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里,齐奢当真很晚才回来,睡下只不过两个时辰,青田迷朦里只觉着还在凌晨,他就又悄悄地爬起身,只说外头冷,硬给她揿回被窝里,自个往外间收拾盥洗。青田也实在困,昏淘淘地又睡过去,待得好梦初回,已是午后。
孙秀达来报,说是请来的名角们都已经在戏楼远心阁扮上了,随时可以开锣,暮云也欢天喜地地领了段二姐一行直入堂内。
青田盛装以迎,一身极尽妍丽的大红大金,缀珠挽臂纱,高高的回心髻,髻顶一只六尾六须的金凤钗,眉前环一道十二金珠抹额,如十二个太阳被一根金线所穿,悬于她明媚炫目的双眸上。
段二姐自是不用说,直把她搂来臂内爱抚,蝶仙、对霞、凤琴、照花四个也来拉着手,连同宝燕、兰蕊等一干丫鬟们都是又赞又叹。厮见过一番,青田便叫几顶小轿将大家抬去到远心阁,就在戏楼前摆了宴席。小楷缮好的戏单送上,青田亲捧了与二姐挑。二姐再三推让,也就圈了几出。唱工都还在其次,即使是外头名扬四海的角儿,这些小班倌人们成日也听得腻了——蝶仙是睡得都腻了,段二姐点的又是《天官赐福》《福禄寿》这样的喜庆戏,情节平平,唯独这戏楼的机关奇巧令人大饱眼福。演《福禄寿》时,三层戏台,最先是福星居上、禄星居中、寿星居下,一变再变,每变一次,诸乐大奏,鱼龙曼衍,最后竟从地下喷出了水来!不要说怀雅堂的几个看得目不暇接,连青田自己都停杯忘食。戏文终了,孙秀达还特上来解释说是班子昨夜里才进园,许多的机括是现学现卖,难免有错,请各位包涵。
段二姐拍着肉鼓鼓的胸口,一串九曲镯响了个热闹非凡,“我段二这把年纪就没看过这样好的戏,全托我闺女的福。”
青田掌不住一笑,“孙管家,这戏演得极好的,我们都爱看,该好好地赏一赏才是,只我也不知按规矩该打赏多少合适。”
孙秀达对答如流道:“回娘娘,通常王府里做堂会,一等角儿是赏二十两,其余的十两也有,五两也有。娘娘若高兴,多赏些也不妨的。”
青田清甜一笑,“哟,我也穷得很,再多的闲钱也没有,只照规矩赏吧。”
“哈哈,娘娘专会讲笑,哪里用得着娘娘的钱?这些自有公中分例的。”孙秀达贴前半步,低而又低地嘀咕了一句,“娘娘的分例是头一份,和府里头继妃娘娘比肩的。”
他说完就退回原处,青田笑一笑,笑眼里有些什么,错综难勘。
众人离了戏楼,便往园中各处赏玩,所到之处不断地念佛咋舌,又吵着坐船登上了瑶华洲,直至日暮仍恋恋不愿归。蝶仙大叹一声,随手掐了朵波斯菊簪在鬓边,又把青田的双肩一挽,“我的好姐姐,也就是你,我看了诚心替你高兴,至多羡慕羡慕也就罢了,倘若换做了别个,我可要眼红得扎小人了!”
香国群姝笑面缤纷,万花丛中之外是一半余晖如金、另一半乌沉欲黑的天空。
晚饭开在了扇厅里,厅中百盏宫灯高悬,映着花窗荷塘,皎如琼树流光,灼若芙蕖照夜。侍候酒席的全是怀雅堂自个的丫鬟,众女也就毫无拘谨,原都是酒量极宏之人,载酒看花,其兴益豪,一发不带停杯的。段二姐正喝得高兴,忽想起什
么来似的,往四周看看,非常不自然,“好女儿,你把我们留到现在,万一一会子王爷回来,见着我们这样的人在这园中,会不会和你生气啊?”
青田亦已酒意上面,手上的金掐红宝戒指皓光一翻,指尖直点住段二姐,“妈妈得自罚一杯,说的是什么话?我难道不是‘你们这样的人’?”
哄笑声中,段二姐“滋儿”一下就干尽了手中的一只六曲秋葵花的鎏金银盏,“妈妈老糊涂了,高兴糊涂了!”
青田亲自把酒再替假母满上,缓缓端起了桌前的五曲梅花盏,“王爷叫我好好地款待大家,谢谢大家对我这些年来的照顾。来,这一杯,我敬妈妈,多谢妈妈的教养大恩。”
段二姐毫不含糊地与之对视,那目光就是一个对女儿充满了自豪的母亲。她慨然一笑,又是一仰脖就翻杯相见。
青田陪饮过,复斟上酒走去了对霞面前,“对霞,这杯敬你。”
对霞满腮透红,正闷头往嘴里送一片宣威火腿,这时便将手间的筷子一丢,抓过了自个的八曲菱花盏,一把搂住了青田手臂一绕,活生生地吃了个大交杯。
姑娘们、丫鬟们无不拍手起哄,青田笑舔着嘴角的酒痕,又叫暮云满一杯,把杯子转向了下一个,“蝶仙,来。”
蝶仙直接把手里的十二曲六角栀子花盏丢开一旁,拿过了一只汤碗来,抢过酒坛全倒满,咕嘟嘟不带歇地一气喝下,扯过青田就嘴对嘴舌顶舌地和她狠亲了半刻钟。
笑声简直要掀翻顶棚,对霞还撮圆了嘴大吹起口哨。青田也不顾染了一下巴的胭脂,一样乱笑着抱过剩下的半坛酒,兜在两手中往前一举,“凤琴,该你了!”
未等凤琴相接,蝶仙又已醉笑着上前,伸手在青田的屁股上一掐。青田叫起来,酒泼出一手,扔开了坛子就去拧蝶仙的胸脯。只一眨眼,厅中就混闹做一团,你追我赶,拉来扯去,疯了似的尖叫和大笑。
到最后也不知是酒还是狂欢,令青田从两腮到眼圈全红彤彤的。她喘着气,再一次拎起了酒坛,对准最后一个。
“照花,来,陪大姐喝一个。”
照花本在那儿捂着脸笑得泪花盈睫,此际一双秀眼眨巴了两下,湿答答地朝前望一望,蓦地里一扑,揽住了青田的脖子哭起来。她这一哭,蝶仙几个也均泛起泪意,却仍笑骂不绝的,把一堆堆的果子、瓜子就往过砸。青田边搂着照花边笑躲,另一手就把酒坛高高地擎起,“这一杯,敬惜珠!”
第一个绷不住的是二姐,随后所有人都呜里哇啦地大哭了开来。照花更是号啕不止,那泪直喷在青田的肩头。青田扣着她的后脑勺,被她哭泣的抽动带得一震一震,眼圈几乎已是血红了。“姑娘我——”她仰首就把末一起儿的酒底子全灌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由双目坠落,人却露齿而笑,哗啦把酒坛甩去到对墙上砸了个粉碎,“他妈的从良了!”
一片抽噎声中,段二姐抹了抹眼,取出一只朱红漆盒来到了青田面前。她打开盒盖,盒中盛着一块水豆腐,油盐酱醋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块白得不能再白的豆腐。
青田一见这豆腐更是涕泪交加。照花扒在她颈边不解地呆望着,“妈?”
段二姐也不多加理会,只拈起一只白瓷勺,
一勺一勺地舀起豆腐往青田的口中喂,“漆盒漆盒,夫妻合和,豆腐豆腐,清清白白。结束铅华,再世为人。”
照花的手臂一分分从青田的肩臂滑落,她向四面环扫着:蝶仙、对霞、凤琴……所有人全部都泪水潸潸、一言不出地凝视着这里——她们都懂,而她如今也懂了,这是仪式,是花海中的究竟涅槃。
吃到一半,青田从二姐手间抢过了食盒,直接拿手抓起剩下的半块水豆腐狼吞虎咽。扇厅里已不知是什么动静,笑的、哭的、叫的……段二姐老泪纵横,看着这些个金玉满头红衣翠袖,裙裾上绣满了兰花、梅花、桂花、莲花、桃花、杏花、栀子花……的好年华的女子们。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们每一个,她们每一个都是她从烂泥里栽出的花。然而也只有烂泥里的花才会这样泼辣辣地盛开,壮大鲜活。
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有一朵把自己绽成了一段天香、一场国色。
厅外又有美酒送上。萃意打着呵欠捧进去,出来对着满地的溶溶月色发狠一啐,“一群臭婊子,群丑跳梁!”
酒阑人散,已是漏尽更残。世间一梦,天际微露出鱼肚白。
宜两轩的红木大床里,青田怀抱在御,在弹花软枕上深蜷头颈,把鼻尖埋在白猫的长毛里,睡得极不安稳。眉间一会儿紧一会儿开,口中还含糊着酒令和拳令,突然嚷了声“六六顺”,径直坐起了身来。揉着两眼四处看,看到暮云捧着个漆盘笑吟吟地来到帐边,“醒啦?”
在御先叫唤了两声,青田才哼一声,握着它的爪子摇了摇,从暮云的手中接过漱杯,“妈妈她们呢?”
暮云面含谑笑,“谁就许你尽力灌起来,可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早都走啦!就照花姑娘也醉得走不动,后头睡着呢。”
“三爷呢?”
“还好意思提三爷?昨儿夜里三爷回来被咱们那一群小姑奶奶围着叫‘姐夫’,吓得脸都红了,你还抱着人家又哭又说闹腾了半夜,吐得三爷一身都是。”
青田“噗”地把一嘴的水全喷出,“我说了什么?”
“哎哟,去去去!”暮云赶着抽出自己的白丝手绢来擦,又去赶满床打滚的在御,嘴还偷空一撇,“说了什么?这会子三爷在射圃里习马练箭呢,你只管找他问去。我可学不出口,要多肉麻有多肉麻。”
青田笑得拱进了被窝,又伸一只手勾住暮云腰间的蝴蝶丝绦,躺在那儿赖兮兮笑道:“好姐姐,辛苦你亲自服侍我了。”
暮云眼一翻,“得了,也服侍不了几回了。”
“你就那么急着嫁呀?人家舍不得你。”
“你少在这儿撒痴撒娇地哄我,你现在舍不得的除了——”笑笑地拿手指比了个“三”,“再没别个。”刚把人由被中拽起塞过了茶盅,隔间外的门就响了两下,接着是一个发怯的声音:“姐姐?青田姐姐?”
“在这儿呢,进来吧。”青田握着那茶盅,忙直起身来。
这头就看照花有些迷怔地摸进来,琵琶襟的小袄扣歪了一颗纽扣,在原地拧拧巴巴地凝立了一霎,忽然间笔直跪下了。
午后的日头越过窗边的几盆水仙和文竹,在照花的侧脸上映下几片隐约的影,斑驳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