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日,整个大楚都被封了,边城郊外的群山素白且冰冷,前面是一望无底的山路,后边是拿着铁鞭不断催促夏张氏前进的徭役。
她的脸色已经惨白,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衣角,而她腿上的脚链则与前面与她一样的囚犯相连,发出沉重的碰撞声。每一声,都刺耳且抓心。
“快点!”
徭役拿着长鞭跟在这群满身是伤的老弱妇孺面前,不断地催促着前进。被催赶着的众人哀声连天,却又不敢真的抱怨,只能低着头不断前进,而夏张氏,便是其中一个。
“快点!”又是一铁链横空飞来,被殃及的众人皆是一片痛呼。
夏张氏捂着已经隆得微高的肚子,面色惨白。铁链飞过,打在她的臂膀,一个趔趄没有站稳,便倒在了雪地里。众人被她牵连,一连倒下了好几个。满脸不耐的徭役,拿着铁鞭就走了过来,与夏张氏并排的妇人,连忙伸手想要将她扶起,道:“快点起来,夏夫人……”
一句话还未落音,便见徭役一脚便踢了过来,直至夏张氏的胸口。
“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
夏张氏痛呼一声,捂着肚子的手,已是微微颤抖。
“官爷,夏夫人已怀胎数月有余,您就行行好,让她休息休息吧。”夏张氏旁边的妇人满面不忍地恳切道。
可徭役却不管那么多,他咬紧了牙根,满嘴怒火,“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妇人,老子才被分配了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老子还没说休息,你们竟敢和我说休息?”
说完,又是一鞭挥过,直打众人。
一时之间,哭喊连天。
“都他娘的给我别喊了,叫得老子心烦!起来!”说着话,那徭役对着夏张氏又是一脚,这一脚,直接踢到了夏张氏的肚子。
不过几秒,便见夏张氏腿间的雪地上,被染上了殷红一片,夏张氏旁边的妇人大叫:“夏夫人怕是要小产了!夏张氏虽是罪臣夏言的夫人,可上面只说要将她流放到江陵,未曾说过要将她处死啊!官爷,若是夏夫人有个三长两短,那您怎么向江陵江歌坊交代啊!”
此话一出,刚刚还嚣张得不能自已的徭役,立马变了脸色。他不耐地摆了摆手,“就此休息片刻,若耽误了到达时辰,老子也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话落,便见那徭役被另外几个小厮拉到了一旁。
“夏夫人,您怎么样了?”
夏张氏捂着肚子,豆大的汗滴从她的额间流下,她有气无力,艰难回话道:“林夫人……您家大人与我家老爷同出一学,交情甚好……”
“我知道,我知道……”林萧氏连连点头,泣不成声。
“林夫人,我有一事要拜托于你……”
“您说。”
“这段路,我怕是撑不下去了,可我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已经等不及要来到这世上……我……我恳求您,帮我将这孩子接生下来,然后找准机会……”夏张氏死死捏住林萧氏的臂膀,双眼赤红而坚决,“带着这孩子……逃得越远越好。”
“夏夫人,您这么说,可是要为难妹妹了。”
“拜托……”夏张氏的话刚说完,便又见她一声痛呼,她死命咬住双唇,倒在雪地的双腿也在不断地颤抖。
“又怎么了!”徭役将手中才喝了一口的烈酒往身边的人怀中一推,拿着铁鞭就快步走了过来。
此时,夏张氏的双腿间,已是血红一片,雪地被血水全部染浸,漏出灰色的泥土块。
“夏夫人……夏夫人要生了。官爷您行行好,让我们为她接生吧。”林萧氏跪在地上,哭喊着恳求道。
徭役似乎对这场景很是不悦,他嫌弃地皱了皱眉,转身就走到刚刚喝酒的空地上,留下一句,“你们快点。”
话落,便见一行被带了脚链的妇人纷纷围堵了过来,撕衣服的撕衣服,找剪刀的找剪刀,林萧氏被逼无奈,上前又问那小厮要了一壶烈酒。许是刚刚被征为徭役,几个小厮对这场面还是有些不忍心,不等旁人开口,便将手中的烈酒递了过去。
痛呼一声接着一声,血水也是一片接着一片,众人围成一个圈,似是要给这个可怜的女人最后一点儿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喊叫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无力地抽泣。林萧氏大喊:“夏夫人,还有最后一点点就看到头了,千万不要放弃啊!”
话落,便又听夏张氏最后一声呐喊。
呐喊过后,清脆的啼哭,瞬间响彻了整个深林郊区。
孩子生下来了,可夏张氏却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用了全力摸了摸孩子的脸,双眼泛泪。
“林夫人……拜托……”从唇齿间呼出最后一句话,夏张氏捏着林萧氏手臂的手,也渐渐垂了下去。
林萧氏用破布衣裳紧紧搂住正在啼哭的孩子,抽泣道:“夏夫人……走好。”
许是这场意外来得太过折磨人心,也许是夏张氏的命运让她们想到了如今的自己,此时,围成圈的众人,见到这幕,纷纷低头小声啜泣了起来。
徭役不耐地走到众人面前,低头眯眼一看,无谓道:“死了?”
众人没有回话,徭役不满地啧了一声,“那就走吧。”
“等等!”徭役说着,就要提步起程,可林萧氏,却忽然开口喊住了他,“官爷,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暴弃荒野,您就不怕半夜她的鬼魂来找你诉说冤屈吗?”
“嘿,你这贱蹄子……”徭役说着,就要挥下铁鞭,给张口不逊的林萧氏一个教训,此时,一旁的小厮连忙走上前来,将其拉住,劝阻道:“大人,埋个人而已,不会浪费多少时间的,算了,别跟这些妇人一般见识。”
大概是对林萧氏的话,终究还是有些后怕的,徭役左右看了一眼,拿着酒壶就站到了一旁,道:“动作麻利点儿!”
说罢,便见小厮对着众人挥了挥手,“快点儿快点儿。”
林萧氏感激地朝劝说的两位小厮点了点头,而后整理了一下情绪,对着众人道:“拜托各位,就地找个舒服的地方,让夏夫人走得安心些吧。”
说完,林萧氏抱着手中的婴儿,摇摇晃晃地就起了身。
众人抬着夏张氏的尸体往旁边的山林走去,折了树枝就当铁锹,在那雪地里,就刨了起来。
孩子是留下了,可夏张氏却永远地睡在了半路上。
人生浮华一世,谁能料到临终却落到这样的下场。草草埋在了半路,连一块墓志铭都未曾获得。
再次赶路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阴沉了下去。大概是因而林萧氏指尖的那点血水填不饱肚子,那孩子哭喊了一会儿,便安静地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滴。
江歌坊位于江陵最繁华的地界,那是一片莺歌燕舞酒池肉林之地,去那里放松的,多半是家中无忧的官商,相比起流放到边界之地,沦为军妓的妇女,这样的命运,说起来,好像也好了很多。
可都是皮肉饭,谁又比谁过得好多少?
过了那条护城河,便是到了江陵的地界,届时,江陵守卫森严,江歌坊又都是重兵暗暗把手,定没有逃脱之际。林萧氏抱着孩子,苦苦思索着逃跑的时机,心中一直回想着夏张氏临终的遗言。
都是残败的一生,过得如何,她早已不在乎。可怜怀中这孩子,刚出生,就要养在那等不堪入目之地,不知将来,还要经受多少折磨。想至此,林萧氏心中就一阵钝痛。
“船老大什么时候过来!”众人等在码头,徭役不悦地埋怨了一声。就在此时,一艘花船远远地驶入了众人视线,徭役双眼放光,惊喜道:“那是什么?”
小厮凑在他耳边,道:“江陵的特色,花船,里面的姑娘廉价又销魂。”
徭役摩拳擦掌,睁着眼珠子晃悠了两圈,道:“既然那过路的船还不来,那就等老子见识见识这江陵的特色,也算是给这地儿行了个见面礼。”
“那我们……”小厮凑上前,心急问道。
“你们?你们都走了,谁看住这帮贱蹄子?”
“老大,这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雇一个船主看着就行,跑不了的。”
“不行,你们留下。”徭役很是坚决,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去潇洒了,这帮小兔崽子心里不平衡,把此事给捅上去了,那就不好办了,他犹疑了几秒,又摆手道:“算了算了,看你们一路也辛苦了,那就跟着老子进去爽爽,但是还是要留两个在这里守着,你们轮流来。”
话落,便见刚刚还一脸失落的小厮们立马眉开眼笑,没多久,就决定了谁先谁后。
花船似乎猜到了众人有上船的意思,径直就朝众人驶了过来。刚一靠边,便见徭役和几个小厮迫不及待地上了船。
那船似乎有异香,醉人得很。留下的小厮垂涎欲滴地看着又往河中心驶去的花船,急得心痒难耐。
孩子似乎饿了,一直哭个不停,眼看着到手却吃不到的肉,留下的两个小厮心里皆是不快活得很。耳听孩子又哭了起来,立马不见了当初施舍烈酒时的动容,道:“总是哭,你们就没什么办法让她停停吗?”
“官爷,孩子饿了,总会要哭的。”
“饿了就喂东西给她吃啊。”
“官爷……”林萧氏环视了一眼四周,为难道:“我们大人都是吃的干冷的饼,就算是想喂孩子吃,孩子也吞不进去啊。”
“那就喂点水。”
话落,便见一个瘦得干枯、约莫十几岁的小孩子跑了过来,他摇晃着手中最后一点淡水的水壶,想要递给林萧氏,可此时,林萧氏却连忙递去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上前。
小孩儿止住了脚步,林萧氏却往小厮的方向挪了几步,“官爷,大家都没水了,过了这河就是江陵,您也可以歇息了,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很累,我们又不好意思喝您老人家的水,不如……您替我解开了这脚链,我去为大家寻口水喝?”
话落,小厮狐疑地望向林萧氏,此时,林萧氏急忙解释道:“您放心,我带着孩子跑不了的,只是这孩子现在气息微弱,若再不进些奶或者粥水,怕是撑不过到江歌坊啊……夏夫人已经离去,这唯一的独苗……”
“行了行了,”小厮不耐地叹了口气,拿着叮叮当当的钥匙就朝林萧氏走了过来,“量你也跑不了,快些回来就是。”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林萧氏抱着婴儿连弯了几次腰道谢,小厮也没心情和她计较这些,眼看着她抱着婴儿就往河道右边的人家去了。
众人看着林萧氏离去时的眼神,心下也猜出了七八分她的用意,可现在,能逃一个是一个,众人都心知肚明。就盼那婴儿真的能逃出生天,就盼林萧氏真的能带着所有人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夜幕还未开始降临,护城河边,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各种尖叫与熙攘。
从花船上惊慌失措地狂奔下来的徭役头头儿,见到留下看人的那两个小厮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可暴力之后,看到一群只知道啼哭的老弱妇孺,和几个唯唯诺诺想不出半点儿主意的小厮,徭役也只能愤怒地啐了一口口水,道:“寻人!寻到子夜时分若还是没有半点儿踪迹,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话落,便见那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好似在想徭役话中的意思,见几人未动,徭役立马道:“滚!”音还未落地,便见众人立马一哄而散,而那些小厮,也往河边附近的民居一间间地搜了去。徭役看着散去的小厮们,微醺着酒意,半眯了眯双眼,露出一道不悦的狠戾白光。
一直跟在徭役身边未曾走远的另一个小厮,此时上前来,凑到徭役耳边问:“大人真准备将此事如实上报?”
徭役乜了他一眼,“让你问了吗?”
“没没没,小的只是担心大人自毁前程,所以多管闲事,多问了一句罢了。”
“你怎么说话的?”
“小的跟了大人一路,多多少少还是想跟着大人混点出路的,只是如今东窗事发,所以不得不提前为自己早做准备啊。若是大人不在乎这锦绣前
程,小的说再多,也是无用的。”
“嗬,那你倒是说说,如今这场面,我该如何收拾?”
“好说……”
“什么?”小厮斩钉截铁的态度莫名让徭役生了一些信任,他任由小厮凑上前来,对着他的耳边说着如今之计。
约莫过了一会儿,徭役狐疑地看向那人,问:“就这么简单?”
一语毕,小厮从徭役的身边退后了一步,一副精明老练的样子看着徭役,徭役则眯着那醉眼,想了想,道:“这样也不是不行,只是收买这种事?”
说着,徭役看向了旁边蹲了一地的老弱妇孺,小厮立马明白徭役的意思,上前几步对着正蹲着的抽泣的那群人道:“江陵官家最近缺一批家奴……”
话一出,便只见所有人都目光如炽地看向小厮,小厮心中泛起志在必得的微笑,继续道:“但是名额有限,大人也只能尽量伸手拉这么多人,多了的……”
小厮的话语中正在犹豫,便听人群中有人道:“让孩子们都去,我们大人不论流放去哪里,都是无所谓的。”
“对呀对呀……”
众人都此起彼伏地附和着,孩子们似乎也听懂这话的意思,开始哭着喊道:“不要,母亲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一时之间,生离死别的氛围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头上。
“既然如此,我便替大人保证,这次官奴的十个名额,便给了这些孩子,但是……关于林萧氏……”
“她死了,跟夏张氏都死在了官道上。”
人群中忽然喊出此话,小厮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道:“既然如此,希望大家都能记住今日所说的话,过了这条河,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希望你们都能好好保重。”
略带安抚意味的话,让众人多日饱受折磨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也仿佛是看到了生的希望。而一直在旁边看着众人转换态度的徭役,此时也不由得对这个小厮刮目相看。待小厮重新走到他身边,他随口问了问:“你……叫什么来着?”
“小人,夏智育,愿意跟随大人,万死不辞。”
徭役满意地点了点头,算作对他的认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萧氏不出预料地没有找到,小厮们战战兢兢地回到码头,却见徭役已经一脸轻松和无谓。
林萧氏就在众人的缄默中,消失了。而余下的众人,却背负着更加艰难的前路,上了过渡的船只,踏入了金陵城。
02
姑姑说我是上天遗留下来的希望,这一生,在没有完成我必须完成的使命之前,我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人生与自由。
为了自由,我在这个叫北唐的大陆里,苦练魅惑之术,就为了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我曾以为,只要我想,肯做,这一切终究不会太难,但当我被送往那个只存于姑姑口中的、我的故乡的时候,我又发觉,这一路,好似并不会平坦。
画深堂是个花柳之所,这里每日充斥着的,除了醉生梦死,还有酒后吐真言。而我除了每日必须汇报所见所闻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扮演萧清欢的胞妹,与她上演姐妹情深。
我很讨厌这样,真的。
我明明并不认识她,却又不得不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在她的身上,因为她,我才有机会进入画深堂,告知敌人我们想要他们知道的消息。才能尽到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救命恩人之子,黎沉。
可是,我明明不认识她啊。
这种无法将自己的性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真是让人讨厌。
她每日都会来见我一次,不管是出任务,还是无所事事,她都喜欢在我左右不远处,看我左右逢源,看我魅惑众生。
她不止一次跟我透露过,要带我离开,可每次她都食言,负伤来见我。
我讨厌为她敷药。
本是女子,本应细腻光滑的肌肤,却早早就刻下了一道道血痕,背上互相缠绕的伤疤,狰狞而又可怖。
敷药的时候,她从未吭声,仿佛刺痛的不是自己的皮肉,尽管她的嘴唇泛白,汗如雨下,也从未跟我说一句:“萧钰忻,你手轻一点。”
她只会在最后穿好衣服离开的时候,将路上带来的好看的花替我在玉瓶里插好,然后说:“谢谢。”
这么疏远而客套的态度,哪里像是姐妹之间的相处方式?
嗯,本来也就不是,我又何必纠结这么多?
其实很多道理,我自己都想得明白的,只是当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却又像是变回了那个初出茅庐的婴孩,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会一味的发怒和焦躁。
比如当我知道,她被派出去刺杀那个公主的时候,比如当我清楚地意识到,一切,真的都已经开始了的时候。
清水姑姑在画深堂依旧替我安排着一个又一个的客人,我也如往常一样,将所有我想要知道的消息,都通过那几杯酒拿到了手。众姐妹都喊我柔情铁腕,不择手段,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酒精里掺杂着的,不只是酒香,还有我从小便练出来惑人心神的体香。
以色相换取有用的信息,然后巧妙地脱身而出,是我一贯擅长的手段,我本以为,我的一生,就要在这里沉默度过的时候,宫里来人了。
那人刚入画深堂的时候,正是一年一度画深堂首席花魁的争夺之日。那晚,我大放异彩,在那水台之上,用尽我毕生所学,因为我知道,这晚之后,我将不会在这里出现。
他的双眼,果然被我牢牢锁定了,只是不同于其他人,他的目光当中,有着嫌弃与高傲,甚至是不屑。不管我如何受到众人的追捧,他却依旧淡淡地,像是看一场木偶戏一般,高高在上。
夺魁那晚,根据以往的规矩,花魁将会被在场拍价最高的那个人,带回房间。但大约是因为前两年我年纪小,清水姑姑只明码标价,明确地说我卖艺不卖身,并会派专人把守,照顾我的安危。而今晚,再次夺得首席的我,却没了这个特权,相反地,处子之身的首席花魁,让拍价高上了百倍,有些让人望而却步的意思。
屋内的灯光昏暗而暧昧,我坐在床边,看着坐在屏风之外,背对着我的那抹剪影。他的背笔直而宽厚,一点都不像每日养在贵重笼中的公子哥儿,自然,他也不是一般的公子哥儿。
我们一直这么静默地坐着,直到那根燃在正堂的香已经烧去了半根,他才伸手敲了敲桌面,沉声道:“知道我是谁吗?”
我觉得好笑,勾了勾嘴角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不能打探客人家室的。”
“你倒是守规矩。”
“自然。”
“有人要你跟我走,你收拾东西吧。”
他是来接我离开的,这件事在前两天之前,我就已经知晓。只是此时,当这个人将这句话真的说出口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了。
这个我生活了近七八年的风尘场所,今日,就要与我告别了吗?
是激动?是欣喜?还是庆幸?或者是不舍呢?
曾经我虽如此痛恨这里,痛恨这里禁锢了我的自由,但真到了离别之日,我怎又觉得,这里是最好的躲避之场所呢?
不知我犹豫了多久,那人似乎有些没了耐心,但他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是徐徐清风,不急不躁,“舍不得?”
我抬起头,看着屏风那头,已经侧身看过来的剪影,无谓笑道:“官爷要我一个风尘女子做什么?”
“不是我。”
“那是谁?”
“萧清欢。”
呼吸骤停了半秒,而后我故意讥讽笑道:“怎么?就她那模样,还真的有男人肯为了她赌上身家性命?”
那人似乎被我的话给惊到了,他沉默了几秒,而后起身,穿过了屏风,走到了我的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笑道:“难怪她说你不会跟我走的,原来是真的。”
我被他的气势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不是我应该有的反应,我暗暗做了几次深呼吸,而后平静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她以我姐姐的身份自称多年,今日又要以姐姐的身份打乱我平静的生活吗?”
“她是来救你的。”
“我知道,”我站起身,抬头紧紧盯着那人的双眸,无所谓地笑了笑,“她任务失败了,所以逃跑,但是又怕门主迁怒于我,对否?”
“……”
看着那人无声地沉默,我心中忽然徜徉起一阵快感,好似刚刚被打压了的气势,终于找回来了的快感。我又更加娇媚地笑了笑,朝他靠近,“你跟她说,我与她本就是两个人,她如何了,不会波及我的。”
那人继续沉默着,我却有了小作弄的乐趣,伸手解开衣带,薄纱从肩边滑落,我朝他又靠近了些,垫脚在他耳边呼出热气,道:“良宵苦短,官爷,可要抓紧时间啊。”
说着,我伸手想要去解他的衣衫,可就在指尖触碰到他时,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了。他退后半步,与我拉开距离,一字一句道:“她不是躲起来了,她是在寻找你们被抄家的真相。”
话落,我看见他的双眸似是在闪动坚定的光,我将手收回,转身又朝床边走去,思虑了不多时之后,我又轻启朱唇,道:“什么时候走?”
“现在。”
我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寻找真相不过是萧清欢的借口,而我却顺着这借口接受跟他离开的理由,不过也只是因为,这原本就在我的计划之中罢了。
我根本不是真的想知道萧清欢的身世,不是真的关心她的,我想。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不过是让我在画深堂不被人怀疑的屏障而已,嗯,仅此而已。
许是那人不可触及的身份,也许是他早已安排得妥当,我入宫之后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顺利,除了那天入选东宫侍女时,发生的一些小小意外之外,我留在他身边,好似早已是注定。
皇后娘娘的那双眼睛,已然是阅人无数,不管我如何遮掩低微,她都一眼看穿,我不甘于此的野心。她将我从一众侍女中喊出,指明让我不能留在东宫,我装作哑巴,装作瞎子,将恨不得立马就要上前结束一切的蠢蠢欲动暗暗压下。幸好,他不算懦弱,不过几句,便让皇后收回了成命。我如了所有人的愿,终是留在了东宫。
大概是因为积在心中的愤懑已经多年,在遇到那个将我原本的家摧毁得四分五散,搅乱我整个人生的皇后之时,我便萌生了让她如我一般痛苦的念头。而这念头的起源和裂缝,便又来自将我带入宫中的那个人。
穆尔清,若当时我便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会爱你胜过一切,我定不会选择如此与你相遇,也定不会对你,使出那些魅惑人心的烂招。
这一切,终究是我自找的,我自找苦吃,自作自受。
我跟着他的脚后跟,去了书房,在那里,我比以往更加放肆,我靠在书桌前,看他终于有些乱了的心神,心中飞扬着的,是无尽的快感,那来自我玩弄人心的本性。尽管他的态度是有些嫌恶的,但我仍然看见了那一丝丝的慌乱。
他还是怕我的,我想。
穆沐将萧清欢带来的时候,我本不想出现,但无意瞥到她焦灼的眼神,相伴多年的不忍立马就涌上了心头。
我端着吃食走到了她的身边,看见她似有万言的目光,心中不自觉地波动了几分,但嘴上却仍旧不饶人地道:“我与这人,无话可说。”
我看见她藏在袖口,握紧的拳头,心下没有半分开心,有的,只是无尽的刺痛。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大约是这几年的相依为命,我终究还是小看了自己对她的那份情谊吧。
03
穆尔琴好像一直都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的,我能见到他的时间其实很少。因为嬷嬷只让我在书房服侍,替他磨墨端茶,便再也没给我安排其他的事过。所以更多时候,我都在下人房里待着。
我就像一个深闺怨妇一般,每日等着他来与我说话,渐渐地,我发现,我好不容易掰回来一点的主动权,渐渐就到了他的手里。
皇后娘娘终于死了,终于为她从前积下的孽债给
了一个回报。她暴毙的那一日,穆尔清从宫外临时医馆赶来,一身的风尘仆仆。我看见了他眼中的疲惫,看见了他孤单的落寞,看到了他的无可奈何。
我忽然发现,我并没有像预料之中的那样,喜不自胜。没有为了报仇,而拍手称快。
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似是被人拨弄了开,他的一举一动,都拉扯着我的心弦,拉扯着我最紧绷和最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我在书房日夜守着他,看他醉气熏天,看他孤独无助,我不再像之前那般与他调笑,也不再如往常那样以魅惑他作为我平日的乐趣。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简简单单地陪他左右。
每日的陪伴,让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存在。好像就差一点儿,我就真的以为岁月静好,两人成双了。但有时候他唤我过去,还是会因为是要告诉我一些事情。
比如萧清欢受伤了,比如安排我随他去穆沐的生辰晚宴,又比如穆西忡在找我。
其实这些,我都没怎么在意,我更在意的是那一日,穆沐带来的消息,他将要成亲了。当时我端着茶水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随后我便看见他惊诧而惶恐的眼神。他应该是在乎我的吧,不然不会在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里,看向的第一个人便是我。
我的反应也有点儿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原本以为,他不过是我的一个猎物而已。猎到了手,便是我的,猎不到也没有关系。只是如今,这猎物就要成为别人的了,心里的滋味,怎么就那么苦涩呢?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手足无措,只好找了个借口从会客厅出来。萧清欢跟在我的身后,似乎是要与我说些什么。
下人房里此时静悄悄,所有的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我,像一个过客,不知什么时候会离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
萧清欢将门关上,对上我有些泛红了的双眼。
我问她:“跟着我做什么?”
“你爱上他了。”
这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个肯定句。
但是我却犹疑了,几秒之后,恼羞成怒般冷笑道:“与你何干?”
“我们都是亡命天涯之人,是没有资格可以爱谁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看见了她眼里的落寞。我忽然想起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个大将军,收起自己原本的情绪,故意问道:“为何这么说?你也有心上人?”
“也?”萧清欢眸光一凛,“你承认你爱上太子了。”
她永远都是这样,话不多,可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将我说得哑口无言。我有些不服输,昂着头,继续问:“那你爱谁?”
她将头偏了开,不再对视我的双眼。她沉默着,也不想走,我踱步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问:“真是那将军?”
“将军?”萧清欢似乎反应了几秒,而后才摆手否认道:“不是。”
“那是谁?”我又凑近了她,故意笑道:“不是林子昆,难道是某个侍卫?或者是你公主身边的黎沉?”
“不要胡说。”她的语气越发地不好,急忙否认,“切莫牵扯到公主身上。”
话一出,我便明显感觉到心中一顿,面色也开始渐渐变得僵硬,我盯着她的双眼,想要看出些什么,可她四处躲闪的目光,却让我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
“你知道,前朝的太子与北唐前大将军的故事吗?”我出言询问,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关于北唐的字眼。
她顿了顿,蹙着眉,点头,“知道一点。”
“那你也应该知道最后离开人世的是谁吧?”
“北唐前大将军。”
“所以,我应该不用跟你说太多,你自己应该懂的吧?”
“钰忻……”
看着她欲要跟我坦白的样子,我急忙摆手止住了她,“这种感情在这世间本就是不被允许的。且不说一个大将军和太子,都无路可逃,你不过一介死士,在他们皇室中人的眼里,就像一只蚂蚁,踩死你,比让北唐前大将军暴毙,可简单多了。”
“多余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了,我累了,你出去吧。”
说完这些,我就往自己的铺位走了过去。我听到房门咯吱咯吱开了又关了的声音,心里忽地涌起了一阵凄凉。
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个名义上多年的姐姐,感到心疼,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们这种亡命之徒命运的悲凉。我忽然明白了她开始说的那句,“我们亡命之徒,是没有资格爱上任何人的。”
那我呢?
我爱上自己的猎物,可笑不可笑?
我生来就没有自己的人生,我的自由,就是为了让当今皇后为当年屠杀太医署的事付出代价而存在的。但是此刻,我却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将要怎么活下去,更不知道,这件事,将会把我与穆尔清推向何种境地。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开始感到慌乱,也开始感到恐惧。
穆沐带着众人离开之后的那一晚,我主动去找了穆尔清。他醉倒在书房里,双目赤红。
我替他将乱了的书桌整理干净,也扶着他坐到了软垫上,然后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跟他说:“好好休息。”
我本是要质问他的,可是眼下,我看着他已经微醺的双眸,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你来做我的太子妃,可好?”
“你醉了。”我想要挣脱他的手,很是认真地道。
他却将我的手腕,越握越紧,而后一把将我拉入他的怀中,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不同于往日那般清澈清爽,他沉默了几秒,道:“我不该爱上一个魅惑人心的妖孽的。”
“……对,你不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话落,我将头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沉默地看向他,似乎是要看尽他心底最后的伪装,可是四目相对的下一秒,我便清楚地看到,他忽然放大的脸,也猛地感受到了,他带着酒气的、冰凉的唇。
那个吻带着些惩罚,和试探,我小心翼翼地闭上眼睛,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与何人相拥。
我爱他。
这是那一刻,我脑子里的唯一想法。
可是最后的理智告诉我,这段关系是错的。我的到来,不过是为了亲眼� �见拥着我的人痛苦,亲眼看见他的母亲得到她该有的报应,我从一开始,就是来折磨他的。就算现在我憎恨多年的那人终于如愿消逝于人间,我也不该沉溺于此,我不该。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甚至不惜咬破了自己的唇,他尝到了血腥味,才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我趁机跑开了,故作轻松道:“太子累了,我去替您传通房丫头。”
“站住!”
说着,我便要提步离开,可是他却赫然喊住了我,大步就越到了我的面前,禁锢住了我的双肩。
“我,只想要你。”
“穆尔清,你清醒点。”
这是我第一次喊出他的全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从自己口中吐出的时候,会这般美妙,会这般心惊胆战。
他微愣了愣,而后盯着我的双眸,低声道:“我很清醒,我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清醒。”
他再一次吻了我,而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两具肉体的相互痴缠,香汗淋漓躺在他身边娇喘,听不到除他呼吸之外的任何,也看不见,除他眸子之外的所有。
那一秒,这整个人世,只有我们两个,我心甘情愿,我得偿所愿,我甘之如饴,我满心欢喜。
可是,无论我有多确定自己的心意了,楚王的圣旨还是下来了。
其实圣旨颁发的前几日我便知道了这个结果,或者说,是我亲手将这个结果板上钉钉了下来。
我记得,那夜的风很凉。
我坐在下人房里,透过微弱的光,看见他落寞地站在那道月亮门边上。他站了一夜,我看了一夜。
离我们水乳交融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了月余,他取得了不错的政绩,应该开心的。可是我眼里的他,却比从前的任何一刻,还要落寞。
临近天亮,他提步离开。我忽地不忍,追上前去。他将我带入寝殿,最后一次跟我说,要我当他的太子妃。可是我们二人都知道的,这不过一句安慰自己的假话。
他不能娶一个艺女做太子妃,楚王不会准许,天下人也不容。
而我也不能嫁给一个灭我满门的仇人的儿子,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整个夏家的冤魂,也不会同意。
我与他除了这条断崖的绝路,别无他法。
我说:“穆尔清,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说:“穆尔清,我们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这些都是我说的,可是受到椎心之痛的,也都是我。
我放弃了吧?
我放弃了。
可是穆西忡不会放过我,我知道。
我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恨不得我死,却又找不到我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可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没感受到恐惧,相反地,我甚至还有些期待。
我期待他找到我,结束我惨败的一生,我期待他找到我,替我做下我无法坚定下来的决定。
我有了他的孩子,可是我却不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除了死,应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叛乱在我们的预期中,如约而至了。
我看他一身戎装,抛下新婚的太子妃,站到了午门前。那门外的千军万马,他也好似可以一臂阻挡,在他身后,站着的是这个国家最后的希望,也是他最后的角逐场。
我想去劝他,想去让他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活下来。
可是穆西忡将我拦住了。
他与我做了个交易,他说:“你背叛了暗门,隐藏在深宫,何人保护你的,我不追究。但是,如果你愿意劝穆尔清写下控诉前楚王的告天下书,我便放你们二人一条生路。哦,不,是你们三人。”
说着,他看了看我的肚子。
刹那,我很清楚地感觉到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他要的不只我这条命,还有穆尔清,以及这个孩子。
尽管他已叛乱,但他仍旧需要这份告天下书,来蒙骗后人他叛乱的合理性,也需要这份告天下书,稳定狼烟四起的新大楚。
我同意了。
他还这么年轻,我想让他活着。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该是如此下场。
我一身红妆,去了天牢见战败了的他。
他瘦了,颓败得不像话。
那日画深堂他高傲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转眼,他便成了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阶下囚。终究还是我害了他,是我这本就不该留下来的命运害了他。
我不敢告诉他我怀有身孕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将所有的真相告诉了他,本想若跨过了这道难关,我便再也不要与他分开,也不会将他拱手让人。
可是,他说:“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
既然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了吧。
大雪纷飞,满目苍白。
我走在雪地中,任由背后的穆西忡将利箭瞄准了我。我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
血色从我的胸口浸染开来,我倒在柔软的雪地里,看尽漫天飘雪,安然睡去。
穆尔清,你说,我们的孩子,该叫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穆尔清,你说,我们的孩子,会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呢?
穆尔清,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可以有一个与你同等的身份吗?我不想再亡命天涯,也不想再卑微如尘了。纵然下一世,我不过一个平民,也希望你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儿,与我携手百年。
穆尔清,我想要的,下一世,应该会得到的吧?
我在黄泉路等你百年,守你无忧。
化为白骨,誓不饮孟婆汤。
你啊,一定要如清风一般,再来到我的身边,带我离开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