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正是个孝子,打小对于寡母说出的话从不敢违背。他也是个性格倔强的人,对于认准的事情一门心思,九头牛都拉不回。
那天,小两口串完门,从村南头九叔公家回到村北头自己家,已经是亥时末了。进院子屋里已经熄灯。练武的人不打火折子也能看清屋里环境,两人就高抬腿轻落脚走路,尽量不影响了大伙休息。进堂屋往西间拐的时候,丁正忽然发现屋里空荡荡,李奇、穆晓晓、熊氏弟兄都不在。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这些人即使起早到村外练功也不会早过卯时。再仔细听,东间那边母亲的呼吸均匀,说明没有什么意外。犹豫着还是进屋休息,他不能惊醒熟睡的母亲,更不能冷落新婚的妻子。
可是心里有事就睡不踏实,丁正是越想越觉得李奇他们不会不辞而别,不由得辗转反侧外加叹气。丁玲珑是直脾气,在深山长大也不讲究规矩,索性把灯点着,质问丁正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丁正一说她也觉得奇怪,拿着火折子到外间一看,果然几个人都不在,随身兵器和包袱也没了。两口子这顿猜测,也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使得大家急着走。京城来信?重阳擂提前了?边关告急?要么是附近出什么盗贼水寇?没必要全出动!再说以李奇的沉稳、熊天龙的心思缜密总该留张字条!
天亮以后,丁正听到母亲东间门响赶紧出来,问了安急切地问其他人去哪儿了,有没有留下话。丁老太太不慌不忙地拿了粟米出去煮饭,生着火才幽幽地告诉丁正,李奇南下川东了,临走交代他孝敬母亲善待妻子,来年闲了来看他们。丁正当时就明白了,定是母亲要求李奇他们把他留下,为的就是让他安分的守在家。可他还有满腔的抱负,他知道他们有一场硬仗要打,此时正是身边需要人的时候。他怎么能在家过平稳日子?而任凭有知遇之恩、授艺之恩、手足之情的那几个闯龙潭虎穴。
丁正知道母亲的性子,也知道她是为了这个家,爱子心切。可他不甘心独自安逸,他要去找李奇他们。拿定主意以后,他一声不吭的跪在母亲煮饭的锅台跟前,用无声的对抗求母亲放他西行。然而,丁老太太只是瞪他一眼,该干吗还干吗。做好饭在堂屋让关伶珑吃饭,不理他。关玲珑出来叫他,他才悄声告诉她打算追李奇,她毫不犹豫的赞成了,表示到哪都跟着他。他又陷入沉默,本是打算让她在家伺候老母亲,这下两人都走愈发难了。
直到天黑,丁正跪着都没动。母亲又在他旁边做了两顿饭,也没向他说一句话。关玲珑的脾气该多大?怎么眼睁睁看着新婚相公这么懦弱?实在忍不住提着他的小青峰出来了,问他是不是坚决要找李奇。他自然的点点头,冷不丁看关玲珑快速的拔剑,二话不说“噌”的一下窜进堂屋,举剑刺向丁老太太。可把丁正吓个半死,斜着窜起来喊:“玲珑,使不得!她是咱娘!比我的命还重啊!”
人随声到拦在关玲珑前面,麻木的双腿也顾不得。那边的丁老太太也吓傻了,心说这是新媳妇儿吗?这还没怎么着就动家什,真要是儿子不在家时婆媳间还不敢有个嫌隙!哎呀呀!这是娶回个女魔王啊!而关玲珑还不解呢:“子敬,你这是作甚?她这般年岁还敢屡屡给你摆脸色,何不让玲珑杀之清除后患!”
“玲珑啊!我的姑奶奶,万万使不得!娘亲生我育我恩比天高,哪有弑母除患之说呀?”丁正赶忙接过宝剑归鞘,匆匆跪倒母亲跟前,“望娘亲恕罪,玲珑自幼无父无母,与其胞姐久居深山之内,是以不懂中原规矩,更不知有三纲五常伦理孝道。”
“啊,这——这——”丁老太太硬是惊得说不出话,心说也多亏无父无母,有也活不长喽。
“娘亲,求你成全正儿吧,正儿跟随李大哥尚有大事待办!正儿不能不顾多年的情义啊娘亲,哪怕等事情了结,正儿即刻回来侍奉膝前!”丁正说完趴在地上不起来。
约莫等了两分钟,丁老太太才叹口气冷冷的说:“何为大事?不过是强出头罢了!整日里拿着利器好勇斗狠打打杀杀!何其凶险?与其让我这孤老婆子整日里提心吊胆,干脆把剑还于媳妇儿,给为娘的来个痛快!”
“正儿不敢,正儿知错,正儿惶恐!正儿惶恐!”丁正趴在地上没动,他知道这是母亲在赌气,也把刚才关玲珑提剑弑母的气发加到他身上。
旁边的关玲珑百思不得其解,心想刚才做的没错呀,帮助相公有什么不对?怎么着他就怕娘怕成这样?她这也正是“身居世外两耳不闻江湖事,独辟深山从此不知世间愁。”的唐门弟子关玲珑本该有的懵懂率真。她眼里除了门规就是习武,什么是非对错江湖善恶根本不需要理解,门主说什么、姐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至于对丁正的感情那是人体里潜在的喜恶,对于嫁鸡随鸡的简单道理只怕未必了解,也不会顺从。所以,索性抱着肩站在西间和厅子中间,倚着门框看两母子对抗。
“哼,敢与不敢皆在你一念之间!俗话说的好,娶得媳妇儿忘了娘,你抹不开就让她来好了!为娘的反正早活够了,只怕此去九泉之下愧对你爹!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丁老太太倔劲儿上来也不容忽视。
“望娘亲赎罪,正儿万万不敢。”丁正还是纹丝没动。
“少在此惺惺作态!天晓得你这些年学得多少不忠不孝回来?耳根子软弱到何种地步?”丁老太太当然能确定丁正的品行,对于那边站的关玲珑的确心里没底,所以才忍不住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可巧的是关玲珑真就听不懂她的潜在台词,还是倚在门框睁着大眼睛看。
丁正心里也明白,同时也担心那位不谙世事的妻子再发起狠来。悄悄的用眼角余光看,见她目光清澈平静如水,才稍微放心,一个劲儿地向母亲回话“正儿知错,正儿不敢”。
丁老太太感觉就这么回事了,丁正指定是翻不了天,只要那位新媳妇儿不发狠她就无所畏惧。慢慢地站起身打算进东间,紧绷着脸瞪一眼地上趴的儿子。大概是坐久站得猛了,脑袋瞬间供血不足,头“嗡”的一下,身子一摇。丁正感觉到了赶忙跪直用双手搀扶。丁老太太站稳后用力甩开,冷冷地说:“事无两全,要么选尽孝,要么选你所谓的情义!”说完径自回屋关上房门睡了。
好吧,丁正又被晾在厅子里了,坚持一天的对抗仍以无效告终。丁正心里觉得很委屈,而新婚妻子并不能懂他的想法。过了好一会儿,他知道这样没用了,就让关玲珑回房先休息。他即使上床也是彻夜难眠,索性提剑出门在院子里的月光下练起剑来。用的正是李奇教的青萍剑法,随着每一招还念着招式附句诗词借以抒发心情:“力扫山河,丹心已付不可悔;玉燕双飞,鸿鹄之志力难为;平沙落雁,满腔热血空悲切;野马分鬃,此情此景寄于谁;巧鲤化龙……”
转眼间长夜过去日出东方,丁正还在院子里边念边舞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关玲珑这一夜能睡好吗?几乎是隔半个时辰就在窗里面往外看看。知道他反反复复练这套剑法就是想着李奇,可这事情她也没办法,她自己又何尝愿意窝在这芦苇荡包围的小村落里。仔细想也真不能杀了他老娘,也明白那是他最敬畏的人,就像她敬畏唐姗姗那样。丁老太太这一晚上也没睡好,儿子在外面整宿的念念有词,那“咻”“咻”的兵刃挂风声更让她心绪不宁。怎么说那都是亲生亲养的儿子,身上掉下的肉啊!难道真让他不眠不休的拿利器发泄?
早饭做好了,盛进碗里摆到桌子上,丁老太太仍然没喊儿子吃饭,可坐在那里也没心思吃了。反倒是关玲珑没事儿人似的,吃喝完毕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丁正练剑,心里默默记下每招每式。中午饭还是这样,丁老太太看儿子真心的疼惜,可硬是忍住没叫他。加了道菜,把饭盛好照样摆在桌子上,然后坐着干等,就这样她也是两顿饭没吃没喝。
下午,丁老太太真格的淡定不下来了,因为丁正压根儿没停过,不吃饭也不小解,这还不把人练傻喽?最不让人省心的是新媳妇儿关玲珑也拿出双钩比划起来,一样的招式,一样的边练嘴里边念叨。丁老太太悄悄扒着窗棂看,阳光下三把兵刃上下翻飞,忽左忽右,寒光闪闪。她这个担心啊:万一两人中谁犯困发个迷瞪,划谁身上也不会轻啊!新婚的儿子儿媳要有个好歹,还不把人活活的心疼死?她担心着硬撑到傍晚,那两个仍没有停手的意思。眼看天黑视线模糊,岂不是更危险?丁老太太实在是招架不住了,泛着泪花儿从屋里跑出来喊:“正儿啊,媳妇儿,停停手!难不成真要吓死为娘的才罢手吗?”声音瞬间哽咽。
“娘亲,正儿不孝,让娘亲担惊受怕了!”丁正换招收式把剑递给关玲珑,几步过来又跪倒在母亲面前。
“你这逆子,非要气死为娘不可?”老太太忍不住哭出声来,真的心疼儿子,也真怕出意外更没脸见泉下的老伴和公婆。
“正儿不敢!正儿有罪!”丁正低着头。这时候他除了认错不能怎么样,真心的想尽孝,也是真心的牵挂李奇他们。
“子敬,还不快扶婆婆进屋内歇息?我给咱们煮饭。”关玲珑关切地提醒,然后进堂屋取食材生火做饭。
丁正瞬间觉得关玲珑好贤惠,站起身扶着母亲进屋。扶她坐下后先是从壶里倒了杯温水给她,然后继续跪在她膝前。情真意切地又讲起怎么认识李奇,怎么开始指点武功,怎样的教他侠义之道,怎样灌输那些来自未来的与人为善互助互爱理念,还有那些半懂半不懂的有趣词汇。然后是什么穆晓晓的面冷心善呀,熊天龙的儒雅博学,熊天虎的热诚,熊天豹的活力,熊天彪的实在,熊天敖的机灵,戴富的厚道,差不多就是一家不同姓的弟兄。丁老太太慢慢的试着理解儿子,对比他这些年的变化:活泼了,稳重了。似乎他们闯荡的江湖,并不像邻里间小伙子形容的那般腥风血雨,儿子在外面是长能耐,长见识。
母子俩正唠着,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赶忙走出门看。锅台火塘里的火焰旺的,呼呼往洞外窜,锅盖下面冒着蓝烟,想必是饭早烧焦了。东墙那边的关玲珑正手持小青峰,把咸鱼干切成整齐的小段段,地上扔着菜刀,撒了一片的咸鱼渣。感情是用菜刀不锋利,才换丁正的佩剑。她哪知道咸鱼是要先泡软才切块上锅蒸。这也不能怪她,在唐家岙时各堂备有专职的庖工,就算跟李奇他们行走江湖这些日子,也是连厨房都不用进。就因为咸鱼难切,她才觉得应该替婆婆一次多切些备用着,以至于忘记那边锅里煮的粥。其实早知道也是没用,她根本就不知道煮粥要用小火,最多是眼看着锅烧糊整个过程。
丁正几步过去揭开锅盖,烟呼的一下窜起,锅底都红了,呛得他赶紧扭头咳嗽。关玲珑也看到这些,害怕起火呀,从水瓮里舀起一瓢水就倒进锅里。“呲”的一声冒起一股子白烟,紧接着“咔吧咔吧”,锅裂几道痕“噗”,小半个锅底掉进炉膛。丁老太太心疼的“咦——”差点没摔倒了,事已至此埋怨也没用。心想:这新媳妇可真够呛!昨个拿剑要杀婆婆,今儿个就把锅整个窟窿。
丁正无奈地把火塘火灭了,扶母亲进屋,随后出来招呼关玲珑。饭是做不成了,干脆到隔壁三堂兄家蹭一顿吧。吃完饭再一合计,得了,留老母亲在家不放心,让妻子照顾老人更不靠谱,带着走吧。好一顿劝,丁老太太才同意跟二人进京城,穷家难舍嘛,一辈子没踏出过云间。到了京城的张记客栈见着戴富一引荐,戴富热心肠,直接把丁老太**排到西跨院,住到西厢房熊天虎老婆孩子隔壁。熊家弟兄的老婆孩子都在,大伙一介绍都不是外人,相互间热情的打招呼。当天晚上熊天豹也在,大伙在一起热热乎乎的吃顿饭。丁正跟戴富简单交代,第二天天亮又给母亲磕了头,跟大伙辞别,小夫妻拍马直奔川东万州。
小两口紧赶慢赶的,到阆州界都没见着李奇他们。心想罢了,距离万州已经不远了,找地方好好吃一顿,休息一宿,明天再打听。打定主意,二人顺着嘉陵江畔往前走,就在滕王阁旁边,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楼外楼酒家”。晚饭时间人挺多,有不少都是携带兵器的江湖人。二人都不是喜欢休闲的性格,就在一楼靠窗桌子坐下,要了两菜一汤一壶柳叶青酒外加两碗米饭,吃着聊着沿路的风景。
就在两人的饭快结束时,二楼走廊传来一阵急切地争执声。楼下大部分客人仰起头看,两个穿着红色禁军服饰的年轻校尉叽叽歪歪地往出走,掌柜的跟在后面紧说好话。“去去去!咱们弟兄吃你家东西就是看得起你!”前面一个校尉满脸的不高兴,转身开始下楼梯。
“两位军爷行行好,适当赏小的几个大钱儿,也让小的少赔些。”掌柜的舔着脸紧陪笑。
“行了!别在这儿触爷们儿眉头!”另一个校尉回头瞪了瞪掌柜的,“想要钱去找你们知州老爷,没看咱这身行头?兵部马递①!走遍大宋十八路哪有花钱吃喝的道理?”
“请二位军爷行行好,平日里小的们也没少给衙门好处,求二位松松指头缝……”掌柜的笑呵呵地跟着二人,大概也习惯了应付这种客人,能要下几个算几个。
走到楼梯中间,前面的校尉不耐烦了,扬手要打掌柜。丁正觉得这两个兵太霸道了,刚站起身打算教训他们几句,已经有人跳到楼梯上,抓住前面校尉的手腕,疼的他嗷嗷叫。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白净公子,瞪着眼训斥:“丫丫个呸,兵部算个鸟!小爷弄死你们如同捻臭虫一般!给钱,否则,哼!”说着手上叫力,那位校尉疼的快跪下了。
“小子,快快松手!妨碍马递办差可是要吃官司的!”另一个校尉拔出腰牌晃晃,赫然写着个篆体“驿”字。显然把那当成吃遍天下的手令。
白净公子当然看不上眼,抬手就要再打。
“慢,兄台且慢动手!”丁正当过赏金猎人,对马递还是稍有了解。穿禁军服饰的一般不离开京畿,离得开的就可能隶属于三衙或枢密院,有重要军情时才避免逐级传递耽误时间或泄密。“两位差大哥的酒钱小弟会②!”从怀里摸出来几粒碎银子,约有二两半,递给掌柜的,掌柜的点头哈腰的下楼梯跑向柜台。
“哦?”白净公子扭头看丁正相貌堂堂腰间挂着宝剑,知道是江湖人,丢开校尉冲丁正抱拳,“未请教兄台怎么称呼?仙乡何处?”
“兄台客气了,小弟云间人姓丁,落脚于京城万胜门大街。”丁正近两年已经不用赏金猎人的身份,所以要有人问就说是张记客栈的伙计。
“哦——”白净公子再次认真打量丁正,脸上露出几分淡淡的喜悦,“世兄莫非是雅号百变无形小蜻蜓的丁正丁子敬?”
这下丁正诧异了,他父亲早年病逝没说有什么世交,打李奇这边说近两年尽是跑边关了也没时间接触江湖,哪来的世交。想归想嘴里却没忘客气,“在下正是丁正,兄台——何以称在下世兄?”
“哈哈,小弟他乡遇故人一时高兴忘了报家门,恕罪恕罪!”白净公子再次拱手微笑,“小弟上官慕白,家住京东碧柳庄,家父恕个罪说单字名敬。”
“原来是二公子慕白兄,子敬眼拙了。”丁正连忙抱拳客气,其实根本没见过。但他那把小青峰是人家上官敬割爱的,上官敬有段时间经常找李奇谈论武学,他才略微了解些上官世家。至于二公子上官慕白,他只知道是上官敬家妾室所生,颇受宠爱,但最受重视的还是原配生的长子上官暮云。
两个校尉一听两人对话就知道江湖上有名号的人,上官世家更是名门正派,连忙过来抱拳说了声“多谢少侠”匆匆离去了。
上官慕白笑着把丁正往楼上让,热情的说:“丁世兄客气,何不移驾楼上?待小弟为世兄引荐南宫家两兄妹,咱们今晚——”
“多谢慕白兄美意,子敬想起有事待办,改日再找慕白兄叙旧。告辞!”丁正打断上官慕白的客气,转身回到关玲珑跟前使个眼色,掏出两颗碎银子摆桌子上,两人快步走出“楼外楼酒家”。
上官暮白本来打算向他介绍南宫世家的南宫玉青、南宫玉盈,顺便想问问有关重阳擂的事情。毕竟他师傅是本次被邀擂的主角,能结伴去潭獐峡最好。可人家急着办事,只好拱手说声“请”,话出口时他已经和一个红衣女子奔出门,只好转身上楼了。
丁正拉着关玲珑出门左右看,正看到不远处两个校尉哼哼唧唧的走着,就不远不近跟踪。到没人地方冷不丁冲上去左右开弓拍了他们玉枕穴。接着在他们身上的包袱里搜出个蓝色鳞纹信封,打开火折子一看封面上写着:峡西路转运使刘通启。丁正把封漆哈口气放在火折子上轻轻晃几下,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抽出张公文纸,上面小篆字体写道:“据悉尔辖下夔州境有潭獐峡,重阳期疑有反贼聚集。兹令尔部峡西路查查,即携麾下云安军追缴俱歼之。宁错毋纵!”署名曹坤,名字上面印着“大宋枢密使章”殷红的章子。
看完后,又装进封皮,仍旧把封漆对纹路热干,塞进校尉的包袱,伸手拍醒他们的同时纵身跃进黑夜。丁正当然知道那些话意味什么,明摆着是要派军队把潭獐峡所有人一锅端。问题是不知道朝廷谁的主意,太狠了点儿!即使目标是颜容一党,可里面还有立过功的李奇呢。这该怎么办呢?丁正没主意了,他也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尽快赶往万州城先找到李奇他们,看李奇怎么应对。
万州城说起来不怎么大,依山傍水的地理环境却显得恬静优雅。自西向东横穿而过的苎溪河,又成为风景中的风景。南门直对的州衙附近是最繁华地段。形形**的茶舍、酒肆、戏楼、妓馆、客栈,让这个幽静的山城喧闹起来。是个名副其实的西南重镇。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很扎眼,那是一个红色绢帕包头,面罩轻纱,身穿粉红色罗裙披着大红色披风的年轻女子。俊俏的模样挺拔的身姿,花样年华却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傲气。身后是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得胜钩挂着长把绣绒刀。一人一马所过之处吸引不少眼球,明眼人看得出这是个江湖人。她边走看两边的客栈,小的嫌简陋大的怕招摇,还希望环境优雅有个醒目的名字,猜想着他此时或已住下又或是在来的途中。
“张记客栈苎溪分号”的店旗挂在高高的竹竿上,引得粉裙女子停驻脚步。小伙计眼尖嘴甜,一口一个女侠姐姐,把她迎进院子接过缰绳。她从马鞍前边拿起包袱搭在肩上,打算先吃饭看情况再考虑住不住这里,就对小伙计说打尖儿。小伙计喊着把她带进靠院门的三层小楼,让在一楼楼梯旁边的方桌上,倒茶点菜。厅里七八张桌子都坐着人,看打扮都有点江湖习性。喝两杯茶,酒菜上来了,跑腿的摆好碗筷从楼梯后面走进后厨忙了。
女子倒杯酒拿起筷子还没吃,就听见头顶上有衣服挂风。显然是楼上下来个人,没走楼梯“啪”的一声站在桌子旁边,接着冲上面喊:“阿卡,遜达克唔呢,穆桂英!(维语:哥,是她,穆桂英)”
话音未落,“噌噌噌……”十几条人影到了跟前,还都没走楼梯,刹那间把桌子旁边空地占满。粉裙女子头都没抬,从容地喝口酒,夹起一口素菜慢慢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她当然知道已经把包围了,听身法能分辨出来只有一个人轻功和自己仿上仿下。她根本不在乎,千军万马当中她都不会皱皱眉头。她就是曾经的三关元帅,长虹女侠穆桂英。
“哼,真是冤家路窄!穆桂英,可还记得老夫?”乌彦咬牙切齿地看穆桂英。如果当时她的剑再深半寸,以那年代的医术他就死了。当然,他没有死,两个兄弟也只是挂彩,对他们来说人丢大发了,所以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可是穆桂英眼皮都没抬一下,若无其事地吃着喝着,就像这些人没出现过似得。乌廞是乌氏三兄弟当中最浮躁的,第一个发现穆桂英进客栈又第一个跳下来喊一嗓子的就是他,如今看她神态自若更恼火,伸手要拉兵刃。就听旁边有个阴森的声音说:“好狂妄的黄毛丫头!老夫敬你一杯!”话音没落就见一只满是褶皱脏兮兮的手扶到桌子角上,乌廞赶忙躬身退到几米外。
穆桂英听到这个声音觉得非常厌恶,正要夹菜的筷子停在空中,眼睛慢慢向过转,再看那只手恶心的都想吐。就在她抬眼要看那人多丑陋的时间,酒壶倾斜了,距离一尺左右竟注入酒杯。她当然知道这是那人催动内家功逼酒射出来,让她吃惊的是刚才清澈的酒已经泛起蓝光,显然已经下了毒,高明的是人家没有接触酒具。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赶忙撤手起身远离桌子,以防中毒。只见杯子倒满了还滴酒未洒。她侧身靠楼梯站定气贯全身保持戒备,这才看周围那些人。正收回左手的果然是个奇丑无比的老人,可以说是个四尺半高的骨架包着人皮。外露的皮肤呈青黑色满是皱褶,深陷的眼窝灰眼珠炯炯有神,皱巴巴的头皮上挂着几缕雪白的长发,活脱脱的一个干鬼!旁边那些人除了一个老道相貌堂堂略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其他人的脸色都是黑黝黝,头发打卷儿,长得奇形怪状。要是夜半三更遇到这些人胆小的非吓死,刚才喊话的两个就是边关营外被她打伤的乌彦、乌廞。
“嘿嘿嘿,小丫头,念你模样深合老夫胃口,姑且许你选个死法。七窍流血就不必了,是奇痒噬心呢?还是浑身腐烂呢?要不?趁老夫心情尚佳,你自裁?”阴森老人说话本是笑着,可声音跟鬼哭一样。
“丑鬼!无须在此痴人说妄语,若是为什么人强出头的,尽可报名受死!”穆桂英已经领略到对方邪门的下毒功夫,知道来者不善,但要说害怕还不至于。
“死到临头倒还有几分傲气!老夫中意,到阴曹地府别忘老夫是西域鸠哈德佷,有个小小的绰号叫百死毒虫。”鸠哈德佷说着将左手伸进身后包囊里,“小丫头,认命吧!”
“哼,的确是丑的百死不足以谢罪!此次便是你最后一次报名姓,到院中受死。”穆桂英说完斜着凌空跃起,蝴蝶似得飘出了大厅,丁字步稳稳地站在院子中间。伸手从腰间拔出长虹软剑轻轻一抖舞几个剑花,逼视厅门。
那些人的身法也快,转眼的功夫又把穆桂英围在大圈中央,院大门方向正是乌家弟兄。再看鸠哈德佷手里已经多了把羽扇,上面的羽毛杂乱五颜六色,比鸡毛掸子还花几分。他看到穆桂英手里的剑不由得呲着牙叫:“曼齐诺(我喜欢)崴——酱!这把折剑是老夫的!嘿嘿嘿嘿!”
“咔塔,阿了德尔芒(大叔,别着急)……”一个浓眉大眼略腮胡的说着话靠近鸠哈德佷,两人叽里呱啦说着,手还指了穆桂英几下。鸠哈德佷点点头退到圈外。那人这才怪笑着走向穆桂英,用非常生硬的汉语说:“穆嗑斯(姑娘),你有非常美丽的脸盘子,被杀死太可惜,跟曼(我)到阿拉木洗衣、煮饭、生孩子不是很美?你手里的软刀子阿了德尔芒喜欢,给他啦。”
“丑鬼休的污言秽语,尔纳命来!”穆桂英显然是没听懂这人说的大部分话。但看那色眯眯的眼神就让人厌烦的不得了,挥剑就是一招“长虹贯日”直刺对方咽喉。
“噢——崴——酱——!(感叹)好快的刀子,不晓得炕上功夫亢达可(怎样)?曼叫阿瓦罕格鲁勒,和州第一刀说的便是曼!”络腮胡大汉汉语说的不咋地,脚下的功夫却很利索,歪歪扭扭的就躲过了穆桂英的一招三式。这位叫阿瓦罕格鲁勒的确实号称和州回纥第一快刀,长得还算魁梧可明显的上半身短下半身长,轻功不很擅长,优点是腿长步子迈得开。
穆桂英最厌烦的就是男人长相丑陋,其次就是言谈举止过于轻浮。巧的是阿瓦罕格鲁勒两样都具备,所以她一个字也不想说,挥手就是“漫天虹光”“长虹出海”两招六式连贯运用。阿瓦罕格鲁勒也没敢大意,伸手揪出来两把灵巧的西域弯把香刀,径直缠住她的剑,顺剑身向手腕直奔,速度快的惊人。她没见过这种刀,更没见过这种刀法,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招式一变,“长虹出海”变成“暴雨长虹”的起手式,一片银光把他逼退七八步,接着换回“长虹贯日”的第二式,三朵剑花直奔他上三路。他左躲右闪的同时又把香刀往她剑柄后面偷袭,速度太快了,根本就不容她有丝毫的犹豫。
两人插招换式不到二十回合,阿瓦罕格鲁勒就明显跟不上趟。穆桂英运用不拘格式的方法连续用两次“长虹赶月”,在第二遍的第三式刺中他右臂,往前再刺斜着一划。长虹软剑那是宝兵刃,直接把他胳膊肘以下整齐的削掉,甩出去四五丈远,疼得他“嗷嗷”直叫,跳过去捡下半截手臂了。
与此同时,窜向断肢的有三人,鸠哈德佷身法和阿瓦罕格鲁勒追个般平,目的是揽住他给伤口周边点穴并洒了些创伤药粉。另一人就快的多,正是那位老道士。等鸠哈德佷洒完药已经站在旁边,把断肢直接按在切口上帮着包扎。阿瓦罕格鲁勒疼的汗珠子连续往下淌。
鸠哈德佷帮阿瓦罕格鲁勒绑好回头看场里,深眼窝周边的青筋暴起,那边五对一已经打成走马灯。就在阿瓦罕格鲁勒受伤的刹那,他的两个侄子德赫赤与桑窠里就急眼了,一个手持两把牛耳尖刀,另一个使的牛筋软鞭,“嗷嗷”乱叫着猛攻击穆桂英。乌彦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功夫跟他们叔叔差的太远,生怕上去就玩完,也赶忙跳过去帮忙,乌启、乌廞都知道穆桂英厉害,也不讲究面子呼啦全上,老少五个人跟穆桂英打个平平。
“无量天尊!各位请暂且住手,容贫道向穆元帅讨教几招。”老道上前一步冲里面摆摆手。那几个先后跳出圈外,看老道进场直奔穆桂英而去,才走向阿瓦罕格鲁勒询问伤情。老道脸上露出几丝冷笑,眯着眼睛说:“穆元帅可识得贫道?”
穆桂英轻轻摇摇头,没什么印象,也没好感,就凭他跟那帮丑鬼在一起也很难是正派人。不由得冷冷的说:“道长若与那帮人同路,识不识得已无大碍,亮兵刃便是!”
“哈哈哈哈哈……穆元帅莫急于一时。”老道不屑地扫视周围凶神恶煞似得那些人,意思是看这情景你跑得了吗?嘴上却带着几分客气,显得他行事得体,“贫道乃大辽护国真人颜容是也,出于出家人好生之德劝穆元帅束手就擒,随贫道赴上京请罪或幸免于难。不然,哼哼!你来看,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
“呸!竟是尔这妖道!凭尔亦陪称出家人?大言不惭!前时的战事,不日的擂台,哪个不是因你而起?”穆桂英见不得这种道貌岸然,还假惺惺的自称出家人。脚尖一拧剑把下沉,预备着随时出击。“废话少讲,要战则战不战便滚!”
“好个狂妄的黄毛丫头,死到临头竟还不知悔悟,贫道只好开杀戒了!”这老道就是颜容。从看到穆桂英那一刻他就暗自窃喜,只要杀了她,就能挽回天门奇阵的羞辱,就能在小师妹萧绰跟前炫耀一番。之所以要说刚才的几句漂亮话,完全是给自己找台阶,免得传出去他堂堂的护国真人带十多个人欺负个小女子。说话间从身后皮囊里取出铁把佛尘,轻轻一摆做了个稽首,眼睛紧盯穆桂英的软剑。
穆桂英本就不爱耍嘴皮子,确定他是颜容了也要杀之除害,剑一翻使出“长虹出海”率先进招。颜容的功夫可真不简单,年轻时拜过几个门派学艺,加上人聪明嘴甜得到不少上乘的绝技。连神秘的唐门都能钻进去,能博得小师妹霍秋娘垂青绝不是泛泛之辈。眼看着穆桂英的剑快到眼前了,他才叫了声“来的好”迎刃而上,佛尘前面当鞭后面当锥,刹那间打成一片。
单论招式肯定是穆桂英的暴雨长虹略占上风,两人的轻功身法也不分上下。颜容到底是身经百战经验老到,身体比穆桂英壮实不说,而且她刚才已经打了好一阵,所以从脚步进退秩序上比她稳当。他的短处是兵刃不行,不敢跟她的宝刃硬碰,两人打了接近百合不分胜负。
天渐渐黑下来,一弯玄月悬挂在西边屋檐的上空。院子里的灯笼早已经亮起来,看热闹的也多了,里里外外围着好几层人墙。里面两个人打的难解难分,外面逐渐有人议论。声音越来越多,大多数是在埋怨老道欺负小姑娘。圈子最里面是乌彦他们那些西域人,一方面要盯着场里预防穆桂英输了逃跑,另一方面维持着秩序,避免有人闯进来影响打斗。
打斗到一百三十回合的时候,颜容有点分心了。因为外圈的议论逐渐演变成谩骂。骂的目标自然是他出家人不安分修道,什么欺男霸女,持强凌弱,甚至勾结番邦、奸盜邪淫都出来了。脑袋一溜号手脚就慢了一点,正好赶上穆桂英使一招“长虹赶月”,剑尖儿擦着他耳朵边就过去了,耳朵划一点皮倒是不打紧,左边鬓角几缕花白的长发齐刷刷的被斩断,飘散在空中。他一想不能这么打下去,今天不杀她很可能就错过这最好时机,干脆给她来个暗算无常死不知。反正现在不是比武切磋,也没有人做公证。拿定主意他借转身的机会拉一下左袖口,使一招“怪蟒翻身”凌空旋转右手佛尘拂向穆桂英,冷不丁抬左手露出手腕的箭弩,“嗖嗖嗖”三支两寸长的短箭挂着风射向她刚刚跃起躲避佛尘的身子。
这是晚上,等穆桂英看到三点寒光时已经来不及,毕竟她身子已经在半空里,变姿势都难。何况那三支短箭距离半尺,要全躲开已经不可能,只好一咬牙运满内劲尽量侧身用胳膊接。耳轮中听到“叮叮叮”细小的金属撞击声,接着旁边有个浑厚的声音说:“好个不要脸的杂毛,真乃三清③门下败类!”
注①指古代官府文书由各级驿站派马递送� ��相当于现在的**专职投递员。②这里指会账,接近结账,是古代在餐馆酒楼等场合消费完买单,会账多指替他人结账。③三清泛指三清教、道教。具体的三清是玉清、上清、太清,分别是道教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位至高的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