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直待灯儿也睡去,斗转参移铜壶三滴,方告宴罢。武陵春的绣杏与客人自去,凤琴还是未破身的清倌人,不留人住局,因此也捧茶送客。余下人等均在怀雅堂歇息,冯公爷就与青田一道回到她楼上的卧房。
因常年饮酒无度,一日三餐又不规律,青田落下个胃痛的病根,一时发作了起来,只指望着赶紧打发冯公爷去睡,谁知他老人家兴致高涨一定要行事。她再三求告,他只不信,说一晚上花了上千的银子就为她痛快,“如今你痛快了,却不让我痛快,这般装模作样是何道理?莫不是把我当瘟生?还是嫌弃我老了?”说到后来,已有些变脸变色的。青田见冯公爷的酒劲儿上来,也不敢再申辩什么,只得把他存在她闺房中的箱子呈了来。箱内有个淫器包儿,冯公爷从包里取了春药,又挂上了药煮的银托子,就笑着摁倒了女人。
等冯公爷的鼾声响起,青田自己爬下床,头晕目眩,手止不住地发颤,只觉腹中有一爿粗粝的石磨一圈一圈地磨,五脏六腑都要磨碎。她悄悄拉了门出来,哑着声低呼:“暮云,暮——”
“唉!”外间还掌着灯,暮云就在灯下半蜷着,这时一下翻起,上前扶了青田在软椅坐下,又自温桶内端来一只粉彩药碗,“药是热的,加过了蜂蜜,不苦,快喝了吧,喝了舒服些。这老不死的,还容不容人活命了?”边骂着边动手替青田拢起了散发,触手处全是一把把的虚汗,而自发间拨出的一张脸盘则颜色煞白,唇角还沾了些墨色的药痕,人向她孱弱地笑了笑。
暮云但觉心酸难禁,拿手绢给青田揩了揩嘴角,又将她搀起,“回去睡吧,趁着药劲儿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就好了。哎,往小肚子下垫个枕头啊。”
青田带笑点点头,合了门,又躺回到冯公爷身边。她扯了个引枕压着胃,面朝下趴着,不几时,酒意搅着睡意就渐渐地袭来。
一梦方醒,疼痛已遁去无踪,夜还在——怪了,夜怎地这样长!她翻个身,隔着枕畔震天的呼噜响,忽听见谁在帘外憋着嗓子叫:“姑娘,姑娘?”
青田撑身把床帐揭开一边,看见暮云立在依稀的暗光中笑着向外指了指。
西套间里的小客堂烛光馨然,大理石桌上摆着套铜珐琅的瓶炉盒。桌子对面的一只冬青釉绣墩上,乔运则垂目而坐,安然似一行诗。而待他眼一抬,心中就涌起了一首古词: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首词是南唐李后主之作,说的是小周后与他幽会时怕被人发现,除去了金鞋,罗袜裹足前来,相见又是如此地不易,所以请郎君尽情地怜爱吧!
眼前,青田就一手里提着鞋,两脚打赤,蹑步向他这边走来,欢喜得迫不及待却又铺莲慢踏,活脱脱是从历史的艳词中步出。笑意刚刚在乔运则的嘴角浮现,又瞬息冷却——那词中鹄步凤影的是一位皇后,而这女子之所以偷偷摸摸提着鞋,只因为她是个从熟睡的嫖客身边溜出来的妓女。乔运则的胸口有一阵熟悉的绞痛,他站起,把这妓女揽入了怀抱。
有一场绵绵的静谧,青田才从乔运则的怀中抬起头,两手绕在他颈后,一手的指尖还挂着凤回头的绣鞋。
“怎么这时候来了?”
乔运则用长长的手指从青田的额心直划到她鼻尖,“想你。”
他将她一捞就抱起到墙角的一架贵妃榻上,回身又取过只小坛,坛上一条杏黄色签封。
“呀,”青田惊喜地叫出声,“我正想吃这个呢。”她撕开了坛子的封口便把右手探入,从里头拈出颗油光晶莹的杏脯眯着眼放入嘴里,在两腮滚几滚,就“噗”地吐出了一只杏核。
暮云在榻边气得连连跺脚,“你这阵子又活过来了,胃也不疼了是吧?乔相公偏就你给她买这个,回回都要我趴在地下收拾。”
乔运则闻而不应,溺爱的眼神一刻不离青田,“怎么,胃又疼了?吃酒吃多了?”
“听那蹄子瞎说,小题大做。”一层新鲜的血晕在青田残留着憔悴的面颊徐徐弥漫开,“哎,暮云,这个不忙收拾,你悄悄回屋把我抽屉里的‘东西’拿来,我才忘记了。”说着就笑笑地又捏出一颗杏脯直送到暮云噘起的嘴跟前,“劳姐姐大驾。”
暮云绷不住也笑了,张嘴噙过了杏脯,即扭腰而去。
夏日的流风令窗影上的枝桠微微摆晃着,乔运则专注地看着青田。隔过一会儿,他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如一只鸽栖息于一剪凛秀的梅枝。
“这几天,我常常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你十一,我十三,你还在学艺,我也在裁缝铺给人当学徒。每天晚上,我就拿石头敲你的后窗根,你睡在大通铺上,得一连跨过六七个女孩儿才能到窗口来。我就在下头拿手接着你的脚托着你落地,然后咱俩溜去没人找得见的角落,肩挨肩一说说半宿的话。你把手臂上被妈妈掐青的地方给我看,我也把被师父打了手板的手心给你看。你那么撇着小嘴,眼见要哭了,我就从耳朵后、从袖子里、从半空中变出颗果脯来,喂到你嘴里——”
“吃了一天的苦,尝点儿甜头。”青田把手指唆了唆,仿若念一首古老的童谣,怀旧而温馨,念他们曾经的悄悄话儿。她回忆起乔运则少年时指尖的触感,带有细密的针眼和粉灰,然而是甜的,那样甜,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儿甜,每一天都在他指尖里捏着。青田无声地笑了,把脸偎去乔运则的肩头。
他依然沉溺在往事中,目光柔和又沁远,“其实我买了一整包,不过我每次只带一颗来,因为还要存很久的钱,我才买得起下一包,可我愿意你天天都能尝到点儿甜。我看你吃得那样欢也犯了嘴馋,但就是一颗也舍不得吃,只偷偷把包蜜饯的纸舔上一舔,舔完了还舍不得丢,全攒着,到最后竟攒了那么足足一大捆。”
青田半闭着眼,睫毛微微地覆下,“是啊,真是穷!你穷,我也穷,身在这花花世界,天天看着那些红倌人珠翠锦罽,自个却连一文钱的零用也没有,只得央了你从铺子里偷些零碎下脚料给我,闲了就埋头做鞋面子,还哄着蝶仙和对霞帮我一块做,也不知做了几百双,才托人从外头换了只小青玉坠。你一见脸都白了,直问我哪来的钱买这个?我说是我卖绣品得来的钱,你才肯乖乖戴上。”她的指尖滑过他光滑的颈,滑入颈窝中一带紧贴他皮肤的红丝绳。
乔运则笑起来,“后来你知道那玉是假的,气得直哭,非要去找那骗子。我哄了一夜才哄好,发誓说一辈子都戴着这玉坠,不离不弃。”
“都是小时候的玩话了。”青田轻轻一勾,便将他颈中的红绳勾起:已旧得起了毛,细绞着同心结,挽一块拇指甲盖大小的玉坠,坠子也被汗水斑驳,只是块染了色的普通石料。她捻着这坠子,咬住了嘴唇笑,“想起来真够傻的,那时候也没见过好的,一点儿不识货,真假都辨不出。也就你,多少年了还戴着这赝品,也不嫌掉价。”
乔运则将手掌覆在青田的手上,合拢了她手心的石坠,“这不是赝品,这是这世上最最真的。”
青田举眸来望他,眸子黑得像黑琥珀,蒙有着一层淡淡雾霭,而后她笑了。这一霎,乔运则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身畔退后了一步。
她又含着笑一点点垂低了眼,“好在后来咱们有钱了。”
乔运则朦胧的眼神急剧一变,“后来,”他松开了青田的手,声音听起来节制而有分寸,“你有钱了。你每一次私底下给我钱,叫妈妈发现了都是你遭罪,要么就饿着不给饮食,要么就干脆一顿毒打。妈妈最后一次打你,我记得很清楚。我爬窗进来探你,结果被妈妈给堵在屋里,你吓得把我一把推进了衣柜,她直接走过来拉开柜门,指着你跟我说:‘这个倔丫头,我拿沾水的鞭子打她,打得皮开肉绽的她一声不吭,见了你,哇的一下哭那么响,我在院子外都听见了。你不用藏了,以后想来就来吧。’”
青田的两眼里亮晶晶的,只是深深地笑,“今儿是怎么了,净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来?”
正值脉脉不得语,忽听见“嚓嚓”几响,是猫儿放出了指甲在地下走路的声音。“在御!”青田欢笑着轻叫,一弯身就把白猫捞进了怀里,往那毛乎乎的耳间连亲带蹭,又抓住它的前爪去闹乔运则,“你瞧瞧谁来了,谁来了?在御,不许这样,在御,喂!”
在御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起始是别扭着来回躲避,后来竟一抬爪,往乔运则的手背上狠挠了一把,跳下地,三下两下就钻没了。
青田气得满口子要打,“这作死的畜生,怎么最近一见你就这副鬼样子?哼,反倒上次摄政王爷驾到,它殷勤得不得了,撵都撵不走地围着人家转,越老竟越成个势利鬼了。”她骂两句,捧过了乔运则的手来看,往那爪痕上轻轻地吹着气。
他盯着手背的皮肤上渐渐浮起的几丝血痕,眼睑抽动了一下,“摄政王爷没再来过?”
“嗯,就那么一次。妈妈后来还缠着问我‘王三爷’的身份,我生了几个脑袋敢乱讲话?就说好像确实是首辅王家的一个侄子,之前一直放外任来着。结果妈妈还怪我巴结得不好,弄得人家连二回门也不肯上。她知道什么呀?我才不在乎什么王家公子、什么摄政王爷呢,你才是我的王爷、我的皇帝、我的天……”她没说两句就笑嘻嘻地抱住了乔运则的一条臂膀,侧着脸偎上去又挨又蹭。
“啧啧啧,刚几日不见,就腻成这副叫人看不入眼的模样?”但见暮云去而复返,一面嗤笑着扁嘴,一面将好几张纸头直杵来青田的鼻子下,“喏,吃酒吃糊涂了不是?哪里在抽屉里?你又塞到妆盒下头了,害得我这一通好找。”
青田笑着直起身,两手仍挽着乔运则的手臂,把嘴向他努一努。
乔运则摇头,“我的钱够了。”
“够什么?”青田抓过了那一沓银票,直接打开他腰间的火镰袋往里装,“没听见人整日说‘穷翰林’‘穷翰林’,上头那些人个个狮子大张口,哪里有个够?你的身份又今非昔比,既要拜老师、会同年,又要立旗杆、请贺客,出手原该大方些。这个节骨眼儿可一点儿马虎不得,稍有疏忽,往年的打点也白费。再说你才置了新宅子,修整又得一笔开销。那几个糊里糊涂的老婆子也该辞了去,换几个像样的人给你烧汤做饭,别回头请那些年谊去家里,酒不成酒、席不成席的遭人笑。”
“当真不用。最近我听着风言风语的有些厉害,都说我的钱并不是亲戚接济的,而是一位小班倌人贴补的,回头传到你那几个客人耳朵里还不是你麻烦?”
“什么风言风语?不就为你皇榜夺魁,姐妹们方才议论了起来?咱俩也好了这么多年,要传早传出去了。你只管放心,就惜珠那样作怪的也不敢在背后放小话。我讲句难听的,做我们这行谁背后还不给自己寻个乐儿?槐花胡同的这帮小蹄子做恩客的做恩客、养姘头的养姘头,甭提姘戏子,姘马夫的都有的是,谁还没个把柄给人捏着?谁也不敢太造次。”
“话是这么说,可你一天到晚置办新衣头面,开销也够大的,总为我弄得手头吃紧,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青田吃吃地笑出来,两手捧住了乔运则的脸,鼻尖对鼻尖地同他一抵,“哎哟哟,乔大状元倒跟我客气起来啦?你若真待我有些良心就别在这儿推来让去的,我成天这样子,想在你身边替你尽一丝半点的心也是不能,你收下这些我还能好过点儿。反正那些个死瘟生一个比一个瘟得厉害,钱来得容易,不花白不花。”
乔运则看也不用看那些银票的面值,总之他卖了自己的锦心绣口,卖了一条命也买不起的,而她只消对另外的男人们卖一个微笑、一身冰肌玉骨的皮肉——他的神光乍离乍合,似乎就在某一瞬息间,他会将那叠票子掏出来直掷回到青田的脸上,但最终他只深情一笑,“你也瘟得厉害。”
青田笑着把他轻拍了一下,旋即就仰起脸,嘟起毫不加修饰的丰腴红润的双唇。这是等待亲吻的样子,可并不像一个妓女的等待,而像一个孩子。
于是乔运则就亲吻了她,也像吻一个孩子,用自己的唇,又怜惜、又轻柔地碰了碰她的。接下来,他向她盯了足足半日,眼光里有所有年景的山沉水逝。
临到头,他猛地抽了一口大气,调子变得低沉而喑哑:“对了,五天后,京城首富焦遵在府中宴客,我也去,到时候叫你的条子。”
青田别过脸,又从身边的小罐中抓出一颗杏脯,塞进嘴里头含弄着,“我尽量,不过可说不准。你也知道过两天端午歇夏,堂子不做生意,老头子就说要带我去傅家东园避暑呢,烦死了。”
乔运则的喉头滚动一下,卡着个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这一场晚宴,你务必要来。”
“什么这么重要?”
“没什么,我想你来。”
青田笑叼着手指点点头,“那好吧,我想个法子不去傅家东园就是。”
“一定?”
“一定。”
不知出于何故,乔运则幽深的双目中有水光浮动。他也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暮云,你把那件包袱替我拿来。”
暮云循其所指,取过了案上的一只缎包。乔运则接来放在青田的脚边,亲手、轻手打开。
青田裹在薄薄一件弹绡衣下的身子僵住了,呆瞪瞪地干坐着。暮云却骤一下拿手掩住了口鼻,两行眼泪淌落。烟霞色的包袱皮里,是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凤穿牡丹的女子嫁衣,蝶恋花金纽子,袖口是近两寸的堆绣花边,衲有颗颗饱满的五色细珠。
乔运则淡之又淡地说:“我亲手做的,手艺生了,做得不好。”
青田眼轮血红地笑了笑,对,她几乎忘了,这人中龙凤的状元郎当年不过是个小裁缝,他永远是她的小裁缝。
玉尺金剪,天衣无缝;君曾寸寸抱我身,肥瘦处处不消量。
她张臂圈住他,把脸藏去他肩后。从来都是值得的,那些为了他而对其他男人的忽嗔忽喜、乔张做致,那些轻身贱骨、摇尾乞怜,因为只有这个人把她当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值得这样好的男子亲手去裁一件嫁衣的,好女人。
乔运则拥着青田,字句笃定:“等我官职一放,我就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为妻。”
青田笑着流泪、笑着沉默,而后她笑着摇了摇头,“阿运,我出身不正,你若明媒正娶,一旦言官纠弹起来,必将获罪。你苦了多少年才换来的金殿胪唱、独占鳌头,极士林罕有之荣,老天爷给的前程不能就这样白糟蹋了。纳我为侧室,一心一意待我三年,三年之后,你去世家女子间另觅良缘。倘若日后你的夫人对我妒不能容,我就效仿鱼玄机,披戴出家,诗酒趁年华。”
乔运则也摇了摇头,“我娶你为妻。”
“阿运,你别这样固执,我明白你的心,可是——”
“乔运则娶段青田为妻。”他字字如铁石,但他的嘴唇温存如水,轻覆了上来。
在他的嘴里,青田哭得要断气。
后头的暮云早已是泪流满襟,她扯起袖口摁了摁脸面,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外。
外头正有个好月亮,暮云绕开了五颜六色的风灯,只拣月光所至的冷僻之处,一径从后楼梯溜出院子。她靠在一头的门墩子上仰首出神,冷不防却一声尖叫,回身去打谁的手,“小赵你个死人,吓得我魂都没了!”
是个看着有些木讷的少年人,笑着去弄暮云的花领子,“你这是中什么邪了,一边哭一边笑?”
暮云是圆中带方的一张脸,两道眉虽浓重些,却如初三望四的月微弯着,配着单眼皮的白果眼,秀气中不失精干利落,挂着泪就更见几分娇蛮;手只把那小赵乱推着,“大夜里的,你又从哪个地缝里冒出来?”
“老被二姐骂,我不敢进去,就想着你总得出来的,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金铺打了种新钏子好看得很,我送来给你戴着玩。只别丢了,戴腻了还我,我再拿新样子出来给你。”
“要说你多少遍?上回被老板发现还不够受的?我缺这些东西吗?拿回去拿回去,我不要。”
小赵便受屈地申辩:“暮云……”
青霄中一轮上弦月,前半夜的歌舞喧嚣都已经平息,仿佛是渣滓沉淀后,上浮的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