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双手捧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盛有马奶酒的玉盏,膝行到公主身侧。
虞太后从身前的矮桌上拿起一把刀鞘满嵌宝石的匕首。
公主双手接过那匕首,左腕悬于玉盏上,右手持刀割腕,放血入酒。
然后,她笑着把匕首递给身边的男子。
虞太后和在场的人都看向那男子。
邵西泽看着公主手里的匕首,没有接。
匕首……
他又想起了一段过往。
他曾经亲手打磨出一把精巧锋利的匕首,郑重地送给一位姑娘……
尽管依然想不起她的模样,他却知道,她就是那个对他说“我等你回来”的姑娘……
他和那个姑娘……
邵家是否已向她家里提亲?
他的家人现在定然都以为他战死了,那个姑娘她怎么样了?
在他心里,她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可是,当他终于记起一切,偏偏忘记了她……
邵西泽久久未动,虞太后的表情越来越冷肃。
甚至有西辽贵族把手按上腰刀……
公主不着痕迹地用手臂碰了碰邵西泽。
邵西泽回过神来,黯然接过公主手里的匕首。
无论是怎样的过往,他都回不去了……
邵家只有战死的忠烈,没有苟且偷生的降将。
若他回去……
既有辱家门百年荣光,也会引起皇帝猜忌……
天意弄人,他竟被辽人救了……
他多希望自己和父兄一起死在小春江边……
刚恢复记忆时,他想过死,也想过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但,当西辽公主提起带他回王都后,他心里又生出一个想法:忍辱负重,为大周勘绘西辽舆图。
将功赎过,或许可以抵消一些他的罪过,让他百年之后有脸去见邵家的列祖列宗……
邵西泽也割了腕,然后和西辽公主共饮血酒,按西辽风俗,如此便是礼成。
明艳的公主笑着看向邵西泽,双颊飞霞,比胭脂更红……
邵西泽回以温润一笑。
无论先祖是否能接纳他这样的做法……
无论世人会怎样看待他……
他心里清楚:
他从不曾忘记自己的故国,不是叛国降敌的贪生怕死之人……
身为大周子民、邵家儿郎,他问心无愧。
他对不住的……
只有那个姑娘……
……
容钰打着容迟的名义给桐城守军捐钱一事,引发了一场小风波。
在容府内部:
容衡秉持着“凡是容滢做的都赞扬,凡是容钰做的都批评”的教育方针,从胆大妄为(讹六皇子的钱)、过于张扬、鲁莽欠虑等方面对容钰进行了批评。
容钰虚心听了,然后用买卖自由、大公无私、提倡义举等方面进行了反驳,并且表示女大不中留,她今后会勤跑邵家、聆听教诲,容衡便不必替她操心了……
容衡:……
容衡想不通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孽障……
又遗憾邵北城仍在孝期,以至于他还须忍受她两年,才能把她嫁出去……
小沈氏则表示,她也拿不准主意,但,捐款总归是善事……
且是女儿用儿子的名义捐给未来女婿的,都是自家人……
感觉没什么不妥啊……
容滢认为,容钰先是在赛文会上与她相争,其后把彩头开出天价卖给六皇子,最后捐钱……
这一环接一环的,就是成心给她添堵!
容莲暗想,捐万两白银算什么……等有一天她金凤飞天……
在容府外部:
邵家的夫人们想着,有钱的未来媳妇关心邵北城,虽然高调了些,但总归是件好事。
京都高门的夫人们经互相串门、唧唧喳喳热议后认为,容三小姐被昭怀公主挑衅后,对内联合简芳萋、两弱打一强,对外豪捐千金,笼络邵北城,一箭双雕!
并忍不住预测这件京都城年度情感纠葛大戏的最终结果……
夫人们热议不休,显著拉升了本月京都城茶叶的销量……
昭怀公主觉得,容钰是在公然挑衅她!
可恨贵妃近来对她严加管教,连她嫂子也挨了训,导致她无法及时反击……
她也想过找三哥帮忙……
可三哥也被容钰给连累了!
端王之所以会被波及,乃是因为两个中间人:容迟和张太傅。
容迟被容钰借名豪捐后,洁身自好的张太傅为避私交边将之嫌,声称要把容迟逐出师门!
好学的容迟便坚持站在张府门口等恩师回心转意,少不得要刮几阵风、淋几场雨……
张太傅一把年纪才收了个小学生,心中难免牵挂,学生在门外刮风淋雨,他在屋里亦是倍受煎熬……
到底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
壮实的学生依然坚强地在门外站着,老人家却病倒了……
于是,端王既要忙公务,又要照顾外祖父,还要兼顾门外的未来小舅子……
不仅如此,英王授意后,御史台参端王有通过容家结交邵家、觊觎兵权之嫌!
一个单身汉子,如此奔波劳碌,很快便憔悴了下来……
眼看张太傅卧病不起……
“尊师”的皇帝自要出面……
皇帝微服出宫,亲赴张府探病,表态相信张太傅、相信端王,还夸容迟少有大义,劝张太傅不要把这么好的苗子逐出师门,为大周培养一位栋梁!
既然皇帝都表态了……
无论众人心里是个什么想法,这桩风波至此便算是有了定论。
惹出这么一场风波,容钰自认的确是大意了……
她不愿拿着李乾轩的钱,便随意捐了……
对于无端被波及的张太傅、端王和容迟,容钰心里都很过意不去……
只是,她不好贸然找张太傅或端王,便只能先找容迟致歉……
在容迟休沐那日,容钰也特意告了骑射课的假,买了归云楼的外带食盒,堪堪在午饭前赶回府,陪容三公子用饭……
容三公子已不是个三岁小孩子了……
四岁的他,高兴地吃着容钰买回的五色小蒸饺,大度地宽宥了她……
准确地说,他就没怪过她。
他认真地告诉容钰:“圣上说捐钱是义举,多谢姐姐,嘻嘻……”
容钰无奈地看着傻乐的容迟。
她的傻弟弟啊……
此事若仅是件简单的义举,他又怎会遭刮风淋雨之罪?
容迟自是不知道容钰的腹诽,他又欢快地舀了桂花糖芋苗吃……
吃得这般开怀……
容钰怨嗔地看向小沈氏:瞧瞧您是怎么养孩子的!
小沈氏不认同:“你弟弟可不是因为这几口吃食才这般开怀……”
容钰不解地看向小沈氏。
小沈氏为她答疑:“迟哥儿拜在太傅大人门下进学后,心里仰慕太傅大人的风采,便以太傅大人为榜样,立志日后做清流文臣,百年后牌位尊进名臣阁!”
容钰的目光落在容迟身上。
被母亲说出心事,容迟害羞地低下了头。
容钰感慨地看着容迟。
她这弟弟,真是……非同一般!
放着潇洒的贵公子不做,要做名臣……
她又想了想。
名臣阁里供奉的多是历朝阁老们。
非翰林不入内阁。
可上辈子,迟哥儿对她说,中进士后要求个外放的官职……
一旦出了京,再想回来便殊为不易……
那个时候,迟哥儿为了母亲和她,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她心里愈发地自责:不仅是刮风淋雨,因为她的疏忽,这辈子迟哥儿险些又不能如愿……
今后,她绝不会再贸然行事……
容钰给容迟夹了块蜜汁鸡翅,称赞他道:“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
名臣……
容钰想了想,突然心里一动……
她故作不经意地打趣道:“不过,你想做名臣,恐怕比别的孩子要难一些……”
容迟连鸡翅也顾不上吃,蹙眉问容钰道:“为什么?”
容钰摸了摸容迟的头:“因为,你家世太好了……”
容迟自然听不明白,连小沈氏也上了心,追问道:“迟哥儿的家世……可是有什么不妥?”
容钰看向小沈氏。
她这番话,原就是说给小沈氏听的……
她想了想,解释道:“你们看名臣阁里的那些大人们,有几个出身富贵人家的?”
“他们大多家境贫苦、身世崎岖……”
“推敲起来,自然也是有缘由的……”
“富贵子弟大多养尊处优,进学不及寒门士子刻苦,每年高中的,便多是寒门士子。”
“文臣有结党之风,士子们入朝后,依师门、故乡、同年等结党,同党便互相提携、互行方便,打压别党……”
“例如近些年的新、旧党之争……”
小沈氏和容迟都崇拜地看着容钰。
她懂得真多啊……
容钰心里冒出一丝愧疚:她对不住他们的信任,这些是她胡诌的……
容钰喝了口茶,继续道:“说到结党……”
她看向容迟:“迟哥儿,无论何党,里头大多是寒门士子……”
“便是你中了进士……”
“你是泰宁侯府的嫡公子,又是苏州沈家的外孙,既富且贵……那些寒门士子会轻易接纳你吗?若没有同党支持……谁又会推选你入阁?”
容迟怔愣地看着容钰,脸上愁容惨淡。
容钰心里生出几分不忍:做她的弟弟,真不容易……
小沈氏虽然没有彻底想通容钰说的这一连串的话,却觉得容钰说得十分在理,她焦急地问容钰道:“那……那迟哥儿若想入阁,可有什么办法?”
容钰看向小沈氏。
她费力编这段话,等的就是小沈氏此问……
容钰为难地看了看小沈氏,低声道:“办法,也是有的……”
“例如,您和爹爹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