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竞羽一直记得陈艾美刚来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他几乎每晚都在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他的酒量很好,用梁棋的话来说,要喝醉基本上得扔到酒窖里去泡上一个月,但那时候他真的是每天都能喝到烂醉。
现在想想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反正老爷子从来不管他,他也几乎不回家。
因为结了婚,他堂而皇之地搬到了外面的公寓里,回来得再晚都没有人管他。陈艾美更不会管他,他早在结婚的时候就跟她约法三章,她看起来也不是不识趣的人。
但那天他回来就一头扎进浴室里,抱着马桶吐得翻江倒海,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有人给他递了一杯水。
蒋竞羽向后靠在浴缸上,头疼得要炸开了。他看着那杯水想要伸手接,几次都没有握住。这时候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把杯子凑到了他的嘴边。
一口水还没喝到嘴里,蒋竞羽就吐了出来,也顾不得爬起来找马桶,干脆就吐了人家一身。然后他就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伸手在空中抓了半天,抓到一个矿泉水瓶子,仰头灌了半瓶。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床上了,浴室的灯亮着,他看到有人走出来,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谁,只记得这个公寓好像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住。
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他觉得头疼,闷闷地哼了一声,就有人问:“怎么了?”
“头疼,”他闷闷地说着,“疼……”
艾美坐在那里看着蒋竞羽,她都睡着了,半夜听到动静不太对才起来的,就看到蒋竞羽跪在浴室地板上吐得整个人都一抽一抽的了。她从来也不管蒋竞羽,也不光是因为约法三章,更是因为觉得不关她的事。
但当她要转身的时候,却听见蒋竞羽喊了一声“救命”。
她回头看了蒋竞羽一眼,那个人看起来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什么时候需要别人去救了?
蒋竞羽向后靠在浴缸上,头疼得要死了。
她知道喝醉的滋味不好受,要是过得舒坦,谁没事愿意天天烂醉成这样子。她想了一想,还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走回来递给他,看他在空中抓了半天也没有抓到瓶子,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来。
谁能想他就直接吐了她一身呢。
艾美叹了口气,把止疼片送到他嘴里,又把矿泉水瓶子递给他,蒋竞羽喝了两口,扔了瓶子一翻身睡了过去。
艾美弯腰捡起瓶子的时候,听见他喊了一声:“姐……”
艾美没有过问过蒋竞羽的事,之前也好,以后也好,她都不问,也不想问。但这时候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突然觉得也许这个人并不像他平时看起来那样嚣张跋扈。
他也许也有道不能让别人看到的伤疤。
就像自己一样。
她抬手替他拉被子的时候,被他一把拽住手腕,一个不留神就跌到床上,蒋竞羽翻了个身用一只手臂压着她,含糊地又喊了一声什么,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艾美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月光下蒋竞羽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他本来鼻梁就很高,脸颊的轮廓也很清晰,眼睫毛又比一般人要浓密,闭着的时候看起来尤其清晰。艾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等蒋竞羽醒过来的时候,头已经疼得不行了。
他坐在床上支着头一动不动地等头疼过去,但等了半天也没有缓解,骂了一声,蒋竞羽就掀开被子下了床。
一推开卧室的门就愣住了,客厅桌上正摆着早餐。他以为他看错了,要是在家里,这时候早就过了早餐的点儿,也不会有人专门给他准备早饭,要是在公寓那应该就他一个人……
他一抬头看到了站在水池边的陈艾美。
对了,昨天晚上……
他突然想起来,是,他是结了婚的。
一定是喝得太醉了,连这个都给忘了。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拉开椅子坐下了,艾美正将一个碗放到他的面前,他睁开眼看了一下说:“这都什么呀?”
“你吐了一晚上了,只能吃这些。”艾美说着,盛了一碗粥递给他说,“自己是医生不知道嘛。”
“这跟我是不是医生有什么关系?”蒋竞羽还是觉得头疼,但是粥的香气让他觉得好一些了,他突然有点想哭,一定是头疼得太厉害了。
他放下勺子推开碗说:“不吃这些。”
“那你想吃什么?”艾美看了看他。
“肉!红烧肉!”蒋竞羽其实什么都不想吃,他就是觉得头疼,疼得他想哭。
“现在不能吃。”艾美抬手把碗端起来,蒋竞羽反手一推喊了一声:“我不吃啊。”
一碗粥都洒在艾美的手上,滚烫的。
她也没有动,就任由那粥一点点地顺着她的手腕滴下来。蒋竞羽看了她一眼说:“你有毛病啊。”然后一推椅子起身走进卧室,一头栽到床上去了。
等头疼过去后大概就直接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看到天又黑了。
他试着坐起来,头没有那么疼了。
打开房门,客厅里也没有人了,桌子上和地上都干干净净的。他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打开冰箱拿矿泉水的时候才愣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冰箱里放着饭盒,里面有做好的菜。
他盯着那两盒菜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抽出上面一层的饭盒,是红烧肉。
在蒋竞羽的记忆中,会做红烧肉给他吃的只有两个人,佣人杨姐和大姐。但是杨姐七八年前就不做了,那之后就是姐姐给他做。姐姐回来的那段时间,几乎一直在给他做好吃的,那是他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也只有那么一段时间,那之后他似乎再也没吃过好吃的东西。
美国人做的东西不能吃,这是他跟大哥一致的意见。爸爸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家里的菜都跟过了水似的,一点味道都没有,算一算,他该有三四年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他坐在那里盯着那只饭盒,突然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他就爱上陈艾美了,没有为什么,也没有道理可讲……
因为一盒红烧肉?
真可笑。
蒋竞羽睁开眼,房间里的水晶灯弄得他眼晕。
他扭头看到蒋竞昶坐在身边,有些惊讶地喊了一声:“哥?”
“你醒了。”蒋竞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就在走廊上昏倒了?你把艾美吓死了,你们一个两个的,是说好了的吗,说昏倒就昏倒,这前赴后继的是要就义啊。”
蒋竞羽笑了一下,抬手挡住眼睛:“艾美呢?”
“她去医院了。”
“不是……”蒋竞羽挪开一点手,透过缝隙看着蒋竞昶说,“不是不能去医院吗?”
“你以为你睡了多久,记者招待会早过去了。”
“是吗?”蒋竞羽仍然抬手覆住眼睛,仿佛过了很久,他才说,“她是跟杜泽山在一起吗?”
“嗯。”蒋竞昶终于觉得不对劲,低声问,“竞羽,你跟艾美……”
“哥……”蒋竞羽终于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些许沙哑,搞得蒋竞昶不太敢再往下问了,只等他说下去。
但是蒋竞羽却没有急着往下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艾美她好像爱上别人了,”有水滴顺着眼角一路往鬓角流下去,但是他没办法,只能任由它们流淌着,“但是我好像……我好像……爱上艾美了。”
蒋竞昶微微一愣,房间里太安静了,他听见了。
那个蒋竞羽……
他唯一的弟弟……
天不怕地不怕的蒋竞羽……
他竟然……在哭。
病房里的阳光很好。
杜泽山睁开眼的时候,最先闻到的是丁香花的味道,对他来说这就是夏天的味道。
夏天的时候,梁洛心最喜欢拿一捧丁香花放在汽水瓶子里。
他几次强烈要求把那个难看的汽水瓶换掉,都被梁洛心阻止了。
“江洋同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骄奢成性,你还是个学生啊,就看不起汽水瓶子了。”
他当时撇撇嘴说:“一个花瓶才多少钱。”
“多少钱不是钱啊,一个汽水瓶子还一毛钱呢。你不能因为便宜就看不起它啊……”结果他因为一个汽水瓶子,活活挨了五分钟的训,最后还被强迫着回答,“你说,这样是不是很有意境,是不是?”
他盯着那个可口可乐的瓶子看了半天,也实在看不出哪里有意境了。
但他确实看到了梁洛心在瞪着他,只得长叹了一口气说:“是是是,有意境,很有意境。”然后他就看到梁洛心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把花瓶放到了窗台上。
其实对他来说只要能看到她开心地笑,要他说什么都是肯的。
盯着空荡荡的窗台出了一会儿神,杜泽山转过脸来的时候,就看到病床旁坐着一个人,日光照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差点脱口喊一声“洛心”。
“咦?你睡醒了?”床边的人看到他睁开眼睛,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说,“吃吗?”
杜泽山摇了摇头:“你怎么在这儿?”
“发布会刚结束,我过来看看你。”她擦了擦水果刀,“医生说不是很严重,但是你需要好好休息,可能又要住一段时间的院了。”
杜泽山无奈地笑了一下说:“蒋家在美国到底有几个分院?要不我一个个住过去算了。”
“唉……”艾美像是要打断他的话,但是没来得及,不禁皱了皱眉头说,“好好的干吗咒自己,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他看到她眉间的担忧和焦虑,别开目光,想找个别的话题,但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出来。他想问的只有一句话,但也知道现在还不是问出口的时候。
艾美这时候又端起苹果来说:“吃点吧,医生说你不吃东西也不行。”
“蒋竞羽说的吗?”他勉强地笑了笑,撑着身子要坐起来。
艾美往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使他坐得略微舒服了一些才说:“他怎么会说这种话,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杜泽山顿了顿说:“他怎么了?”
“可能是劳累过度了,突然在走廊上昏倒了,现在大哥看着他呢。”
“哦……”杜泽山明显地看到她眼神里的关切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不舒服,但她现在是蒋竞羽的太太,显得一点都漠不关心才说不过去。
他想挪一下身子,却不知道不留神碰到了哪里,疼得吸了一口气。艾美正低头切苹果,听见这一声忙回头说:“怎么了?是哪里疼?要不要我叫医生来?”
“别紧张,就是不小心扭到了。”杜泽山的目光忽然停在她身上不动了,艾美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递了一块苹果过去说:“吃吗?”
他慢慢地移开目光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嗯?”
“我怕我会太喜欢你,舍不得放你走。”
艾美拿着苹果的手抖了一抖,慢慢地放下苹果才说:“杜先生。”
“嗯?”杜泽山转过脸来笑了笑说,“我知道了,你要说是蒋竞昶叫你照顾我所以你才留在这里,我知道了……你做得够好了,我会跟他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泽山朝她笑了笑说:“我好不容易才明白了,你不要又让我误会……”
艾美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苹果放回盘子里说:“我注射针剂的时候,你陪了我十几个小时。我知道可能只是因为我长得很像你的女朋友,但我也很感激你。”
杜泽山看着她,她说话时的这种冷静以前是
不会有的。
“但我不是你的那位梁小姐,我叫陈艾美,是蒋竞羽的太太,”她突然严肃起来,“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好。”杜泽山说。
陈艾美倒愣了一愣,不太相信他答得这么干脆,反而问了一句:“真的?”
“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
艾美奇怪地看了看他,杜泽山仍然是笑着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就是了。”
“真的?”艾美反而像是给人打了一拳,愣了一会儿说,“我说什么,你都做吗?”
“嗯。”他点了点头。
“那……”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苹果说,“先吃苹果吧。”
“好。”杜泽山果然伸手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其实他也不想吃东西,吃进去也没有味道,但还是一口一口地嚼着。
艾美看着他,更加不明白了。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开始不由分说就咬定她是别人,后来又突然就一个字也不提了,现在又变成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杜先生?”艾美喊了两声,杜泽山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盘子里的苹果,“不好意思,我真的吃不下。”
陈艾美也看了看苹果,想了想说:“那就不吃了吧。”
“嗯。”他像是很高兴,靠在那里看着她,艾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了一想说:“睡觉吧,医生说你需要休息。”
“好。”他说着,抬手拉开抽屉。
艾美问了句:“怎么?”
“拿安眠药。”他笑笑,“在抽屉最里面。”
艾美伸手一摸就摸到了,看了看瓶子上的标签却没有给他。
杜泽山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得吃这个才能睡得着,我要是想骗你,眼睛一闭你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睡着了。但我不想骗你……”他朝她伸出手,“就两颗,我又不是要自杀。”
“那不睡了,等你困了再睡。”艾美把药瓶扔回到抽屉里,关上了抽屉。
他仍然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好。”
房间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艾美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但病房每六个小时就消毒一次,这个味道避免不了。
“杜先生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艾美盯着床头柜上一只杯子看,“你看得我很不舒服。”
“好。”他声音里仍然是懒洋洋的,然后转过头看着窗外。
艾美松了口气,听见杜泽山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用余光看得到啊。”
他露在毛毯外的手攥紧了,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没说话。
大学时他跟梁洛心在图书馆里做作业,梁洛心总是做一半就踢他一脚说:“江洋你不要老是看着我,我没法专心做功课。”
“你做你的我看我的,有什么关系。”
“叫你不要看了。”她拿书挡着脸,他笑着拿开书说:“你不如做个面罩算了,以后就叫铁面人。”
她用力哼了一声:“不讲理你天下第一。”
“我哪里不讲理了。”他义正词严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都没有说被你看得不自在,你倒反咬一口说我不讲理了。”
“用余光就看得到啊。”她淡淡地说,“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呢。”
——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呢。
那个声音到现在想起来还有一点点觉得好笑,明明她就是……什么都不懂。
“你在想她吗?”
听见艾美的声音,杜泽山转过脸来疑惑地“嗯”了一声,忙又看着窗外说:“你怎么知道?”
“你每次想到她的时候,都会笑。”
“是吗?”他仍然看着窗外。
“你很爱她吧?”她低声地问。
窗外的丁香花被风吹起来,香气透过玻璃的缝隙传进来。他不小心吸进一口,就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是,我爱她。”他低声道,“但不及她爱我十分之一。”
他仍然是笑着,笑容里却像是透出一把尖刀,一点点地扎在心上,疼得慢慢皱起眉头。
“我想,”隔了很久,杜泽山才淡淡道,“她不会愿意再看到我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杜泽山没有再说话。
艾美也没有说话,她顺着杜泽山的目光看向窗外。
夏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陈艾美到洛杉矶第一个夏天就感冒了,大概是吹不惯那么强的空调,毕竟男人们都穿着西装,空调打得不够低他们就汗流浃背。
她经不起吹,两天就发起高烧来卧床不起。
那时候明明是盛夏,但她冷得不行,裹着被子瑟瑟发抖。那一刻全世界她所能想起来的,所能依靠的,不过只有一个人。手指划过那个名字的时候,她听到嘈杂的声音。
蒋竞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他大声地说着:“我现在没空。”
是啊,他一直都很忙的,还添了她这个累赘。
他再怎么讨厌她都是应该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却对她说:陈艾美,我怎么办……我爱上你了。
艾美低了低头,这个时候怎么会想起蒋竞羽来?
病房的门突然开了,艾美下意识地转过身,就看到蒋竞昶站在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框说:“我打扰了你们吗?”杜泽山这时候才转过头来,蒋竞昶看了一眼艾美说,“杜先生不好意思,我得借艾美用一下。”
蒋竞羽从手术室走出来,摘掉帽子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从早上八点到现在,一共七台手术,他从一个手术室跑到另一个手术室,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当然也就不用上厕所,现在两条腿是直的,弯都弯不起来。
他扶着走道里的墙呼出一口气,忽然身子一震站直了。
“你……怎么来了?”
艾美正从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他说:“手术做完了?”
“嗯……”他也跟着回头看了看,好像身后有什么人。
“爸爸让回家吃饭,打你电话不通,所以我就来了。”她低头看了看表,“你可以走了吗?”
“我换件衣服。”蒋竞羽说着,把口罩帽子团成一团,朝更衣室走去。
回到洛杉矶有一个多星期了,他一次也没敢回家。
梁棋都让他弄得烦了,求着他:“二少爷,你哪里不好住非要挤到我这里来,我这小庙供不下你这尊大菩萨,求求你快走吧,你这样我都没办法带妞儿回来了。”
“你带就是了,我当看不见。”
“你在这里,我带回来还有我的份儿吗。”梁棋泄气地靠在沙发上,张开手臂把脚搁在玻璃茶几上,“女人见了你都跟蜜蜂见了蜜一样。”
“蜜蜂不是自己会做蜜吗?”
“你是不是除了做手术其他什么都不懂啊。”梁棋难以置信地看着蒋竞羽,蒋竞羽正喝一瓶啤酒,斜眼看了看他:“我要懂那个干吗,我又不养蜂。”
“哎哟,”梁棋抬手覆住眼睛,向后靠在沙发上,“我都不知道陈艾美怎么受得了你。”
蒋竞羽端着瓶子的手顿了顿,这时候也不知道艾美回来了没。
他当天晚上觉得好些了就立刻买机票回来了,倒也不是躲着她,是医院有个紧急手术要做,也不是非他不可,但他就自告奋勇地来了。
现在是一旦消停下来,他就开始心神不宁。
好像一转身就能见到陈艾美似的,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在休息室里睡了三天,硬是让护士长给赶了出去,艾达笑了笑说:“怎么蒋医生也有没地方可以住的时候吗?要不要去我那里,我男朋友最近不在。”
换以前,蒋竞羽肯定就去了。
但现在不一样,他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他也根本就没那个兴致。
他想了半天就拨了梁棋的号码,梁棋那时候应该还没睡醒,翻了个身说:“喂。”旁边就有女人的声音说:“别接。”蒋竞羽跟被雷打了一下似的怔在那里。
梁棋又“喂”了一声,正要挂电话,他突然说:“你快收拾收拾,我来你这儿住两天。”
梁棋“啊”了一声,他先把电话掐了。
“所以你要修身养性也不用拉上我啊,我又没老婆也不打算做和尚。”梁棋看了看蒋竞羽,蒋竞羽也不说话,盯着电视也不知道看什么,电视上明明是在卖女性用品。
“你跟艾美到底怎么回事啊?”梁棋恼了,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
蒋竞羽疑惑地“嗯”了一声,扭头看梁棋说:“什么怎么回事?”
“你不是去纽约找她了吗?然后呢?我让你好好说,你们不会又吵起来了吧……哎……”梁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那死鬼老妈一直说什么吵架的夫妻分不了,就算分不了,我看也是要给折腾死了。”
“没吵。”蒋竞羽放下酒瓶,曲起两条腿窝在沙发上,“我说了。”
“你说了?”梁棋眨了眨眼,不太相信,“说什么了?”
“就说了。”他盯着黑了屏的电视看,上面映出他跟梁棋两个人的影子,他看到梁棋动了一下,有些紧张地问:“然后呢?她什么反应?”
“不知道。”蒋竞羽看了梁棋一眼,起身去冰箱里拿啤酒的时候嘀咕了一句,“你怎么跟女人似的。”
“我不是为你好吗……”梁棋很冤枉地喊。
是为他好,话也没有错,但他没办法告诉梁棋当时说了之后自己就一头栽下去昏倒了,倒不是觉得丢脸……好吧,也是有点丢脸,但更重要的是,他有点害怕听到陈艾美的回答。
她要说“不”,他怎么办?
她要说“好”,他又怎么办?
蒋竞羽发现他长这么大好像从来也没真的喜欢过谁,就算幼儿园时就开始学会拉女孩子的手,偷亲老师,但他竟然到现在都没有真的喜欢过一个人。
大哥说:“你要真爱她,就去把她抢过来。”
问题是,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上了陈艾美,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也有些后悔了。万一……他是说万一,他就是荷尔蒙积聚了太久没有爆发过,一时冲动了怎么办?
他有点懊恼了。
“梁棋,你说……”蒋竞羽关上冰箱门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想睡了她。”话没说完,梁棋差点被一个酒瓶子完结了人生,忙抬手求饶,“好好好,我想想……我也没办法说,就是……我也没有喜欢过谁,我觉得这事儿挺吓人的,不敢碰。”
其实他跟梁棋是一类人,他早就知道梁棋会这么说。
但是除了梁棋,他真的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艾美把车子开进别墅,停车的时候倒了三次都没有倒进去。蒋竞羽看不过去了,松开安全带说:“你怎么那么笨呢?下车,我来。”说着就推门下车。
等他把车停好,又想,他干吗老有事没事就跟她发脾气,她明明也没有惹到他。
还没等蒋竞羽下车呢,蒋晶晶已经一个猛扑抱住了艾美说:“二嫂你可回来了,我想死你了,你去纽约有没有去看时装周,现在正好是春季时装周……”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整天就知道逛街买东西吃冰激凌。”蒋竞羽用力地甩上车门。
蒋晶晶朝他吐吐舌头,突然想起来什么,拉着艾美的手看了又看。
蒋竞羽心里一抖,他想起来自己买戒指的事蒋晶晶是知道的,万一这个丫头一不留神给说出去了,那……
“看什么呢?”艾美看见蒋晶晶拉她的手看了又看,也很奇怪。
“我在看……二嫂你是不是好久没修指甲了,回头我带你去个美甲店,你的手该好好保养保养,这样戴戒指才漂亮啊。”蒋晶晶得意地瞥了二哥一眼,吓得蒋竞羽出了一身冷汗。
今天洛洛没有来,家里就四个大人和老爷子一起吃饭
。
佣人做了满桌的菜,蒋竞羽拿筷子的时候手在抖,试了几次都没有夹起一筷子菜,蒋晶晶看着他:“二哥,你帕金森啊?”
“你才帕金森。”蒋竞羽还在夹一块木耳,好不容易夹起来,偏偏那木耳一溜烟从筷子缝里掉了下去,蒋晶晶笑起来,“哎哟,真费劲,洛洛都比你筷子用得好。”
蒋竞羽正要反驳,艾美已经把那块木耳夹到他碗里。
蒋竞羽低声说了句“谢谢”,跟着对面蒋竞昶和蒋晶晶都是一愣,蒋竞羽抬了抬头看他们两个说:“怎么了?”
“二哥你转了性了,居然跟二嫂说谢谢。”蒋晶晶看了艾美一眼说,“二嫂你给二哥吃什么了,给我一点,我也去给我们学校那个篮球队长吃点,好让他对我服服帖帖,百依百顺。”
“神经病。”蒋竞羽抬了抬手,立刻觉得整个肩膀都要塌了。
“你手怎么了?”蒋竞昶终于没忍住,朝佣人说,“给二少爷拿刀叉。”
“今天做了七台手术,现在腿都是硬的。”蒋竞羽活动了一下胳膊,发出咔咔的声音。
蒋晶晶忙说:“快别动,回头散架了不好装。”
蒋竞羽要不是手脚不灵变,早就一碗饭扣在这个妹妹头上了。蒋晶晶还在笑,又说:“要不二嫂你喂二哥吃吧,你看他那样,这顿饭得吃到明年。”
蒋竞羽忙要说不,艾美已经朝佣人说:“给二少爷捏个饭团吧。”
蒋晶晶哈哈地笑起来,蒋老爷子这时候说:“那么累就别来回折腾了,晚上住在这儿。”
蒋竞羽只好轻轻地“嗯”了一声。
晚上他进房的时候,艾美正把平板电脑收起来,看了看他说:“你睡床吧,我去跟晶晶睡。”
蒋竞羽抬手拉住她说:“不用。”
蒋竞羽他们自己的公寓里有一件小储物间。
艾美搬进来以后就把它改成了小卧室。平时艾美是睡小卧室,即便蒋竞羽不回来,她也就睡在小卧室里,但有一次她突然发病的时候,蒋竞羽把她抱到大卧室里,他说:“那房间那么小,转都转不开。”
以蒋竞羽的个头,那个房间是太小了。
那以后家里没人的时候,艾美就被勒令睡在大卧室里,而蒋竞羽一旦回来得早,她就又搬回小卧室里。而老爷子叫回家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不留宿。
偶尔留宿,蒋晶晶也会来拉着艾美聊通宵,久而久之了,艾美挤在蒋晶晶房里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但是今天蒋竞羽不太想让她走,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他就觉得艾美留在这里的话,他心里会觉得很踏实。虽然他几个小时前明明还是想躲着陈艾美的,蒋竞羽都觉得自己快精神分裂了。
“你不是说站了一天吗,地板那么硬,你睡了更不舒服。”
“那就都睡床。”蒋竞羽急了,说出口之后又看了艾美一眼,忙补了一句,“我不干什么。”
艾美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他:“你想干什么?”
蒋竞羽从柜子里拿了两个枕头隔在中间,这种古装剧里学来的戏码谁知道竟然会用到陈艾美的身上。他原来觉得陈艾美是那种就算是在他面前穿比基尼,都不会让他有想法的女人。
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不太了解自己。
睡到半夜蒋竞羽翻了个身,胳膊压得难受,但是一翻身差点就压到身边的人,艾美小小的蜷成一团,也只占了床的三分之一,但他就算平躺着不动也能占掉三分之二。
蒋竞羽翻了几个来回睡不着,就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艾美也跟着起身,打开了床头灯。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他们真的已经是同床共枕了很久的夫妻。灯亮的时候,蒋竞羽觉得心里一暖。
“我吵醒你了?”
“本来也没睡着,我认床。”她抬手拉过他胳膊,“你手怎么了?还是抽筋吗?”
“嗯。”蒋竞羽有裸睡的习惯,要不是陈艾美在,他连睡裤都不穿。这时候光着的上半身在昏暗的灯光下像美术雕像一样,他知道很多女人都喜欢他的身体,但他不知道陈艾美喜不喜欢。
他有些忐忑,忍不住想看看艾美脸上的表情。
“我看看。”艾美拉过他的手,捏了捏他的小臂肌肉,“肌肉这么硬,你得有好几天不能动手术吧,我去给你拿点跌打酒揉一揉吧。”艾美说着就下了床。
原来她睡觉的时候穿的是米色的睡衣,吊带裙一样的款式,没有蕾丝也没有花边,特别朴素的样子,但是穿在她单薄的身体上格外好看。
蒋竞羽觉得身上有些发烫,然后他站起来拉开门走了下去。
艾美拿着跌打酒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人了,她正有点茫然,就听见楼下厨房有动静。
蒋竞羽在水龙头前接了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喝光了才发现艾美站在门口。
老爷子家里不放矿泉水,他就只能喝自来水。
“我……我下来喝杯水。”他放下杯子,身上还是很烫,手心按着冰冷的大理石,还是烫。
“你们两个大半夜不睡觉干吗呢?”蒋竞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门口的,艾美回头看见蒋竞昶,喊了一声:“大哥。”又说,“我给竞羽拿点跌打酒。”
蒋竞昶看了蒋竞羽一眼,抬手抛出个东西给蒋竞羽说:“你以为是在你公寓呢,把衣服穿上,晶晶又不是五六岁了。”
蒋竞羽接过T恤套上,艾美已经说:“那我先上去了。”
蒋竞羽看见艾美走了才说:“大哥,你半夜出来上厕所都随身带着衣服,这习惯还真奇特。”
“我看见你下来的。”蒋竞昶抬头看了看楼上,等艾美关上房门的声音传来之后,他才走过去朝弟弟看了一眼,“我不管你们两个到底搞什么,在老爷子面前别乱来。”
“嗯。”蒋竞羽低了低头,声音闷闷的。
“还有,”看见蒋竞羽转身要走,蒋竞昶突然扣住他肩膀,“杜泽山已经回去了。”
蒋竞羽微微一愣,抬头看了看大哥。
蒋竞昶淡淡说了句:“你放心,没那么快回来。”
蒋竞羽回到房间时艾美已经躺下了,床头柜上的灯还开着,跌打酒放在他这边的床头柜上,蒋竞羽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想了想说:“我还是睡地上吧。”
艾美也没有吱声,蒋竞羽就翻了个身把枕头毯子裹到地上。
四周暗了下来,他闭上眼睛,甚至都听不到艾美的呼吸声,他忍不住喊了一声:“艾美?”
“嗯?”黑暗里的声音特别清晰。
“没事,我看看你睡着了没。”
“你五分钟喊一次,你看看我能睡着不?”
蒋竞羽无声地笑了一下:“那你睡吧,我不喊了。”
蒋晶晶正低头吃早餐,就看到蒋竞羽从楼上下来了。
蒋竞昶招呼了一声:“竞羽,吃了早餐再走。”
“不了,早上有个会诊。”蒋竞羽穿好外套,看了看坐在桌边的艾美说,“我把车开走了,你……要我先送你去公司吗?”
“没事,大哥送我去。”艾美看了看蒋竞羽的 手,“你能开车吗?”
蒋竞羽活动了一下手腕:“没事了。”正要出门的时候,蒋晶晶突然一拎书包凑到蒋竞羽身上:“二哥你送我去学校吧,我今天要在体育场玩一玩。”
“干吗叫我送,让司机送你不就行了。”
“不要嘛,你都肯送二嫂就不肯送我,我是你亲妹妹啊。来来来,快点上车,我一会儿迟到了。”蒋晶晶连拖带拉地拽着蒋竞羽上了那辆白色奥迪。
蒋竞羽不耐烦地坐进车里:“你去体育馆干吗?”
“不是跟你说了我最近喜欢上我们篮球队长嘛,他今天上午在体育馆有预选赛。”蒋晶晶扣好安全带,又说,“对了,你能弄到NBA的票吗,给我弄两张,我要请他去看。”
“你这倒贴还真是贴得血本无归啊。”
“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啊。”蒋晶晶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开始看。
蒋竞羽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突然低声喊了一声:“晶晶。”
“嗯?”听出来声音不对,蒋晶晶抬起头来。
“你刚才说……你喜欢那个篮球队长?”
“是啊。”蒋晶晶一紧张,忙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没跟他怎么样啊。我先说明我马上二十岁了,就算真的怎么样我也是成年人也合法了,你不要跟老爸告状……”
“不是这个。”蒋竞羽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就想问……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他?”
“啊?”蒋晶晶给问得一愣。
“就是……你怎么知道你喜欢这个人?”
“这还用知道?”蒋晶晶哭笑不得地看着蒋竞羽,“你那么多女朋友是摆设啊,你跟二嫂总该谈过恋爱吧?你要不喜欢她,你干吗跟她结婚呀?”
就是啊,干吗要结婚呢?
“怎么那么多废话。”蒋竞羽按了按喇叭。
“喂,居民区你按什么喇叭。”蒋晶晶拽住他的手,“那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你是大哥亲生的吧,这么锱铢必较。”
蒋晶晶笑了笑看着蒋竞羽,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买买买,你喜欢什么都给你买行了吧。”
“我就要两张NBA的票,越前排越好。”
“好好好,我让梁棋去给你弄。”蒋竞羽扭头看蒋晶晶说,“还不说。”
“这怎么说啊……”蒋晶晶为难起来。
“你玩你二哥呢是吧!”蒋竞羽抬高了声音,蒋晶晶忙说:“好好好,你先告诉我,你出现了哪些症状?我给你诊断诊断……”
蒋竞羽楞一愣,这丫头到底是蒋家的种,又会做生意又会看病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烦。”
“怎么个烦法?”蒋晶晶掰着手指头说,“见不到的烦,还是见了面也烦?”
“都烦。”没事的时候,他满脑子转的都是陈艾美。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吧,一般来说你见不到她烦,是因为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心里想着谁;见得到的烦吧,是怕回头一转身就见不到了,见不到就更烦。”
蒋竞羽有些惊讶地看着蒋晶晶,他印象里这还是那个天天抱他大腿要糖吃的小丫头呢,怎么一转脸能说出这么高深的道理来。
“我说对了吗?”蒋晶晶兴奋起来,又说,“你要是喜欢这个人,就是她无论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让你做什么,你都一百个乐意地去做。”
是这样吗?
大哥以前也说,只要说是艾美有什么事,他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还有,你会想尽办法地讨好她,看到她高兴你就高兴,看到她不开心你也跟着难过,恨不得做她肚子里的蛔虫,时时刻刻钻在她肚子里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怎么这么恶心。”蒋竞羽厌恶地推开黏在身上的蒋晶晶。
“反正吧,我说了这么多,就是你喜欢他,但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或者说,他根本不喜欢你的时候……你的状态……”蒋竞羽一脚踩下刹车,蒋晶晶一头撞在前面的挡风板上,扶着额头喊了一声:“二哥你干吗呀?”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说什么呀?都快把我撞失忆了。”蒋晶晶揉着额头瞪他,抬头一看眼前就是体育馆了,伸手拉了下保险带,“行了,就到这儿吧,我下车了啊。”说着在蒋竞羽的脸上亲了一口,“别忘了我的票。”
蒋竞羽一直就怔怔地坐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动。
你喜欢她,但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你,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喜欢你……
他向后靠着驾驶座,觉得头都是疼的。
是的,他根本不知道陈艾美在想什么。
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地靠近过陈艾美,而她却已经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