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金一直跑呀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累了,再也跑不动了。
然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天真,以为天大地大,总有可以让她活下去的地方;还以为千辛万苦,再也不会有她迈不过去的坎。原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自力更生要比她想像得难很多很多。
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林子,这是荒山野岭,连鸟都不愿意拉屎的地方。
以她的能力,连走出这个林子都困难,更何况是养活自己。除了会哭、会装傻,她根本就是个废物。
难怪师公也好、七哥哥也好……都会不想要她。
“为什么会这么没用……”九金靠着身后的树干,沮丧地滑坐到地上,抱起双膝,把头深埋进了膝盖里,哽咽着埋怨自己。
师公说,来了洛阳学会去忘记一切,她就可以做回从前的唐九金了。可是好难,从前的唐九金被爹娘放在手心里宠着,无忧无虑,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哭丧的时候怎么保持住形象。现在呢?没了爹,没了娘,被身边的人一次次的笑话嫌弃抛下。人情冷暖,接踵而至,让她变得连哭都要伺机。
想着,九金越哭越大声,忍耐了那么久,在没有人的林子里总可以尝试着痛痛快快哭一场了吧?她实在撑得好累,自从把自己给了七哥哥之后,九金就几乎是在忍耐中度过每一天。他糊里糊涂地要了她,她却是慎重其事地把自己交给他的。
那一夜,她来不及想太多,也不敢问天亮之后他们是不是会有将来。她只知道自己爱他,爱到可以为他承受很多很多的不公平。九金以为自己是不求回报的,也不想去破坏七哥哥和何静的婚事,没想到看着他成亲,心会那么那么的痛;没想到,自己会蠢到去砸了他的喜堂。
更没想到……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连一句挽留不舍的话都没有……
“唔……”想得正入神的时候,九金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似乎有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正在逼视着她。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稍稍收敛住了哭泣,抬起头,往四周看去,紧接着便立刻怔住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呀?!”
不是她的错觉,那道炯炯有神的目光是真的很虎视眈眈,因为它根本就是一只虎!
一只全身纹路很漂亮的虎,体型较小,可是九金压根没心情欣赏它的外表。跟那只虎对视了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爬起身,见它没有动静,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九金便蹑手蹑脚地一步步往后退。
她连跟人打架都几乎没有赢过,何况是跟一只虎斗,完全没有胜算啊!那个谁说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这种时候完全不适合有片刻的犹豫。
九金深吸了一口气,紧咬住牙关,卯足了劲,转身撒开腿就跑。果然她是不适合大哭一场的,就算没有人来打扰,也会有禽兽来滋扰,这就是命啊。
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了,比较可惜的是平时缺乏锻炼,跑步姿势存在着一定问题。才跑了没多久,九金脚底就踉跄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用极度不端庄的姿态俯趴在了地上,还是脸先着地,嘴唇上传来一阵刺痛。她反射性地伸出舌头舔了下,一股泥土味夹杂着血腥味在舌间氲开。
兴许是她逃跑和跌倒的动静太大,那只原本静静待在树丛里的虎轻嚎了两声,开始迈着优雅地步子,缓缓地朝着九金走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九金来不及爬起来,但是求生本能又让她不敢坐以待毙,只好哭丧着脸,边倒退着往后爬,边径自喊着。
那只虎张了张嘴,像是在打哈欠,看九金的目光很懒散,逼向她的步伐却没有停止。
九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一只友善的禽兽,虽然它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凶残地扑向她,直接撕了吞入腹中。但也绝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看起来它更像段子七!一只喜欢在吞噬前,看猎物挣扎而寻找快感的死禽兽!
“要不要这样啊,你有种不会去吃个有点出息的人啊!”九金的背忽然抵住一颗树,去路被完全挡住了,她无力地垂下双肩,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逃掉的可能性,干脆不逃了,破口大骂了起来,“人家当老虎,你也当老虎;人家吃珍馐美味,你偏挑个傻子吃。回去说给你朋友听,它们一定会笑话死你的……”
纵然是只禽兽,也会有耐心耗尽的时候。比
如此刻,那只虎嘶吼了声,似乎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猛地朝着九金扑去。
“啊啊啊啊,救命呀!等等啊……让我先去找点油盐酱醋给你当配料好不好?”眼看着它向自己扑来,九金吓得缩成一团,颤着声大叫。这一刹那,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要不然,死了之后就算去了阎王殿报道,恐怕也会被笑话。孟婆婆说不定都不是舍得给她汤喝,因为她这辈子的记忆,有和没有压根没差别。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了很久,九金没有等来预期中的痛感,只听到老虎在耳边哀鸣的声音。感觉上,它似乎要比她更绝望,好像享用她是件很痛苦的事一样。半晌后,九金好奇地偷偷掀开眼帘,把眸子拉扯成一条缝,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她以为自己并不是那么害怕的,却没想到已经吓得连视线都模糊了。九金压根就没有心思去看清楚眼前的画面,只隐约瞧见有个身影在跟那只禽兽纠缠。
他们几乎扭打到了一块,有点难分胜负,九金又赶紧闭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
“阿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更不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道很温柔的声音传进了九金耳中。她没有回应,也不敢抬头看,含含糊糊地呜咽了几声后,九金只觉得被拥进了一个暖暖的怀抱里。
“你要离家出走自力更生为什么要往山顶跑?不是应该走下山的路么?”那个声音有点哭笑不得。
九金依旧在不停颤抖,慢慢地回过神,紧闭着双眼,嗫嚅着:“师公……”
“嗯?”他轻拍着怀中的女子,一遍遍,像在哄孩子似的不停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师公……”
“我在。”听着她不停重复着地唤自己,项郝阖上眼帘,叹了声,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
“……终究还是你。”九金抿着唇,淡淡的,说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三年,从绿翘到唐九金,从长安到洛阳,到底改变了什么?每次,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师公总能及时的出现。他跟七哥哥一样,骂她折磨她气她,却时至今日都没能舍得真正丢下她。她以为时过境迁了,原来只是等的人变了,来的人还是一样,终究还是她的师公。
她说的很轻,项郝还是听见了,大致也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把她逼得太紧了,忘了是他先伤了她,苦笑了声后,他用揶揄的口吻说道,“以后想要拽,记得先学会辨认方向。”
“哇呜呜呜呜……你怎么可以这样?!是你先骂我,要把我赶走的,难道人家还要死皮赖脸地抱着你腿摇尾乞怜吗?我就是没用就是废物嘛,我也很想像何姑娘一样可以不用依靠别人活着呀,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你为什么不给我时间慢慢学。我、我也想忘记从前的事,忘记自己是怎么变成傻子的……你倒是告诉我要怎么忘记呀?哇……你要是被你爹卖去抵债,被一堆长得像猪一样的男人关在黑屋子里两天两夜,没饭吃没水喝,逼着你用身体去换一碗饭一口水,你忘得掉吗?你要是看着你娘为了救你,被你爹活活打死,还丧心病狂地把你妹妹也摔死,你忘得掉吗?”九金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有些声嘶力竭地吼着。
看着她情绪越来越失控,项郝有些怕了,想到了三年前,也是这样一场歇斯底里的哭闹后,她忽然就成了一个傻子。他怕重蹈覆辙,怕她又一次陷入那些噩梦里,只好紧搂住她,不断地安慰:“别说了,是我不好,往后不会再逼你了,也不会再丢下你了。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由着你了。”
其实至今项郝都有些后悔,当时如果他不带着九金的娘一块去救她出来,也许她娘还能活下去,至少九金不会无依无靠。值得庆幸的是,还好她平安无事。
“别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哪怕说了再难听的话,我都不难受。可是你不同啊,为什么要用那种高人一等的口气说我把你当替代品?你不过只是带我离开长安,还足足晚了三年,我在道观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哇……咬死你!咬死你!”
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真的需要发泄,边不停地嚷嚷着,就边抓起项郝的手肘,用力咬了下去。
齿印越来越深,项郝疼得紧蹙眉心,却没有
抽回手,随她撒野。
“咝……”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后,他苦笑着解释,是第一次认真地为三年前的事解释:“如果我只是个道士而已,或许当初就可以把你带到上清宫来。可是,我之前的生活太漂泊,连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我不想你跟着我受累。还记得王家镇宅之宝被盗的那张告示吗?”
九金愣了下,停下动作,震惊地抬起头看了他许久。一些断断续续地记忆渐渐被拼凑起来,王家被盗、王夫人之死、他送了又要回还不断被七哥哥反复提起的那个玉白菜,“你是那个什么什么羊大侠?!”
“……”本来已经很难听的名号了,为什么到了她的嘴里越发难听了?
“那个玉白菜难道就是王家的镇宅之宝?”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比较能解释为什么师公送了又要拿回去,是担心她被牵连进王夫人的事里吧。
“可能吧。”他笑着耸了耸肩,看了眼惨不忍睹的手肘。
“这家人家脑子有病呀,我还以为镇宅之宝一般都会很价值连城呢?”结果居然是个屁白菜。
“应该是值不少银子,取个谐音‘遇百财’嘛,百财俱来啊。”他光顾过很多大户人家,那些所谓的镇宅之宝多半都是这种起因。就比如他曾经冒了很大的风险,结果只偷到一条风干的鲶鱼,据说只是为了寓意着年年有余……
“这样哦……”九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这样似乎也挺说得过去的,只是……“不过师公,你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去偷卖咸鱼的镇宅之宝?你这个贼当得好没格调呀。”
他咬牙切齿地蹬着她,有股想立刻捏死她的冲动。好歹是被百姓歌颂了那么多年的侠盗,到了她嘴里就是个贼,还是个没格调的贼?!造孽了,他到底是为了谁才没格调的?
“因为卖咸鱼的在菊花宴上提到了你爹娘!”
“……”就为了这么个理由,他就跑去把人家的镇宅之宝给偷了?“可是师公,我们后来不是去给她治病报过仇了吗?”
“我偷白菜的时候怎么知道你那个七哥哥会对卖咸鱼的下药。”后来只是想想,既然药都下了,再报一次仇也没什么损失,她开心就好。
“我的娘哟,卖咸鱼的真是作孽呀!”
九金发出了由衷的感慨,表情看起来很哀痛惋惜,心里却觉得又甘又甜。她以为自己活得很痛苦,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只是无病呻吟,她根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在不知不觉间其实一直被人宠着……
就这样,她到底还有理由颓废度日的?即使爱而不得,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哭也哭过了,发泄也发泄过了,九金决定往后再也不要随便流泪了,洒泪不如洒脱。
“我们回家了,好吗?”
对于九金来说,这句话胜过师公说一万个对不起。她可以为了“回家”两个字,忘记他刚才对她的所有坏。然后,傻乎乎地跟着他爬上马背,哼着小调,带上袭击不成反被猎的禽兽尸体,打道回府。
项郝一路默不作声,手从她的腰间绕过,紧握着马缰,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她。就是这么个傻丫头,近来越来越让他觉得束手无策了。单纯得很,轻而易举就能把她哄到破涕为笑;可惜她心底藏着的那个人那道伤,也让她变得异常敏感,三言两语,兴许就会伤到她。
“阿九。”他稍稍收紧了手间地力道,把她紧搂在自己怀中,唤了声。
“嗯?”九金停止了酷似哀嚎的小调哼唱。
“要多久……你才能忘了他?”
“啊?”这个复原期实在很难预料。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又也许一辈子吧。
项郝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多少有点猜到了答案。他牵动了下嘴角,淡淡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眉梢,须臾,说道:“我可以给你很多时间去忘记他,但是……答应我,最后选我。”
好模棱两可的口吻,像是命令,又像是带着些许的乞求。九金紧抿着唇,身子僵了僵,不敢回头看他。他似乎也没打算要她回答,因为就根本没想给她说“不”的机会。如果他早一点再早一点说这些,她一定想都不用想就能给他答案。
可是现在……九金搅着衣裳,眉心紧皱,好受宠若惊难以抉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