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待到繁星密布,夏日的长天已漆黑透顶。但黑只是夜晚自己的事,北京,是不夜城。城里头遍地是富豪子弟、杂妓名优,无一不揎臂作乐,以消暑夜。
自灯红酒绿间,一匹照夜白马缓步行来,马背上的齐奢面容安稳,含着一丝有无之间的笑。他在想她:她春分时节一样温暖的笑,玉如意一样起伏的身,千年琉璃的眼和深海珊瑚的嘴唇,还有她月亏似的逐日黯淡,蚕食一般的寸寸消减……每一则关于她的碎片都是一篾清香的新竹,用白蚕丝穿就,他就夜夜睡在这一张冰润的竹席上——火烫的,是他自个的身与心。
他再也无法多抑制一刻对青田热切的思念,他正在悄悄地出发,却没有人知晓,没有人事先替他清理她那混乱而肮脏的世界,他将在满院子的嫖客与百鬼夜行一样的喧嚣里又安详、又突然地降临在她面前——半点儿也不像权贵莅临秘地,而像命运莅临其宠儿。
心意是如此肃穆而缱绻,以至于不受任何世俗的打扰。
“好狗不挡道,把路给老子让开!”
这是直通怀雅堂后角门的便道,一条极其逼仄的窄巷,将将只容得下两马错身。此时齐奢与侍卫何无为一前一后地骑行在道中,正把路给堵得死死的。迎面而来的骑士人高马大,背着光的脸容一团模糊,但能看得出一身的锦衣绣服,还有一股股酒气散出,必也是某位醉卧花丛的豪绅,脾气火爆。
何无为见其鲁莽,正欲教训上两句,却看前方的主子竟不以为意地策马靠边,只好也马首是瞻地调成一线给那泼皮让路。眼瞅着人家大模大样地抖缰通过,正满腹牢骚地翻白眼,却蓦地里悚然改颜,“王爷!!”
只见暗中闪过了一道刀锋的银寒,那人在马上腰一扭,抖出了一把匕首反刺向齐奢的背心,出手之快直带出了“嗖”的一声厉风。
齐奢连人带马的被抵在石墙边,虽情知不妙,却是避无可避,只得将上身险险地向前一俯。可谁知那人竟紧接着就将长臂一绕、手腕一翻,立起了刀尖守在他喉前。齐奢的喉头差点儿就撞在刀上,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他反弓起背脊向后一拗,生生地弹开,右手就往腰间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数招的交错不过在弹指间,何无为心急如焚,只唯恐刺客的手刀淬毒,一丝擦伤则万事皆休。但无奈两面墙之间三匹马撕咬踢蹶个不停,他的一条腿又被马腹与街墙牢牢地夹住,一丝也动弹不得。一发狠,干脆兔起鹘落地拔出大刀,长手冲刺客胯下的马额就没刃插入。
腥热的马血井喷而出,马惨嘶着猛尥起后蹄。齐奢正与刺客近搏,这一震,二人手中的兵刃一起被强力所带而失手飞出。刺客的匕首先摔落在地,但其人却借力腾起在半空,一把就将齐奢的弯刀捞进了手内顺势下刺。马上的齐奢还没见人影落地,已觉出右边大腿的一阵冰凉,刀刃掠上了皮肤。可他非但不知闪避,反任凭血肉被刀尖洞穿,趁机一把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暴喝一声:“何无为!”
侍卫早探长了上身,挥刀就斩向刺客的手肘。刺客的刀还插在齐奢的大腿里,握刀的手则被齐奢铁钳一般地攥住,毫无转圜余地,转眼间就被削掉了半条臂膀。血的飞溅中,齐奢提着刺客的断手把刀从伤口里拔出,再从那手中掏出刀柄,拧身就去架何无为的刀。慢了一步。下一刻刺客就被何无为斩断了身躯,自一边的肩颈至另一边肋下,肠肺乱抛,惨无人形。
何无为素来硬朗的一张脸已骇极无色,他看也不看还在地下蠕动不停的尸块,只惊魂不定地怔望着齐奢,“王爷还好?奴才一时情急,忘记保留活口,王爷恕罪。”他把刀收入鞘中,卷起濽上了一排血点子的半边衣裳,滚下了马鞍。
齐奢大口地喷着粗气,也跟着翻身落马。右腿着地时,明显疼得他牙一龇。但朝满地的血肉狼藉一瞥,厌恶地调开眼,“死就死了,算了。”他低头扯开几块袍襟,何无为早已经单腿跪地,“奴才来。”
何无为用力地扎紧齐奢大腿上的创口,齐奢则在上头擦抹着两手的血渍,一厢解开了腰带,“衣包。”
素来贵人们出门,听差都携的有衣包,以便不同的场合更换公服或便服,以及天气寒温不定时添减衣裳。何无为一听,仰首呆瞪,方寸之眸几乎盛不下庞然的惊讶,“王爷,都这样了,改日再来吧,赶紧先找名御医——”
“少啰嗦,拿来。”
“王爷,您不能——”
齐奢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在几盏昏昏的风灯下居高垂视着何无为。何无为咽了口唾沫,乖乖地爬起身取过了衣包,找出件簇新的乌梅色长衫为主子换上。
齐奢理好了衣冠,再一次检查一遍直擦到发白的双手,就丢下了马匹和一句“这里你找人处理”,踽踽独去。
何无为立在当场,目送着前方瘸上加伤的背影,简直是痛心疾首,无数遍诅咒着万恶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却只有含恨蹲下地,打亮火石,已凝成了小溪的血水中,刺客的脸亮堂了:
肤色黝黑,两眉间有一颗血红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