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
此番回宫将要面对如何的血雨腥风,纤纭自可知,绫丝华盖、绣龙腾飞卷的帝辇踏进浩阳门,纤纭挑帘而望,昔日庄素威严的浩阳门,如今徒显得落寞萧条,曾人群簇簇、大火漫漫的祭坛仿佛仍在眼前,犹记得那日的凄冷绝望、烈火焚心,如今,都已是昨天,今天,她要做的,将比着从前艰险千百倍!
暖春时光暖不住冰冷的身子,身后有双手紧紧拥住,纤纭动也不动,任由他细吻缠绵在颈侧、耳际、唇边:“你知道吗?你不在之时,朕亦每日都要往水芙宫去,那里每日有人打扫,你的姨娘,朕奉如上宾,不曾亏待半分。”
“姨娘……”纤纭眼池水雾凄迷,幽幽沉吟,红绸若知道欧阳夙的死讯,该是庆幸,还是……也会有些许悲伤?
她放下帘幔,赵昂便将她搂在怀里:“你这身上为何会这样冷?”
纤纭眼色暗淡,苦涩一笑:“冰魄寒毒未曾解尽,又遭风寒,落下了病根,我的时日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赵昂双肩陡然一颤,愧责刻满双眼,冰魄寒毒未曾解尽,只是简浅一句,却令那日浩阳门的杀戮再现眼底,蓦然忆起她“临死”前的凄然一笑,心内便如万箭穿心!
那时的他,竟眼睁睁地看着她投身在茫茫火海,无能为力!
“原谅我!”赵昂吻落她凉冷的唇,她闭目而受,绵长发丝纠缠在赵昂手指间,他的激烈、他的热情、他的渴望,她都明白,可是,他的手落在腰间系着的绸丝带时,她冰凉凝腻的指仍旧紧紧按住了他,他豁然抬眸,望她目光冷如霜雪,黯然神伤。
“皇上,这是帝辇。”纤纭淡淡说,赵昂却缓缓移开了双手,翻身坐好,许久,黯然道:“就算不是帝辇,你亦会避开我!”
纤纭整好凌乱发丝,帝辇平稳,心却莫名凄乱,愈是接近了水芙宫,愈是令人心里忐忑。
突地,帝辇倏然停住,纤纭略微一怔,素指挽帘望去,面色却蓦的一沉,赵昂亦问道:“为何停住?”
水芙宫该还有一段路程,车下侍从禀告道:“回陛下,傅婕妤在车下恭迎圣驾!”
挽帘素指倏然紧攥,傅婕妤,纤纭目光凝聚,冷冷望着帘外,帘外立着的女子显然未曾注意到她,只是低身在帝辇前,一身绯红织锦小薄衫,颜色甚是鲜艳,却在她容光映照下,徒然无色,傅婕妤——傅之灵,容色娇美,肤白柔腻,姿形秀丽,容光照人,唇边抹着微微笑意,几月不见,她竟是晋升了婕妤,且竟敢拦在帝辇之前邀宠撒娇,想来近日定是十分得意,这倒也是像极了她的个性!
纤纭放下帘幔,淡淡看赵昂一眼,赵昂神色略微局促,轻咳一声,起身走下帝辇。
傅之灵连忙迎身上前:“皇上,妾得知皇上出宫微服私访,回来定是累了,便在碧业宫备下了细点清茶,为皇上解乏,还请皇上移驾。”
赵昂眉色间隐有不悦,沉声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说着转身掀帘,漠然道:“朕就不去了,朕今日,要在水芙宫,陪着沐淑妃!”
傅之灵微一怔忪,正欲言语,抬眼却见帝辇之内盈盈走出一名女子,白衣胜雪、墨发翩然,缓缓下得帝辇,抬首之间,傅之灵大惊失色:“皇上,这……这……”
傅之灵惊恐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绝色女子,她一身雪白再无他饰,迎风飞展的裙裾若盛开春日的冰山雪莲,高傲幽冷又美不胜收,只是那绝色眉宇间更多了几分薄冷,含笑唇角更有几缕若有似无的尖利,无端令人心上一寒!
沐纤纭!
傅之灵几乎不可置信自己的眼睛,赵昂握紧她的手,揽着她纤细的素腰,在赵昂的巍峨之下,娇柔的女子徒显得弱不禁风,眼神一点点沉暗,暗自握紧了衣袖!
纤纭见了,只轻声道:“几月不见,妹妹真愈发标志了。”
她的笑,反而显得波涛暗涌,傅之灵心口起伏,望在纤纭脸上,许久,仍不可回过心神。
纤纭转眸望向赵昂:“皇上,看来傅婕妤是不怎么喜欢我回来的。”
赵昂眉色一凝:“之灵,你该知道礼数。”
傅之灵一惊,这才慌忙敛了神色,唇边漾开极不自然的笑意,涩声道:“见过淑妃,姐姐安好,真乃大幸。”
纤纭看她一眼,心知她的诧异与惊怒,但此时自己才回宫来,纵是与傅之灵曾有过节,亦不可太过僵了,于是道:“你我姐妹一同由惊鸿阁选入宫中,侍候皇上,自当亲近些的,日后妹妹若是闲暇,便到水芙宫多走动走动。”
傅之灵低着眉,惊魂未定:“是,那是自当的。”
死而复生,着实令人心惊,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曾被唾为祸国妖妃的女子!难不成她真是妖星吗?否则烈火茫茫,她如何逃出,如何生还?
纤纭淡笑,略作疲累:“皇上,今儿个我也是累了,你便与妹妹去她宫里歇息,莫要辜负了妹妹一番心意,我自回水芙宫便好。”
“不。”赵昂毅然打断她,看傅之灵一眼:“淑妃身子虚弱,定要好生调养的,这才回宫来,朕改日再去碧业宫便是。”
傅之灵察言观色,她此来拦着帝辇本已不合规矩,再要不懂事,只怕日后遭赵昂嫌恶,忙道:“那自是应该的,便不多耽搁姐姐了,皇上,妾告退。”
说着,识相地低身施礼,款步而去,纤纭一笑,倒是比之前懂得些进退。
回眼望在赵昂脸上,却有冷冷嘲讽:“皇上,这便是您的日夜思念吗?”
赵昂一怔,微有窘迫,纤纭却只冷冷一笑,捻裙上到帝辇,安坐在辇内,好似全然无事一般。须臾,赵昂方才上去,坐在纤纭身边,只觉这辇内的气氛莫名凝固。
御花园景色独好,正是牡丹盛放、杜鹃织彩的四月时节,纤纭却无心欣赏,自见傅之灵,方才明白那心中一直不安的忐忑为何而来!
这座皇宫,自己已离开了太久太久,仿佛宫外才几月,宫内已数年,这煌煌宫阙的瞬息万变,实在令人惶然。
只怕这次回来,一切还要重新估量、重新适应!
不一忽,帝辇缓缓停下,比着上次平稳了许多,这一次该是到了水芙宫,赵昂望她一眼,伸出手:“走吧,到家了。”
家!纤纭心内一阵悲伤,这个字,之于她是如何沉重的一个字!
她可还有家吗?也许,在十二年前便已然没有了,如今可被她称为家的地方,竟是这步步艰险、杀机重重的皇宫!
下得帝辇,被赵昂握着的小手,有微微细汗。水芙宫前,喜顺与莓子立在宫门外,见到纤纭下来,扑通跪倒在地,莓子神情尚且冷静,倒是喜顺连连叩首,竟似有万般委屈!
赵昂笑道:“我已令人先行回宫告诉他们。”
侧边,缓缓走上一名女子,惊凝的眼,凝视着纤纭,竟忘了与赵昂行礼,她一身素淡的墨绿绸裙,眼角泪意盈盈,正是红绸!
纤纭眼前一阵恍惚,对于红绸,她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何种情味,更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若不是她,自己不会长大,不会认识欧阳夙,但,若不是她,便亦不会有欧阳夙三年前的远走,和自己这一生的悲哀!
若三年前,欧阳夙不走,她便绝不会在别的男人面前歌舞献媚,更死也不会入宫,那么今天的悲剧,或许,便不会发生。
泪水掉落,她别开眼去,红绸走上身前,哽咽道:“纤纭,你不认识姨娘了吗?你果真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我活着,可是……他死了!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纤纭咬唇,泪水难禁,淋湿脸颊。
“纤纭……”红绸拥住她,却怵然一惊:“纤纭,你的身子……怎么……”
纤纭凄然一笑:“冰魄丹寒毒已深入五脏六腑,只恐怕是……”
“不会的!”赵昂打断她,连忙向喜顺吩咐:“去,将所有御医都召集到水芙宫来,为淑妃诊治!”
喜顺起身连忙去了。
赵昂轻轻揽着纤纭,柔声道:“进去吧,水芙宫一切都没有变,都还是你喜欢的样子。”
纤纭却是一挣,郑重望着赵昂:“不,皇上既已为我传了御医,便速去凌华殿向太后禀报为好。”
赵昂幽幽沉一口气,不语。
纤纭冷声劝慰道:“皇上不是说要保护我,不会再令我受到伤害吗?若是如此,皇上亦不希望我才回宫,便招惹太后盛怒、令上下不满吧?”
说着,又向莓子道:“莓子,你去拦了喜顺,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无需如此劳师动众,只请一个来便好。”
莓子略一犹豫,赵昂却对她点点头,这才去了。
赵昂叹息道:“纤纭,至少叫我听听御医如何说?”
“皇上,傅婕妤消息都那般灵通,皇上想,太后会容您听完御医诊治后才知道吗?若皇上真真心疼我,便不要再行耽搁,今日,我也累了。”纤纭转身而去,凄白的雪色裙裳是这融融春日唯有的冰霜,这一次,她虽与自己回宫,可是,她双眸中的冰雪,却愈发深重!
红绸这才想起行礼,赵昂却已叹息而去!
红绸便随着纤纭走进宫内,宫内,唯她两人而已,才听闻纤纭尚在人世,她犹自不信,如今见着了,方才放下心来:“纤纭,你究竟是如何逃离了火海?这些个月,你都去了哪里?”
纤纭依靠在熟悉的轩窗边,看窗外牡丹花繁,落香馥郁,眼中却有冷泪飘零落下:“姨
娘,若你是真心怜我的,便别再问了。”
红绸一惊,纤纭美丽的双眸,含着悲绝的泪水,望着窗外缥缈浮云,纤瘦的身子微微颤抖,不免心酸,亦落下泪来:“好,好!”
“姨娘。”纤纭眼神空茫,依旧望着窗外:“倒是有些事,我要问你。”
红绸拭了泪,疑问道:“何事?”
纤纭回身,眼眸泪光便凝结成沉重霜雪:“这些个日子,你一直都在宫中吗?”
红绸点头:“是,你……想问什么?”
纤纭走上两步,眉间含了肃然:“傅之灵!”
红绸一惊,倒有些惊异:“你见了她了?”
纤纭莲步款款,踱身至桌旁坐下,桌上摆了碧玉琉瓷杯,烹了香郁的碧叶香,是纤纭最是喜欢的,纤纭抿一口,方道:“见了,我走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如今怕是飞上枝头了吧?”
红绸亦坐下身来,点头道:“不错,你走后,皇上每日必来水芙宫,傅之灵得知,便在水芙宫附近抚琴吹箫,你知道,这些个都是你曾做的,虽她的琴音箫声比不上你,但皇上仍然恍惚的追寻而去,见着傅之灵,自那之后,她便屡屡受宠,前些个日子才册封了婕妤。”
看来赵昂到果真没有骗她,他当真是每日必来水芙宫的!
只是傅之灵之事,以赵昂之精明,他该不会识不出她的小小伎俩,况且于这样心机重重、用心叵测的女子,他是不喜欢的,纤纭挑唇,淡薄一笑:“却只怕,没有这般简单!”
红绸不解,只见碧叶香映着她眼神幽幽,纤纭举茶凝思,黛眉微蹙。
傅之灵,傅家女子,据南荣无天所言,南荣子修与傅南霜已然欢好,如此一来,便必是加重了赵昂心中不安,以赵昂性子,江山天下方是他心中唯有的,那么此举,不过借了傅之灵主动邀宠的由头,隆宠傅家!
哼!倒是可怜了杨辰妃,自南荣菡烟一事,杨家与南荣家交恶,必是不能同流合污的,自那之后,怕是杨辰妃的紫芳宫,已是门庭冷落了!
想着,不禁有些微忧虑,赵昂的性子仍是没变的,那么,然若再有一次万民请命、百官逼宫,自己又会不会再一次被他抛弃?他的承诺,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的承诺,是不是真的便是金口玉言?
况且,自己……并不能给他什么!
“纤纭,怎么了?”红绸见她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不禁关问,纤纭这才回神:“没什么,姨娘,南荣家有何动静吗?”
红绸眸色一暗,冷声说:“近来更是风生水起了,南荣景须想要攻打楚诏,但,皇上怕是心忧他拥兵自重,到时不可约束,便一直未做表态,杨家主和,而傅家中立,想来,这亦是傅之灵得宠的因由。”
纤纭了然一笑:“这就是了,这才像赵昂!”
说着,复又凝眉,思索道:“南荣景须因何要攻打楚诏?不是听闻漠芙公主临行,他亦设宴款待吗?”
“此一时,彼一时。”红绸道:“自你走后皇上性子急躁了些,与南荣景须有几次小争执,想来南荣景须定然察觉,皇上是越来越不好操控的了,攻打楚诏只恐怕是个幌子而已!一旦起兵,便不知矛头冲向谁了。”
纤纭点头,沉思不语。
红绸突地想到什么,又道:“听闻南荣景须有个极能干的儿子,南荣景须斡旋朝内,他那儿子便替他打点军务,操练兵马,据说甚得军心。如此,南荣景须毫无后顾之忧,只与皇上斗智斗勇,我看再过些日子,皇上便招架不住了。”
极能干的儿子?纤纭冷冷一笑:“南荣无天!”
“不错。”红绸略有忧虑:“听说,他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是南荣景须最器重的,想来平日里亦少不了为南荣景须出谋划策!”
纤纭缓缓站起身子,回想起南荣无天清朗的面容,眉目清秀的雍容,气韵非凡,风雅翩翩,神韵间,似是与谁有几分相似,却不是南荣景须!
“姨娘,你可见过南荣无天吗?”纤纭缓步慢踱,在屋内徘徊,红绸摇首:“不曾见过,怎么?”
纤纭秀眉微蹙,心内有波澜起伏,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神韵似曾相识。”
“神韵?”红绸蔑然一笑,冷厉了声色:“还不是像了那老贼!”
“不。”纤纭轻轻摇首:“不是,南荣景须豪放粗犷,英毅非常,其长子南荣子修像了母亲的性子眉眼,却像了父亲的鼻翼风采,而南荣无天,却既不像母亲,亦不像南荣景须。”
红绸冷哼一声:“说不准,是哪里风流来的私生子。”
此语到令纤纭一怔,倒是不无可能,转念一想,怕果真是自己多虑了也说不定,见她沉思,红绸有话哽在喉中,欲言又止。
纤纭瞥见她神色,淡然一笑:“姨娘有话便说吧,何时这般客套了起来?”
红绸低了眸,语声极是轻缓:“纤纭,你可见了……欧阳夙吗?”
春风,乍暖还寒!
如同薄细的柳叶化作弯刀烁烁,倏然剜割在心里!
泪水猝然而落,瘦弱的身子被拂进窗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几乎仰倒,幸被圆桌撑住。红绸大惊,连忙上前扶了,却不解她如此怆然悲痛的眼神:“纤纭……”
“他死了!”纤纭闭目,泪水蜿蜒凄白面容,她嘴唇颤抖如剧,隐忍着割在心头上的蚀心剧痛!
红绸亦是一惊非小,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什……什么?”
方才缓解的寒毒疼痛,再又侵袭而来,令身子一软,跌坐在软椅上,红绸犹自不可相信:“不,不会的,以欧阳夙的武功,他……”
“他将真气输在我的身上,抵御我身上的寒毒。”纤纭涩然一笑,泪水陨落:“况且,武功高强,又怎强的过千军万马、铁骑横刀?”
红绸向后退去,此刻,方是有些信了,欧阳夙,虽他一再阻挠纤纭报仇,可是,他毕竟与自己相识多年,闻此噩耗,亦令心头一痛。
纤纭拭去泪水,纤指紧紧攥住桌上锦帛,锦帛牵动,桌上的碧玉琉瓷杯亦微微作响:“我要报仇!我一定……要为欧阳夙报仇!”
眼中灼灼火焰燃烧,融化眸中霜雪,却尽是火海茫茫,愤懑满目,红绸亦不免怔忪,纤纭如此这般的眼神,是她不曾见过的,纵是十二年前那惨烈之夜,亦不曾有过如此这般的眼神!
火,欲焚;冰,欲裂!
冰火之间,是冲撞的激烈,如此瘦削纤弱的身子,可能禁得住这样沉重的仇恨?!
竟令以复仇为己任的红绸,亦不免心生畏惧!
“纤纭……”
“不要劝我!”纤纭闻她语声颤抖,便可预料她言下之意:“便如当初,谁人也不可阻止你报仇的意念一般!”
红绸怔住,望着纤纭侧影姗姗,犹若迎风欲折的雪莲花,冰澈的眼眸被火光映耀,便是咄咄迫人的清芒!
她知道,欧阳夙于纤纭恐便是生命的全部、灵魂的依托,她不可想象纤纭是如何熬出了失去他的苦痛,却可想见日后的复仇之路,定然是血雨腥风、惨烈非常!
纤纭的眼中,已再没有了曾经的情念,剩下的,只有恨火茫茫!
淑妃沐氏死而复生,祸国妖妃重归宫宇!震撼之大,朝野动荡,不减当初!
朝堂之上,你言我语,左一个进谏、右一个劝慰,赵昂却只是双目微眯,不作理会。南荣景须出奇的一言不发,只是脸色阴郁。赵昂却知,想来,他定然不会不作理会,更不知,会不会再次上演当初的一幕,那场疫病,必然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人祸可有一次,便可有第二次,然若再有一次,却只怕,他亦是无能为力,赵昂甚至曾想,若是那般,他便不要了这个皇位,亦省去了这许多的杀机重重、提心吊胆!
后宫之内,看似平静,实则波澜暗涌。
纤纭几日闭门不出,更以养病为由,不见来客,以避锋芒。
但她亦懂得,若要民间不起争端,朝内平稳过度,便必须安稳住南荣景须!
于是,便以身体不便,不可到访南荣府为由,将南荣景须邀至水芙宫,依照祖制,男人不可入后宫,她便向赵昂讨了圣命,毕竟顶着南荣家世女之名,亦可说的过。
南荣景须倒感意外,来时,水芙宫中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许久,纤纭才自内殿中姗姗来迟,一身雪绸绢丝裙,裙裾翩然,长发随意松散着,不着半点饰物,她淡笑微微,温婉悠长:“南荣将军请坐。”
香酣初醒的女子,原本的天姿国色更添一抹娇媚,她缓缓坐了,幽淡道:“将军,可意外吗?”
此话一语双关,南荣景须挑唇一笑:“自然,淑妃娘娘可真真好本事,可更令本将军意外的是,既然死里逃生,淑妃竟还有胆子回来?果真是够胆魄的女子!”
纤纭端持一笑,柳黛弯眉微微而动:“有何不敢?难道还怕又一场疫病,再上一次火刑台吗?”
南荣景须眼神一滞,随即笑道:“难道,淑妃不怕?”
纤纭容色有些许慵懒,冰盈目光淡淡拂在南荣景须倨傲的脸上,意味深长:“怕,怎么不怕,只是不知到时候南荣家是否可以逃脱干系?”
“哦?”南荣景须嗤笑道:“淑妃,你虽是我南荣家世女,但我南荣景须最不怕的便是大义灭亲!”
“是吗?”纤纭澈眸一烁,含笑道:“那么,南荣子修死了,你也无所谓了?”
南荣景须身子一震,敛了容色,黑眸直
视着眼前女子,却不知她言下之意!
“淑妃此话怎讲?”南荣景须尽量面无波动,纤纭却仍旧察觉一丝不安在眼眸深处,只悠慢道:“将军可知,纤纭如何逃出大劫,得以重回皇宫吗?”
南荣景须疑惑凝眉,这确也是他百思不解之处。
纤纭淡然一笑:“这还要多亏了南荣公子一番情意,仗义相助,令人将朱砂水泼在我的身上,又将月石粉与朱砂粉混合了洒在祭台之上,如此……才令我有了生还之机!”
见南荣景须脸色越来越是惊异,纤纭冰眸微漾:“如此这般的‘大义灭亲’,不知若是传扬出去,言南荣家包庇祸国妖妃,将军是否还能置身事外?”
纤纭微一挑唇:“呵,想必如今这宫里宫外、朝内民间的亦都对这祸国妖妃如何死里逃生颇为疑惑吧?”
南荣景须浓眉一肃,眼中见了怒色,却犹自强撑:“你以为人们会相信你这妖妃的一派胡言吗?”
纤纭莞尔:“所谓无风不起浪,况且当日,有朱红色的水泼洒在我的身上,是人人都看到的,再者,那日祭台之事,皆由你南荣家一手独揽,旁的人若是有机会做这些个手脚,那么岂不是辱没了您这千胜之师的威仪?还谈什么……西征楚诏呢?”
一字一顿,字字如针!
南荣景须拍案而起:“沐纤纭,即便是如此,又有何证据证明便是子修所为?哼!如此空穴来风,莫要以为天下人都会如皇帝一般信你这妖女之言!”
“哦?”纤纭淡淡挑眉,秀眉如若柳叶儿翩飞:“又何须证据?有证人不便是好了?呵,南荣将军,您想您的大公子可忍心看着我再死一次吗?”
南荣景须猛地一怔,浓眉便似壑笼,凝望着眼前女子清傲含刀的淡淡笑容,心内百转千回。她说的没错,若是纤纭一旦说出那日种种,他的儿子,南荣子修定然不会否认,只是他不曾想过,他……竟会阻挠了他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此番令她得以回宫,在纤纭的眼中,他分明看到了比之从前更为沉稳隐晦的泽色!
但他相信,她的仇恨,却并未因此而消减半分!
见他出神,纤纭缓缓起身,有水声轻响,南荣景须望去,但见清亮的水流冲就一盏碧叶香,香气馥郁,芬芳沁人。
纤纭举杯在南荣景须面前,目色突地凝重:“南荣将军,皇族名门以姻亲交结巩固势力,掌控朝政宫闱,而你南荣家亦不例外。当初,明知我乃仇人之女,亦留我在宫中,还不是因着皇上对我一眼眷顾,可为您打击拉拢杨家为准备?只可惜,你我二人终究陌路,互为残杀,如此,你的精力全数放在我这小女子身上,倒是误了其他!”
南荣景须抬眸看她,她面色幽淡,眸光含笑,却怎么看都令人心里生寒,纤纭继而道:“南荣将军以大公子姻亲缔结傅家,然傅家却意图不明,立场不定,与南荣家结亲的同时送傅之灵入宫。便说此次将军欲要西征一事,若非傅家迟迟不做表态,皇上亦不会有机会拖到如今不予回应,说白了,不过是您与杨家各执己见,势力均等,一切……便看傅家了!”
她一言一语,头头是道,南荣景须逐渐松了眉结,静静听她说,纤纭笑道:“如今,若是令皇上与傅家交恶,那么,傅家怎不能向南荣家靠拢呢?”
她越说越是令人迷惑,南荣景须望望她手中敬上的茶盏,冷冷一笑:“淑妃言下之意是……”
“我自有办法令傅家向南荣家靠拢,那么将军西征楚诏便指日可待,但是将军……”纤纭眼神微眯,郑重道:“将军当初一手炮制了祸国妖妃一说,如今该怎么做,我想无需纤纭多言!”
南荣景须看着她,须臾,眉峰挑动:“呵,淑妃之意,是要与我合作了?”
“便看将军是否有意了?”纤纭茶盏在手,柳眉似勾。南荣景须眸色阴暗,目光飘忽,上下打量起纤柔消瘦的绝色女子,比着从前,她的容色憔悴了许多,眉宇间亦有风霜暗埋,只是那颜色不减、丝毫无碍她绝尘世间的美貌!
这样的女子,玲珑心思只恐并非单纯,她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又如何会与自己联手合作?难道单单只为了留在宫中不成?即使如此,她留在了宫中,那么自己岂不是养虎为患?
可然若不应下,任她托出当初祭台之事,南荣家亦势必声誉扫地、威信全无!
真真进退两难!
纤纭扬眉看着他,杯盏中碧叶粼粼微动,旋旋似眉,南荣景须缓缓抬手,触着那温热的一盏茶杯,望着那眉叶一片漂浮其间,便好似看见了纤纭的眉眼,清澈中有一弯刀样的眉,锋利无比!
“好!我便应下了!只是……”说着,一饮而尽,手指一紧,碧玉杯盏便碎作两半,打落在地上:“只是若你要玩什么花样,我南荣景须有的是手段,叫你好看!”
碧玉杯盏啷当声脆,纤纭淡漠扫一眼,轻勾柔唇:“此一时彼一时,天下本就没有永远的仇敌,将军好走!”
南荣景须浓眉一聚,抱拳道:“淑妃,天下亦没有永远的朋友!尤其是曾经的仇敌!告退了!”
宽袍甩动,南荣景须怒意纵横,纤纭知道,他此次应下乃无可奈何,他想要西征楚诏,大谋天下,那么,便必然不可令南荣家声誉有损,况且,若要出征确是要争取来傅家的支持,他绝不会甘心与自己合作,但,终究可使得祸国妖妃一说不至于令自己处境堪忧,才可谋日后复仇!
纤纭拾起一片碧玉瓷片,瓷光映照在眼中,分外清明!
祸国妖妃重归宫宇,本是天下鼎沸、波澜匆遽,然新任国师于天明言,淑妃大难不死,实乃上天感念淑妃昔日为天下苍生以献己身、葬身火海的真诚,方令淑妃死里逃生,况且,如今灾难已过,淑妃罪孽洗清,上天有好生之德,饶恕了淑妃罪过,那么世人亦当遵从天命,不再为难一小小女子!
赵昂颇是惊异,南荣景须亦附和要放淑妃一条生路,大力支持于天明奏疏所言,赵昂自喜得顺水推舟,可心内却颇多疑惑。那日,纤纭一意要见南荣景须,之后,便大有风水轮换、风声大转之意,纤纭,一定与南荣景须说了什么,方才有今日这般局面!
纤纭的病,御医回言,从未曾见过,阴气郁积、寒毒深重,已在五内反复萦回,只恐怕再是稀奇的药物,亦只能缓解她一时的痛苦,若要根治,恐是不能!
踏进水芙宫,心绪便不甚安宁,总有太多忧虑萦回在心里。
纤纭新摘了牡丹花瓣,泡在清晨凝结的露水中,她本是禁不得这样的寒露,却偏要每日饮下些,令得苍白的面色渐渐好转。
糕点饮食中亦令莓子叫人加了各色花瓣,常常食用,方可令气色尽快恢复。
“每天都吃这许多花,难怪你长得这般花容月貌、如花似玉。”赵昂端详着手中一块玫瑰糕,里面掺杂了至少无色花瓣,纤纭只是淡淡笑道:“皇上也不愿见我日渐苍白憔悴吧?”
赵昂突地握紧她的手,眼神无来由的温柔:“朕自是不愿,否则亦不会令将宫内最好的珍品俱往水芙宫来,只望你早日恢复。”
纤纭抽出被他握着的手,眼光动也不动:“是吗?那么皇上,明儿个我想去‘茯苓园’采些晚茶花,只听说,‘茯苓园’的晚茶开得最好。”
茯苓园!赵昂略微一怔,那是傅之灵所在碧业宫西侧园落,里面的晚茶是傅之灵亲手栽下,以令碧业宫左右风景更盛,彰显着她的隆宠!
纤纭观他脸色,纤眉漫挑:“若是皇上有所不便,就算了。”
纤纭语色平缓,却起身向内殿而去,云淡风清的口吻与背影,却莫名令人觉得忐忑难安,赵昂忙起身,随了进去:“没什么不便,你去便是。”
纤纭回身莞尔一笑:“那么,便多谢皇上了。”
“只是……”突地揽住纤纭,迫她直视自己的目光,赵昂眸色流转,探问道:“只是朕能否知道,你究竟与南荣景须说了些什么?竟令他如此帮衬着你此次回宫,令于天明亦站在你这一边,便连太后也说不出二话来?”
纤纭身子轻轻一挣,那笑意中有晦涩的神秘:“这……我说到底也是他南荣家世女,我只是用南荣家声誉与他做了一番权衡,此时,他正需要民心支持、朝臣迎合之际,又怎会因我一小小女子而因小失大?他不是……一心想要西征吗?怎还有余力与我纠缠?”
赵昂凝眉,半信半疑:“便是这般简单?”
这样容易便敷衍过南荣景须,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赵昂心内禁不住怀疑。
纤纭自是知道的,只淡淡转身,语色见了沉冷:“若是皇上不信,我也没法子,我累了,皇上还是去陪着傅婕妤吧,别误了拉拢傅家大事,再怪罪于我,我可是担待不起。”
赵昂一怔,她冷嘲热讽,讥诮分明,她是生气是吗?气他的不信任!便不禁有微点局促,是啊,自己承诺过,会保护她,不再令她受到伤害,可如今竟是如此疑她,她又怎能心平气和?
“纤纭……”
“皇上去吧,我累了。”纤纭依靠在躺椅上,轻轻闭目。
屋内静极,许久,方有脚步挪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纤纭方缓缓睁开眼,望着殿口幽寂缭绕的淡淡浮烟——
赵昂,我知道你的抱负,你的担忧,可是原谅我,欧阳夙的仇,我必须报,此时,我亦需要南荣景须西征,大败楚诏,手刃漠川!
胸口寒重,不可抑止的一声轻咳,纤纭掩唇,她只望,她的身子,还能支撑到报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