讲机电话线不够长,把他又拽回到椅子上了。
玻璃对面的人倒是很镇定,在椅子上坐下了。
孟军山隔着玻璃觉得有点看不清,但他还是记得这个女孩,不,现在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甚至当时对自己的反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世界上的女人形形色色,他记得住的不多,
梁洛心有幸就是其中一个。
因为他侄子喜欢过她,非常喜欢。
“孟三爷,”在孟军山观察昆虫一样观察了她好一会儿之后,梁洛心终于拿起了对讲机,向玻璃隔板对面的人笑了笑,“别来无恙啊。”
蒋竞羽下了手术都快七点半了,他还没吃晚饭,家里是不会给他预备晚饭的,规矩就是七点半吃晚饭,过时不候,谁都一样。
蒋竞羽在家住了一个多月了,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住出抑郁症来,而且托了作息规律的福,他身上的伤好得比以前快很多。他换了衣服走出医院,刚到门口就听见喇叭声。
隔着街看到蒋竞昶的奔驰停在那里,看到他蒋竞昶就下了车。
“大哥。”他趁着没车跑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个地方。”蒋竞昶没多说话,坐进驾驶座等着他。蒋竞羽也不明白大哥要干什么,他这一个月多都快乖成一个机器人了,照理说不应该又得罪了大哥啊。
但大哥这态度有点不对劲,他偏着脑袋看了看蒋竞昶。
“别看了,我脸上又没有金花。”蒋竞昶扭头看了看弟弟,叹了口气,“你那个好兄弟梁棋搞了个酒吧,今天开业,他想让你去帮他捧场,又怕老爷子不准,就给我打了电话。”
“梁棋又开酒吧了?”蒋竞羽忍不住就喊了出来。
他以前跟梁棋鬼混的时候挺多,梁棋也不是没有自己做过生意,但其实也就是拿着他爸的钱往水坑里砸而已。蒋竞羽为此一直庆幸家里有个大哥,如果是让他做生意,绝对跟梁棋是半斤八两。
喊出这一句,蒋竞羽才发现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梁棋联系过了,今天梁棋是给他打过电话来着,但那时候他在做手术,没接到,出来看到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回。
他要出去玩,老爷子肯定打得他一个月下不了床。
“你去待一会儿,别太晚,我跟老爷子说了你今晚有点应酬,十二点前回。”车子在一间酒吧门口停下了,霓虹灯闪得人眼晕,一看就是梁棋那种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品味。
“嗯。”蒋竞羽看着霓虹灯有点发愣。
他以前如果看到这样的大门,恨不得脚下生风地冲进去,但现在他看着那刺眼的霓虹灯只觉得有点头晕,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连蒋竞昶跟自己说话都没听到。
“大哥……”
“怎么了?”蒋竞昶也有点奇怪,“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种地方,恨不得在里头安家立业、生根发芽的呀。”
是啊,以前不是最喜欢这种地方的吗?
五好青年不适合他,他蒋竞羽就应该是酒池肉林、声色犬马的,他就应该是以前那个蒋竞羽才对。
“你不用来接我,我一会儿自己回。”蒋竞羽推开车门,正要下车,蒋竞昶喊了他一声。
“竞羽。”
“嗯?”
“玩得高兴点。”
蒋竞羽愣了愣,他不高兴了吗?连大哥都看出来他不高兴了,他得是有多不高兴才能让大哥都看出来,他真是没用。
“我不一直都挺高兴的嘛。”蒋竞羽笑了笑,“不过你还真是我亲大哥,老爷子回头要打我你可帮我挡着点儿。”
“知道了,快滚。”蒋竞昶抬手推了蒋竞羽一把。
如果,虽然只是如果,蒋竞羽能回到从前那样吊儿郎当、花天酒地的生活,他也心满意足了。
但只怕有些事一旦过去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蒋竞昶也没有回公寓,一个人又回办公室加了一会儿班。陈艾美不在,他等于缺了一只右手,现在虽然有助手顶上,但磨合毕竟还需要时间。
蒋竞昶正对着电脑揉额头的时候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是蒋竞羽的号码,又看了一眼时间才十一点,手指在接听键上划拉了几下才按下去。
“怎么了?”
“蒋大少,你快来救救我!”是梁棋的声音,“你们家二少爷喝高了,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半个多小时了,我弄不出来……”
蒋竞昶都没等梁棋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冲出门,到酒吧的时候梁棋正在厕所门口抽烟呢,看到蒋竞昶几乎是一蹦而起。
“竞羽呢?”
“在里面。”梁棋指了指厕所。
这厕所装修得有点豪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独立包间呢,水晶面的小瓷砖闪闪发光的,隔间也非常大,看起来每个隔间里都是有洗脸台的。
“竞羽……”蒋竞昶对着一扇紧锁着的门喊了两声。梁棋在一旁摇头:“没用,我嗓子都喊破了。”
“怎么回事?”蒋竞昶扭头瞪着梁棋。
梁棋最怕蒋竞羽这个哥哥,给他一瞪立刻老实说:“开始好好的,但是才一个多小时他就喝高了,说是想吐就进去了。我看他好一会儿不出来就进去找他,结果就这样了。”
蒋竞羽喝醉这件事不稀奇,虽然他酒量好但抵不住自己想灌醉自己,但问题是他躲在里面这么久不出来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蒋竞昶想到最近蒋竞羽的状态,猛地抬脚朝隔间门上踹过去。
隔间门都是水晶玻璃的,这一脚踹上去梁棋心疼得心快跟着玻璃一起碎了,但他又不敢拦着蒋竞昶。
蒋竞昶一脚踹上去没反应,紧跟着第二脚就上去了。
锁扣的地方本来不牢,给踹了两下裂了一条缝就开了,梁棋心里喊了一声“操”,心想老子花了那么多钱你们这些包工头糊弄老子呢,这么两下就踹开了,什么破门。
玻璃门随着锁咔嚓一声断裂的声音向里撞开了,蒋竞羽坐在马桶旁边的角落里,蜷着身子耷拉着脑袋,梁棋看到他没有横尸厕所就先松了口气。
“竞羽。”蒋竞昶走上去蹲下身子拉了蒋竞羽一下,蒋竞羽没有动。
“竞羽。”蒋竞昶加了些力又拉了他一下,蒋竞羽才抬起头来,像是刚睡醒似的有点茫然地看着蒋竞昶,好半天喊了一声:“哥。”
“你怎么……算了,先起来。”蒋竞昶说了一半也不知道问什么好了,蒋竞羽显然是喝醉了,但又不像是喝醉了。
他想拽一把把蒋竞羽拽起来,谁知道才稍微一用力,蒋竞羽突然身子一颤,猛地抬手推开他自己跳起来冲到洗脸台旁吐了。梁棋看这场面,忙说了句:“我去找人来收拾收拾。”
蒋竞羽用手撑着洗脸台站着没动,吐完了脸涨得通红,他打开水龙头想冲把脸,谁知道才刚抬起一只手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竞羽。”蒋竞昶忙抬手拉过弟弟,胳膊穿过蒋竞羽的肋下架住他,但蒋竞羽也是一米八七的个子,喝醉之后特别重,蒋竞昶没有保持好姿势被连带着一起摔到了地上。
“竞羽,蒋竞羽,你给我起来。”蒋竞昶有点恼了,站起来用力拽了蒋竞羽一把,但蒋竞羽没有动,还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一条腿曲着,把胳膊搁在膝盖上。
“蒋竞羽你……”蒋竞昶火了,正要开口骂的时候,却听见蒋竞羽微不可闻地喊了一声:“哥。”
蒋竞昶一愣,手上脱了力,蒋竞羽双手抱住了脑袋。
“哥,我该 怎么办?我不高兴……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想回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怎么办……哥……我该怎么办?”
听着蒋竞羽语无伦次的声音在发抖,蒋竞昶像是给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这种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感觉像一双手扼住他的脖子,快要让他透不过气来。
蒋竞昶蹲下身子,一只手抱住了蒋竞羽的脑袋让他靠近他怀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把艾美找回来吧,求你了。”蒋竞羽松开抱着头的手,紧紧地抓着蒋竞昶的手臂,“我求求你,让她回来吧……我受不了了,我想她想得快疯了,哥,我真的快疯了。”
蒋竞昶搂着弟弟的手臂用力收紧,但还是控制不住蒋竞羽的颤抖。
“现在不行,现在还不行。”
他的声音很低,快要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了,但他知道一旦抬高声音他也会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弟弟,蒋竞羽有多疼,他都会比蒋竞羽疼上十倍。
但是现在还不行。
现在放弃,就等于前功尽弃了。
他不能这么做。
“我们不做了,不做了好吗?”蒋竞羽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把陈艾美找回来吧,我求你了,哥……我真的不行了,哥……我快撑不住了。”
蒋竞羽用力地喘着气,感觉像是缺氧了一样,背脊用力地颤抖着,终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梁棋一直站在厕所门口没有再进去,嘴里叼着一根烧了一大截的烟,看到有人经过的时候就朝他们使个眼色,让他们去用另一侧的洗手间。
蒋竞羽的哭声他听得一清二楚的,他认识蒋竞羽这么久,蒋竞羽是他最好的哥们,他觉得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蒋竞羽了,但现在他才知道他也不了解蒋竞羽。
或者说,他不了解爱情。
他没想到这是个把蒋竞羽变得这么不堪一击的玩意,这真太好笑了。
梁棋把烟头狠狠地踩在脚下,他这一辈子都他妈不要碰这狗屁爱情了。
孟军山隔着玻璃看对面的人,无论是五官还是轮廓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孟三爷,别来无恙。”
连声音都差不多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你是谁?”他皱了皱眉头,虽然这问题有点蠢。
“你不认识我了吗?”对面的人握着电话,白色的呢子大衣衬得她很秀丽,她是挺标致的,虽然算不上美艳,但自己侄子的眼光还是可以相信的。
“你不是梁洛心。”
“我不是吗?”
那眼神中的光彩简直可以在玻璃上折射出一道七色光芒来,孟军山有点怀疑了,但他看着那双眼睛,那不是梁洛心的眼睛,梁洛心的眼睛没有这么漂亮,这个人原来一定比梁洛心要漂亮。
“你不是。”
“那你去跟孟江洋说,看他会信你,还是信我?”
“你不是梁洛心,”孟军山眯着眼睛,像是在鉴定一块宝石,“梁洛心已经死了。”
孟军山稳了稳心神,他不能输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上,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亲手杀死的。他从来不是个信鬼神的人,更不相信人会死而复生。
“我亲眼看到她死了。”他没有亲眼看到,他办事很少亲力亲为,更何况这件事在他看起来无足轻重,他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这个小姑娘罢了。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有整整一分钟都没有说话。
“不愧是孟三爷,”然后对面的人笑了一下,略微凑近了一些玻璃说,“你说得对,我不是梁洛心。”
孟军山觉得额角的神经都跳了跳,但他知道这姑娘不是屈服在他的恐吓之下,她大概是觉得时间不多了,不想跟他废话绕圈子了。
果然身后的铃响了起来,他急忙喊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都不重要。”对面的人笑了笑,“我只是替别人来向你讨债的。”
“替谁?”
狱警已经过来催了。
“三爷现在有那么多时间闲着,不如仔细想想欠了多少人的血债要让我讨的。你有空列张清单,下次我来跟你一起做排除法好不好?”她隔着玻璃看见孟军山被狱警拽了起来,嘴角微微地扬了扬。
“记得把梁洛心的名字放在第一位。”
“你到底是谁?”孟军山甩开狱警,扑到了玻璃上。
“一定要说的话,我……”玻璃对面的人淡淡地笑了笑,放下了对讲机用口型对着玻璃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是梁洛心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