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暮去朝来,季节荏苒。
距离摄政王齐奢那一场兵不血刃的神秘政变,业已过去了六年。
这六年间,皇帝齐宏只在三节、正旦或万寿之类的大朝会上露过几遭脸,亦不复曾经的翩翩少年,每每一副脸黄黄的病相,以“朕躬总未康复,深恐勿克负荷”起首,过渡到“叔父摄政王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朕垂拱受成,方切倚赖”,因此以再次恳求叔父继续掌理大政而收尾。长此以往,就有一则秘闻不胫而走:皇帝的缠身痼疾并非源于当初王正廷的下蛊,而是被叔父齐奢下了毒,囚禁了起来,囚禁的地方就在南海里的南台上,三面临水,只有一桥接陆,桥上日夜有重兵把守。
曾有位耿直老臣,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公然要求面见皇帝陛下,以伺真相。摄政王居然也答应了。改日就有太监带着老臣直趋西苑,进了正殿后一处高阁,指了个方向就让进去。老臣进了屋,不一会儿却掩面而出,原来里头竟是个洗头沐浴的宫女。要知道内廷中各宫殿布局、宝座安设皆不相同,外臣入觐该往哪里走、到哪里停、朝哪里跪,事先都要打听好,失了召见的仪注都还事小,像这样一脚踩错了地方,就是私闯内禁的不赦大罪。其实事情明摆着是有人指使太监捣鬼,但后来替老臣求情的同僚们却对此节略去不提,大脚趾都想得明白,如此诡诈促狭是哪位的主意。老臣最终蒙恩免死,杖责、革职、永不叙用。自此,再没人提起要单独面圣的话,但流言也随之愈演愈烈。而处于流言中心的几个人——摄政王齐奢、皇帝齐宏与东西两宫太后,则如处于风眼一般,静至静止。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圈外人将事情拉偏了轨道,把所有人都重新卷回了大旋涡。
这个人,这一刻,身穿一套青黑号衣,立于某座宅院正中。
“张华!”
有谁在唤他,这张华伸长了脖子,“先生?”
先生头顶青色阳明巾,身着白布衬里的青丝罗衫,脚蹬白袜,外穿黑帮浅口布鞋,看起来大概三十出头年纪,像是一位气质脱俗的硕儒,只满脸竟没有一根胡须。细认一认,就认出了,这是乔运则。
他并没有怎么变,依然是俊朗的五官与修长的身姿,年月流逝带给他的是一种更微妙的变化,令他整个人的质地都变得阴柔而黏腻,仿佛皮肤随时会融掉,化成黏液向下淌。但他的手,从前温柔灵巧的洁白双手却刚硬、结茧,干枯到假如被一张纸轻轻划破,皮肤就会向两边爆裂开,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他把这爪一样的东西向前递出,“把醒酒汤给我吧,我给吴义少爷端进房去。”
仆役张华头大身矮,唇上寥寥几根须。他将手内的托盘一晃,“不成不成,哪儿能劳动先生,还是老仆送进去吧。”说着就稳步前去。
此处是慈庆宫大总管吴染的家,因吴染常年随东太后被软禁在宫中,其养子吴义便成了家中的男主人。吴义也已娶妻生子,今日是孩子周岁,府中刚办完酒宴。吴义身为人父,自然多喝了几杯。
张华把醒酒汤送了来,吴义却拖手拉衣地扯住跟仆人一道进来的乔运则,“老师莫走!”
“少爷喝多了,坐下来歇一歇。”乔运则把吴义搀扶去桌边坐下,一面把脸转向了门前,“张华,来喂少爷喝汤。”
吴义却别过头,又将手臂一抡,“我好好的,清醒着呢,张华你出去!”
吴义有功夫在身,力气过人,随意一推就把张华推得一屁股仰跌去地上。
就在这瞬间,乔运则的目光无意间从哪里掠过,猛然一亮。他回身递出手,把张华从地下拉起。张华苦笑着拍了拍屁股,去地下收拾打翻的汤碗。
吴义又伸脚朝他肩上一蹬,“听见没有?叫你滚出去!”
张华歪了歪,赶紧把几块碎瓷片捡去了托盘里,佝偻着腰身出去了。
乔运则盯着房门合起,便扭回脸来转盯住吴义,细长的睫毛垂罩于他的瞳仁前,犬牙交错。“少爷,我有话和你说。”
“不,我有话和你说!”吴义早不再是目空一切的青葱模样,人发福了,两边肩膀被多余的肉隆起,把脑袋夹在中间,动作笨重地拍着桌子道,“老师,我心里不痛快!六年前魇镇之变,王家全族覆灭,只留下母后皇太后一个孤家寡人,名位虽在,却再不复当年。连她身边的所有近侍也一概被软禁,若非老师只是个干粗活儿的火者,怕也不能出慈庆宫一步。我都多久没见过父亲了?父亲从前是人人争相巴结的大红人,现在却像人人躲避的瘟神一般。若搁在几年前,慈庆宫管事牌子的孙儿做周岁,送礼的只怕要踏破门槛,你却看看今天!妈的!算了,那些个拜高踩低的小人们,难道还指望他们不成?只是我一干习武的师兄师弟,亏得以前那样要好,居然连我儿子周岁这样的大事也不上门来贺一贺。老师,我心里难受哇!”
乔运则在吴义的背上拍一拍,仿佛要把那份悲伤掸落在地,“少爷喝多了,你且听我说一句话——”
“我没喝多!”吴义打断他,把脊背一耸,“老师,父亲当初请你来教授我课业,是想叫我也跻身仕途。六年前恩科,我位列会试第三十八名、殿试三甲第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这份功名原是东太后亲口允诺我父亲的,是我拿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换来的!可还没等放官,就又被以科场舞弊之罪革名。如今,文和武我是一无着落。就连我老婆也瞧我不起,说生了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和我一样窝囊废一个?”吴义捏起了两拳,咯吱咯吱响,“不该这样的,我吴义这辈子不该这样的!我原应尊贵风光,替我吴家,不——邱家!
光、宗、耀、祖!”
乔运则的目光微微地僵住了,吴义的舌头却前所未有地灵活,不停地卷动着:
“老师,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我不姓吴,我姓邱,我叫邱志诚,我生父的名讳上若下谷,你听着可有几分耳熟?你一定听过他,他不是太监,他是条万里挑一的好汉子!当年他不惜三族尽灭,单枪匹马刺杀摄政王。我,他儿子,在六年后绕过一整支卫队,把摄政王的心肝宝贝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劫走那姓段的不是慈宁宫的赵胜,是我。我,让摄政王和西太后交恶成仇,把整个紫禁城都闹了个天翻地覆,我是窝囊废?妈的,我他妈是大英雄!”
乔运则目不转睛地听着,一脸莫测。
吴义自始至终耷拉着脖颈,两腮、两眼全被酒焚得火红,“不该这样的,我这辈子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他的口齿越来越黏,把一句话说了又说,头和眼皮也沉了又沉,“老师,你这辈子也不该这样的,是吗?我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怪一个人,只怪那个人——”
乔运则正待回答,双瞳却像被线用力地一扯,牵向了窗边。
“谁在外面?”
他接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分:“外面是张华吗?快进来,你家少爷醉过去了,打盆冷水来给他擦擦脸。”
窗外立响起一声:“来了!”张华嗟叹着推门而入,“唉,乔先生,少爷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又醉成这样!大喜的日子,您说说……”絮絮叨叨地捧过了面盆,乔运则伸手来帮忙,谁知手一错,撞得小半盆水都淋淋漓漓地浇去了张华身上。
乔运则惊一声,又连说了几声“对不住”,两手就替张华扑打起衣衫来。
张华忙后退了半步,“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没事儿,这会子先给少爷抹把脸,架去床上睡吧。”
乔运则收回了手,把沾湿的手指揩一揩,“你且去换一身衣裳,这儿交给我就好,我来照顾少爷。”
“那就拜托先生,我去一去就来。”张华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合起门出去了。
吴义业已趴倒在桌上,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乔运则朝他望了望,端起了剩下的半盆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晓得。只见过了半刻钟,房间的门打开,乔运则独自走出来,又回首一顾,就匆忙而坚决地离开。
乔运则离开吴府的时间是申初,酉正时,他出现在一个没有人会意想得到的地方——大内慈宁宫。
东披檐的偏室内,垂着一樘老旧不堪的珍珠罗帐。帐后,西太后喜荷亦是人老珠黄,瘦得连脸上的骨骼脉络也一清二楚。她斜靠在一张独板围子的雕凤罗汉大床上,以两根惨红斑驳的指甲揪弄着身上松鹤富丽褙子上一根脱丝的金线,无精打采,“慈宁宫有年头没进过外人了,你既然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动守兵放你进来,我且不妨听听你有什么天大的要闻,竟需单独秘禀。”
乔运则头戴平巾、身着火者宫衣跪在殿下,“奴才在慈庆宫当差,因略识得两个字,被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吴染请去他府里,闲时教他的少爷念书,已有经年。今天早些时候,这位少爷跟奴才说了一件事,他说他并非如外界所知是吴染的堂兄之子,他的生身父亲叫作邱若谷。太后不记得这名字不要紧,奴才提醒您一句,这就是多年前因行刺摄政王而三族被夷的钦犯;吴染吴公公的养子,就是这钦犯的亲子。”
隐于珠帘后的喜荷眼帘也不抬,只长长地拉拽着指间的线,“这就是你的要闻?”
“奴才还没说完。这位少爷还亲口告诉奴才,六年前,摄政王的外家段氏回京时,凌辱她的贼人也不是别个,正是他本人——吴义,或者该叫‘邱志诚’。”
喜荷报以一声冷笑,“你以为慈宁宫今非昔比、门庭冷落,我就有工夫听你这些废话了吗?”
乔运则把上身微微地挺起,“魇镇之变后,慈庆、慈宁二宫日日受到监视,行动不得自专,皇上亦被迫迁离乾清宫,长居西苑,对外称作‘调养’,实则遭人软禁,与太后您母子终年不得相见,鱼沉雁滞、音信莫通。而外头也已经传得很盛,说叔父摄政王终会有废帝之举,夺侄自立。”
喜荷一把扽断那线头,“这与你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奴才在慈庆宫中有时也听得只言片语,其实太后您跟摄政王之间之所以会龃龉遍生,都是东边的主子与其兄长步步设局。假如奴才没猜错,最终导致太后和摄政王刀兵相见的,应该就是段氏遭劫之事,而摄政王到现在也并不知晓,这件事,其实是他冤枉了太后您。”
“事情到了这个田地,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摄政王为人当狠则狠,胸襟却磊落,恩怨分明。假如他得知当初并非太后先行出手,心中对逼宫一事必生愧疚,有愧疚,事情就大有转机。”
喜荷一笑,下垂的嘴角生出密密细纹,似布满了钩刺,“想不到小小一个内廷火者,竟是摄政王的知己?”
乔运则也一笑,笑声中同样带刺,“不敢,奴才不过曾经是摄政王身边那位红粉知己的知己。”
喜荷狐疑地直起身,脚在脚踏上找到了金银丝玄罗鞋,下座步出。她拨开了珠帘,反复打量着地平下那一副风度绝伦的俊雅仪容,大感趣味地笑起来,“略认得两个字?你可真谦虚。想不到姐姐宫中的杂役竟也藏龙卧虎?幸会幸会,状元公——公,乔运则!”
乔运则昂起头,那黏糊糊、有些泛着油光的皮质下,骨骼的走线却如高崖飞瀑,流畅舒阔而兼具棱角,“贱名与闻天听,不胜荣幸。”
“听说早年你和那姓段的关系匪浅,可一朝高中就弃她于不顾,另聘了张侍郎的小姐。头先你从御花园的猴山调出,该也是吴染替你说的情吧?他那少爷能向你吐露真实身份,可见对你信任已极,你就这样把他们给卖了?啧啧,看来忘恩负义,还真是你的专长。”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乔运则将薄唇轻轻一卷,便几乎如当年般潇朗入骨,“试玉烧三日,辨才待七年。太后不可拘泥于一事一时,许多内情,日久方显。觐见太后之前,奴才已向镇抚司揭发吴义,养子身份一经暴露,吴染与慈庆宫合宫内侍必遭大难。为免受牵连,奴才向镇抚司要求,由镇抚司咨请司礼监将奴才调离慈庆宫,调入慈宁宫。镇抚司对上变之人例有优待,已当场批准。奴才能通过层层的守兵进到慈宁宫,不是靠口中的三寸不烂之舌,而是腰间的三寸乌木牙牌。奴才现在,已经是太后您的人了。”
喜荷的笑容依旧充满了嘲讽,“我为什么要你这么一个人?”
乔运则仰首直视上方的女人,“此时此际,太后不过屈于形势,深藏若虚。来日匡正朝纲,扫荡颓局,扳倒摄政王,一定有用得着奴才的时候。”
一愣后,喜荷哈哈大笑,一根手指直点对方,“扳倒摄政王,就凭你?”
等嘲笑结束后,乔运则傲岸而叛逆地一字一句道:“就、凭、我。”继而他单手扶膝,站起,逼向前。
喜荷忙向后两步,脚下踉跄,“你、你干什么?”但已经晚了,她被一尊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身体困住,手腕被捉进另一双手,脸边挨上了另一张脸。不知是为这不要命的下等贱奴动气,或是为自己酥流滚滚的肉体害臊,喜荷满脸血红地低声拧动着,“狗奴才,你活够了!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那我只好,堵住你的嘴了。”
在这句清平的调戏后,乔运则就吻进了喜荷的嘴。他感觉到这包裹在一身绫罗中的女人随着自己吻的深入,就如一幅绫罗的匹头在被渐次推展,抽走了卷骨,滑软欲落。他用两手一齐兜稳了她的腰肢,牙齿在她下唇上轻轻一咬,“太后,有多久,你不曾这么为一个男人心跳过了?”
喜荷自己也觉出了几欲破胸而出的心,但理智里仅存的一丝耻感仍令她把刚给吻得软绵绵的嘴放硬了,“下面光秃秃的,也配叫‘男人’?!”
乔运则颇有深意地一笑,笑容阴冷而妩媚,“太后大概不知道,除了下面那把式,还有一千种法子能叫一个女人快活。”他把一只枯瘦的、坚硬的手掌,隔着裙,卷入了喜荷的两腿间。
殿外阴乎乎地起了风,骤眼间,八方黑云际遇合会了。
乔运则向镇抚司告密的当日傍晚,两队黑衣番役就分头闯入了慈庆宫与吴宅。他们干净利落地逮捕了吴染夫妇、吴义的妻子与其刚满一岁的儿子,但吴义本人却不知所踪,只在他的睡房里留下了一小摊干去的血迹。
镇抚司立即出动了皇家猎犬,四条细犬向北追踪出不到一里地,就发现了被丢弃在街角的一件沾血的外衣。兴奋的狗群扑上前,把鼻子扎进那血衣中,却又几乎同时抬起头甩动着身子,痛苦地呜咽起来。
领头的番役大惊失色,拎起血衣闻一闻,也扭过头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辣椒面!这衣服里撒了辣椒面!”
“遭了,上当了。”另一位番役大跺其脚,“这几只狗的鼻子吸进了辣椒面,几个时辰内都不顶事了,有这几个时辰,那吴义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奶奶的,”领头的将血衣狠狠一掼,“辣椒面是吧?好,老子就让你一家人尝个够!”
镇抚司刑讯室的酷刑向来令人闻风丧胆,整整两大碗辣椒面被塞进鼻孔、揉进两眼之后,吴染夫妇却还是一字不吐,只是咳嗽,把肺都咳出的嗽。而他们的儿媳、吴义的妻子则满脸鼻涕眼泪地鬼哭狼嚎:“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天杀的逃到哪里去了!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和吴义离断,我不做他吴家的媳妇了,你们放了我!”
刑讯官狞笑,辣椒面被撤下,一只铁托盘被端上前来。
先是铁锤,三个人三十根手指,一根根敲扁。
“说,吴义人在哪儿?”
吴染夫妇保持着沉默,吴义的妻子半昏着喃喃:“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饶了我吧,叫我干什么都行,饶了我吧……”
接下来,是铁剪子,把肉一块块地剪去。再下来,是铁掏子,将大肠一截截勾出。最后,他们抱来了吴义的孩子,那个当天刚满一岁的男婴,割掉了他一只小小的耳朵。
祖母和母亲,两个女人同时发出了嘶哑的惨嚎,她们开始呜呜哇哇地喊出一连串的地方和人,有吴义曾经的拳师、师兄弟、相好的妓女……
搜捕队像章鱼的触角般伸向了每一个地方,将更多的人和家庭拉了进来,拉进刑讯室的汤镬中。那是一只铜锅,把活人放入,锅底小火慢煮,煮到浑身燎泡,再撒上盐醋腌制,整个肌体腐烂得筋肉乱掉、腥秽不堪,人却始终保持着呼吸和清醒。
这些人又招供出更多的人,然而整整三天之后,吴义的下落依旧是个谜。镇抚司得到的只有化尸坑里的许多黑红肉条,这其中有吴义的妻和儿,还有他的养父和养母:吴染和绿丝儿。他们没有过男女之实,不曾生育,可他们是夫妻,有一个名叫吴义的儿子。在未来,他将会为了他们,卷土重来。
或许是厌倦了腐肉的颜色与气味,第四日拂晓,曙色便不再降落于镇抚司这所人间地狱,转而落去一个天堂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