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之后的两天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阵雨,齐奢也依旧在清晨上山、入暮离开,就坐在那张椅上一守一天。但偶尔遇到青田进进出出,他却再也不试着上前攀谈,只不过暂放开手内的书,目送她来又目送她走,仿佛目送不可挽回的世事的变迁。
夜来时,雨停了,铎铃频敲,响应空山魂暗消。微茫几点疏星,灿烂一钩新月。青田打开门往院中泼了一盆水,用眼角扫了扫门外那张椅,椅子空着,每天这时候他都已经离开了。她轻眨了几下眼,一转身,却吓得直退两步——?人就杵在她背后。
“真的就一句话。”齐奢略伸着些两臂挡住她去路,身上的玄色铁线长袍把他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的墨玉围扣和一双眼眸闪烁出清亮的光辉。他看到青田仅默不作声地把眼投进了手内的空盆,就靠近了半步,又低又慢地对她说:“我要回京为王妃送殡,明儿就走了,巳初前,希望能在山下的‘扶风居’见到你,否则就当是你说,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他停顿了长久的一段,最后道,“说完了。”
触绪回肠的旧年景在他们间发酵,齐奢敢打赌青田一定听见了他响雷般的心跳。这或许是他们的永别,若她出于星点的留恋而望他一眼——?他就要一眼——?这已足够他说完拿嘴巴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所有。张着他万语千言的双眸,齐奢等待着。但青田终究没有看他。她只沉默地抓着那只盆,直到他自动退开。她进屋,关上了门。
数丈外的周敦,数刻后,怯生生地挨上前,“主子,回吧。”
回到扶风居,齐奢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宵夜,随后就踱步无休。
周敦跟在屁股后,抄一柄水墨杭扇卖力地扇动。齐奢转悠了几个来回,手往后毛毛躁躁地一拨拉,“行行行行行行。”
周敦“呱嗒”把扇子一合,扑拉着圆溜溜的眼朝上看了看,“哎哟甭烦了我
的爷,明儿娘娘一准儿来。”
齐奢凶霸霸反问:“不来怎么办?”
“不来?”倒捏着扇骨在后颈擦了擦,嘿嘿一笑,“不来,您就再去一趟呗!咱脸都拉到这份儿上了,还差最后一哆嗦?”
齐奢指着周敦的鼻子又恨又笑,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声叹息。
他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没怎么睡着,偶有一两个乱梦也全是她。早上起来外头又落雨又闪电,不多时却又重新放晴,竟是个清凉世界。碧蓝一渊下,习习的清风将树枝往来着弄影。
明灿灿的阳光隔过一架竹帘透入,把桌上一只盖子大敞的西洋小打簧表照得油光金亮,长短两针已指到了巳正一刻。齐奢的后牙根紧一紧,凝望帘外一滴残积的雨水自檐头坠下,不待落地便消解于半空。
“她不会来了。”
他摁着光冷的白石桌面,立起身。
日头一分一分地高升,苍翠如黛的山色间,梳月庵螭头高拱、屏然玲珑,似一红尘外的冷眼。小小一方禅室内,只听到低沉而洪大的佛经,又听到门扉猛烈的一响,撞进来个人,喊一声:“娘娘!”
窗边的青田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也停止了诵念,她一脸的憔悴和漠然,睁开眼望过来。
门外是周敦,身上沾染着老厚的一层泥水,满面焦灼,“娘娘快随我来!”
青田掉过了目光,置之不理地续念道:“钵罗迦地沙母颇札施渐陀梭旦达四 ……”?
周敦近前一步,带上了哭腔祈求:“快去看看王爷吧!”
“娑瓦婆瓦戌擬焰钵失也底娑嚒……”
“最后一面,您也不见?”
“梭婆梭波须尼野颇施耶拖沙曼……”
“娘娘您就真狠心叫王爷死不瞑目?”
“伊贺舍哩——?”青田手内的木击子停了,却另有凭空而来的一击,震得人双眼空瞪、
双唇干枯,终于嗫嚅出一句话,“你说什么?”
周敦将长衫的袖边捏进手内,接连往眼角擦动着,“王爷等您不来,就非得自己再上山一趟,路上遭人行刺了!怕是,怕是——?走吧娘娘,迟了就来不及了!”
青田躲开了周敦的牵扯,眼目一转,脸色又回复了几分,“我不信,那么多镇抚司的番役保护,他自己又功夫不弱,怎就会给人刺了?你少诓我。”
周敦放低了擦泪的衣袖,任扑碌碌的泪珠自己往下滚着,把覆面的尘土划出一道道黑迹,“娘娘,您头一天当着那些个番役怎么对王爷的,您自个不清楚?如今您连送送王爷都不肯,他怎么好意思再昭告天下招呼齐人上来吃您个闭门羹?王爷待您再情深意重,好歹也要些男人的脸面吧!当年为削弱王家势力,有不少地方军队被大幅裁撤,这回易服微行前就有线报,说这些裁军里有不少怀恨在心之辈结党阴图、四处流窜,务必令王爷多加小心。可死说活说王爷也不肯听,就带我跟何无为两个,结果、结果当真就撞上了!那帮散兵游勇足有二三十人,已埋伏了好几天,就等着王爷落单。今儿我们才走到半山腰,他们就冲出来,先给我和何无为困住,剩下的就去对付王爷。刚下完雨,那石台子又窄又滑的,王爷腿脚不灵便,他们就……”话音已断续得难以为继,腮上的两块皱疤似乎随时会迸裂,抽抽噎噎,凄惨欲绝,“王爷被刀攮了好几下,医官救醒了头一句话,就叨叨着想再见您一面……”
青田已将视线直戳戳地投来,声线亦是直的、愣的,“你说真的?”
周敦拳紧了两手,大力踩脚,“我的好娘娘,您见过天底下哪个奴才敢光天化日空口白牙咒自己主子的?!”
万丈日光在条条歧道中投下重叠的阴影,青田一分分地站起身,但她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除了胸口里一颗失重痉挛的心,她什么都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