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这便是紫禁城中齐奢的一天,青田在北府的一天则全然不同。
齐奢离去后很久,她才由鱼戏荷叶的绣被中探出一双藕臂,因幽欢密爱而微有些发肿的唇角笑意浓浓,“莺枝——”
继而,便听得门一响,伴着恰恰莺声。
“可算醒啦,这都快大晌午了。王爷朝乾夕惕,有人却只睡个不够。”一张容长脸儿上稚气皆消,疏疏的眉,小小一只胆鼻,双目却又圆又大,满室间一睐,秋水为神。声音比幼时更加地清亮和缓,仿佛金豆子一粒一粒、数得清清楚楚地掉落在银盆里。
青田一面笑,一面揽被坐起身,“你这小呆子,我只说你是个老实的,这两年也学会弄嘴儿了,‘有人’是谁啊?”
莺枝低鬟一笑:“奴婢却也不知道‘有人’是谁。”
青田端过盘上的薄荷香茶,另一手就往莺枝满垂细发的额前一弹,“罚你吃个榧子!”
主仆俩正笑着,另有一群侍婢手中各捧着银盆盥巾也进得房来,有的轻如浣雪,有的秀若餐霞,正是就花居中的十琴婢——去了一个琴竹,现今只剩下九个。从前王府里的晓镜、月魄几人皆已婚配,除去莺枝,便是这九琴近身服侍青田。彼时洗漱即毕,琴盟、琴画和琴素三婢捧来了胭脂与水粉,开了梳头盒子。其中琴画是梳头丫头,正拿着牙梳替青田拢头发,琴语走了来,妍妍一笑,“娘娘,大理寺少卿左夫人来了,已在外头等了娘娘小半个时辰了。”
北府常有命妇造访,大小丫鬟都对各位官眷如数家珍。青田听了这一位,单以两指拈起一束发丝来,在指尖绕几绕,“我猜猜,八成是大理寺卿新近出缺,王爷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暂叫左大人‘署理’,左太太就上我这儿来兴师问罪了。”
梳头丫头琴画手最巧,嘴巴也最厉害,一面替青田把长发在头顶盘做个单螺,一面洋洋一笑,“她哪里敢兴师问罪,负荆请罪还差不多。这左夫人总仗着娘家是建国公冯家,在娘娘面前也摆出一副世族小姐的嘴脸,动不动就把她那家世表白一番,最讨人厌的。娘娘不喜欢左夫人,王爷自然就不喜欢左大人。这么多年,同榜的做到大学士的都有,左大人却还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苦熬着。这回好容易赶上正职遗缺,依资历而论,由左大人升补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谁想仍是个‘署理’。左夫人再不来求求娘娘大发慈悲,怕左大人这辈子都别想‘扶正’了。”
“小蹄子少瞎讲,”那厢琴盟呈上了首饰匣,青田指了指一把草虫啄针,由镜中瞟琴画一眼,“同我有什么关系?左大人官声虽不算太坏,可才具平庸,又欠谨饬,王爷向来瞧不上眼,不过看在他是个老资格的份上,他还痴心妄想呢!左夫人来了也是白来。”
莺枝在一壁拣出一支珠母簪,往青田的鬓边一比,青田摇了摇手,她便又放下,温言慢语道:“娘娘既不想见,推了便罢。琴素——”
后头的琴素忙将手里的一只大盘捧上,盘中是十余样各色鲜花,“请娘娘簪花。”
莺枝由花盘内选出一茎晚香玉,为青田簪于髻顶,“府里新从外头买了两个小戏,一个叫佩瑶,一个叫仲瑶,前儿奴婢撞见她们排演《长生殿》,当真是纤音遏云,唱尽天宝风流,有年头没见着这么好的孩子了,不如叫进来给娘娘来两出?不比听左夫人吐苦水强吗?”
青田一手扶鬓,揽镜自照,“也好。”
就花居外的过厅,一张雕梅花红木椅上坐着位穿红缎绣金衣裙的贵妇,便是左夫人。眉目算得上清明,鼻子两边高高地撑起两块颧骨,下巴高扬着,显得十分焦急。后厢秀帘轻动,婢女琴语婷婷地走出,“左太太,娘娘刚起,觉着身子有些不适,想是不能见您了,太太先回吧。”
左夫人的腮帮子一耷拉,满目失望。只好敷衍了几句请娘娘保重的话,带着几名侍女悻悻离开。
走到垂花门外时,见迎面来了一对十一二岁的女童,看打扮是府里的伶官,跟着个丫鬟往里头去了。左夫人心下一转,谎称掉了手绢,重新寻回了客厅,就听见一阵清唱自后堂传来,还有咯咯的笑声。左夫人回身而出,一面同贴身侍婢咬着牙根地咬耳根:“不舒服还有劲头听曲?哼,连那边王府的继妃娘娘也要顾念我的出身,格外优容,她倒把架子端上天了。且罢,容她得意,我就不信一个花街出来的下等货色能在我这样的世家之女跟前得意一世!走着瞧吧。”
妆房内,青田听着小戏们一曲清歌绕梁韵,无端刹那间,忆起多年前在怀雅堂被豪客冯公爷召之即来,此刻却闲坐王庭,将他的孙女挥之即去。人世转际,不外如此。
旧事仍未下心头,却有故人登门。
“娘娘,左夫人去了,外头又来了一位黄夫人求见。”琴语去而折返,轻将罗袖扑一扑,“以前没见过的,说是新任河道总督的夫人,刚从南边进京。”
“黄夫人?”扬州,瘦西湖,安庐——青田喜色一动,“行了停吧,别唱了。快请夫人进来。”
黄夫人依然是洒脱精干的模样,携十来名侍女丽妆而来,“娘娘!妾身拜见娘娘。”
青田忙以两手相搀,“夫人快请起。”
黄夫人仰面含笑端详一番说:“娘娘这一头头发可全长好了。”
青田掩颊笑一声:“是了,在扬州那时候成日价都要戴着帽子,丑死人了。”
“娘娘怎么样都好看,只现今妆扮起来更如谪仙似的。哟,这是莺枝大姑娘吧?”
莺枝含着笑,从青田身后走上前几步,压身向黄夫人一礼。
黄夫人拉过了她的手道:“果然娘娘会调理人,几年不见,出落得水葱一样。”
青田笑出了声来,“可不是?转眼也成了大姑娘了。夫人里头坐。琴盟,去冲一壶密云龙。”她将黄夫人延请至小客室内的软榻上坐下,十分亲热,“许久不见,我很想念夫人。早听王爷说有意把黄大人调回京中,今年总算成行了。我还特意问,是不是携了家眷一道?这下可好,夫人能常来同我说说话了。”
黄夫人亦是春容满面,“只要娘娘不嫌烦,妾身天天来请安。”
“北上走的是水路吧?可还顺利?”
“托王爷和娘娘的洪福,风足帆饱。对了,这一趟走
得急,也没带什么,只有一些风土特产,还有几件玩物,想着娘娘还看得上眼。”黄夫人手一招,身边一名丫鬟就托上了一份大红礼单。
青田接来,称谢不已,“当年在府上叨扰一场,也没什么谢礼,今日反倒叫夫人破费,如何敢当?”
二人客套了一回,一道吃了午饭,青田方才送客出门。歪在躺椅上盹一晌,与莺枝说了半日闲话,又将黄夫人送来的礼物拣选一番,也就到了晚饭。用完饭,传伶官佩瑶和仲瑶将上午唱了一半的戏唱完,已觉得眼皮打架,却还不见齐奢。差了个小太监去打听,原来人早已经回府,不过一直待在“退轩”——就花居在北府的北头,往南有一带假山所隔的院落,正殿的二进是一座二层阁楼,即为退轩,乃齐奢接见臣僚之地。
“王爷在那儿同谁说到这么晚?”青田倚窗逗弄着鹦鹉飞卿,替它把翎毛梳了又梳。
一帘之外的小太监圆领襕衫,眉眼低垂而答:“回娘娘,王爷一个人待着看书呢。”
“哦。”轻绫长裙窸窣一响,青田扭转腰肢,一身的丰似多肌、柔若无骨,“莺枝,那你去叫人把那屏风抬上,跟我一道到退轩去。”
两刻钟之后青田就进了退轩的门,直上二楼。楼廊九曲阑干,正中摆放着一面水晶大镜,正照远处的什刹海。画船灯火、星影萤光,连泠泠的船歌也倒映在镜中,悠远动人。青田借杵于镜前的两挂风灯对镜理了理纱缎领,向后轻掷一声:“小心些啊。”
等里间的齐奢得着通报时,青田已跨进门了,一进门就娇笑如铃道:“爷为国操劳辛苦了,给爷送礼来了。”
齐奢坐在张花梨大桌后,把手间的一本书捏起,只见青田与一群侍婢后,还跟着五六个太监合担着一件酸枝插屏。插屏中是一块厚约一尺的水晶玻璃,中空注水,水中竟游弋着一群通体油绿的活鱼。机巧绝伦,似真似幻。
“这儿,就摆这儿。”青田一壁督人摆设,一壁笑吟吟地拍拍手,“怎么样?你一直抱怨说书房里少一件像样的插屏,这件好不好?这是今儿黄夫人送来的,倒是别出心裁,里头是黑龙江的竹鱼,你批文批倦了瞧上两眼,满目清——怎么了?”青田的声音小下来,插屏业已摆好,她的手脚却不知该怎样摆放。
以往也有几回,她心血来潮当他独处时探望,他总笑脸相迎,充其量边笑边皱起眉,“正忙正忙,别瞎打岔。”她就安静地退守一隅,为他烹一道新茶。但青田从未见过齐奢对她的不期而至有当下的反应:活像一头领地被入侵的兽,凶光毕露。
她略显失措地立在屏边,连忙道歉:“可是扰到你了?对不住。”
齐奢从座位上起立,瞪起两眼恶声恶气道:“以后没我的许可,不准擅自上楼。”
青田把身上的白银条衫儿揪弄两下,“以前不都随便来去,你也没说过什么。”
“现在我说‘以后’。”
青田定睛朝齐奢端量一番,放柔了语调:“你今儿是怎么了?心情这么坏?”
“心情好得很,”他高仰起下颌,“只是教你守点儿规矩。”
二人间偶尔也拌拌嘴,可鲜少有如此冥顽不灵之态。青田自觉颜面有损,即时顶回去:“我没规矩,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突然新兴起来,却也不知为了什么。”
齐奢直接把手内的书往旁边墙上“啪啦”一掼,震声暴喝:“混账!”
青田冷哼半声:“你在外头跟谁置了肮脏气,只管找他发去,少冲我撒野。”言讫将镂金裙一掣,足下生风而去。使女太监谁也不敢吱声,悄然跟出。
可等亥末敲过,青田见齐奢仍未归寝,就不由生出了丝丝悔意,对住莺枝长叹一声:
“都怪我,他一定是为什么事烦恼,我还和他顶嘴,当着那么多人叫他下不来台。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莺枝傍于一侧,盈然一笑,“王爷也算自食苦果,谁让他总惯着娘娘,可不把娘娘这副脾气越惯越大?”
青田笑啐一口,“你也是叫我给惯的,说话愈没个分寸。行啦,陪我走一遭吧。”
当即又乘一座二人肩舆重回退轩。楼上的西厢内有一间用作小憩的卧室,两边夹道立满了守更的人,周敦和何无为都在,说王爷已睡下了。青田晃了晃手不叫他们出声,接过莺枝手中的一盏小灯,自个蹑足踏入进间。
靠着墙,一张笔管大架子床罗帐低垂,青田把灯放去了床头的八角台上,挂起一面帐子。床里的人手脚大摊,气咻咻地浓眉紧皱,却不闻一丝鼾声。她只道齐奢佯睡,笑着扒住他两肩,气息如兰,“哎,哎,还生我的气呀?好了,是我不好。这么些年什么时候也没分床睡过,没你在身边,我睡不好,跟你赔礼道歉,回去睡吧,要不我在这里陪你?那给腾个地方,哎,哎,别再装啦,好啦……”
她扯住他一只手,细笑撒娇,谁知他却猛地里将手一甩,手背正撩在她鼻端,似块石头般又重又硬,一下就叫她跌落床脚。另一头,齐奢则在梦中咒骂了一句什么,翻身向内。
过了许久——或许并没多久,鼻眼之间那刺心的辣痛方才减退,青田捧着脸坐在地下,满手都是被酸出的婆娑泪水。她知道这感觉很荒诞,也很不公平,他睡着了,他不是有意的,但她仍感到似乎是回到了某张摆放在记忆深处的、落满了尘灰的床边;与这床和床上的男人们相伴的,是永恒的痛苦和耻辱。
她擦拭着乱泪把头抬起,几上的小灯冷眼旁观,看床内那壮硕的背躯动了两动,发出了齁齁的鼾声。
后来青田回想起,变化就始于这一夜。
这一夜,她强抑下满心委屈退回就花居中,一场昏梦后早早就醒来,整个白天都怏怏不乐,只等着夜晚。但等到夜幕沉沉也没见齐奢的踪影,她开始如坐针毡,直至派出探访的太监回说王爷已在那边的王府歇息,她才上床安眠,但担忧却并未随之消解。毫无因由的夜不归宿,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待她,但青田很快就会明白,这绝不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很晚的时候,齐奢倒是回来了,满面的煞气。青田见状便咽下了一肚子的话,只不痛不痒一句:“用过饭没有?”
一顿饭齐奢都不怎么出声,连看也很少看她一眼,而对她所有的问
话,也只以点头或摇头作答。这样的疏离在他们间绝无仅有,青田确定,绝不因前夜他们争吵了几句。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什么。
“你没事吧?”
她的耐心是一根柔韧的蚕丝,直等到就寝,才以近乎缠绵的语气轻问。
“没事。”他简断似刀。
于是青田伸出手,隔衣抚着他硬邦邦的腱子肉,以期绕指柔融化那百炼钢,“三哥……”
齐奢忽一下坐起,薄绸寝衣擦过她面颊,微微的凉。“来人!来人!”
门外守夜的是琴宜和琴静,二人急急忙忙地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去跟周敦说,让他传阿古拉去角抵房——现在!”
现在是深夜里丑时,而齐奢要离开温柔乡去同鞑靼武士摔角。被抛下的青田,在锦帐银床间,迷乱而不解地抱住了双肩。
接下来的日子里,青田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齐奢同一个问题:“你有愁思?”开始她在枕边问,抱搂着他的腰;后来她试着只在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时提起,用熨帖而专注的语气,凝视着他的眼睛;再后来她装作浑不在意,边问边笑着往他嘴里塞一颗杏脯。而齐奢给她的答案每次都一样:“没有。”最后一次他没开口,只一把拨开她正替他系衣纽的手,眼光极其阴冷地往下盯了她一盯,旋身走掉了。青田怀着无限的心事度过了一个长长的白日,到夜里头亥时还没有见到人,也只好睡下,但哪里睡得稳?正魂梦无着处,听见外头的人声嘈嘈,忙披了衣起来看,可不是齐奢?
她拢了拢衣襟,轻叹一声:“回来这么晚?”
丫鬟们正服侍着齐奢更衣,他一手将她们一拦,就朝这边梗起了脖子,“忙,不行吗?你有什么意见?”
青田见他行止乖专,自己的态度自然就放得极力谦让,“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看你这一段格外忙,想提醒你一句身体要紧,能早些回来,还是早些回来休息的好。”
“你少拿这幌子来压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日日派了人在外头盘查我的行动,怎么样,查到了什么?”
“怎么能叫‘盘查’?你向来不是在我这儿,就是回继妃娘娘那儿去,每次回去也都提前和我打好招呼。可你现在老是突然一下子就没了影儿,又不对我说明,我心里头担心,还不能叫人出去打听一声吗?你若嫌我多事,那我以后不问就是。”
“你想问尽管问,能问得出来算你本事。”
“你既不想我知道,我又何必招你讨厌?反正你总是忙正事就对了。”
“你这话拐弯抹角地损谁呢?”
“我说的是正话,你自己偏要反着听。你不去忙正事,难道去忙邪事不成?”
齐奢摸了摸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我忙什么不用你来操心,总之我没工夫在这里守着你就是。”
青田本就有些头疼,眼下这疼痛更是一下下在头脑里钻刺,她扶住了额角喘上几口气,“三爷,咱们不这么一句赶一句的行不行?我哪里有做得不到的去处,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所在,总之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也好改过。老像这样见了面就吵嘴,日子还怎么往下过?”
齐奢把肩膀往上扛了扛,“你句句都指着我的不是,你还有什么好改过的?”
“我哪一句指着你的不是?”
“我忙了一天,这才刚进门衣服都没脱你就冲出来责问我晚了,这不是存心挑眼是什么?”
“我就事论事,说一句晚了,怎么就成了挑眼呢?你自己看看什么时候了,不是晚了,竟是早了不成?”
“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还告诉你,我乐意早回来就早回来,乐意晚回来就晚回来,你能干涉得了我吗?”
来来去去只是越说越拧,青田不觉一阵心冷,把脸扭去了一边,“就是你不回来,我能干涉得了你吗?”
齐奢冷笑了两声,“说了半天你只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我现在就要出去,你倒是再派人来刺探我行踪啊。”说完从丫鬟手里头抢回了外衣,一跺脚就走出去。
这一走又足足走了四五天,自这次后,青田当面再不对齐奢多过问一句。私下把周敦找来了密询,周敦对着她一拍双手,“最近苗疆闹腾得厉害,王爷定是为这个犯愁。”有时却又为难地抓着后脑勺,“嘶,前年撤销关停的矿山似乎又偷开了几家,要不就是为这个?”可大多数时候,周敦也只不过苦笑着摇摇头,“实在没什么,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奴才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王爷还能为什么烦心。唉,忍吧!这来得突然,没准去得也突然,过一阵就好喽。”
青田听从了周敦的劝告,她选择了忍耐,而忍耐则是她前半世最为扎实的修行。只不过前半世,她忍耐的是许多男人的轻浮与狂热,现在,她所需要忍耐的是一个男人的轻慢和冷漠。由仲春至仲夏,情形每况愈下。齐奢晚归与不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人变得越来越阴郁。他开始公然地挑剔她、指责她,她对月伤心,他冷冷一句:“做什么哭丧着一张脸?”如果她强作欢颜,他又会暴躁地浓眉一揪,“有什么可瞎高兴的!”她讲话稍微多一些,他就会流露出一脸的焦躁,要么就干脆起身走开。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才肯陪她一起进餐,结果却摔了筷子,砸碎了两只碗。她化起年轻时筛酒待客的宴妆,琵琶与小曲,百般柔情蜜意,他却只把她轻轻放来他大腿内侧打圈的手重重地捏住,拽出来压在膝盖上。他已很久不同她交欢,屈指可数的几次,是生硬地粗暴地将她一把摁倒在桌面或地毯上,过程中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纯粹拿她来泄火——生理的和心理的,他现在像随时都对她怒火冲冲。身体秋毫无犯的夜晚,他睡在她枕边,她做梦,梦到了在御,哭着醒来,也吵醒了他。就在不久前,他还会哄小猫一般揉揉拍拍,哄着她再次入睡,或把自己先哄得打起鼾,但这一夜,“还嫌我不够累怎么着?专等我睡着了号丧。”他翻过身,背对她。齐奢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只除了那一具因经年的弓马操练而始终保持年轻紧实的躯壳。青田的躯壳则经历着一场巨变,她迅速地憔悴下去:色斑与细纹,失去闪光与水分的肌肤……每一个中年女子都逃不过的,她也一样没有逃过。
就花居的夏花盛放时,段娘娘失宠的新闻就传遍了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