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月满则亏。下半旬的月亮一天比一天消噬亏损,似一份渐失的信心。
周敦一开始被拘拿时满不在乎,断定兵马司不敢把他怎么样。兵马司还真不敢把他怎么样,谁吃饱了撑的跑去和这位主儿背后的大靠山结怨!拘押不过是给诸维雄卖个面子,而且号称“拘押”,实则大鱼大肉地伺候着,那边直辖兵马司的巡城御史忙就通知如园的管家孙秀达。周敦本想着最多两个时辰如园必会来要人,回去拼着给王爷骂一顿也就算完事了。不料左等右等,直在号子里蹲了三四天,好容易才等到孙秀达,这位还一脸的如丧考妣,“周老弟,那姓诸的不依不饶,发动了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一起上本弹劾你。说这原不是你第一回草菅人命,你那‘对食’夫人本是许过人家的,被你强买而来,本夫不依上告,就被你下狱迫害身亡。还说你仗着王爷的威势在外招摇自称‘将军’,向官员们索要门包中饱私囊。前一段白云观丘祖殿整修,你一个人竟能捐出三十万两白银来。就连你那天跟路大人的玩笑话,都让他们拿出来大做文章。”
“什么路大人?”
“哎呀,路扩,内阁的帮办文书!你见他年过四十了还没蓄须,就拿这个打趣,结果那老小子文绉绉地说:‘公公所无,儿安敢有?’那帮言官不说那老白脸天生爱捧臭脚,反说什么‘朝士忍辱奉迎,可见平日淫威’。一天到晚不停有本子往王爷手里递,拉拉杂杂也不知罗列了你几百条罪状,总而言之一句话,老弟啊,这回事情真闹大啦。”
周敦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惶恐无措,“王爷呢,王爷说什么?”
孙秀达苦兮兮,把手朝两边一摊。
周敦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我的哥哥,你可得为我在王爷那儿说句话呀!”
孙秀达也将对方的手回握住,拍打了两下,“还用你说吗?到目前,那些劾奏王爷倒是不曾批复,全部截下留中,可王爷心里到底怎么想——?嗐,实话告诉你吧老弟,前两天段娘娘想为你讨个情儿还碰了老大一鼻子灰,更别提我们了。现在压根就没人敢提你名字,要不就王爷那眼神,你还不知道?冷得能宰人!”
周敦眼一花,脱力地向后靠住了光秃秃的红木椅背。就是自这一天起,他晚上不再有闲情赌博掷骰,而是在高墙内望月,看它一勾一勾地细。夜阑人静处,把那些跟从王爷十几年曾看着他、帮着他所办的百无禁忌、雷厉冷酷之事一桩桩地想过去,有些报应临头的坐以待毙,同时又有些说不清的委屈。摸着两颊的箭伤,蜷在窄窄的板铺上呜呜咽咽,爬起身,却又冲如园的方向纳头四拜,安心等主子赐给自己的结局。
“从严惩办,以儆效尤。”
读到这里,齐奢眉头浅浅的八字纹就在穿窗斜照的日光下高高隆起。从一听说出事,他就看出了事态的发展方向,故而才袖手冷眼,以免跟着被卷入这场沸反盈天的风波。严参周敦的折子一天也不断,倘若他徇私护短,非但那些自视忧心天下、硁硁自守的言官与清流之士不肯罢休,敌对势力也会借此攻讦新政。最妥当的方案,他当然知道,“大义灭亲”。既不授人以柄,又树立贤明之声,但——?
一晃间,齐奢就恍见一名穿着浆得挺挺括括小火者服色的身影,十三四岁的白脸盘,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指头打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纸包,“主子饿坏了吧?瞧,酱羊肉,趁热。”大眼睛亮油油的,
嘴里“嘶啦嘶啦”地哈着冷气蹲去地下,又不知打哪儿摸出个针线包,“主子您吃着,奴才给您补补这袍子边。主子再委屈两天,等这个月月钱一放,奴才就攒够钱给您买件像样的新棉衣了。还有啊主子,上次您交代奴才的那件事儿奴才办得差不多了,奴才有个小老乡,说他哥哥那里就有弓啊箭啊的,奴才跟他交情好,能先赊着,过两天就给主子偷偷拿进来。主子说要多少石来着?……”窗纸破得四面钻风的寒窑里,那个被囚的皇子两手抱着块未切的羊肉狼一样啃着,流出的鼻涕顺手就往袖口一抹,噎得一个字也顾不上说。炕下,是个狗不嫌家贫的天生小奴才,什么也不为,就为那是命运指定给他的“主子”。多年之后,这小奴才用一只战士的手,从地下捧起了主子的头盔,跨上主子的战马,僭越地替主子驰向死亡。
齐奢猛一闭眼,又睁开,就看到鼻子下上疏中的总结陈词:“为免狡饰,即行就地正法。”他“啪”地把折子合起,胸口如压了块千斤大石。而这症候,作为一位出色的权术家,他以为自己早已免疫。
摄政王宠监殴打朝廷命官之子致死的案件,在案发后第六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五日,由摄政王亲自作出批示,令刑审司移文速将以周敦为首的一干人犯正式转往天牢关押,由三法司对此案进行问谳,种种不法情事一律严查,整饬宦寺。这一不偏不倚之举立刻堵住了悠悠众口,六科言官也就顺坡下驴、偃旗息鼓。
夜来的声籁俱寂中,阴风阵阵,黑森森的刑部大牢前朦胧可见一对石狮的巨影,甚为可怖。一程程岗哨密布的地牢内忽听得“嘎吱”一响,两名狱典卸掉了门杠,一名拎着两把凳子,一名拎着两只食盒,随一个背影,在吊灯昏昏的长条甬道中行进。甬道两边列满了单人牢房,每一间都传出愤怒的吼叫、挑衅的怪笑和痛苦的呻吟……到了紧靠头一间,狱典打开锁,推开厚厚的木栅,放下了东西就缩身退出。
“老弟?”
墙沿的土炕上,面壁而卧的周敦闻声翻起,一看清,“嗵”地就蹦下地,“孙哥!”
孙秀达忙忙叨叨地又是点蜡,又是布菜,“这两天可够呛吧?来,哥哥叫了一大桌燕菜给你带进来,好好解解馋,还有酒,你最爱的竹叶青。哎,这可好东西,御酒,王爷赏的。”
盯着孙秀达由鸡心银酒壶内倒出一汪透亮的汁子,周敦乍成一脸怃然,强行一笑,“王爷赏的?”
“啊,王爷专门叫我给你带进来的。老弟,你这可天大的面子哪。坐,坐啊。”
周敦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下,只朝那细瓷酒杯怔望,“王爷可有什么话给奴才没有?”
“有!来,先喝,哎呀,甭说你了,我这口水都要流出——?叫他妈什么叫?再叫,老子这就让王捕快进来给你这龟蛋坐老虎凳,保险你叫得更痛快!”孙秀达冲斜对面的牢房叫骂一番,又冲着周敦同情一叹,“这地方可真够劲儿,老弟你受苦啦。哎,别光看着啊,尝尝,就专赐你一人的,别人都没这口福,怎么样,啊?御酒就是不一样吧,啊?”
被周敦由嘴角擦去的亮渍钻入其眼中,仿似摆放一件宿命般小心,他把空杯虔敬地放回,“拜托哥哥,替我跟主子磕头谢恩。”
“放心吧。来,动筷子动筷子,边吃哥哥边跟你说,吃啊,来。”孙秀达把一双稍有些泛黄的牙筷塞进周敦手内,自己先捯了一筷子燕窝开嚼,“这事儿啊是这
样的,那帮人狗一样咬住你不放,这你也知道,王爷权衡再三,不得不这么处置你。看起来,是大动干戈的‘会审’,还规定每隔十天就要把问案进程呈奏一回,实际上这全是做给外头看的,里面的文章都在一个‘拖’字上。后儿个过堂前,会有人来细细地教你在堂上该怎么说,主审官王爷也都关照过了,到时候你只管咬死不认账就行。咱们慢慢审、慢慢问,拖上个一年半载的,等风头过去,把你底下那几个人找俩出来当替死鬼定罪绞决,你就能平安无事地出来啦。嗐,反正本来也是他们失手闹出人命,罪有应得。不过王爷说,这件事的根子还在你御下不力,让你先在这鬼地方好好地反省反省,等都反省明白了,再给你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待。哎哟,甭哭啊,哭什么啊?不都告诉你没事了吗?哎、哎!”
周敦打着抖,拿两手捂住了脸面,“王爷赐的,不、不是毒酒?”
“毒——?”孙秀达的脸上突出了圆圆的两颗眼同圆圆的一颗嘴,筷子“啪啦”一拍,义愤填膺,“哎我说周敦,这话我要学回去,你非得让主子寒心死,你都不知道主子为了你这档没揽子的屁事儿前前后后费的劲儿!哎这酒,我不一上来就告诉你是御酒房的窖藏?跟这儿馋半天了我!拿来拿来,这毒酒啊,你不喝我喝……”他抓过了酒壶对嘴就灌,一厢咂巴嘴,一厢笑看着对过的涕泪纵横。
地牢外,高悬着新一月的上弦月。
“周敦的案子,也算圆满解决。”
齐奢盘腿坐在只杏黄锦缎棕蒲团上,一手半揽青田,在她肩臂上擦两擦,“你也别闷闷不乐了,高兴点儿,嗯?”
一旁的青田也是席地而坐,幽微火光的映照下,眉结如扣,“在御这副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就好了那么一天,第二天就躺下起不来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差,说不行就不行,比人还快。”
猫篮就摆在两人的脚前,篮中的在御肚子半翻,黯黯无神地喘着气。仿佛单是为逗主人开心般,勉强抬了下爪子,够一够由青田指间挂下来的一根羽毛,却又无力地垂落。青田嘴角一扯,头就往齐奢的胸膛里别进去,“我还记得它小时候的样子呢,那么一丁点儿。那时候我和蝶仙她们合住一屋,屋子中间摆了张竹榻,我平日就喜欢歪在那上头看书。在御个头小蹦不上来,总要拿指甲抠着垫子上的流苏穗子一点点儿往上扒。我嫌它上来闹我,就把指甲全给它剪秃了,气得它在榻脚上干挠。后来再大点儿,它就学会了一直往门口退,退得好远好远,猛一下跑起来往这头冲,倒是跳上来了,可常常煞不住脚,又从那头给冲下去,笑得我肚子都疼。我床边有只面盆,要是我起得太晚,它就把前爪上的肉垫在盆里沾湿,一下从床头蹦到我脸上,凉兮兮地乱摁,叫我起来喂它。我难过的时候背着人掉眼泪,它就扒过来拿头拱我的脖子,冲我喵喵叫。我若还哭,它就伸出小舌头,一滴一滴舔我的眼泪,要我别再哭……”青田一下将手横掩住口面,声调哽噎难继。
齐奢一手理了理她肩上的银妆缎荷叶短披帛,另一手垂入篮中,徐缓地理着在御肋条上的皮毛,“你也尽了心了,日夜看护,衣不解带,连前几天蝶仙和对霞出嫁,你也都只打个转就回来陪着它。有你这么个主人,在御也是个有福的。十五岁,在猫里头算是高寿,尽享天年。”
似乎再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词,他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重重叹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