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们间的这场冷战整整持续了四天。
齐奢当夜里回了房就打鸡骂狗,周敦一个字不敢问,憋到第二天中午马队停行开饭时,怯生生探个头,“爷,还请姑娘一块用饭?”瞧清主子的表情后,就把头一缩,“奴才这就叫人给姑娘她们单独开饭。”
自从上路,每日午、晚两顿饭,齐奢定是与青田并桌进食,一同谈天说笑。故而这顿清餐冷饭,青田吃的全是气,到晚上就更来气。这一夜,队伍直接宿营而居,搭起的军帐内隔帆布,外头以厚棉做围,风雨不透,尽管如此,体质稍弱的人一入帐仍旧会觉得地气寒瘆。青田早早就缩进被窝,把所带的夹衣一股脑全罩上身,两手紧攒着毛绒绒的在御,吊着脸生闷气。暮云睡在她旁边,也靠着床头直呵手,“你昨儿晚上和三爷闹别扭了吧?”
“谁跟他闹别扭?”青田一下把眼瞪得比猫儿还圆,“是他自己别扭。说得好好的什么‘赏春远游’,结果把人骗到这种鬼地方又不理不睬,算什么?”
“我猜铁定又是姑娘你不醒事,伤了三爷的心了。就是一条狗被你踹两脚也还知道躲你两天呢,甭说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得了,你瞧这呵气成霜的,赶明儿跟三爷要些取暖的物事,搭个话,也就下台了,啊。”
“不去,”头一昂,又低下,怏怏地把脸蹭着猫,“就是冻死,我也不跟他张这个口。”
“暮云姑娘,暮云姑娘?”帐外传来一个文细的声音,是那个叫小信子的公公。
暮云应了,披衣下床,掀开帐帘说过几句话,就见先后进来好几个小太监,端着炭盆,捧着貂裘,还有一壶滚热的鲜奶,个个都垂望着脚面,放下了东西就倒退而出。暮云忙不及地谢一声,就抿着嘴儿笑起来,先把炭盆移在了床边,再把貂裘塌去了被上,又把热奶倒进碗里头送到青田手边,“哪,大小姐,您就仗着三爷疼您,好好作吧!”
青田也不吱声,捧过碗合进了手心。皮肤是一如继往地白如冬雪,却并不能阻止因重重温暖而自动涌开的血色,在她的双颊绽放如春花。
次日,照旧是日行百里、夜宿营帐,齐奢也照旧不来兜搭她。青田气定神闲,只管读经坐禅,累了就掀开车帘望景。景色当真是养目怡人,一望平畴绿草,天苍苍野茫茫,是乐府诗才能到达的远方。就这么又行了两日,到第五天上,队伍中午即停行扎寨。仍是按惯例,齐奢所在的大营居中,并划出了既定长围,一概人等不许出界。青田憋闷了好几天,有意散散心,却嫌界内皆是巡岗,自己油头粉面地出去,颇有招摇过市之嫌。正迟疑间,暮云摸进来,笑孜孜地向外一点,“人家请你呢。”
帐幕外,齐奢一身水墨色箭袖,横腰一束三镶白玉带,岿然而立,素袂随风,“我知道这几天你认真地反省过了,七尺男儿也不消你开口道歉,我原谅你了。”
青田顾影临风,且怒且笑,“你、原、谅、我?”
“难以置信是吧?这样,为了表示我原谅你的诚意,现在——”忽地从背后掣出一只大纸鸢,晃了晃,“带小囡去放风筝。”
青田愣了愣,才反应出他的一口京腔是在叫她的小名,而他手中的风筝则是个双玉佩、五铢衣的美人扎。她记得,曾有一次她信口谈起过这一段童年回忆,但她想不到他竟也记得。仿佛是被风吹走的一粒种早不知哪里去,却在晴好的一天开作了软絮如梦的蒲公英,飘回她掌心。她咬住了下嘴唇,很用了一番力气才能轻描淡写地笑半声:“什么王爷,分明像个无赖。”
齐奢宽宏大量地呵呵一笑:“进去加件衣裳再走,我等你。”
青田这件衣裳加了足足有半顿饭的光景,再次揭幕而出时,整个人都面目如新。软毛织锦的披风下,桃色折枝花对襟短袄,系一条佛青闪光长裙,一枚金累丝押发箍一个蓬蓬松松的堕马髻,髻上插一枚观音坐莲的点翠华胜,挽一支祥南玉珠钗。如此瑰丽的色泽,如此纷纷碎碎在太阳下的宝光流闪,也亮不过她唇上一抹玫红色的胭脂,与眼中泯然一笑时的光斑。
齐奢的整个人都有一霎明显的怔忪,随即施施然笑了,“算你识相,晓得爷
就吃美人计这一套,等得真快骂街了。”
青田矜持地摸了摸耳鬓,向前走,不消回顾,便知他一定跟在身后,一副壮健的、高大的身躯,右肩膀会微微地沉一下、沉一下。她默然微笑,垂望着腰间的一枚如意碧玉佩,佩上的蝴蝶结子五彩纷呈。
行出不过一里多地,风物又已大异,天低云阔,铺地的碧草一直往天边长过去,有的已长至半人高。齐奢扯了风筝,青田拿了籆子,一东一西地,似乎只嘻嘻哈哈地又笑又喊了一场,那风筝就飞去了好高好高。一时风急了起来,青田便把线缠去一棵树桠上,脱了长披风铺去身下,同齐奢肩挨肩地并坐在上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闭着眼,眼皮里的黑暗被阳光晒得金灿灿的,一似熨斗贴切,熨开了所有心事的眉头。
很久后,青田将眼虚开一线,极目那飘悬在高天的美人风筝。谁知风筝蓦地里一抖,叫什么给撼动了,急速地上下翻飞起来。
“哟,”她半支了手臂,“要掉下来了。”
齐奢并不打开眼,仅打了个呵欠道:“去收收线。”
“可是四海独尊德高望重的王爷老大人,真会使唤人。”横目一嗔,却也翻身而起。
才解了风筝,未及卷线,风竟又一下猛烈,“轰”地就要自她的手上把风筝抢走。青田被带得撞了两步,却孩子气地高起兴来,笑扯着风筝逆风而走,跟无形的巨力把手里的玩具挣来夺去。末了,干脆放任地跑起来,纵声而笑,像从来没有笑过一样地笑。
齐奢早已在原地撑起了上身遥望,看青田一路抛洒着珠光与笑容,亦带着浓浓的笑意向她喊一句:“当心别割着手!”
青田不睬,只管踩着春草,欢快地向深原中奔去。之后脚底下怎么一绊,拧回头,注意到地里灰突突的一段木桩。她呆了一呆,风筝线“呱啦啦”一阵飞速在她的手掌间拉一条血痕,嫁与东风直上九霄。而人则被黏在了地上似的,半步也移不动。
对面的木桩子长出了腿,尖耳转动,打开了荧黄的吊梢眼,森然而望——
狼。
这个字,就是青田的全部思维。
如同活活被魇住,她四体僵硬,不能言、不能动。直至凭空飞来颗石子,“嗖”地正中狼吻,把狼痛得头一缩,她才随之将眼珠子朝一旁划过去:齐奢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不慌不忙地走近。
青田就那么斜眼瞟着他,字与字之间抖成了一片:“这不是你拿来诈我的吧……”
齐奢冲她咧嘴一笑,便冲着狼收回了目光,丢出手里的又一粒投石。狼偏脸避过,却被接踵而至的一团泥巴正拍到眼部,不由做一阵狂乱的甩动。不到一丈外,青田看着那畜生抖完了皮毛,终于被撩发,旋转过一整具壮大的躯干,朝挑衅之向拱出了一连串的低吼来。
“赶紧走。”齐奢的声调只比平时略高出一分,随后便不再有人语,而是慢慢地滚动起喉头,发出了跟狼一模一样的动静。狼似乎愣了下,便对人类呲开嘴,亮出了全副森白的牙,粗长的狼尾直溜溜地翘平了,威胁地探出前爪。
青田仍扎着两手杵在原地,傻乎乎观看着这一场对峙,她能觉出右手的手心有一丝暖,是被风筝线划出的伤口在淌血。侧立于前方的狼把鼻头抽两抽,灵敏地嗅出了浓郁的血甜,眼珠子又朝她这边睨过来。青田索性将两眼一闭,在黑暗中被自己“咣当咣当”乱撞的心脏摇撼着,满嘴酸苦。恍惚间听到一阵更为低沉可怕的狼声,来源却是齐奢所在的方位,紧跟着是嘹亮的“唰”一响。她抽缩着五官,单单把一只眼打开半条缝,从缝隙里窥见了刀刃的反光——齐奢高举着蒙古刀,直视狼,带风地、蔑视地打了个大大的叉。
先是有一霎绝对的静固,之后,一切便支离破碎。青田眼睁睁看着一束灰黄色的旋风携带着恶臭扑向了同她相反的另一端,电光石火间,身高极显眼的齐奢就自她眼前消失了。平旷的原野上,有一带草丛连片连片地倒伏,伴随着惊天震地的狼嗥,接下来就是由风捎带出的、清晰无比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目不可及的荒天处,余势尚存的美人风筝究竟是一朝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了。
泪水从青田的脸上奔泻而下,她瘫坐在地,一声接一声地哀泣,整个世界都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剧烈地震颤起来,唯一坚实的、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脚下的大地。于是青田就死死地抓着,抓住了满满的一手泥,迷迷怔怔间低头一瞧,阒然就燃起了一腔的悲愤,血红着泪眼,将手中的泥块举臂投出。泥块却软软地一落,散开在脚面。她紧咬了后牙,用不停抖簌的手重新在地下又挠又挖,不顾指甲接二连三地劈开,终于团起了一块泥,又一次竭尽全力地投出。再一次!再一次!她就这么投掷着泥块,不知是想砸死那吞吃了齐奢的恶狼,还是想惹得它连自己也一块吃掉。
草窠的波动愈来愈微弱,青田的泥块却愈掷愈远、愈掷愈有力气。有一块不偏不倚地正往草窠里飞去,临到头却“啪”一下,被越草而出的一副手掌凭空接住。
“姑娘,话说埋人这事儿,你得先挖坑!”随着这一声,齐奢就打挺站起,那矫捷的英姿连腿脚完好之人也望尘莫及。他笑着,浑身的兽血,抛开了握在手内的泥块。
青田还满抓着一手泥,呆瞪了半晌,最后依旧是恶狠狠地直掼而出,“没死你半天不吱声!!”含糊得自个都听不清。恐惧、绝望、狂怒、狂喜……所有的情绪全搅合在一处,令她失常得唔哩唔噜地哭作了一团,以至于连什么时候缩进齐奢怀里的都不知道。
她嗅到他前襟上刺鼻的狼血,其下却另埋着一股味道,似汗非汗,是一个成年男子特有的温热,是白雾缱绻的古香火,熏得她成了座煌煌大庙,庙里头全都是暮鼓晨钟、虔诚朝圣,还有铺墙盖壁的本生故事画儿,拨开了烟火去看,够看一生一世的,光是拨开那一蓬一团的烟火,也要一生一世。青田觉得自己要在这胸膛中晕过去了,她调动起最后的理智,一力挣脱。眼一抬,就撞上了另外一对眼,被香烟所掩的神佛之眼,俯瞰世事地俯着她。
“你乐什么?!”恼羞成怒,合手将他推开。
齐奢的笑容一如其怀抱,温厚醉人,“你哭什么,我乐什么。”
正打机锋,又听得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低嘶。原来那狼扑杀时已被率先躺倒的齐奢自喉至腹地拿刀开了膛,仗着余力搏斗间内脏便流了一地,躺倒不支,此时却缓过一口气来,回光返照,饿疯了地从草里去啃自己的肠子。
齐奢面色微变,却依旧笑呵呵的,“此地不宜久留,招来狼群,我一个可不够喂的。”他撕下条衣角将青田的手略一包扎,就扶她起身,却见其稍一撑又坐倒,不禁悬了心,“怎么,还哪儿伤着啦?”
先摇头,继而愧窘万分道:“腿——软——”
齐奢大乐,“哎,不对,你没这么胆小啊?在我跟前不自来挺硬气的吗?”
青田啼妆惨淡,“你看我再怎么也只是秀色可餐,那东西看我是骨血皮肉皆可餐,能一样吗?”
齐奢笑着重新拢住她,一手插去到膝弯抱起。他本就常年苦练角觝弓矢,神力出众,青田又不过一捻之瘦,横在他臂间只似件轻飘飘的衣。她自然而然地就将双臂环上了对方的后颈,青青的长草擦过她裙边鞋尖,发出沙沙的轻软的响。漫漫长路,她有的是时间品咂专属一个跛足之人的、一高一低的特殊节奏,似一个故事迂回曲折。而任何好听的故事,必是迂回曲折的。未免深陷,她清醒抽离,低声道:“我自己能走了。”
营地已近在眼前,齐奢听话地放低了青田,见她一身的丽装皱皱巴巴,额发浅湿而凌乱,鼻尖上染着些从自己身上蹭到的血迹,双颊却红过了鲜血,其缘故藏在一对嫩薄低垂的眼睑后。这一刻,他们离得是这么近,连她顶心的发香也一丝不拉地全顺着他鼻腔直灌心脏,心脏又滚沸了,杀狼一样地疯搏着。稍纵即逝间,混杂着身与心的双重欲念操纵了齐奢,嘴唇已直觉地向她俯近,却又被意志力生生地拽回。他想起了那天夜林里的谈话。如果说在亲吻青田这件事上他有任何的不情愿,就是自己的唇舌会令她忆起另一个人的滋味。
齐奢克制住冲动,拉开了距离,跟青田并身往回走。
这是他在这一场把姿态放低到尘埃里的追逐中,可保留的唯一一丝男人的尊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