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光阴如驶,日月如飞。到十一月五日这一天,北京城终于迎来了今年迟到的头雪。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洒洒,不出半日已使得天地一片纯白。
红墙金脊的紫禁城亦成素裹银装,慈宁宫中,西太后喜荷的半边脸庞映在雪光里,两眼痴迷地眺望着窗外,直到身后的一阵急步将她由迷思中唤醒。
喜荷急切地回过头,“怎么样,来了吗?”
她身边的赵胜也将手中的尘扫猛一拂,“说话呀全福,太后问你呢。”
阶下是个穿着六品补服的年轻太监,一张瘦瘦的狐狸脸,鼓鼓一对金鱼眼,笑起来眼泡一眨一眨,“来啦,来啦,启禀太后,皇叔父摄政王觐见。”
一道极其嫚丽的光穿透了喜荷背雪的容颜,她疾走几步上殿,在层层的帘幕后举眸笑望,“请。”
片刻后,她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俯首跪低在帘外,“臣齐奢叩见圣母皇太后,恭祝皇太后金安。”
仿若是有无数欢欣的泡沫涌起在喜荷的嗓子眼儿中,她用轻悦无比的声音说:“摄政王平身,赐坐。赵胜和全福在这儿侍候,其他人散了去吧。”
左右纷纷退去了廊外听候招呼,赵胜和全福也离了内殿,把守着门户。那全福谄媚地笑着,悄悄靠过来,“师父,太后娘娘就这么与摄政王爷单独待在里头,难不成真像外头那歪话传的‘风流亲王卧龙床’?”
“嘶!”赵胜高高地挥起了巴掌,轻轻落在全福的腮帮子上,“啪”一下,“我说你进宫也一年多了,怎么教你的规矩就是记不住?你甭以为这还是在老家由着你胡吣,你娘要不是我亲表姐,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早叫人把你拖出去杖毙了!这什么地方,啊?这可是紫禁城。不该讲的,一句都不许乱讲。”
“嘿嘿,表舅别发火,全福知错了,再也不瞎说了。”
“叫‘师父’。”
“哦,师父。”
“站好喽!”
“是、是,师父。”
二人身后紧闭的殿内,珠箔银屏迤逦开。喜荷步步生香地悄下丹墀,她身着杨桃色的五彩凤凰通袖长衣,下曳黄红双色金缕长裙,一道碎宝挽臂彩光绚烂。头上是金镶蝴蝶闹纷纭挑心,两边一对金龙掩鬓,遍插着十余啄针,脑后累珠压鬓钗,更添一对连理金花。甜红的胭脂腮上浅、唇边浓。在这样的寒冬中,这样丽如三春夭桃的装扮花费了喜荷整整数个时辰,可临到头,她兴冲冲的脚步却被一声败兴的称呼中途截断——
“太后。”他这样唤,自座上拘束地起身。
喜荷愣一下,再次露出甜甜的两点笑涡,“没别人,姐夫还叫我‘太后’?”
齐奢避开了女人拂向他胸口的手,向后退半步,固执道:“太后。”
喜荷的身体开始变冷,笑容亦冷却,“摄政王。”
“臣在。”
“看着我。”
齐奢不得已地调目对视,喜荷审视着他,两丸浓黑的眼眸饱含了气愤怅怨,“自我病愈
后,六月至今整整半年,三番四次地召你入见,你却屡屡推脱,为什么?为什么躲着我?”
“臣虽身为近支亲贵,到底仍是外臣,敦睦亲谊只应在年节时。早年臣出入内宫,实属为与外戚王家周旋的无奈之举,今既大患已绝,皇太后再召见外臣不合祖宗家法,甚不相宜。”
“摄政王回复太后的官话,我听到了。现在我想听一听,姐夫回复喜荷的私语。”
齐奢将两眼看向他处,停了停,带着一脸的疲于陈说,“喜荷,你我之间趁为时未晚,该当拨乱反正、亡羊补牢,断不可再行苟且。皇上一天大似一天,万一有天勘破此等丑事,你叫一国之君如何自处?臣相信,没有人比太后更懂得替皇上着想。”他缓缓自袖内摸出一件什么,捧到她鼻下,“太后的殷殷情意,恕臣敬谢不敏,完璧归赵。”
喜荷呆呆地接过那样东西,是一条龙凤帕,她曾含泪带血地亲手把它系在他的手腕上。这帕内还留着她的血和泪,但他就这么把它还给她了。完璧归赵。
齐奢退行几步,返身即走,不留一分余地,只留下满室的奢华空寂。喜荷捏着帕子凝立在原处,她终于明白,这男人对她早已冷却的热情并未因政变中的生死与共而有分毫改变,他接受邀约,只为了与她当面分手。一旦独夺大权,再不需假手于一名深宫中的妇人,他就将她束之高阁、弃若敝履。喜荷再一次想起齐奢曾对她许下的誓言,原来他只许下了义,至于情,绝口不提。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L-End} 。仿佛是整天整地冰沁的雪全降落在她头顶,同时却有一股子热气自底下难耐地蒸腾而上。于是,喜荷就是这一位看起来姿态庄重、双手执握着龙凤丝帕的贵妇;于是,喜荷就是这一尊手攥着自个的血和泪的、爱欲的冰雕。
大雪越飘越重,变成了天宽地广的一道白幕。在初露端倪的暮色里,隔绝了谁,又庇护了谁。
冬日里天道短,又有雪,酉初时分天色已尽黑。齐奢出慈宁宫后照例往乾清宫为齐宏宣讲政事,又在崇定院批过公折,便乘暖轿自东华门一路出崇文门,回到泡子河边的如园。到了近香堂,却只有几名丫鬟围坐在熏笼边做针线,一见他都丢了手内的活计,解带的解带、宽衣的宽衣。
齐奢只左右一暇,“娘娘呢?”
萃意一头解去他腰间的平金荷包、汉玉佩件,一头眼一翻。幼烟则双手捧着错金带钩,和顺一笑,“娘娘中午起来就带着照花去‘不尽廊’赏雪了,这会子估摸着也快回了。”
不多久就传入叽叽咯咯的笑声,只见青田和照花一前一后地跑进来,青田披着件大红猩猩毡,观音兜在脑后半挂着。“咦,你今儿倒早?”
照花穿着貂颏满襟暖袄,亦向着齐奢羞甜一笑,叫了声“王爷”。
齐奢见二人发髻散乱、满身残雪,不由放开了手里的邸报,“怎么弄的?”
青田欢天喜地地笑着,推了照花一把,“原好好坐着看雪景的,偏这小蹄子要堆
雪人,我好心陪她,她却拿雪球砸我。”?她发角上有一抹浮雪,一晃就融了。
照花的刘海也微带着潮气,分成了一缕缕的直披到眉尖,“分明是娘娘你先耍坏,捏了个雪球塞来我脖子里,我背上到现在还湿着呢。”
青田更是乐不可支,一支凤戏珠的步摇欢响做一片。
齐奢的眉仍硬邦邦地皱着,嘴边却漫起了柔软的笑容,“你们俩都赶紧洗澡去,非着凉不可。”
“阿嚏!”
小半个时辰后,青田便裹着件素锦浴衣缩在屋角的罗汉床里,连连地打着喷嚏。齐奢依然是边皱眉头边发笑,两手里拿着块大手巾替她擦拭着湿濡的长发。猫儿在御趴在他胸前,朝这边拧脸叫一声。
婢女红蕖端上了一只青花碗,一笑而退。
青田将碗捧在膝头,浅尝辄止。齐奢一瞥间,不无好笑地问:“红糖姜汤你也嫌苦?”
青田却置若罔闻,单缓缓地抬起头,一一环视过房间里的雕红宝座、铜托牛角灯、堆纱画、大镜屏、古铜花尊、定瓶、鼎炉、笋凳、小佛橱……骤然间,就有一股奇异的感情涌起。她曾在北京城最著名的销金窝里拥有整整半层楼,她曾去到过西山、香山、北海……每一处最豪奢的宅邸与别墅,她在算也算不清的华丽房间中笑过、醉过、与人同眠过,但这千万万万的房间却没有一间能庇护她、安慰她、为她遮去头上的风雪,没有一处曾经是她的——
“家。”宛如展开一片风景般,青田向齐奢展开了双眸,眸子红如映日荷花,花,就自她眼波的流盈间挨挨挤挤地往外开,“这是不是就叫做‘家’?”
经过了许久许久许久的静默,她又打一个小喷嚏,而后前探了身体,将一手摁上他膝头,含着最为柔软而闪耀的一种笑直望而来,“谢谢你。”
齐奢揩头发的手顿在那里,双眼直凝进青田的眼底,笑了笑。说真的,他也并不知什么叫“家”。他居住的地方是大得走到死也走不完、但每一步皆须如履薄冰的“国”,父和母仅仅是政治版图上敌对的两级,妻和子是图纸下隐现的一痕陈年血渍,而人世无非是另一座紫禁城,数以万计的心房里兜兜转转,越庞然,他越觉得孤单。直到遇见她。
她的心,是他这有缺陷的双腿迈进过的最好的处所,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卷起灵魂的铺盖卷,安居乐业,爱屋及乌。属于这心房的一切他都乐于去珍惜去打理,为的就是,在精疲力竭的一天后,在冷雪凄凄的夜空里,沏一道茶坐在窗边,欣赏窗外她眼中的一片荷塘,艳阳里接天潋滟。
“不谢。我给你的,就是你给我的。”
齐奢知道青田懂得他的意思,他笑着凑近她,抵着鼻尖轻轻一触。腿间忽起一声叹息,只见在御满爪子都挂着从他锦衫儿勾下的金线,再咬也咬不开,急得乱打滚。齐奢下望一眼,淡淡地眼一抬,重新在青田头顶擦动了两手,“一会子记得给这厮剪指甲。”
家的屋檐上素雪绵绵,好似恩爱的韶光,恨不得一夜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