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御史台开堂审案。
居中端坐的夏斯年,头戴乌纱帽、身着松绿圆领官袍、足蹬粉底皂靴,面容清瞿,衣冠楚楚。
单从外表看,全然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天大老爷……
只是,挤在公堂门口听审的士子、百姓,人人看他的眼神都满是轻鄙、质疑。
饱读诗书的进士郎,奉旨娶得英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为妻……
却弃明投暗,甘为英王驱使,不辨是非、囫囵断案!
幸有端王坐镇刑部,鞠躬尽瘁,矫正许多冤假错案!
端王,真是刚正不阿、仁厚恤民……
要说夏斯年为何会投靠英王,也是有一段缘由的……
夏夫人蒋氏和宸王妃是姐妹,夏斯年和宸王便是连襟。
是亲戚,关系却未必亲近。
夏夫人之母、英国公夫人秦氏出身将门。
多年前,秦氏的父亲秦老将军率军打南越时,在瘴气密林里迷了路,幸得当地一个苗姓农夫指路,走出密林。
后来秦老将军得胜,班师回朝时特意回访那农夫,才得知农夫已不幸身故。
农夫砍柴时被猛兽吞噬,留下寡妻、幼女。
秦老将军不忍,把那对母女带回京里照拂。
照拂得过于周到……
最后,那农夫遗孀桂氏,做了秦老将军的妾室。
后来,有当年随秦老将军出征的兵甲酒后大放厥词,言语里透出的意思,似乎那桂氏并非淳朴的良善农妇,那农夫的死也另有隐情、一言难尽……
遥远南地的陈年旧事,实情究竟如何,除了秦老将军和桂氏,别的人恐怕都难以说清……
即便说不清,京里的高门夫人们也都看不来秦老将军这段情事。
报恩就是报恩,纳妾就是纳妾,把恩公遗孀纳为妾室又算什么?
若死人能动弹,那农夫的棺材板定然是压不住的!
自然,夫人们更加看不上桂氏带的小拖油瓶苗氏。
所以,苗氏长成后,迟迟未能议定合适的婚事。
最后,不知是秦老将军施压,还是苗氏手腕高,总之,苗氏被抬进荣国公府,给秦氏的夫婿、自己名义上的姐夫做了贵妾。
夫人们便暗讽苗氏:女肖其母……
但,尽管出身贫贱、名声不好,苗氏在荣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很是称心如意。
秦氏夫人是磊落的将门贵女,她不屑于和苗氏争宠,苗氏又擅长哄男人……
以至于这么多年,蒋国公巴巴地守着个苗氏,没有子嗣也浑然不以为意。
便又有人议论:相传南疆盛行巫蛊之术,能操控人心,苗氏一个妾室,却把英国公治得服服贴贴,在府里比正室夫人还要体面,说不定是对英国公下了蛊……
无凭无据,只能当闲谈一听。
苗氏是否会巫蛊之术无从考证,颇能生养倒是真的:她统共怀过八胎,最后活下来五个,且都是女儿……
据说,这位京里尊贵无双的姨娘,至今仍在锲而不舍地求子……
宸王妃,正是苗氏的长女、蒋家二小姐。
宸王和昭怀公主幼时进学,天家为他们择选伴读,按说蒋二小姐这样一个生母低贱的庶女难以入选……
可蒋二小姐小小年纪便颇有思量,她打着好学的旗号,求蒋国公让她以蒋大小姐丫鬟的身份旁听。
听来听去,果然听出了成果……
最后,她越过高贵的嫡姐,嫁给皇帝最爱重的皇子做了正妃。
她的嫡姐,被随意指婚给一个贫寒的新科进士,成了她走进宸王府的铺路石……
蒋大小姐和蒋二小姐,是这样的“姐妹”……
便不难理解,夏御史为何会舍近求远,不帮宸王,却依附英王……
御史台里断着公案,中宫里则理着家事。
简皇后听闻侄女简七在昨晚的赛文会上为容三开口、当众落了昭怀公主的面子,大为光火。
尽管简七已被昌平伯夫人狠罚了一回,皇后犹觉气怒难消,一大早便命昌平伯夫人带简七进宫,当面亲斥!
简七小姐素来身子弱、胆子小,她刚受过几棍家法、又在露天的院子里跪了半夜,再被皇后娘娘色厉内荏地申斥一番……
竟生生栽倒在凤座前!
虽然简七小姐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庶出小姐……
虽然顶撞昭怀公主是件大事……
但说到底,昨晚的纷争不过是几个孩童争嘴,且细究起来,简七小姐乃是据实直言……
所以,若她就这样在中宫被骂死了,传出去自不好听……
中宫便传了太医。
今日皇后娘娘命昌平伯夫人带简七小姐进宫,各宫娘娘们原就都留意着……
区区一个简七小姐不足为道,定远将军邵北城的婚事却非同小可……
留意归留意,这到底是简家的家事,她们并不好贸然去打探。
可简七小姐这一晕……
她们便有了充足的理由登殿探病!
嘉妃一面命宫人盯着御史台公案的进展,一面与怡妃相携来到中宫。
她敷衍地望了榻上那倒霉的小丫头几眼,然后别有深意地说了几句关切的话:
“皇后娘娘您母仪天下,能聆听您的凤谕教诲是多大的福气?这可怜见的孩子却晕了过去!”
“可见,这滔天的福分,也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意思便是,简七小姐福薄,连皇后娘娘的教诲都受不住,又怎有做国公府媳妇、将军夫人的命?
这话听在皇后耳中,又多了一层意思……
荣登大宝之位,才是真正滔天的福分……
乾元是中宫嫡子,他不是受不住这福分,而是被害死了!
英王自登朝便在户部任职,户部尚书段保德是英王、马家的亲信重臣。
怡妃进宫,也是嘉妃和马家的安排……
如今英王、宸王夺嫡,怡妃和段家自然都拥立英王。
怡妃年纪小,又是被娇宠着长大的,顺风顺水这么多年,经历过最大的挫折就是皇嗣落胎……
娇矜如她,自是不把膝下无子的皇后放在眼里……
故而,怡妃说得更直白,她劝昌平伯夫人道:“您府里七小姐的胆子也忒小了,听几句训诫就能晕倒!”
“将来恐怕不好与武将议亲的……”
“兵鲁子为人莽直,又整日舞枪弄棒、你死我活地博杀,七小姐如何禁得住那样的担惊受怕?!”
“还是文人士子更为合宜!”
昌平伯夫人支支吾吾地应着,简皇后的脸色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