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这身出门并不得体……”
小沈氏生性耿直,至今也没有学会大家夫人们委婉曲折的那套说话方式,她要么不开口训诫儿女,一旦开口,必说得直白。
若换做那脸皮子薄的娇小姐,被嫡母这般当众数落,定然羞愧难当,躲在屋里抹几日眼泪,无颜见人。
容莲的脸皮,并不薄……
她坦然向小沈氏告了罪,回屋换上一身鹅黄色薄纱半臂裙,把头上的粉水晶换成黄玛瑙,待到日头西斜时,精神抖擞、闪闪发光地扭出了门……
容府其余的公子、小姐们:……
他们也渐次出门。
容钰今日带着宝珠、小戈出门,果儿已改名为宝果,因宝果不曾见识过京都游园节的盛况,故而也一并随行。
因五年前遭劫的教训,谨慎起见,容钰便与邵南烟说定,乘邵家的马车出行。
她边在门口等着邵家的马车,边心情复杂地看着小戈和宝珠说笑。
这回,她早已知晓小戈的来历,小戈大可不必打着心怡宝珠的旗号保护她。
尽管如此,小戈对宝珠仍很是不同。
例如,小戈每次护送她出门,若宝珠随行,小戈便格外活泼、主动搭话,可若宝珠没有随行,小戈便多沉默不语。
最重要的,如眼下一般,小戈望着宝珠时,嘴角总是时时挂起笑意……
而宝珠对小戈,也如上辈子一般,含蓄地接受。
容钰觉得欣慰又心酸:
上辈子,宝珠至死都在等着小戈,至少,她等的人对她一腔真情;
但,再过三年,小戈就会离开容府,陪着邵北城战死在西北……
被调教了这些时日,机灵了许多的宝果看了看宝珠和小戈,再琢磨了一会儿容钰惆怅的眼神,贴心地安慰她:“小姐,别愁,将军心里定然也牵挂着您……”
容钰:?
戏不能穿帮……
容钰怅然地朝西北方望了望,叹了口气,缓缓对宝果道:“他的心意,我自然知道……”
小戈心里大喜:容三小姐思念将军成愁、感慨君心似我心,多么好的飞鸽传书素材!
他办事这么得力,将军回来了,一定会赏他的……
然后,攒些银子、买处宅子,他就能……
小戈看了宝珠。
……
马车到后,宝珠先扶着容钰登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宝果抱着的一个长形木匣子递进车里,这才爬进马车里。
马车朝着东外城夜市驶去。
邵南烟好奇地看着那匣子,问容钰道:“这是……?”
容钰边打开匣子,边回道:“是乐器。”
“赛文会上比的那些东西,赋诗作文、书法投壶我都不擅长,此外便仅有奏乐……”
“去年赛文会上,我不自量力、与我二姐相争,输得灰头土脸,坐实了草包之名……”
“今年便苦练这乐器,只求得个好名次、改善名声……”
木匣打开,里头是一把紫檀二弦胡琴。
邵南烟听着容钰的这番话,起初还觉得颇有道理,此时却觉得难以理解:“你苦练乐器,想改善名声……”
“于是,就苦练……二胡?”
“这、这不是街上卖艺乞讨的贫苦孤老们拉的吗?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学这个?”
容钰默默地盖上木匣。
是这么个道理……
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学乐器,只是,并不学二胡……
大周是礼乐之邦,汉人有许多高雅的乐器,从筝笛、笙箫、琴瑟到箜篌,不一而足。
便是要学外族的乐器,琵琶也比二胡雅致许多。
她这拉二胡的技艺,自然不是近一年学的……
她今日带着二胡出门,也不是为了在赛文会上出风头。
当然,靠着把二胡,也出不了风头,只会被人嘲笑……
她会拉二胡,起因是一个人。
今日她特意带着二胡出门,也是为了结识那个人。
柳锦词。
此时说起柳锦词,知者寥寥。
但过了今晚,这名字就会在京都家喻户晓。
将来,更是声誉日隆、经久不衰。
柳锦词是个戏子,原在苏杭唱戏,她人美戏好,虽年纪尚轻,在苏杭却已逐渐声名鹊起,此番她北上京都,正如戏文里演的一般,是救夫的。
这出现实的戏文,由东南起……
十余年来,东南沿海被靖海侯守得如铁桶一般,但近来,倭寇们逐渐熟悉了靖海侯的用兵套路,他们有的放矢,靖海侯难免不敌。
便生出几伙新的倭寇,扰民不说,还有坐大之势。
闽、浙沿海的折子一道道递进京,皇帝动了怒,连发数道旨意,降职问罪,发落了许多官兵。
靖海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主动立下军令状,许兵甲以重金要职,以求克敌。
重赏之下,果有勇夫。
一个名唤祁骁的小卒率百余兵甲,先佯败诱敌深入,然后截断退路,困死了一个寇首!
其后,愈战愈勇,各个击破,打得倭寇溃不成军。
便到了靖海侯兑现诺言的时候……
靖海侯犹豫了……
他不吝惜银钱、官职,他担心的是,祁骁这员横空出世的虎将,将来是否会取代他、取代马家子弟……
解决这个问题,有两种法子:一是永绝后患,二是为我所用。
靖海侯选了第二种,他亲切地向祁骁提出,愿把马家的小姐许给祁骁。
人丁兴旺的马家有很多小姐,用一个女儿或侄女换回一员为马家卖命的虎将,在靖海侯看来,这桩姻缘很合适。
兵甲们也会称赞马侯爷重信守诺……
可令他意外的是,祁骁竟拒绝了!
理由是,已有婚约。
祁骁的未婚妻,正是柳锦词。
为了迎娶甘家小姐进门、生生逼得发妻屈身为妾的靖海侯,难以理解贫贱的祁骁,竟为了一个戏子未婚妻,不愿娶马家的小姐……
好言劝说无果,他便用了第一种方法。
寻个莫须有的由头,囚了祁骁。
才有了这出《美人救英雄》。
马车停下,容钰跳下马车,与邵南烟走进人潮。
热闹的街道前方,赛文会的高台已搭起,灯火明灿。
再过一、两个时辰,她便会再次看到那个传奇女子在京都唱响第一出戏:《窦娥冤》。
然后,击鼓鸣冤。
人,自然是救下了。
上辈子经历这件事时,容钰是幼稚女童,她如许多关注这件事的百姓一般,虽同情柳锦词的遭遇,却认为蚍蜉难撼大树,柳锦词一介弱女,难以对抗马家。
待到后来此案上达天听、沉冤得雪,又觉得欢欣鼓舞。
如今再回头重历这一切,容钰心里思悟更深。
再过几年,马家倾覆后,接掌闽、浙兵权的人,正是祁骁。
看在世人眼里,便是先有马家倾覆,后有祁骁掌权。
但,或许是,先有祁骁露锋,再有马家倾覆……
皇帝对马家早已不满、猜忌颇深,他迟迟未动手,不过是在等。
等一个,能接替靖海侯、为他镇守东南的人。
现在,那个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