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一场春雨在两天后落下,雨过,天再一次变得阴嗖嗖、寒沁沁,仿佛一夜间又回到了冬天。
而对有些人来说,只用一天就能遍历整整一年的冷暖轮回。青田每天早晨睁开眼,全觉得身在数九寒冬,根本没勇气钻出被窝。挨到了中午、下午,就觉得来到了春天、夏天,又有了生机与希望。临睡前则成了萧瑟的秋,薄雾浓云愁永昼。睡过去再醒来,又躺在刺冷的隆冬里。心痛和绝望是四季的风,起起落落。风起时,她似枯叶般被席卷着,无法呼吸;风息了,她就尘满面地干坐着,审视着满地往事的遗迹。但在这般的苦斗中,依然有使人欣慰之处。青田记得去年的五月直到九月,四个月里头她没有一时一分的快乐。然后九月、十月,每隔上十几天,她就会有一刹那的平静。再然后十一月、十二月,三五天内,她就会得到一次心底的安宁。开了年,她每天都会有些小小的欢喜,譬如抄经抄到满心空空时,她就是欢喜的,抑或这一夜,再一次见到他时。
齐奢看起来容光奕奕,进门就张口直问:“快两个月没见,有没有一丁点儿想念爷?”
青田笑,亲手替他烧水、烹茶。她想起过他,常常,但那并不是想念。她了解想念的滋味,曾经甜如蜂蜜,今日却苦如鸩毒——她手中的茶杯陡然地浮现出一个倒影,青田手一震,拿竹荚用力地搅碎了水面。
齐奢坐在小炉边,白猫在御缩成一团拱在他怀里,姿势娇慵得似个备受呵护的小女人。而他爱抚温存、笑容纯良,也像个世间好男子。“我早想来瞧你,可要么不方便,要么不得闲,今儿好容易逮着个空子,不过天晚了,又冷,去哪儿也不便,就直接上门来了,你甭嫌扰了你的清净。”
“三爷哪里话?”青田双手奉茶,含笑向齐奢睨一睨,“好久不见,三爷瘦了。”
“你倒是胖了些,气色也好得多。
”他接过茶,轻润了一口,又深深地叹出来。叹息也是刚从文火上取下的,滚热、熨帖。“我前两天叫人送来的百合酥你吃了没有?合不合口味?”
饮食男女,静坐夜话,聊着聊着已漏尽更残。门被叩了两叩,周敦在外头唤:“爷,三更了。”齐奢低声笑起来,“哟,都这么晚了。”遂放开了手中的猫儿,起身作别。
青田向拓着鹦鹉衔草水印的棉窗纸睃一眼,稍一犹豫,“三爷,这几天还下霜呢,万一滑了马掌跌一跤可不是玩的。我西屋里另有张床,干干净净,从没人使过的。你若不嫌弃,就将就一夜,在我这儿借个干铺吧。”
一丝笑意莹亮地浮起在齐奢的眼中,人也不答话,回身就向里间的卧室走去,走到了青田的那张红木玳瑁小床边,伸足朝床帮踹了两踹。
青田先是愣愣地瞧着,随即就“扑哧”一笑,“你这人,人家好心为你,你倒拐着弯地损人。”
齐奢偏过脸,剔高了一眉,“你这人,人家拐着弯地损你,你居然也听得出?”
传说北宋时,道君皇帝宋徽宗时常出宫与名妓李师师幽会,一次恰逢李师师的旧情郎词人周邦彦也在香闺里盘桓。情急下,周邦彦只得躲去了床底,将酒柬灯炧、午夜缠绵之情听了个饱。夜间宋徽宗起驾,李师师假意相留,惹床下的周邦彦一肚子醋气。事后写就了一首《少年游》,将李师师其时款留宋徽宗的话语字字尽录,曰:马滑霜浓,不如休去。
二人意下所指,正是这一段艳事。但见青田气笑参半,一指向前点着,“你快到床底下拿人,拿不出个周邦彦来,我可和你没完。”
齐奢笑着连连摆手,提脚外行,“罢了罢了,你是李师师,爷可不是宋徽宗。爷要有意,别说干铺,‘湿铺’也借了不知多少,有你这句体贴话就够了。这会子再不走,怕天亮折子也批不完。”
青田的
笑容有一刹的虚悬,“你——?”
“可不是嘛。”齐奢从衣架上拽下了自个的外褂,展臂入袖,“每次和你待上半日,爷晚上都得彻夜赶工,有时候事儿多些,连觉也没得睡。怎么样,听后是不是备觉感动?嗐,甭说你,爷自己都不禁深受感动。”
青田又一次笑个止不住,“再没见你这种人,死乞白赖地要人感动。”说着一面伸出手,替齐奢扣起他腰间的汉玉带钩。
齐奢俯着她——她低垂的、根根细秀的眉,双眸深深有物,“我倒真不怕死乞白赖,只要您笑口常开。”顿一顿,笑脸是一贯的似是而非,“这句还不感动?”
青田笑着把他推一推,“要走就快走,还能捞着睡一会子。”
都走到门口了,齐奢又拧回头,在额角拍一下,“我一见你真是开心得什么都忘了,今儿原是有件正事儿同你商量的。”
“嗯?”青田盈盈而立,将鬓角的一梢垂发掠去了耳后。
“过几天我打算到关外走一趟,行围狩猎,来回大概一个多月,你同我一道吧。”
“关外?”
“此时塞北万物复苏、风光怡人,你与其待在这儿触物感怀,不如跟我出去散散心。”
窗下立有一支鸳鸯戏荷的五柱灯,四映着锦帷雪壁,将其间的人面也映作了一片粉朦朦。青田将一手温着腮脚,低头默想。
齐奢自知她顾虑些什么,稍一乐,双手一摊,“我在你跟前都当这么久柳下惠了,君子一世,岂可坏在小人一时?保证,一路上对姑娘以礼相待。”
青田依旧思忖了片刻,方举目一笑,娟媚横生,“周公之礼可不能算。”
齐奢见她应了,自是喜欢,不过带笑嗟呀一句:“你要黏上毛,比猴还精。”
明灯渡影,满室皆春。
室外之春,则往北,吹向辽原碧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