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金最终出现在项郝面前时,还是那一副怎么看都不像段府二小姐的打扮。
牙白色的布衣很不端庄地裹在她身上,发髻很散乱,像是刚进行了什么激烈活动似的。
“你就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样点?”项郝蹙眉,伸出手指敲了敲那根被九金当作发簪用的筷子。真是个不懂得修饰自己的女人,就算用筷子,也挑根精致点的吧,她偏偏还要选根顶端褪色的。
“这样子比较舒服嘛。”在九金看来,没有理由为了让别人视觉享受而苦了自己。
“上马。”闻言,项郝懒懒地扯了下嘴角,扬首,用下颚比了比身旁的马。
那是一匹全身黝黑,看起来特别神气的马,鼻子还在不断地哼着气。九金吃惊地看了它好一会,才舍得移开目光,问道:“要去哪哦?”
“找裴澄。”
“打马吊吗?还是去蹴鞠?”没办法,一提到裴澄,九金也只能联想到这些。
“段子七在大闹裴府,我想你还是去看看比较好。”尽管他很不想九金牵涉进去,但是卑鄙如裴澄,总能准确掌握住他的软肋来威胁他。
“大闹裴府?”难道是因为裴澄不愿意陪他打马吊?不用那么执着吧。
“你不知道今天段夫人去卖咸鱼的府上做客吗?”项郝拍了下那匹有些不安分的马,边轻松地跃上马背,边问道。
“卖咸鱼的?”九金一下子没能反映过来,困惑地仰头看了会师公,恍然大悟,“哦,你是说王仙鱼家哦,我知道啊,七哥哥也去了啊。不对啊……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在那边用膳才对,他怎么会去大闹裴府?”
“先上来,边走边说。”
“啊……”
项郝出其不意地一把揪起九金,丢在了马背上,惹得她怪叫。
他没有理会九金,只是握住马缰,圈起的双臂缩小了九金的活动范围,让她安静了不少。
往下飘了眼后,九金赶紧闭上眼,往师公怀里躲。她后悔自己曾经居然还觉得骑在马上很帅,事实上,好痛苦。这马好高,让她觉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只要它稍稍动一下,她的心也会跟着咯噔一下。
突然,她好想念那只喜欢走“乙”字型路线的“宝马”。
“王夫人死了,当时屋子里只有她和段夫人,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项郝轻勒了下马缰,还是考虑到了九金的适应能力,没让马跑得太快。看起来,他们更像是骑着马在漫步。
意味着什么?九金啃着手指,想了半天:“裴澄怀疑是观世音杀了王夫人?!”
“真聪明。”他腾出一只手,轻掐了下九金的脸颊,眼神里多了分赞许,“为了避嫌,裴澄不让段子七查验尸体。”
“所以七哥哥去裴府闹了哦。”
“嗯。”
可是这完全不是九金在乎的重点,她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你不是应该已经走了吗?”
“哦,我刚在教裴夫人如何在产前放松心情。”他垂眸撇了她眼,不太自在地咳了声:“我不走了。”
“啊?”耍人是不是?那她浪费了那么多精力做那些心理建设是为了什么?
“我前天晚上在三清殿里丢铜板,打算正面就走,反面就留下来。结果我丢了三十次,有十八次是反面,所以不走了。”
“……”他为什么要丢那么多次?这种事情,不是一次就能解决的吗,顶多三局两胜就好了吧。
“哦,对了,我给你的那个玉白菜呢?”他忽然把话锋一转。
弄得九金有些措手不及,愣了下,才傻乎乎地点头,“在啊,我没有拿去卖哦。”
“还给我。”
“你怎么这样的喏,送给人家的东西,哪还有收回的道理啊!就算你不走了,送个白菜给我不行啊,怎么那么小气啊……”
“快点给我!”项郝压根就没有理睬她的抗议,索性自己动手去抢,很不客气地把手探进她的衣领里,在脖子上寻了半天,总算触碰到了那根栓着玉白菜的小红线。用力地扯了下后,玉白菜就轻轻松松地又回到了他手中。
从头至尾,九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任由师公在她衣裳里为所欲为。眼看着来往路人那一双双满含鄙夷的打量目光,九金无力地噘起嘴吸了两下鼻子。完了,定情之物没有了,清白也没用了。还当街让一个大男人把手溜进她的衣裳里,她以后一定是嫁不出去了。
“这东西有没有让别人看见过?”项郝端详了会玉白菜,确认这正是他送给九金的那个,便放下了心,问道。
“……”九金这次很倔强,垂着头,把玩着马脖子上的毛,打算打死都不要再理小气师公了。
“你怎么那么没礼貌,我在问我你话!”项郝的音调有些微微上扬,显示出他的不悦。
“……”她本来就没礼貌,只要够端庄就可以了。
“阿九,不过就是分别了几天而已,你连跟我说句话都不愿意了吗?”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吧。
“……”九金继续低着头,不发一言。
如果软硬都不行,那就用物质攻势,“其实,我只是觉得这个玉白菜配不上你端庄的气质,所以想换个更加配你的礼物送你。”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很管用。九金的眼眸蓦地一亮,抬起头,笑逐颜开地看向项郝,“你好讨厌喏,做什么一开始不说,东西呐?”
“我帮你戴。”难怪人家都说有备无患,项郝在衣兜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对耳坠子。他努力忍住笑,很轻柔地撩开九金垂下在耳旁的发,替她把耳坠子戴了上去。跟着又把身子往后仰了下,欣赏起九金那副含羞带笑的模样,并且毫不吝啬地给出赞扬:“真漂亮。”
“白白的,是珍珠吗?”
“呵、呵呵……是啊,珠壁交辉多适合你。”
“你对我真好。”九金咧开嘴,笑得很灿烂。心里却完全不是那么想的,师公的笑容那么奸诈,让她可以百分百地肯定,他有阴谋。那个玉白菜,一定不仅仅只是一个玉饰而已;同样的,这对珍珠耳坠子也绝对不仅仅只是珍珠而已。
可是那不重要,对于九金来说,只要有人还愿意骗她,那也是一种幸福。至少那代表着,还有人不愿意伤害她。有时候活在谎言中,反而可以避开现实的凛冽。
“我记得有再三叮嘱过你,不准把玉白菜给任何人看,是不是?”
一路颠簸折腾,总算是到了,九金僵硬地从马上滑了下来。就瞧见她家师公很帅气地将手里的马鞭丢给裴府门口的家丁,卷起袖子,恶狠狠地瞪了她眼,厉声质问。
“嗯。”九金哼了声,爬起身,抚着酸疼的臀部,一跛一跛地向师公靠近。也不知道是被颠的,还是刚才下马时摔的,总之她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也是有臀的!
“那为什么段子七会看到?那么贴身的东西,你要是不脱衣裳他怎么看?”
“不是呐,我没穿衣裳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不对不对,是七哥哥说想要我领悟‘冰清玉洁’的含义,所以才看到的。”差不一点就说漏嘴了,以师公那种根深蒂固的长辈心态,如果知道她穿着露肩小衬衣在七哥哥面前晃了那么久,估计她又要去领悟一下“冰清玉洁”了。
“现在是不是不管我说多少话都不如你家七哥哥放个屁管用?”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这种比较根本不公平嘛。一个是用入口说话,一个是用出口说话,怎么比啊……”真是个很没逻辑性的比较,可是九金的反驳声越来越轻了,因为师公的眼神好可怕。
他目不转睛地瞪了她很久,最后苦笑,不再理会她,径自转身往裴府走去。
九金松了口气,见站在左右的家丁都不理她,也就只好追了上去,聒噪了起来:“你做什么突然不理我啊?”
“我在反省。”项郝撇了撇唇,轻语。
“反省什么?”
“我觉得我那晚在三清殿丢铜板的行为很犯贱。”
“嗯,是有点。”确实很想有人用这种方法决定去留的。
“你说什么?!”很好,项郝发现犯贱的人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个死丫头!
“我……”实事求是而已嘛。
九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只好暗自在心里补充。
“子七,你让我派人去找稳婆好不好?这样会闹出人命的,段夫人的事,能不能等你嫂夫人生完孩子再说,有事好商量嘛。你忘了我们的愿望吗?不是说好了要好好培养我这孩子的马吊技能,以后就不会三缺一了吗?现在,你不能把它扼杀在娘胎里啊,那等于扼杀了我们的梦想,梦想啊!”
“好宏伟的梦想啊!”闻言后,九金抑制不住的感慨,实在是很少遇见这种比她更有抱负的人。
“我没有拦着你,你去找啊,要是人手不够,可以让龙套跑一趟,我不介意。”
是七哥哥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愤怒的成份,反而还透着一股子悠闲。九金不解地扫了眼师公,这跟他刚才的说辞很不一,不是说七哥哥在大闹裴府吗?这哪是闹啊,分明是闲话家常。
“哎呀,九姑娘,您终于来了!”裴澄无力地抬了抬眼眸,瞧见傻站在门外的九金后,立刻振奋了起来。
您?!好令人胆寒的称呼。有阴谋!绝对有阴谋!九金戒备地看着迎面走来的裴澄,好谄媚的笑容,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几时那么受欢迎了,连有妇之夫见到她都能那么忘乎所以。
“你怎么在这?”被裴澄这么一唤,子七惊了下,丢下茶盏,不满地看着九金。
“我……我听说裴夫人要生孩子了,来帮忙。”这个问题实在很难解释,九金只好胡诌。她总不能说因为他在大闹裴府,所以裴大人让师公把她找来劝吧?九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想想自己也没这个份量。事实上,她也很困惑师公到底为什么把她找来。
“你会接生吗?”子七起身,慢慢靠近她,眸色很不屑。
“接生不会,生孩子倒是应该会的。”九金摇头又点头,她猜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痴呆。
“嘁……”子七嗤了声,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上的戒指,眼神落在了梅项郝身上,话依旧是冲着九金问的:“谁把你找来的?”
“是我是我,是我让项郝把她找来的,这个问题你们能不能等下再研究?”裴澄凑上前,把九金拉进了屋子,口吻里参杂着焦急和无奈,“九姑娘,快劝劝你这哥哥,我要是再不把稳婆找来,我夫人今日恐怕就有血光之灾了。”
“可是七哥哥不是说让你去找嘛,还很大方地让龙套帮忙啊。”
“大方?!我找来三个了,全被他用药恐吓走了!”裴澄懊恼极了,传说中的养虎为患啊,应验了应验了。
“你当我傻子哦,我才不敢劝呐,不然回去有我受的。”九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虽然她也很同情裴夫人的遭遇,可是她更同情自己。
“原来你在段府那么没地位?”项郝挑眉,故意挑了个离段子七颇近的位置坐下,哼笑了下:“以前待在我身边时,你好像还挺畅所欲言的。难怪上回你不愿跟那个家丁回段府,既然那么不开心,你还是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很好,至少有求必应。”
“师公……”九金无语凝噎,她应该感动吗?她家师公又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这次讲谎言不但是连眼都不眨,甚至还让她产生了身临其境的幻觉。
“你是来劝我的?”眼看着九金和梅项郝眉来眼去的模样,子七顿时觉得自己很没存在感,他特地向前迈了步,挑了个横亘在他们俩之间的位置站着,逼问着九金。
“唔……算是吧。”九金点头。
段子七沉默了,良久后,终于有了动静。
他长吁出一口气,冲着一旁的龙套吩咐道:“去点一株香,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最好的稳婆找来,你只有一株香的时间,等香燃尽了,稳婆要是还没出现,你的下场就会像那株香一样,灰飞烟灭。”
“哦……”龙套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哀怨地瞪了眼九金。人生最惨的是什么?就是做段子七的贴身小厮!
“哎哟,九姑娘,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啊!”来世,她要是做牛做马,他一定喂草给她吃。
“不用那么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九金尽量让自己回得端庄些,可惜却控制不住眼眸中迸射出的茫然,她实在搞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始终在一旁沉默目睹一切的项郝忽然又起身,晃到了裴澄身边,顺势搭上他的肩,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轻的声音,附耳低语:“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看来下次我玩心又起的时候,你只能再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下次我两只眼一起闭。”裴澄笑着回道,其实即使他想秉公办理也不太可能。
“你笑那么开心是什么意思?把我娘收监了,让你觉得很得意么?”段子七沉了声问道,很想把裴澄那张刺眼的笑脸按到茅厕里去洗一下,“等孩子生了,我想你应该会想到办法让我去查验尸体,否则,我说不清楚自己会做出些什么来。”
裴澄落寞地转过身,紧握着衣角,无语望苍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段夫人出事呢,办法总是会有的,为什么这个段子七就那么性急,非要用这种很践踏他自尊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