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从淮商康广道赢得了照花的挂牌酒,恶霸五大少便深以为耻,对梳拢照花一事就愈发志在必得。康广道则早把照花的初夜当做了囊中取物,颇有乘胜追击之势。于是这二人较量得更起劲,一天不是你叫酒局,就是我叫牌局。
这一日五大少又约了七八人,预备在怀雅堂的东花厅摆一桌酒。不想康广道捷足先登,下午就邀了一群朋友清客在西花厅抹牌。正院大厅则另外有一位青田的新客人,也是牌局,不到日央就已开始。
于是午饭后,怀雅堂的跑堂就忙着布置两厅的牌场,撮台子、摆雀儿牌、派筹码,每张台角的两面置搁几,几上布好茶食鲜果。不久,西厅与大堂的两拨人便依次到齐,再等晚饭前后五大少一伙联翩而至,更吵得沸反盈天。来客就有四五十人,又各自写条子叫局,连客人带倌人足近百数,把怀雅堂塞得满满的。楼上楼下处处是衣冠楚楚的男人、标致异常的女人、手捧烟茶的大姐娘姨、东奔西跑的龟奴鳖腿、绮丽的灯火、丰盛的肴馔,夹杂着琵琶声、胡琴声、弦子声、笛声、歌声、搳拳声、碰和声、叫好声、争闹笑语声……其饱满与庞杂一如满园子花果烂熟的气味,在秋寒的凋蔽前,发出最为浓郁醉人的、濒死的醚香。
足足闹到了戍时,才有来客陆续离开,东道主们却兴致不减。只因五大少晚间来时才得知康广道在西厅抹牌,十分不快,康广道也听人报说五大少在东厅摆酒,两人也算是点头之交,却并不来与对方招呼,各据一方,谁都想逼得另一人先走。照花就只好依照规矩,一会儿在这头侑酒,一会儿在那边侍坐。
而五大少所至,少不了其结拜二哥柳衙内,柳衙内自是叫青田的本堂局。至于在正厅摆局的阔佬则一直久仰青田的芳名,近期才有机缘结识,尽管卖命追求,花费之巨足以令几位老客人也相形见绌,却始终买不到佳人一笑,从无开恩留宿的优待,所以也干耗着,指望柳衙内那边散了场之后和青田单独相处。为此,虽一睁眼就和裘奶奶怄了一场气,青田也不得不收拾了心情与衣容,同样在两处来去无休,不得片刻的安逸。
直到在游廊中撞见,姊妹俩才得以说上两句悄悄话。彩穗曳曳的挂灯下,照花的脸儿却显出一种灰凉的颜色,似含着心事重重。
“姐姐——”
“嗯?”青田觑向她,脸上亦带着疲倦的青苍。
照花的嘴唇张合了几次,但什么也没说出。最后她摆摆头,在长长的刘海下垂低了眼睑,“没事儿。”
两人的跟班娘姨切声催促:“姑娘们先进去吧,有什么话回过脸再说,要不里头又该发火了。”
果真才穿过花门,已听得五大少在那里嚷着:“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那姓康的有点儿臭钱就不把大爷我放在眼里了?”
有个人出言相劝道:“五弟你又撒酒疯,你是客,那姓康的也是客,人家自要一碗水端平,总不能让照花一晚上都坐在你这里,把那边丢着不理。你瞧青姐儿不也来来去去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一句?”声音温文尔雅,眼目处处留情,正是柳衙内。偏首一望,就悦然地笑起来,“瞧,这不是?哟,你们俩倒一块回来了。”
照花和青田同告了两声“怠慢”,各自坐去到五大少与柳衙内的肩后。五大少别过脸对照花嘟嘟哝哝,脸色不甚好,似是责备她适才在康广道那一头待得太久。柳衙内却怜香惜玉,自席间拈一块砌香梨饼喂入了青田的口内,“累不累?来,吃口茶,这茶淡了,待我叫人替你换过……”
旁边的一位倌人正奏着把龙首胡琴,高啭莺声。坐在她前头的客人也是位年轻公子哥儿,往柳衙内的背上拍了拍,“哎,哎,我说柳二哥,你别净顾着卿卿我我,该你了。”
“哦!我们正斗骰呢。”柳衙内向青田解释一句,就扭回身抓起了骰盅,大摇特摇起来。
合席砸着桌子大叫:“大!大!”“小!开小!”“一二三——小!”“嘿,邪了门了,怎么连开了五把都是小?”“这酒我不吃,你替我吃。”“哎哟我的大公子,这一会子人家都吃了十大杯了,您倒是赢一遭行不行?”“哈哈,依我说你干脆转个局,到爷后头坐着,一杯也不用吃。”“哎我说,你怎么剪我边儿啊?”“别怪兄弟剪
你边儿,实在是你内才不济,委屈了人家。”“对对,他就是‘内才’不济,才存心给人家灌倒了好躲过今儿晚上,省得打了败仗给踹到地上睡。”“瞧你这光景,定是常给踹到地上睡的!”“哎呀呀,越说越混了,你们呀,真是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哈哈,那你给我兑口气,改改我这邪!来嘛,别躲、别躲!”“再这样,我这就转局。”“哎,别走哇,再把才那小曲儿细细地唱一遍。”“你们俩,回自个房里去,少在这里肉麻。”
……
一团哄闹中,只有青田与照花二人一脸的疏落,好似神魂无住一般。五大少并不察,但将手臂勾住了照花的颈子,另一手就捏着骰盅举来她脸前,“这把爷坐庄,给爷添些吉利。”
照花被勒在男人的膀子里,勉强笑了笑,“呼”地往银盅上吹口气。
五大少把笑脸贴着她,手举得高高的,“哗哩哗啦”的一通,再“嗵”一下墩去到桌面上。“大、大!开大!好!哈哈哈哈哈哈!”
台面上又一阵混乱,有人笑,有人叹。五大少得意非凡地举杯,“怎么样?可算叫老子给扳回来了。全都得多谢照花的这口仙气儿,来,照花,敬你一杯。”
这一场酒宴本就是五大少为照花捧场,众好友谁不解意?齐声起哄道:“要敬就敬一个‘皮杯’!”
五大少是个莽人,酒又下了肚,哪会有好行径?吃了满满的一大口酒,扭过照花的脸就嘴对嘴地给她灌下,照花无力推脱,被逼和着那一嘴的酒臭强咽下。一群倌人全笑得伏去客人的肩背上,也都或真或假地来敬“小魁首”,吵吵着要她“打通关”。
美景良宵,醉红烂绿。
喧闹了有一袋烟的光景,青田就向柳衙内探身低言:“你坐着,我去去就来。”又扬声辞席,“各位对不住,我失陪一下。”
众少们笑纷纷,“好说好说,知道青姐儿还有客人,尽管应酬你的便是。”
另一头的照花一心躲酒,也急站而起,“姐姐,我与你一道。”
五大少醉得不轻,脸红脖子粗地把两眼一瞪,“哎,我说你怎么又要走?好没良心的小婊子!就为了那南方佬阔气些就这么惦记他?”
照花被骂得心中一紧,好在掌班段二姐早就谆谆教导过,若遇上客人吃醋,那就对着姓张的骂姓李的、对着姓李的骂姓张的。照花学艺精湛,即时搬出了一脸的可怜之态,委屈地低着声音说:“戴爷,我也不想陪那个南方佬,可我没法子,昨儿才挨了妈妈的骂,说我心里只装着你五大少,把其他的客人全得罪了,耳提面命地叫我今天不许偏心。你不信,只问我姐姐。”
“可不是?”青田暗赞照花之机变,又为她托上一句,“要么戴爷去同妈妈商量包了照花,她便天天跟着你,哪里也不去。”
这诌辞立将五大少哄得高兴了起来,亲亲亲热热地一把拉过照花的手,“原是我错怪你了,你也甭做难,我一会子就去跟你妈妈说,再不叫你应付那姓康的。好了,你也知道我,不过酒吃多了嚷嚷两句,你别记在心里……”
同伴们在一边颇为不耐烦,“你先放照花去吧,乱缠个什么?”
于是二女添了几声“对不住”,挽手并出。一个往前面大堂去,一个往对过的西花厅。两处均是牌局,二人各看着自己的客人碰几手,坐够了一刻来钟,又回到东厅五大少的酒场,陪上几杯酒,接着再抱歉两句,重赴牌局,有若一对来而复往、往而复来的梭。然而自古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所织就的锦缎再繁美,与贫妇手中枯燥的、疲惫的梭,是毫无关联的。
敲过了二更,东西两厅仍玩闹不休,大堂的豪客虽也斗志昂扬,奈何牌友们或退场,或往别处消遣,连一桌牌也凑不齐,只得草草收场。青田光在口内送一送,仍回东厅来坐着。柳衙内听说那人已走,大感欣慰,“哼,我就是不能让他如意!既这样,你也回房歇着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我瞧你脸色差得很,忙出病来,倒要叫我过意不去。我与你什么交情?绝不怪你冷落。再说今儿也不是我做主家,不过给五弟镶边儿罢了。”
青田称了谢,正待告退,冷不防座上的五大少“噌”一下跳起,合拳怒吼:“眼看青姐儿都回来两趟了,照花连个
影儿都没有,他妈的那姓康的竟敢就这样拘着照花不放,倒让大爷我痴汉等丫头一般傻等着,不是抬杠是什么?你们甭劝,我今儿已忍耐多时了,再不给那姓康的一点儿颜色,还真以为我戴大少好欺负!哥哥们别拉我、别拉我,是兄弟的就陪我出了这口恶气!差役们呢?都叫来!”
青田见五大少要闹事,忙上前阻拦,却被柳衙内一把牵住,“这混小子正在酒劲儿上,你可别多事儿,只管跟着去瞧瞧热闹吧。”
各位恶少们酒足饭饱,正愁无处消化,一呼百应地随着五大少摇摇摆摆地直趋西厅。一群倌人们紧随其后,半是害怕半是兴奋。西厅内金烛耀人,但原先的四桌牌也只剩下了康广道一桌,还围着七八名倌人,另有两三名客人背手在那里闲看,段二姐满身金碧地亲自立在下首,笑着频频点头,“是,是,多蒙您关照。”
康广道是一张清雅的容长脸儿,灯下更显得俊俏,笑眯眯地露着一口白牙,“再有,也不必算抽成了,今儿我赢了多少——不,今儿总码子有多少,都打赏给照花,辛苦她这一天……”
妓院里摆牌向来是从赢头里抽成,此举却等于将所有的流水全部奉赠。康广道一行玩牌输赢极大,一手牌就有几十两银子的出入,整个算下来已上千,手面之阔罕有其匹。但他只轻轻松松用两手把四面的胡子一拢推来桌边,好像扫一扫剩菜的残渣喂狗。同样用抚摸小猫小狗的玩弄姿态,他回身摸了摸陪坐在侧的照花,把她的鬓发撩拨几下。照花笑一笑,驯良而沉默。
一旁的段二姐则满口子道谢不迭,喜色满溢,以至于忽略了渐渐逼近的一张怒容。
抢入门来的五大少虽然半醉,却已把康广道摆阔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又见照花被他摸脸捏手的,登时一点子烧意直冲两目,暴出了满满的红筋来,“等什么,难道要大爷亲自动手?还不给我上!”
五大少也算个三品官,出门总带着十来衙役,没一个吃素的,一拥而上就把康广道从牌桌上拖下来,还没等康小公子叫完一声“你们要干什——”,已是好一顿拳打脚踢。五大少高高地腆着肚子,一手乱点着谩骂:“他妈的外地佬、土包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也想跟大爷我过不去?你以为有点儿钱就怎么着了?你信不信大爷今儿活活打死你,也没人敢放一个屁!”
屋里的宾客与妓女全跳开了丈远,大呼小叫,只段二姐惶急交加地挨上前,“哎呀戴爷,五大少,您这是干什么?您跟康小爷也是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老虔婆!”五大少朝她鼻头一指,“你少多话,打坏了什么东西爷按原样赔给你,爷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佬,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北京!照花你给我过来!”手一抄,就把惊得傻立在当地的照花小鸡一般地拎过来,点着她复向段二姐嚷道:“照花!啊!你他妈要她多少开苞银子,几千还是几万,只管开价,大爷跟你还一两就不姓戴!但倘若你敢把大爷我当瘟生,叫别人来点她的大蜡烛,你信不信我叫人一把火烧了你这窑窟子?”
眼瞅着康广道在一堆皂靴中蜷身抱头,呼痛声已越来越微弱,段二姐急得摇晃着满头黄烘烘的金瓜子步摇,两手直拍,“哎呀大少您说哪里话?不是您点照花的大蜡烛还有哪个?就下个月,下个月挑个吉日您就和照花欢欢喜喜地入洞房,好不好?”
得此一言,满意的得色涌上了五大少的脸,架在他腋下的照花却遽然间失色,空余一张单薄的、煞白的皮。
后头的栏杆罩下,柳衙内几个剔牙的剔牙,挖耳的挖耳,全带着笑作壁上观。当中有一个拍着嘴打个呵欠,吆喝两声:“五弟,五弟!差不多行啦,真揍死了,你老子回头又得关你一个月禁闭,咱哥儿几个可找谁取乐去?”
柳衙内附和道:“老四说得对,才掌班妈妈也亲口许了你下个月当新郎,你这里再弄出一条人命来,多不吉利。”
一屋子的人又说又劝,几个衙差也有数,虽拳脚还不停,却已不似先前“嘭嘭”有声,只等五大少一发话,便即手下留人。
衣衫鲜丽的围观者们还在推搡着、议论着,人群之外,青田见事态平息,连热闹也懒得看完,当下无声隐退。一缕薄软的裙裾,是倦蝶脆弱的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