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
角声落,夜阑珊。
七日过去,皇宫之中静谧得可怕,水芙宫忽如龙潭虎穴令人敬而远之。
太后极力将芊雪葬礼办得隆重,令天下悠悠之口难塞;南荣景须亦不安于将军府,就此事数说水芙宫不是,隐晦表达对赵昂的不满,煽动众臣内心不忿。
自古,因美人而误江山者不计其数,凌华殿芊雪白绫黑绸尚在,皆似控诉着水芙宫的恶行。
因太后悲痛,来往者无不议论纷纷,朝中压力陡然加剧,曾为祸国妖妃的女子所怀龙种是否亦是灾星临世,流传民间,众说纷纭。
赵昂与纤纭皆未料事情如此严重,大概低估了太后,赵昂不懂,为什么自己的亲生母亲会宁愿站在南荣景须一边,亦不支持自己的儿子,难道,她要看着赵家的天下被南荣家篡夺吗?
难道,仅仅因为当年失踪的哥哥?
难道,母后的心中从不曾有过自己?
心寒至极,许多日,赵昂只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谁人也是不见,见了又怎样?无不是些所谓的规劝。
时至今日,唯愿纤纭一举得男,生下这皇宫中唯一的皇子,以平息这次劫难。
自那之后,纤纭再未见过欧阳夙,她叫喜顺打听了,他亦不在凌华殿,她隐隐感到不安,这样无助的时候,她只望他在身边,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亦是安心的。
秋近末,十一月,剪绿时行,花信风至。
夜晚,风冷雾寒,护国将军府在浓稠的黑夜下赫然静穆。
南荣子修立在那丛深深幽木中,那曾与欧阳夙密谋营救纤纭的地方。
时光仿佛倒流,在这里,同样的夜,同样的人,同样的请求。
只是南荣子修眼里多了些落寞:“欧阳先生,此来难道又为纤纭吗?”
欧阳夙无需在南荣子修面前掩饰,直言道:“不错,大公子,这一次亦要有你帮衬才好。”
子修苦笑一声:“你明知道,我没有那样大的能力,而无天,不是每一次都肯帮我。”
无天!欧阳夙心中激荡,南荣景须,好狠的心!
从子修的落寞中,他似乎恍然了解,南荣景须这样器重无天,也许便是要寻求沐家独子认贼作父的快感,却不想上天竟叫沐家存活下一个女儿,阴差阳错,他手中握有了最犀利的武器。
好个老谋深算的南荣景须。
“因上一次未能信守承诺,重出江湖,并与黑道中人为伍,惹下众怒,这时候恐难有人施以援手,唯望大公子能给予帮助,方可令纤纭脱险。”
欧阳夙按捺下心中忿忿,南荣子修却冷笑道:“脱险?呵,纤纭……不,沐淑妃如今怀有身孕,正是隆宠在身,何来脱险一说?”
“难道大公子亦相信,害死芊雪之人便是纤纭不成?”欧阳夙忽的质问,子修猛然回眸,眸光凄厉:“当然不,可是与不是,如今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是吗?”欧阳夙冷笑:“大公子,是谁欲加害淑妃,不惜以芊雪生命为代价?是谁布下了这精心设计的局?那么这些人可会眼看着纤纭诞下龙子吗?”
子修一怔,又猛地警醒:“欧阳夙,你不是失忆?怎么你……”
“我已记起所有的一切!”欧阳夙一声叹息,这一次失忆,几乎令他失了心,失了纤纭……
子修黯然眸光阴沉沉的,久久凝望着欧阳夙,打量他一身飘逸,洒俊的面容,果真是器宇不凡、落拓倜傥的轩昂男子。
月白无光,相较于他,自己的确显得孤郁形凄了些。
“我能做什么……”终究,他还是屈服在自己的心下,他知道陷害纤纭的,怕亦是自己的父亲,以父亲性子,怕不会再对纤纭心慈手软。
情深一场,他终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欧阳夙松下口气:“备两匹骏马,备些食物,最好再有一些人手,不需多,几十个掩护便好,但需是死士。里应外合,以助我们逃出皇宫,我于宫中不好准备这些,几日不在凌华殿,便会引起太后怀疑。”
“只是这样?”子修微微凝眉,虽只是这样,他却亦似心有为难:“其他的都是好说,只是这人手……”
他迟疑道:“虽这几十人我可由家中调动,无需禀明父亲,却要与无天阐明理由,无天机敏如鹰,心细如尘,只怕……”
不错的!有限的几次见面,欧阳夙亦感到无天的心思并不似他外表的单纯,他有异于年龄的敏感与冷静,睿智与高慧,仔细想来,这样的气度,唯沐天之子能有。
“大公子,尽量吧,能有几人,便多几分把握,纤纭如今身子虚亏更有孕在身,怕是要逃出皇宫,难上加难。”欧阳夙黑眸中忧虑深沉,却有不得以的叹息。
子修亦凝紧眉头,他不知自己能有几分把握,却知道,若令无天那双锐利的眼好无所觉,只怕绝不容易:“却只怕……不易……”
“除非……”子修双眉紧蹙,似有难言。
“除非怎样?”欧阳夙追问。
“除非抢夺令牌,对吗大哥?”
突地,一声惊入夜霄,悚人心房,欧阳夙与子修同时回头,树影如织、繁密似网,斑驳月影打在男子紫色长衫上,幽幽晚风,凉意沁人,只见无天静默的身姿在夜色下冷肃而阴枭,他脸上分明可见的寒气,袭人心颤。
“大哥,你令我好失望。”无天的双眼仿似无边夜色,深不见底。
他定凝在子修身上的双眼,只向欧阳夙一烁,便瞬间黯淡:“驸马怎有空闲于我们南荣府往来?”
夜如浓墨,漆黑萧暗。
欧阳夙望着无天,他清朗的眉眼有淡淡冰凉的异色,望着自己的神情静淡却冷肃:“二公子果然敏锐。”
无天转眸在子修身上,子修轻轻垂下眼去,无天叹息道:“大哥,我见你深夜一人独自出门,便想到了一二。”
子修一哼:“是吗?怕不是咱家训练有素的家卫对二弟略言一二吧?”
“怎样都好。”无天低沉的嗓音,全然不配他洒逸的俊容:“大哥,得罪了。”
说着,只见无天双手一挥,繁密苍树,飒飒吹动悚人声响,树影扑乱,暗阶处,只见一行人影在月色下齐整整列做一排,骤然,墨色夜空,被耀亮火光映红,照进欧阳夙沉郁的眼中。
子修惊道:“无天,你做什么?”
无天望向他,神情淡漠:“大哥,不能令他回去,他回去了,便会坏了父亲的满盘计划!”
“无天……”
子修正欲言语,却见无天目光流转,长袖一挥,一柄长剑直向前方,自欧阳夙目光中划过,生生有寒气深重。
欧阳夙望着他,这个沐家的孩子,这敏锐如鹰、心思若尘的绝佳男子,他淡淡一笑:“二公子,你未免高看了欧阳夙。”
“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无天手中剑光凛凛,目色如霜。
欧阳夙冷笑:“这倒像是南荣景须的儿子。”
“废话少说,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动手?”剑光在月色下愈发凉白,似是冰冷的霜落满剑刃。
欧阳夙敛住眼光,沉痛道:“你会后悔的。”
无天挑唇一笑:“是吗?”
说着,剑身直挺,冷夜被刺破沉溺的安宁,树影劈断,欧阳夙退身在后,举剑挡开无天凌厉的剑锋:“南荣无天,若不住手,你一定会后悔!”
“我南荣无天从不后悔。”无天腕上用力,震开欧阳夙铁剑,欧阳夙终于拔剑相向,忽的,风起无息,欧阳夙转身欲去,却被一边家卫轰然围上,长剑“噌噌”生寒,遮掩月色。
“欧阳夙,你跑不了的。”无天举剑道。
欧阳夙回身,被包围在正中间,子修见状,连忙一步上前,扣住无天右边肩际:“无天,放他回去,我不帮他便是。”
“大哥,此时此刻,是他自投罗网,有他在手上,就不怕沐淑妃不言听计从?”无天冷淡的口吻,令欧阳夙倏然一笑,那笑凉薄至极:“南荣无天,你的父亲在天上看着你,该有多么痛心?”
无天眉心一蹙:“欧阳夙,你说什么?”
欧阳夙将长剑丢掷在地,月芒暗淡,欧阳夙唇边笑意却深如刀刻:“我说,你如何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住口!”无天剑尖直去,抵在欧阳夙胸口上:“休要胡言乱语,诅咒家父。”
“家父?”欧阳夙仰天长笑,须臾,方渐渐收敛住眼光,紧紧凝视住无天:“却只怕是……认贼作父!”
无天鹰锐双眸一烁,怔然打量欧阳夙眼中的芒色,他神情淡淡,目光深沉,那一副淡漠样子,却不像在信口而言。
“无天!”
正自犹疑,却听一男子声音沉厚,自回廊处传来,无天转眸望去,但见南荣景须一身宽袍闲散,神情幽沉,火光跳跃在他的目光中,明灭不定。
“父亲。”无天低声唤道,莫名的手腕上有一瞬间颤抖。
子修亦道:“父亲……”
南荣景须却凌厉瞪向他,眼风尖锐:“哼!家门不幸!”
子修垂下眼,父亲的目光,他向来不敢直视,欧阳夙看向他,他显然听到了适才自己一番言语,看着他的眼神有肃重的寒冷:“欧阳夙,这可是你自投罗网,怨不得我。”
欧阳夙冷笑:“南荣景须,我欧阳夙真是小看了自己,倒不知我对你能有如此大的价值?”
“呵,有你在,就不怕她沐纤纭再跟我耍什么花样!”南荣景须迫视着他,双目交接,电光火石。
子修上前一步:“父亲,为何定要置淑妃于死地?在楚诏时,若不是她……”
“住口!”南荣景须回身一掌,掴在子修脸颊上,脆生响亮:“吃里扒外的逆子!”
眼目一横:“来人,好生照看着大公子,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大公子踏出房门一步!”
两旁之人,连忙押住南荣子修,子修惊声道:“父亲,不要再错下去,皇上他……他不是你想象的……”
“带下去!”南荣景须一声断喝,一行人,押着子修而去,子修犹自挣扎,却被训练有素的家卫牢牢扣住,他们皆是南荣景须精心培养的兵卫,绝不逊于军队。
欧阳夙望着,笑道:“亲子尚且如此,那么……”
眼神打在无天脸上,无天神色一颤,欧阳夙的目光,为何如此用意深刻?
南荣景须喝道:“欧阳夙,再要胡言乱语,先割下你的舌头!”
欧阳夙心知,此时定是逃不出南荣府,但敏锐如无天,他相信,自己的欲言又止定会牵引他敏感的精神,他会来找他,他坚信!
那时候,再谋出路不迟。
夜难消受,天际有流星坠落,沉入浩渺的天河。
纤纭怎么也睡不安稳,总觉着今夜并不寻常,柔纱暖帐,红绡帘幔,纤纭辗转难安,床畔的炭火盆冒着腾腾热气,却驱不散周身的寒意。
纤纭缓缓起身,柔纱飘然荡漾,她突地一惊,只见纱幔飞扬处,一个人影赫然立在眼前,他看着自己,夜深,他的双眸却仿佛烁亮无比。
“什么人?”纤纭一声低喝,自枕下抽出寒光短刃,却听旁侧窗畔传来剧烈响动,亦惊动了眼前人影。
窗被破开,冷风习习而来,扬起绯纱柔幔,一枚银亮飞镖迎面而来,纤纭一个闪身,飞镖向床柱而去,却被那人影转身翻手,牢牢接在手中。
纤纭回身望去,月影清明,那人影缓缓放下手来,高挺的身姿,烁亮双眸,依稀曾见。
她举刀直向那人,边点亮身边烛台,微弱烛光映亮屋内夜色如绸,拂窗而来的冷风,吹皱纤纭一身单薄,月白色织衣熨帖在身上,风情绝丽翩然。
那男子背身对他,深紫色长衣,纤纭稍一迟疑,突而惊道:“皇上?”
男子转身而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正是赵昂,手中握着的飞镖上似插了一张字条。
纤纭低眼而望,莫名的有些微紧张:“参见皇上。”
她收起短刃,敛神下拜,赵昂道:“免礼吧。”
说着,轻轻拿下镖上字条,手上轻挥,字条随而展开。
“皇上……”
纤纭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凝白雪容略微张惶,赵昂低眼望去,双眉愈发紧蹙,再望纤纭异样神色,须臾,冷笑道:“怎么?你可是早便知道,有人会来威胁于你?”
威胁?
纤纭一怔,望着赵昂手中字条。
她并不知道,只是心里有莫名所以的担虑,令心神不安,她静一静气,道:“皇上何出此言?”
赵昂修眉蹙紧,伸手递过字条,火光微微,白纸黑字却清晰无比,纤纭接在手中,字字看来,亦是雪容煞白,眸光中光影凝滞。
若要欧阳夙活命,以赵昂性命来换,南荣府恭候淑妃大驾——南荣景须。
纸上字字分明,却难以置信。
“你有何话说?”赵昂望她惊疑的神色,冷峻双眸暗光几缕,飘忽在纤纭脸上,收敛她每一分惊动的神色,纤纭抬眸望他,冷声道:“你以为我与他早有串通吗?”
“不是吗?南荣家世女?”赵昂趋步上前,迫视的目光,冷似玄铁。
纤纭冷笑:“若是这般,你早已没命在了!”
肩上被紧紧扣住,纤纭吃痛,双眉微蹙,定神看着眼前男子,赵昂痴痴的目光中有冷绝天地的寒光,仿佛要将她凝冻、撕碎:“是吗?朕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
目光缓缓下移,凝在纤纭小腹之上,怒喝一声:“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纤纭被他扣紧双肩,疼痛深入骨骼,却依旧持着微微笑意:“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赵昂眸中火光熠熠,将纤纭定在床柱之上,冷冷地望着:“朕……不允许皇家血脉有丝毫混淆!”
纤纭望着他,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纠错复杂的冰冷眼神,她亦知道,赵昂有多么需要这个孩子,她嗤笑一声:“皇上,却只恐怕混淆与否,您……都已经别无选择!”
“什么?”赵昂手上用力,几乎捏碎纤纭细弱的双肩,纤纭秀眉微凝,眸光依旧平淡:“不是吗?若此时此刻,皇上否认我腹中之子,那么岂不是再给南荣景须一柄利剑,直插进自己心房?如此挥剑自刎的蠢事,精明如皇上,怕不会如此做吧?”
仿佛一根寒针,尖锐刺进赵昂心里,眼中怒火被冷水熄灭,却凝冻成冷冷冰河!
眼前的女子,纵是如此时候,亦是一脸桀骜,雪姿清高,他扣住她双肩的手微微颤抖,映在他眼里的绝色容颜,此刻竟可怕得几乎成妖。
赵昂挥手而去,“啪”的一声脆响,响彻水芙宫诡秘夜色,纤纭顿觉颊上火辣生疼,她扬眸看向赵昂,赵昂粗重的喘息,凝视着她,目光依旧有破碎的情意纠缠不止。
她承认,她不仅仅愧欠着子修,于赵昂,她亦有千般愧疚,只是,她也相信,在赵昂的心里,自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重要。
赵昂的眼神中,纵使是情深如海,亦不能湮灭江山天下的至尊!
自己于他,不过如杨辰妃一般,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她容色平静,踱身欲去,却被赵昂拉住手腕:“你去哪里?”
静默的夜色,飘扬的纱幔,唯有月光清透如水,澈亮在彼此眸光里。
纤纭望着他,须臾方道:“放手!”
“你要去救他,是不是?”赵昂笃定的目光不容回避,纤纭亦直视他:“是!”
“朕与你同去!”赵昂幽沉眸光,似被月色洗去了适才漆黑销黯,恢复一片平静,纤纭惊道:“什么?”
“朕,与你同去,但不是现在!”赵昂复又道,望着纤纭,毅然坚定:“在这之前,朕尚需做一件事,待朕办好,便与你同去南荣府!”
纤纭冷笑一声,怕只是他的缓兵之计,欲要挣脱,却被赵昂攥得更紧:“你此刻,亦别无选择,莫说没有朕的命令,你难出皇宫,纵是出去了,南荣景须要的是朕,只凭你一人,你可能在南荣府那龙潭虎穴中救出欧阳夙吗?”
纤纭身子一颤,登时僵直在当地,腕上被赵昂轻轻松开,却亦未曾动分毫。
不错的,凭借她一己之力,的确不能救出欧阳夙,可是……
她扬眸看向赵昂,赵昂幽幽龙眸,却是她始终看不清明的眼睛,她承认,她不敢相信他,更不敢将欧阳夙的命,交给他来抉择!
“你不信朕亦没有办法,你与朕一样,没有退路!”赵昂沉声一句,甩袖而去。
夜色被挥在身后,遗留水芙宫满殿月影,斑驳月色明透在纤纭眼中,赵昂的身影,仿佛是夜空拂过的冷云,令她寒战,却无可奈何。
她握紧双拳,不错,他说的没有错。
此时此刻,他们……都是别无选择的,只有选择相信彼此,方能有一线生机!
身子忽的绵软,跌坐在锦床边,仰望夜空月如冷水,缓缓闭目——
等我,欧阳夙!
深夜无尽,南荣府暗牢之中漆黑一片,欧阳夙被囚于此,四壁冰冷,唯有高高在上的天窗漏进月光微弱,依稀可见牢室内混沌的景象。
选择弃刀留在南荣府,一来,以他一人之力恐难以逃脱南荣府;二来,他相信敏感如南荣无天,今夜,他定会前来问个究竟,他不能再看着无天如此错下去,以淡漠的眼神亲自将亲母与姐姐送上绝路!
若他一天知道真相,岂不是更加残忍?
正自思量,只听一声沉重的响声,牢门缓缓开启,牢室内有光亮渐渐清明。
欧阳夙转眸望去,但见一分烛辉摇映在男子清俊面容上,他眸底蕴凉,直直凝望着自己,正是南荣无天!
不,该说是沐莘!
“是你?”欧阳夙明知故问。
无天一笑:“你明知道我会来。”
果然仍是那个洞悉一切的敏锐男子,欧阳夙由衷赞叹:“真真什么也瞒不过二公子的眼睛。”
无天笑容冷漠:“哼,若是你不能说出令我信服的理由,便也是白白束手留在了我南荣府!”
欧阳夙淡定微笑,望着他目光灼灼,俊眉如刻,与沐天果真七分相似:“二公子可曾听闻过苏城沐家?”
苏城沐家?
无天仔细思量,轻声道:“朝将军沐天?”
“不错!”欧阳夙道:“朝将军沐天抗击楚诏,一生忠勇,却在十几年前,惘命月夜,沐家满门被杀,一代名将功臣冤魂在天,二公子又可曾听说?”
无天略一沉吟:“不错,虽《大瀛将军录》上于沐天全家之死言之寥寥,但我亦有印象。”
沐家?
无天心中已多少有所猜测,眼神盯在欧阳夙身上,欧阳夙敛住笑意,突而肃重万分:“十几年前,沐将军纵横沙场,所向披靡,而十几年后,他侥幸逃得性命的女儿,亦是傲骨一身,气节不逊,他的女儿曾面对楚诏国兵队的刀枪,毅然昂首,说沐家的儿女从不怕死!只可惜……”
无天眉心一蹙,追问:“可惜什么?”
欧阳夙冷笑:“只可惜,沐家女儿巾帼不让须眉,沐家的男儿却养尊处优、认贼……作父!”
一句令无天眉峰暗动。
他双眸紧凝,审视着欧阳夙脸上的每一分表情,他冷傲的似笑非笑,眼神鄙夷而沉痛。
“沐家的女儿?你可是指沐淑妃吗?”无天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面色沉郁万分,欧阳夙道:“不错。”
“那么沐家的男儿……”
无天多少心有所然,握紧的双手渗出丝丝凉汗,欧阳夙勾唇冷笑:“二公子如此锐敏,可还需在下言明吗?”
“我要你说!”无天冷了脸色,肃声道。
“就是你!二公子明明已经猜到了不是吗?”欧阳夙亦收敛住唇边冷笑:“就是你,一次又一次的将亲姐姐逼上死路,一次又一次的令她陷入绝境,可怜纤纭,用心良苦,不想你卷入当年仇恨,忍受着你的不屑于白眼,面对着……随时有可能被亲弟弟手刃痛苦,南荣二公子,还需要在下说得更
明白吗?”
“你有何证据?”无天一拳击打在牢柱上,目光狠厉:“以为,单凭着你几句话,我便会相信吗?”
不可否认,他如此情急,已然有几分凌乱的思绪侵占了原本坚定的意志。
他莫名感觉周身血液滚烫,烧热非常!
欧阳夙微微垂首:“证据我没有,但你的脸容、性子都与沐天将军太过相似,在下言尽于此,若二公子仍旧一意孤行,令亲者痛而仇者快,我亦无法!”
无天身子一震,好一个亦无法!
无天望他许久,转身欲去,欧阳夙却突地开口:“若我没有猜错,中间刻有一个沐字的,沐家传家玉佩,应该就在你的身上,二公子难道从未见过吗?”
玉佩!
无天骇然一惊,多年前的场景赫然穿越过脑海中。
他猛然转身,清朗目光望在欧阳夙脸上,他说什么?刻着沐字的玉佩!
十岁时,他清楚记得,他悄悄溜进父亲书房,正见父亲手中拿着一枚通透如水的碧色玉佩,他躲在桌角边,午后阳光炽烈,他分分明的看见一个沐字刻在玉佩当中。
他不禁问父亲,那是父亲第一次大骂了他,罚他站在书房外三个时辰!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私自溜进父亲的书房。
然而,关于那块刻着沐字的玉佩,他更不敢再问上一句!
“你见过是不是?”见他眼神纠结,目光惊颤,欧阳夙立时捕捉到他眼中的异色:“你见过那玉佩对不对?当年,南荣景须为独揽朝中大权,陷害忠良,将沐家灭门,又放火烧宅,试想,他如此权可倾天,若那玉佩果然在南荣家,可会是因财而已?”
无天身子向后仰去。
“哈哈哈……”
突地,石门外传来男子狂烈的笑声,二人抬眸看去,火光耀耀,明若白昼,牢门口,南荣景须高挺的身姿,若阴鬼的黑山屹立门前,他笑得阴森,面目如同烈火焚烧过的铁烙。
“南荣景须!”欧阳夙喝道。
南荣景须缓步走进牢内,眼光幽沉,望在无天脸上,隐隐有深深失望:“无天,你还是来了这里!”
无天略一怔忪,随即隐去,是啊,当时,欧阳夙众目睽睽之下,言语隐晦,想要南荣景须全然不知,显然太难。
心内万千闪念,终究冷静地望着南荣景须:“那么爹,他所说的……可是真吗?我原本应该姓沐的吗?”
“无天……”
“告诉我!爹,不要骗我!我清楚的记得,十岁的时候,我因为偷偷跑进你的书房,看见了那块刻着沐字的玉佩,被你责罚,那是你第一次罚我!”无天的心,从未如此杂乱无章,他敏锐的眸,看在南荣景须眼中,不欲放过他眼神里一丝一点的破绽!
这样的目光,曾是南荣景须最欣赏的,可此时,他却恨他这样咄咄迫人的眼神!
索性转身,愤然甩袖:“无天,爹怎样对你,你清楚得很,难道只因着几个外人的言语,你便要如此质问爹吗?”
无天心中一沉,南荣景须答非所问,甚至不敢看着他的眼睛,向来威严赫武的父亲,从来都是直视他与大哥的所有疑问。
可是这一次,他逃避了!
无天冷声一笑:“爹,是真的,对不对?”
南荣景须身子一颤,不语,无天感觉天地豁然崩塌。
十几年来,父亲在自己心里都是至高无上的,不可侵犯的,他尊敬他、仰慕他、钦佩他!
难道……
似乎被倏然抽离了灵魂的全部,无天失神地笑,那笑容几乎扭曲到极致。
南荣景须回过身,犹自镇定:“无天,我有多爱你,你该明白,无论你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骤然,有如劈雷斩落眼里最后一丝希冀。
无天身子向后倒去,此话,再分明不过。
十几年来的种种,仿佛一夕之间,崩落眼前!
“爱我?”无天冷笑:“呵,爱我……你却让我如此痛恨自己的姐姐,亲手将姐姐送上死路,你竟然还说……你爱我?”
无天不可置信地看着南荣景须,不可否认,他竟有一瞬间,想要他推翻他所说过的一切,告诉他,他是骗他的,他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就是他从小养大的、最爱的亲生儿子!
可是,南荣景须静静的站着,沉痛地望着他,却许久,没有言语。
“我……果然沐淑妃的弟弟,我姓沐……是不是?”无天犹自追问,仿佛定要南荣景须亲口说出来才肯罢休:“是不是?”
“是!”南荣景须终于双眉倒竖,眼眸生寒,豁然应道。
无天一直自认淡定如云,却被这一个字,几乎击倒。
“为什么?”
从小,无天从不曾这样失常的纵声大吼,暗牢之中,仿佛被这一声震得颤颤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不敢相信,如此崇拜的父亲,几乎溺爱他的父亲,竟然……骗了他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后,他,竟要他与自己的姐姐为敌!
聪敏如他,他绝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他知道,一定有一个残忍的真相,隐藏在这个惊天骗局背后!
难怪,难怪沐淑妃与南荣景须处处为敌,难怪……她会对大哥始终不假以辞色!
原来,她竟与南荣家有着如此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眼前忽而浮现她娇柔的面容,他不可想象,如此娇弱的女子,何以承担了如此千斤重担?她纤细的肩膀,又怎样背负起如此沉重的家族血仇?
而自己……却始终与她为敌,认贼作父!
豁然望向南荣景须,目光犹似霜打的冷玉,几欲碎裂,却喉中哽咽难言,急促地喘息着。
南荣景须见状,却流露出微点弱势,他走上两步,殷切的看着无天:“无天,沐天忤逆犯上,谋逆叛国,论罪当诛,我不忍杀你,便将你带过家抚养,这些年来,我不曾亏待你半分,于你比我亲生儿子还要倍加疼爱,我不求你感恩在心,但至少不要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无天冷笑:“这样漏洞百出的理由,可能骗得过我吗?”
南荣景须一怔,欧阳夙亦凝眉望他。
南荣无天的毓敏与睿智,是很多人皆曾领教的,他心细如尘,一分一毫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与他年龄极为不符。
南荣景须自更是深有体会。
他看着他,却只见他冷笑森森:“南荣景须,你养我多年,自该是了解我的。不错,你对我疼爱有加,连娘与大哥都是嫉妒的,我从前不懂,为何娘不够疼我,现在我懂了!忤逆犯上?谋逆叛国?论罪当诛!哼!南荣景须,若是这话由旁人来说,我或许还会相信,可是……却出自你的口中,却不嫌太过虚伪了吗?谋逆叛国!如今你在做的又是什么?不是谋逆?不是叛国吗?又有什么资格说沐家论罪当诛?”
缜密非常的思维,令南荣景须无从编造更为合理的理由,竟自说了最不该由他说出的借口!
无天的确太过细致,无论是容貌还是心思!
许久,南荣景须方道:“呵,你叫我南荣景须?”
无天冷哼:“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我叫你爹吗?”
“好!”南荣景须凝眸看他,纠缠的目光,欲裂的眼眶,仿佛被无天一字一句割裂:“便算是我南荣景须白白养了你!”
转身而去,无天跟上一步,南荣景须却一挥手,牢门口侍卫横刀在前,南荣景须沉痛道:“没有我的命令,二公子亦不得踏出这铁牢半步!”
牢卫略微迟疑,却响亮应声。
无天定凝着南荣景须,南荣景须叹息道:“无天,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黑牢暗光仿佛被雾气笼罩,不见了一丝光亮。
无天微微冷笑,竟毅然转身,背影隐没在黑牢沉沉死气之中!
南荣景须闭目,指节生响,终究转身而去,再没有回望一眼!
十几年的父子,一夕情断,却不想竟是断得这般干脆!
一夜,犹似煎熬中度过。
纤纭只着了素简的纯白隐花舞蝶衣,发上碧簪流光,点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周身再无他饰。
待到中午,仍不见赵昂前来,她令喜顺打听,只听闻赵昂夜往凌华殿,与太后激烈争执,随而令人将凌华殿包围,决然而去。
宫内,一片慌乱,喜顺言,回来路上,只看到禁卫们行色匆匆,往浩阳门而去,寒光刀兵、映日生凉,不禁令人惊颤。
只是听喜顺而言,纤纭便感到了事情急迫,赵昂一夜之间,究竟做了怎样的决定?会令皇宫上下慌乱至此?而他说,会与她一起前往南荣府营救欧阳夙,又可是真吗?
坐立不安,红绸侍在一旁,终于,殿口传来喜顺高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是喜顺,不是荣意。
纤纭颇觉奇怪,起身迎驾,却见赵昂一身铁衣铠甲,目光坚然,虽有整夜未眠的倦色,却眼神刚毅如铁。
未待纤纭行礼,赵昂便拉紧她的手:“我们去南荣府!”
纤纭微怔,赵昂惘然笑道:“怎么?你不想吗?”
纤纭连忙摇首:“不!”
说着,便被赵昂揽住素腰,转身而去。
“皇上……”身后,突有女子声音仓皇,赵昂与纤纭回身,只见红绸跪倒在地:“皇上,请准许红绸一同随去。”
赵昂眉一蹙:“你?”
“是,皇上,淑妃与红绸自小不曾分开,经了上一次,便愈发担忧,如今淑妃又身怀有孕,红绸实在放心不下,求皇上您恩准!”红绸叩首在地。
赵昂望向纤纭,纤纭点头道:“姨娘,只让你与纤纭去冒险,纤纭实在愧疚。”
红绸连连摇首:“不,只请皇上恩准。”
赵昂望望天色,不可再耽搁,于是道:“好,你随来便是。”
红绸应声起身,跟在纤纭身边,二人相视而望,眼神中是多年仇恨的火焰,灼灼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