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与扬州安于一隅的静谧相呼应,被册立皇后一事搅得纷纷扰扰了大半年的北京城也进入了夏日昼长、品茗调香的好光阴。
皇后的最终人选是在五月敲定的,大家族仕女统统落选,胜出者是位名不见经传的通州闵氏,其父只是位三品都督,即便以后父的身份被封为三等承恩公,也非常地不成气候,明眼者一下就能看出这是摄政王继对内阁后,接着对后族的抑制。而此次非贵族之女能够登上后位,亦是摄政王已全面取代王门内阁、乾纲独断的标志。
向皇后的娘家纳征 就在端午节之后,聘礼礼金是金五千、银一万,皆由户部特铸,大元宝上是龙凤呈祥的纹样。此外另有贡缎、银器,或赏赐后家父兄姊妹等一干杂物,样样凸显着天家威仪。
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一过,人流如梭的摄政王府也清静了一段。午后的花园中,一架花棚上缠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浓荫匝地,日光不到。周围的白石花坛开满了名种花卉,沁芳吐蕊。边上是白玉作栏的金鱼池,浮萍碧草间,五色文鱼掉尾穿游。就在木架下、花坛边、鱼池前,王妃香寿倚栏斜坐,身着短腰绣罗襦,艾绿色绣葫芦的十二幅留仙裙,发间几点翠水梅花钿,歪戴着一枝西府海棠,不过是孕妇的居家穿戴,却艳丽得赛似花神。
她鬓边有几根碎发在风丝中轻飘,娇嫩的红唇带着花瓣的香软,低叹出蜜的字:“王爷……”
齐奢的手里是一把尺八大撒扇,缓缓为妻子上下扇动着。他笑了笑,自肘边一只盛满了鲜藕的冰盘中拈一片,喂入香寿的口中。
香寿含了藕片,含住她来之不易的甜蜜,细细地品味。随着夏日的到来,曾消失在丈夫眼中的温暖又一丝丝地回来了,是肥沃的黑土地,每一寸都被太阳晒过;而太阳本身——?香寿知道齐奢眼里原有的那些光亮去哪儿了,被某个人带走了,可是不要紧,她会把它还给他的。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点亮他眼睛的那个人,当他看到他们完美无缺的头生子,他会因为她而感激生命。香寿坚信这就是她的宿命,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是命运交到他手上的“礼物”。至于其他的,与其说她不愿想,毋宁说来不及想,在这样千金一刻的幸福中,除了拼尽了全力幸福外,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碎光斑斓的双目紧抓着他郎艳独绝的面孔,眼皮供养柔肠百牵,“王爷……”
齐奢笑着将扇子一扣,拿乌木骨扇柄自香寿的腮颊滑过,“怎么又来了?总这么善感,仔细伤胎气。来——?”他掇过一小碟甜点,朝清池一指。香寿掐了几小块点心撒入水中,立见五颜六色的游鱼争相唼喋,引得她笑声连连。
齐奢左手围护着她,右手已又抖开了扇面为她轻扇着,其作态之亲密如胶似漆,但齐奢自己却仍嫌不够近,简直嫌远得罪大恶极,活像是和就偎在他怀里的身怀六甲的妻室相隔有方圆几十里,无论他怎样努力,也看不着、碰不到她。当他看她时,他看到另一些什么,当他触碰她时,他触到另一些什么,这另一些什么统统由另一个女人的零零碎碎所构成:一梢眉、一束肩、一弯明媚的眼波,她头颅在他心窝的净重,她善于开解他胸怀像开解他衣裳的手臂,然后就是她可耻的背叛、无情的辜负,她将他的一颗心千刀万剐的狠毒……爱恨交错地一件摞一件、一样挨一样。他尽可以莺歌燕舞、金樽翠板,有兴致就回家当一个体贴的好丈夫,再有兴致就去家外做一会儿风趣的妙情人,他甚至又恢复了早几年的乐趣,在一群娈童的屁股里寻找真谛。他再无须每晚乏味地赶回一个地方,他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吗干吗,反正他上哪儿干吗,他都和那女子在一起。他醒来时,她在他怀中阖眸甜睡;他阅折时,她在他身畔红袖添香;他刷马时,她在他背后柳林试马;他入眠时,她在他身下香温玉软……他听得到她的声音,闻得到她的气味,他被她不可以数计的片段所垒出的长墙圈禁着,深不见天、与世隔绝。
但幸运的是,齐奢对于圈禁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了解,只要慢慢熬,在绝望里整夜地开着眼,在有光的地带保持沉默或微笑,抑制住冲那高墙控诉、捶打、痛哭、嗥叫的冲动,因为这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条疯狗外毫无用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有尊严地等待。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总有脱出樊笼的日子。所以齐奢半分也不急,才刚过去一百天,对于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铁窗岁月,这才仅仅是个热身而已。
想到这里,他笑了。夕照如金、夏花似锦的美景间,倜傥温存的摄政王抓过块小手巾,托起了王妃的纤纤玉指,替她将指尖的点心屑一一揩去。同一时间的另一空间里,却是个因日以继夜的牢困而已接近于精神失常的病人,在他荒野一样辽阔的单人间里,自言自语地抓过了空气,托起空气,揩拭着空气。
花丛间的夕阳西沉,清朗的夏夜随风流觞。齐奢陪香寿消遣了一下午,入夜在床边护着她早早就寝,这行他自己就悄声离开,到府外寻开心去了。
照旧是帘子胡同,那里有绝标致的人物,烧异香、种奇草,吹拉弹唱样样来得,保证哄得人心花怒放。齐奢膝头坐一个、腋下夹一个、腿根里还跪着一个,任这些个肌滑如油、臀白于雪的小龙阳把一盅盅的西洋葡萄酒灌他,喝到了兴起处,也少不得大闹葡萄架、赏玩后庭花。昏昏沉沉疯到了快四更,他才信马由缰,姗姗而返。
因是微服,并不曾净街。骑行至大门口,斜刺里霍然冲出个人。齐奢的胯下是神驹白蛟,最是彪健有力,这一下吃了惊蹶,整个
的上半身都擎天直立。齐奢根本还半醉未醒,眼瞅着就要给折下来,扶鞍的管家孙秀达忙举臂托稳,又伸手把主子的两脚从金马镫里拔出,搀扶着滚下马,那一头早有巡兵拥上前抓人。齐奢醉眼看花地依稀觉出那是个女人,心不知怎么就猛烈地一痛,随即看清后头还跟着另一个,她们齐气却不齐声地一起叫着:“三爷!奴婢有话要禀!”“王爷,王爷!是我!”
齐奢醉醺醺地眯着眼,孙秀达凑来他耳边,支吾不定道:“王爷,是——?好像是以前,呃——?段、段氏的婢女,暮云,还有照花。”
齐奢的心痛确定而落实了,他用了一整夜的酒和狂欢去磨灭这心痛,结果它又找上门来了。他恨透了这两个给心痛带路的女人,脸一下黑了,扶住一个太监的手臂就往里走。暮云和照花还在卫士们的手底下嚷嚷着什么,孙秀达龇牙咧嘴地把手晃了晃,“掌嘴,还不快给我掌嘴?王爷!”急颠了几步,向前赶去。
几笼大灯下,一名虎背熊腰的侍卫一手一个,将暮云和照花的头发猛一扽。另外两名侍卫就高高地抡起了手掌,“叫你们喊,打烂你们这张臭嘴!叫你们喊!”
凌晨,就在这样的“噼里啪啦”的掌嘴声里,变成了晨。
齐奢的又一天仍然是一本流水账:在崇定院批折子、看邸报、处理许多的事、接见许多的人,入乾清宫为齐宏讲解时政……硬撑着体体面面地做完,自己也觉得精神不济,只想早早回去睡一觉。出宫时就尽数用上了排衙,伞伕牌伕水火棍,扯起旗幕一路戒严,流星赶月就回到了王府。却又听到谁在黄幕外乱喊乱叫,齐奢听出来了,还是暮云和照花。站班的清道伕们怒发冲冠,才把这一对在禁道上来回转悠的婆娘赶走,又打哪儿冒出来?不消吩咐,围上前就一顿拳打脚踢。轿内的齐奢垂着头,把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地转一圈,连掀帘一观亦欠奉。
帷轿直抬入大门后,差役们才往地下丢开了两人,不忘各补上一脚,“他妈的再敢来王府门口捣乱,就没这么便宜了!滚!”
接下来的一夜风平浪静,齐奢也早忘了这回事,他在上房陪王妃香寿用完了夜饭,又到继妃詹氏那里说了一会子话,批完镇抚司的密折,再看了几页书,睡意居然仍迟迟不至,他就又想找个地方发泄这一身过剩的精力。于是传了孙秀达和何无为,由十来位便装番役护送着趋马前往帘子胡同。不想刚出了府门丈把远,背后便又一次传来了那一对莺声和燕语:“王爷,奴婢有要事回您!”“三爷,求您听我们一句,三爷!”
踢踢踏踏、鬓发纷乱、四手乱舞地追赶在马后。何无为用余光一瞥,举手阻挡住捋臂张拳的番役们,叹了一口气,“王爷稍等,奴才去打发她们。”
他跃下马,暮云和照花已迎头奔来。三人相识已久,暗沉沉的光线里,何无为却一愣,也难怪,被连续狠殴了两天,脸面早已是奇肿走样,可总还辨认得出。
冲上前讲话的是暮云,因口唇四周严重的血淤,咬字甚不清晰:“何大哥,我们有话对王爷说。”
何无为面色刚严,“王爷不想听,你们走吧。”
“求你了何大哥,就让我们跟王爷说句话吧!”
“我说了,王爷不想听,你们赶紧走,以后也不要再来。”
“何大——?”
“再啰唆,”何无为把腰间的佩刀一提,“刺啦”就拔出了鞘,“我认识二位,手中的刀却不认识。”
僵持只持续了片刻,正当暮云翕动着嘴唇还想找出些求恳之词时,她身后一直不言不语的照花突然伸长了脖子向前一撞。何无为急退半步,但刀口上已染了血。暮云大惊而哭,“照花姑娘!照花姑娘!”一壁拿手去堵照花颈前的伤口。
何无为也有些慌了,拧过头回望。齐奢正在前方驻马睇来,依旧是一副铁石心肠之态,只微皱了一下眉,“去传个大夫。”
暮云和照花被带到了王府外进的过厅,照花的伤势并不重,刀锋只擦到她喉下的皮肉,略作包扎便已止血。又等了一刻钟,齐奢就入座,他端起一只薄胎的福禄寿青花盏浅呷了一口道:“要说什么,说吧。”
首先张口的还是暮云,她磕个头,失形的五官不太看得出表情来。“过了年,我就随我掌柜的去外地了,前一段才刚听说如园的事,一听说我们就立刻赶了回来。各种说法千奇百怪,可也万变不离其宗,既然闹到了如此难堪,我也并不敢替我家姑娘辩什么,只有两件事想跟三爷说一说。第一件,是姑娘住进如园的前一晚,我帮着她收拾怀雅堂的东西。当时我说,姑娘你以前的客人,连那姓乔的在内,但凡是官场上的人,就都是在三爷手底下当差的,以后三爷日日见着这些人,难保不会觉得心里头不舒服,岂不要跟姑娘生分?姑娘笑了笑说:‘我相信他,他不会的。’我打趣说:‘你怎么就相信他?’姑娘说:‘因为这世上只有他,最明白我是怎样的人。’”
“第二件事,是我成亲那一天,姑娘来送我。我心里感慨,拉着姑娘说:‘我虽然嫁的是个穷小子,可六礼俱全、三书有证。姑娘虽然大富大贵,可到底跟三爷地位悬殊,实在是除了他的一片情意外别无保障,只怕三爷有朝一日心思稍变,就有数不清的委屈等着姑娘受呢。所以姑娘你得及早打算,钱也好,名分也好,趁着三爷还在热乎劲儿上,能要来的就多多地为自己要。’这样势利算计的话暮云也不怕跟三爷直说出来,我就是一片心思全为姑娘着想。可姑娘跟我说,从前她给那姓乔的钱,帮他巴
结,替他结交,为了他挨打受骂,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跟着三爷,她什么都不用做,却没有一刻不舒心、不快乐的,她总觉着像是亏欠了三爷似的。姑娘说:‘若有天能为他受些委屈、遭些罪,我才心安理得呢。前路未卜,我知道,可跟着他,不管什么样的艰辛委屈,我总是情愿的。我能给他的,怕也只有这一句‘心甘情愿’了,惭愧得都拿不出手,哪儿还有脸再管他要什么?’”
暮云顿了一顿,眼中含泪道:“我不晓得在三爷看来姑娘是什么人,我只晓得在世人看来姑娘是什么人,说句不好听的,姑娘是婊子,而且是个最出色的婊子。三爷是否也一般这么看待,暮云不敢多说什么,因为既然姑娘说了,这世上只有三爷最懂她的为人。一个无情无义的婊子自然是不该有好下场的,可哪怕姑娘的为人不该受这样的下场,三爷竟也不必心存不安,因为姑娘也说了,前路未卜,她心甘情愿。”说完,暮云又郑郑重重地磕了个头。
齐奢的神情中有一些牵惹心目的什么在飞快地闪烁,但他随即就抓过了茶盏仰首一送,等再放下茶盏时,其脸色就已然冷漠如旧。
那厢,照花接过了话。她先摸了摸喉头的纱,声音也被一丝微沙裹带着:“王爷,奴婢要说的也不多,也只有两件事。第一件,当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是谁跟王爷回禀的,我猜是幼烟。这么说吧,娘娘的确有命,让把王爷的手牌给了二门上听差的小厮,他们也的确去值房请了那姓乔的来,那姓乔的也的确是进了娘娘的房,我们所有人也的确一概回避在外。不过王爷,所有这些娘娘的命令,全部——?全部出自幼烟的嘴。那天中午幼烟从宜两轩里出来,说娘娘要歇觉,不叫我们进去打扰。这之后,不管是取手牌、去值房找人,还是把那姓乔的带进屋,全都是幼烟代为传达,我们谁都没亲耳听娘娘说过话。而我最后一次见到娘娘,王府里的姚妈妈也在,那天早上,姚妈妈来过。”
她停下来一刻,颈间的那捆纱布上下几遭,仿似在一口口地把创口的血往肚子里吞。“第二件事,如园被封之后,我被姚妈妈的人转卖,卖去了——?窑子街。接手的妓院知道我的来历,日夜把守,把我看管得极严。还是前几日暮云姐姐多方打听,方才探知到我的下落找了来,妓院的老鸨子存心敲诈,要十万两的赎银,暮云姐姐夫妇把刚开的两家店面全部亏本折卖才替我赎的身。当年三爷第一回把我从槐花胡同赎出来,我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说什么也不会重蹈火坑了,所以我被卖到窑子街的头一天就对那家的老鸨子放过话,说只要他们逼迫我接客,我就死给他们看。他们见我不从,并不打骂我,只是把我锁起来不给吃喝,整整两天后才送了碗鱼汤给我,我又渴又饿,什么都忘了,就喝了那碗汤。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趴着一个男人,屋子里还有十几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全是窑子街上的龟奴。那家的老鸨子就在旁边拍着手和我说,别以为伺候过王爷一场就能装什么贞烈节妇,我在槐花胡同是婊子,到了窑子街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说我一晚上接了二十个客,从里到外、从前到后都叫人玩了个遍,玩得客人都招架不住了,我还浪个没够呢!她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带劲、最风骚的小婊子。”
照花冷静异常的叙述到此有一霎中断,原本无比秀巧,但眼下却伤痕密布的脸因耻痛而扭曲。须臾,她抬高了两眼,冽冽地望向前,“王爷,我不敢说娘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我敢说,贞女和荡妇的差别,有时候只是一副——?合、媚、药。”
似乎只一下,一切都陷入了静寂。齐奢双目空洞,一帧又一帧地重历着那些妖异的画面:在御的猫尸旁,身躯赤露的男子滚落在床下,床上的青田大张着迷幻的瞳眸,春色流弥,神魂离散,颤抖地向他探出了手臂。这一次,他没有再动用巴掌将她挥开,而只是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久久之后,他伸手把她护进了怀里。
这是一种很吊诡的体验,齐奢从未自觉这般地难过,也从未这般地快乐。
过得片刻他的听力才重新恢复,听到照花在稳稳地继续着:
“槐花胡同的小班是没有这些低等秽药的,可窑子街遍地皆是。”她又低首往石地上重重一叩,“嗵”的一声如说书人的黑槐醒木,余意深远,“王爷,我本是良家女儿,只因遭人拐骗才堕入风尘,金玉场间供酒献唱,于我已然是情非得已,却不知身为甚孽,竟要在土窑娼寮中更罹不幸!自遭受凌辱的那一日起,我就早已经断绝生念,之所以活到今天,只为能亲口向王爷禀明这番情由。青田姐姐曾多次施救于我,可惜我,只有一条命可以酬报她……”
齐奢的心境激越而混乱,因此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事有不妙——?“拦住她!!!”他烈声急呼。
照花拔下了头上的一支钗全力向喉管插去,她的手是这样快,快到像一件幼玉的跌坠,瞬目间已是满地零落。她向前倒过去,暮云尖叫着抱住她,抖着手想要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钗子整个地没入照花的咽喉,仅余钗头在外,是黄水晶镶嵌的一对豆蔻。血过了好久方才洇出,染红了一整片白纱。照花把手抵在喉下,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齐奢、何无为、孙秀达,三人一步步走近,围拢而来。暮云声泪俱下,别过头祈望着,“三爷,三爷您救救照花姑娘,您救救她!”
齐奢全无任何动作,只注视着照花缓慢地眨一眨,闭上了她那对又弯又长的秀目。如挥一挥翅,飞走了一只尘世的迷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