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各宫内侍均在值房中歇下,略有些头脸的就悄悄聚到西华门北一排闲置的平房中推牌九。至于各宫的首领太监则多已在京中置下私宅,娶了对食夫人,隔三差五就要回家住上一晚。这一天照例是慈庆与慈宁两宫的管事牌子吴染与赵胜的归邸之日,二人分别换掉值服,取了司礼监的通牌由神武门出宫。
未几,吴染便回到崇文门的后井儿胡同,妻房绿丝儿早已久候。两人守着厅中的几座红罩烛台,烧旺了一架两尺多高的小熏炉。吴染自袖中抖出了几枚紫红色香饵投去熏炉中,赫然便是慈宁宫所用的“宁远香”,绿丝儿则将一袭男衫剔下一片小小的衣角,又将衣角置于炉上。
神秘的香味无声地渗入衣料的每一根经纬,千头万绪地,绿丝儿掉下泪来,“老爷,义儿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吴染的手有些颤抖,取出装在戗金云龙盒中的烟丝“金壶宝”,满满实实地填入烟斗,一口口猛咂着。咂尽了,再把厚厚的烟灰从斗里一点点挖出,倒入了一只油纸包。
他叹一声,又挪动脚步一步步挨到了窗口,推窗向外望。小院的对面是书房,蜡炬高烧,能清楚地看到窗纸上的两道人影。
穿窗透幕,影子便成眉目鲜活之人。端坐上首的是乔运则,手持一卷《礼记》轻诵:“‘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是说——?”
“老师,”下首之人将其打断,吴染的养子吴义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今儿就先到这儿吧,学生有些困了。”
乔运则略带讶异地望了吴义一眼,想要说什么,又捺住,“也好,少爷既困了,那便早些睡吧。”
吴义合上书,起立打躬,“老师好走,父亲正在那边忙着,就不送了。”
乔运则转身离开,能在背后感到那自称困倦的少年咄咄的目光。他不自主地回身望了望,敏锐地感知到,今夜,吴染和吴义这对父子间一定酝酿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整座庭院都被暮霭所包围,只有北面的客厅与南面的书房点着灯静静相对,仿佛是深藏灵犀的眼,隔着夜隐秘地眨一眨。
也就是眨一眨眼,时间已是近两个时辰后。慈宁宫的赵胜一出宫便直奔南大街的应天会馆与几位老友相聚,酒
足饭饱,这才坐着一顶二人抬小轿往位于东直门药王庙胡同的家中而去。轿子刚拐入胡同,便听轿夫在外头“啊呀”一声,轿子整个地向前一倾。赵胜正坠着头打瞌睡,这一下子直接就从轿内滚了出来。
他又惊又怒地扶住了轿杠,“大刘,出什么事了?”
护轿的长随大刘已冲着轿夫大骂起来,两位轿夫揉着膝从地上爬起,“不关小的们的事儿,是这些人使坏,绊了小的们一跤!”
此时已是深夜,一个路人也不见,却不知哪里来的三四个醉汉横在轿前,都穿着半截子土布衫,腰里扎着草绳,一面晃荡着手中半空的酒壶一面击股大笑,“有趣,有趣!”
赵胜在宫中也算是呼风唤雨之人,哪肯容几个无赖在他面前兴风作浪?蛮性一发,仗着有几手功夫,抄起了拳头就冲过去。
只见他手足带风,一招一式都颇有功力,虽是以寡敌众却应付裕如,没几下就将那几人揍得屁滚尿流。其中一人恶叫着扑过来,却被赵胜两手一抓,活活地直举过头顶掷去了墙角,躲在一边的长随大刘和两位轿夫全忍不住叫了声“好”。赵胜一时得意,趁着酒劲儿一会儿白鹤晾翅,一会儿野马分鬃,施展得正欢,忽听得大刘叫了声:“老爷小心!”
赵胜急忙转脸,却看之前已被他打倒在地的某个无赖不知打哪儿抓了块土砖直照他脑壳就拍下来。赵胜躲闪不及,前额上一痛,两眼就被流下的鲜血迷住了。
几个醉汉一瞧打伤了人,一哄而散就跑了个没影。这时却自对面来了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皂边绢布衫,须发乌黑,两腿迈着又利落又稳重的步子赶上前,“这位可是宫里的赵公公?”
轿前的两盏风灯光照昏暗,赵胜只觉出满脸的腥热,忙拿手堵住了头上的伤口,牙齿间嘶嘶地扯着风,“我认识你吗?”
那人唱了一个喏:“公公不认识鄙人,鄙人却认识公公。哪,胡同口那‘鹤年医馆’,公公每每进出胡同都路过的不是?鄙人就是那儿的坐堂大夫,也算公公的半个邻居。这阵子医馆虽已闭门,好在鄙人的住处就紧挨着医馆,家里一概成药也都是随抓随用的,鄙人现带公公过去,赶紧把伤口清理包扎一下,省得公公这么晚再去别处延请医生。”
鹤年医馆就是赵胜家附
近的老铺,素有妙手成春之誉。碰上他们家的医生,不啻于及时雨,岂叫人有推脱之理?
“那可承情不尽、承情不尽,敢问大夫贵姓?”
“小姓庄,寒舍就在对面,两步路,也不用坐轿了,鄙人搀公公过去。”
果然庄家和鹤年医馆仅一墙之隔,庄家的前厅甬道便是鹤年医馆的后墙,宅院阔大,装饰华美。“这座宅子是鄙人一个月前才买下的,就为了离医馆近,坐诊方便,有什么急病也不至于误事。”庄大夫解释一句。
赵胜至此时更深信不疑,一路被引着来到了上房,庄大夫先叫家仆冲了一碗茶,“公公先喝几口茶,鄙人亲自去准备擦洗伤口的药水。”
结果等庄大夫端着只盆从后头绕回,只见赵胜手边的茶仅喝了一小半,人却已抱着脑袋呻吟个没完:“庄大夫,怎地我这头突然疼得这般厉害,竟仿佛锥刺一般,啊呀!我、我……”忽往榻上一歪,口齿粘连,竟一下连话也说不清了。
庄大夫马上把赵胜的脉关捏上一捏,点了一点头,“这是血瘀气滞。头部内涵脑髓,为精气神明所在,卒受暴力则气闭壅塞、九窍不通、神明失司,故此出现头痛、呕恶。看来公公受伤不轻,如不及时处理,怕落下个淤血之症。这样,公公暂留在鄙人这里观察调治,顺利的话,十二个时辰之内病情就能好转。有这位小哥一人——?”他瞄了瞄站在一边的赵胜的长随大刘,“在这里陪着公公足矣,鄙人家里的几个粗仆虽不得力,也都伺候惯了病人,服侍公公包管不比府上差。外头那两个轿班就可以叫他们先回家了,也不要说公公受了伤,只说在宫中当值不回去了,以免家里人担心。”
赵胜心下虽略觉不妥,但头痛如裂且眼花口顿,只“唔唔”了几声。庄大夫便转向大刘,令他去和轿夫传话。
大刘见老爷默许,遂诺诺领命。刚走开不久,就听“咕咚”一声,赵胜整个人都闭目栽倒,人事不知。
庄大夫盯着昏厥中的赵胜,关切备至的表情忽变得狡诈而嘲讽,一手端起榻上的茶碗,把半碗残茶一滴不剩地倒进了榻脚的痰盂,“饶你精似鬼,也得喝我们王三老爷的洗脚水。”
檐前新月初升,弯弯细细的似一位仙子银色的赤足,一步步,优雅地踏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