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后是黄土垫的大道,一直向东,闵红玉将车开得飞快,西北苦旱,虽然时气已经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车后扬起的沙土,好似滚滚一条黄龙。潘健迟回头一看,只见关山如铁,夕阳正照在城楼之上,斜晖殷红,照得整座城楼都好似笼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楼关隘,逊清年间又多次修整。虽然大漠戈壁,风烟万里,可是远远望去,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现在这巍峨的城楼渐渐从视野里退去,但他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却是一直没能放下来,于是回过头来对闵红玉说:“这里往东几百里皆是平原,无遮无拦的,易连慎的人只怕立时便要追上来。”
闵红玉咬牙道:“追便让他追呗!来一个咱们拼一个,总不会叫他占了便宜去。”
潘健迟是军校毕业,深谙兵法,听到她如此说,不禁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有人接应咱们就好了……”
他知道闵红玉所作所为已经十分不易,不仅给自己递了枪支,更兼火烧弹药库,又骗开城门,如果说没有内应,凭她一个弱女子,匹马单枪,似乎有点难以置信,所以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闵红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没有同伙,你也别想套我的话。”
潘健迟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大家如今都在一条船上,你的同伙就等于我的同伙,为什么我还要套你的话?”
闵红玉笑了一声:“大家在一条船上?不见得吧。”
潘健迟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之争,只见易连恺神色委顿,脸色煞白,上了车后歪在那里一言不发,想必他难以支持,于是低声问:“公子爷可是伤口疼?”
易连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但他呼吸之声短促沉重,潘健迟听在耳里,知道他另有内伤,不由得心中着急。可是这种逃命的时候,无医无药,便是有医有药,也不便停下来让他静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脱下自己的大衣,垫在易连恺脑后,想让他坐得舒服些。
因为车开得太快,所以颠簸得甚是厉害。他们一路向西疾驰,看着西斜的太阳渐渐沉下去,大地泛起苍凉的底色,天黑下来。
黑下来路就更难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发蓝,像是瓷器的底子里沉了水,隐隐透出润色。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闵红玉辨了辨天色,又继续往前开。荒凉的平原上,只有他们这一部汽车。四下里没有人家,路两旁全是沙砾。这时节连半根细草都还没有生,更觉得有一种荒芜之意。汽车的车灯只能照见短短一段路程,这条路常年走的都是马车,中间有两条极深的大车车辙,而汽车走来,更是坎坷不平,颠簸得十分厉害。潘健迟倒还罢了,易连恺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潘健迟欲要与闵红玉换手开一会儿车,想让她休息片刻。但借着依稀的星光,只见她双目凝视着前方,全神贯注,嘴角紧紧抿起。她本来就穿着军中制服,更显得神情刚毅。潘健迟终于没有开口相询,这样开车走了大半夜,闵红玉终于将汽车停下来了。
潘健迟原本就甚是担心,于是问:“是不是没有汽油了?”
闵红玉并不做声,跳下车去,路边有一个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头来看满天星斗。潘健迟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见易连恺昏昏沉沉睡着,似乎暂时并无醒来的可能,于是也下车去,爬上那个土坡。
西北夜寒,北风凛冽,他没有穿大衣,被风一吹,顿时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仍是强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砾堆积而成,走起来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顶,闵红玉回头看了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他于是问闵红玉:“是要往北,还是要往南?”
闵红玉说道:“往南。”
潘健迟仰头看天,迅速地认出北斗七星,说:“走吧,我知道路了。”闵红玉并不做声,走下山坡往汽车走去,但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潘健迟见她一个趔趄,叫了声“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惯性太大,闵红玉还是摔倒在地,连带他也差点摔了一跤。
闵红玉摔了这一跤,却就势坐在了沙砾上。潘健迟本来想扶她起来,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进,更兼一路奔忙,只觉得筋疲力尽,拉了她一把没有拉起来,干脆也就势坐在了沙砾上。
闵红玉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连慎军中服装,又阔又大的黄色棉衣,被腰间挂着弹袋的皮带一勒,倒还有两分英武之气。她见潘健迟冷得不住呵气,于是抓下头上的棉帽递给他。潘健迟摇头,说道:“你戴着吧。”
闵红玉说道:“我戴着太大。”
潘健迟明知道她是托辞,但是她的脾气喜怒无常,只怕她又发怒,于是干脆接过去。戴上之后果然暖和许多,闵红玉说道:“其实你也是冲着那样东西来的,是不是?”
潘健迟不料她问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才答:“你难道不是?”
闵红玉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语,轻轻地笑了笑:“既然大家志同道合,那么不如去车后头拎把枪,抵在易连恺的脑门子上,让他把东西交出来就是了。”
潘健迟道:“你与公子爷相交若久,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脾气?你看二公子严刑拷打,何曾问出来了一个字?这样硬来是没有用的。”
闵红玉笑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东西不在我手里的?”
潘健迟也笑了笑,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拿的那样绝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闵红玉道:“可是现在他人在我手里,我想问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潘健迟冷冷地道:“不见得吧!”
闵红玉浑然不在意般,说:“我知道,论枪法我是比不过你。不过你也说过,现在咱们是在同一条船上,你若是现在将我杀了,也没法子带走易连恺。”
潘健迟颔首:“不错,你现在如果将我杀了,也没法子带走易连恺。”
闵红玉说:“那不如我们合作,真要找着东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
潘健迟反问:“你有什么法子问出东西的下落?”
闵红玉叹了口气,说道:“在这世上,我是没法子让易三公子告诉我,他到底把那样要紧的东西放在了哪里。不过我想如果有一个人来问,他还是肯说的。”
潘健迟不动声色,反问:“你是说秦桑?”
闵红玉点了点头:“除了咱们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软磨还是硬求,易连恺都不会说的。”
潘健迟问:“你适才说的合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闵红玉说道:“咱们得让易连恺见一见秦桑。”
潘健迟吐出口气,天气寒冷,瞬间凝结成霜雾一般,他说道:“这里相距昌邺何止千里,要让他们俩立时见上一见,谈何容易。”
闵红玉说道:“这里离昌邺么是挺远的,可是要让易连恺见一见秦桑,却也不见得是什么难事。”
潘健迟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得神色大变。闵红玉轻笑一声,说道:“潘公子,我看你对三少奶奶,也未必绝情。一听到真正与她安危有关的事情,你的脸色都变了。”
潘健迟问:“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闵红玉还是那种浑然不在乎的口气:“也没有怎么样。虽然当初我弄到了两张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会跟着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样,她一个弱质女流,金枝玉叶,不像我这般胡打海摔惯了。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船,真要出了什么事,我哪里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潘健迟听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心下忧急如焚,可是表面上还是十分沉着,只问:“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闵红玉说道:“她现在人嘛,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怕此时此刻,已经到了镇寒关里。”
潘健迟听到这句话,急怒攻心,忍不住举起手来狠狠给了闵红玉一巴掌。闵红玉没防到他会动手,虽然将脸一扬,但仍旧没有避过去,只听清脆的一记耳光,顿时脸颊上火辣辣生痛。潘健迟这一掌击出,悔意顿生,见闵红玉捂着脸站在那里,连忙强克怒气,说道:“对不住。”
“打也打了,有什么对不住的。”闵红玉竟然好似并没有生气,反倒笑了笑,“要说起来,你是第二个为她动手打我的男人。”
潘健迟心乱如麻,可是此时此刻,又不能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他忧心秦桑的安危,只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的计划,不也正是你的计划?”闵红玉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劝说易连慎,假意让你劫狱,带走易连恺。然后从他口中诳出东西的下落?如果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帅谈换人。想那高帅深受大帅之恩,必然会用秦桑来交换易连恺。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计划,你对易连慎说出的那全盘大计,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为何却恼羞成怒,竟然动手打人?”
潘健迟没想到她会将此事原原本本说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极快,已经想到闵红玉与易连慎早有旧情,原来他们两个人也早就串通一气,自己到底还是让这女人给骗了,她终究还是出卖了自己和易连恺。他说道:“原来你真的是和易连慎一伙的。”
“你的心里不定是在骂我吧。”闵红玉又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易连慎默许,我哪里来的本事,将枪带进去给你?若不是易连慎默许,弹药库怎么会起火?若不是易连慎默许,戒备森严的城头关隘哪那么容易闯出来?你不是说我有同伙吗?我的同伙自然是易连慎。不过可不像你想的那样,以为我是为了易连慎。易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薄情寡义,易连恺如此,易连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时候,他自然会对我客客气气,等到我没用的时候,可比一条狗都还不如呢。他这样将计就计,当然正中我下怀,不也是,正中你下怀?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没疑心吗?难道你就觉得我一个人,可以有这泼天的本事,能把你们两个接应出来?难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这样轻易走脱了吗?你明明心里早就疑惑,为何不说?难道你不也是将计就计,难道你不也是静观其变?你这个人呢,就是这样不好,既想钓大鱼,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装模作样正襟危坐,真真无趣。”
潘健迟凝视她片刻,说道:“易连恺若是醒了,你打算怎么对他说?”
闵红玉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劝他把东西拿出来,好将他那位金尊玉贵的少奶奶置换出来。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头发,我可不管打保票的……”
“你不管打保票,我却管打保票!”
闵红玉错愕回头,却看到易连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下车,此时就站在她的身后。他一手拄着长枪,另一只手端着另一支枪,手臂上缠着子弹带,而手中的长枪早已经上膛。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闵红玉,虽然他双手无力,但是如果胡乱开枪,离得这般近,势必也会击中闵红玉。易连恺神色疲惫,似乎十分厌倦,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头发,你就少一根头发,她若是少一根指头,你就少一根指头。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
闵红玉凝视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说:“她到底有哪里好,迷得你这般神魂颠倒,连命都不要了?”
易连恺“哼”了一声,不再理睬她,只吩咐潘健迟:“开车,回镇寒关!”
潘健迟怔了一下,说道:“公子爷,此事要从长计议。”
易连恺并无愠色,却只语气坚定地又说了一遍:“开车,回镇寒关。”
潘健迟再不迟疑,指着闵红玉问:“那她呢?”
“绑起来,放到后座!”
潘健迟转身去车上取了绳子来,见闵红玉神色坚毅,仍旧在不住冷笑,便说道:“闵小姐,这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们。”说完就拿着绳子,将闵红玉真的绑起来,等到她走到车边,便连脚也给她绑上了。易连恺一直端着长枪,此时方才随手抓了一个东西,毫不客气地塞到闵红玉嘴里。闵红玉也不挣扎,似乎早已经豁出去了,将生死置之度外。
潘健迟虽然从来没有在易连恺面前开过车,易连恺却似乎早知道他会开车,只向他扬一扬脸,自己却坐到了后座。潘健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启动车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着镇寒关驶去。
往回驶去的路似乎更漫长,下半夜,四野寂寂,万籁无声。只见夜幕垂拱,星图璀璨,那细碎的点点星子,似乎更加给寒风带来一丝凛冽之意。潘健迟虽然一夜未睡,但打叠起精神,极力控制方向,加快速度向镇寒关奔去。易连恺虽然坐在后座,可是也并没有睡。潘健迟几次回头,都看见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们走了大半夜,汽车终于越来越慢,似乎无力。潘健迟将车停下,跳下车检查了油箱,然后告诉易连恺:“没油了。”
易连恺眉头一扬,手中的长枪枪口拄在了闵红玉的脚背上,似乎心平气和地问:“哪里有油?”
闵红玉嘴里塞有异物,挣扎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易连恺却是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扳机,只听“轰”一声巨响,那子弹穿透闵红玉的脚背,打穿汽车底下的钢板,只见鲜血如注,闵红玉再也支持不住,顿时晕了过去。
潘健迟将汽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终于在后头行李箱里找到一壶汽油,于是拎出来加到油箱里去。加完油后重新上车,他见闵红玉昏迷未醒,于是摇了摇头,似乎十分不解她为何执意如此。明明车上还有油,却偏要激怒易连恺。
易连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并未多言,只说道:“开车。”
这样一夜疾驰,终于在天亮时分,赶回了镇寒关。
西北曙曦既迟,东方不过鱼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犹未掩尽,但见霞光已经透过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来。这样的辽阔旷野,天与地似乎连分界都变得混沌不明,极目望去,只是淡灰的一条线。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面,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间从那天地的界线里迸出来,给天空涂染上绮丽的颜色。他们本来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镇寒关外,只见朝阳的光线射在城楼之上,明亮而略带澄意,倒和昨天晚上临走那一瞥夕阳的余晖,更有一种意味。只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红,隐隐仿佛血珀一般,将整座镇寒关浸在其中。远处苍凉的声音,却是赶着出关的驼队,“叮当叮当”,正是骆驼晃着脖子上铃铛的声音。
易连恺动了动脚,车底全是闵红玉的血,将他脚上的靴子也染得红了,因为天气寒冷,早就凝固了,闵红玉性情十分坚忍,虽然挨了一枪,硬生生痛得昏过去。后来又醒过来两次,却是一言不发,既不求饶,脸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连恺素来知她甚深,所以不以为异。
潘健迟远远看到笼在淡金色阳光中的镇寒关楼,于是问:“公子爷,怎么办?”
易连恺受伤之后,脸色本来就不好,此时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他用枪管捅了捅闵红玉,说:“去,去告诉易连慎。就说我说的,他要什么,我们再开谈判。”
闵红玉虽然早就醒转过来,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冷汗,可是只是连连冷笑。
易连恺掏出她口中之物,说道:“你不愿去也罢,反正我看着你就讨厌。就此一枪打死你,大家清净。”
闵红玉虽然痛得声音发抖,可是勉力说道:“你不会打死我,你还留着我有用。”
易连恺冷笑:“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我可不会让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干出这样的事来,我把你千刀万剐,亦是轻的。”
闵红玉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因为强忍痛苦,脸上肌肉扭动,只怕比哭更难看。潘健迟已经下车来,打开车门,说道,“公子爷,让我去吧。”
“你去管什么用?”
潘健迟似乎还十分沉着,说道:“他们不知道东西不在我这里。”
“只要我还活着,易连慎就知道,东西没在旁人手里。”易连恺似乎十分不以为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来?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断不能辜负了他。”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如果您执意要这样入关去,我便不奉陪了。咱们两个人,不能全折在里面,我留在外面,还可以有个接应。”
易连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人各有志,咱们就此别过。”
潘健迟却依照西洋的礼节,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公子爷请放心,山高水长,必有相见之期。”他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迎着朝阳向东走去,易连恺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太阳光刺得自己睁不开眼来,于是掉转头来,见闵红玉歪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他不愿再与她说话,于是拄着枪,径直坐到汽车夫的位置上去,重新启动了车子。
城关门口虽然仍旧有岗哨,但是见到他们的汽车进城,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连证件都没有盘查,就搬开铁蒺藜放他们入关。易连恺开着车径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车停在大门外,这里火烧爆炸后的焦炭硫磺之气还没有散尽,嗅在鼻端令人觉得十分不适。易连恺见院墙也塌掉一半,现在一队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里赶工修理。他端详了片刻,忽然中门大开,两队哨兵列队奔出,而易连慎带着副官,从门内迎出,似乎满脸都是笑意,老远就叫了一声“三弟”。
“二哥多礼了。”易连恺似乎有点不胜疲态,拄着枪说,“我知道二哥有事情着落在这个女人身上,所以连她我也带回来了。”
易连慎扶着他的手,似乎亲密无间,说道:“三弟身上有伤,还为我的事情这般操劳,实在令我这做兄长的惭愧。”两个人携手进了中门,易连慎说道,“说来话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来了。阴差阳错,没让你们夫妻俩见着面,我本来觉得十分懊恼,没想到三弟你又回转来,可见伉俪之情,天作之缘,真令我这做哥哥的十分羡慕啊。”
易连恺说道:“二哥这是在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二嫂吗?”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们一直走到西边花厅外,正是易连恺被囚禁的旧所。易连慎说道:“弟妹就住在这里。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弹药库起火,连我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过的这屋子还是安然无恙。没办法,只好将弟妹安置在这里,你也知道,这地方狭小简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连恺凝视着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连声咳嗽,直咳出一口鲜血来,方才渐渐止住。易连慎见他神情委顿,便说道:“弟妹在屋子里,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有什么私房话,正好可以说一说。”
易连恺抿了抿嘴角,说道:“谢谢二哥。”这里房门并没有上锁,但易连恺知道易连慎必然已经埋伏下重兵,断不会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远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秦桑,虽然他心中思念,但内心深处,却委实不愿意在这种险境再见到她。所以他犹豫了片刻,才伸手轻轻推开门。
屋子里光线晦暗,他是从明亮处进来,过了片刻眼睛才适应,看到炕上睡着一个人。他的心里突然怦怦地跳起来,想到易连慎素性残忍,说不定已经杀掉秦桑,又赚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想顿时觉得恐惧到了极点,竟然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一步。他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若是杀掉秦桑,对易连慎来说,有百害而无一益,必不至于如此。这样想得片刻,只觉得屋子里静得仿佛旷野,而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一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里,只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觉察了什么,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声入耳,只仿佛纶音一般,易连恺只觉得生平所有,都没有这两个字听得悦耳。虽然只得这一声,他已经听出是秦桑的声音,顿时觉得一种狂喜,把眼前种种都暂时抛却。他极力调均了呼吸,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道:“是我。”
秦桑听出是他的声音,却仿佛有点难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来朝着他走了两步,终于看清楚确实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说道:“真的是你?”
易连恺不知道该如何答这一句话,只闻到她头发上馥郁芳香,手指触到她的衣袖,只觉衣料柔软细腻。虽然屋里黑暗,看不清她的衣着打扮,但是想必她不曾受到什么委屈,不由得松了口气,于是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桑说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盘查,我们好些人被扣押了下来,幸好我还带着有钱,买通了人。只是后来投宿又遇上响马,我被劫之后,就到这里来了。见着二哥,他只说让我在这里休息。今天你就来了。”
易连恺冷笑:“什么响马,官贼而已。”
秦桑虽然柔弱,但是亦约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问:“二哥将你关了有多久了?”
易连恺不愿让她多心,只说:“没有,老二有事想让我帮他,所以才将你劫来。他既然如此,我答应他就是了,到时候他定然会放你走的。”
秦桑似乎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才问:“那你不同我一起走?”
易连恺勉强笑道:“我答应替他去办事,自然不能够同你一起走。”
秦桑说:“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说道,“我和你一起。”
易连恺
只觉得心如刀割,可是这样的情形下,什么话也不能多说。他微笑道:“傻话。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办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秦桑本来是个机灵人,听到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狐疑,问道:“是不是二哥胁迫你做什么?”
“他也不至于胁迫。”易连恺安慰般说道,“不过就是让我给大哥带句话,我不爱替他受气而已。”秦桑明知道易连恺与易连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但仍旧忍不住说道:“是不是二嫂……”
易连恺有意笑了笑,说:“二嫂的事情你别操心了,二哥这个人,未见得会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说二嫂也是自己想不开,料想他纵然有几分迁怒,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他还指望我替他去办事呢。”
秦桑“哦”了一声,易连恺见她茫然失措的样子,只觉得十分不忍心,于是岔开话问她:“你这一路上,没受什么委屈吧?”
秦桑唯恐他觉得担心,所以摇了摇头,只说道:“他们对我倒还客气,总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
易连恺笑道:“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叫他二哥。”
秦桑说道:“那也因为他是你二哥。”她这句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易连恺从未见她有如此温存依恋之意,可是在这样的关头,却越发不能让她觉得依恋自己。他只作不解,握着她的手,问:“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秦桑摇了摇头,易连恺本来疲惫到了极点,一路之上都是强撑,现在心力耗尽,只觉得全身发软,不由得说道:“我倒有点累了,真想躺一会儿。”秦桑听到他这样说,便将炕上的枕头移过来,又替他展开被子。易连恺本来只是想要躺下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过的,他一歪下去,闻到枕上似乎还有她发间的香气,而衾被之中,犹有余温。他心底一松,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虽然睡得很沉,可是仍旧十分警醒,半醒半梦之间,忽然觉得似乎是下雨了,雨点微温,打在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并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泪,正滴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么呢?”秦桑自己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抽了手绢拭一拭眼泪,说:“没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说道,“船都已经出了符远城,我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易连恺淡淡地道:“见不着岂不是更好。”
秦桑勉强笑了笑。易连恺说:“你有属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个男同学给拆散了;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们家的田全充作军屯;不错,是我叫人去骗了你父亲,让他的生意一败涂地。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肯嫁给我?你知道吗,后来我在山上再见到郦望平,他说,他要报仇,我问他报什么仇,他说夺妻之恨。那时候我就在想,原来这世上最能忍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不过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让他当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们两个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么花样。”
秦桑听他这样坦然说来,似乎再无半分隐瞒之意,可是自己听在耳中,更生了另一种绝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都知道。”
易连恺说:“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装糊涂,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秦桑问:“那么郦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易连恺说:“我把他杀了。”
秦桑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假之意。易连恺说:“我就朝他脑门子上开了一枪,顿时脑浆迸裂,‘砰’!真是痛快。”
秦桑豁然站起来,易连恺冷笑:“怎么?心疼了?心疼也迟了。”
“你是不是骗我?”
易连恺冷笑:“老二逼我杀他,难道我能舍了自己性命去救他?”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相信。易连恺说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同时处于危险之中,你到底会救谁。现在看来,你是不会救我了。”
秦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原以为你变了,原来你并没有变。”
易连恺似乎有些疲倦,合上眼睛闭目养神。秦桑说道:“人命在你眼里,是不是轻贱得像蝼蚁一样?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不如像二哥那样,走的时候把二嫂一个人留下,是福是祸,由她去吧。二哥既然把我劫来,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我来见你,他便不会害了你的性命。”易连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秦桑只觉得万念俱灰,易连恺说道:“咱们的缘分,看来是尽了。孩子不过三个月,你愿意将他生下来也好,去医院做手术打掉也好,都任由你。如果你愿意生下来,我让人存十万块钱给你,当做抚育费。”
秦桑十分厌恶,只说:“我不要你的钱。”
“你不要就算了。”易连恺语气似乎十分轻松,“不过将来你可别后悔。”
秦桑不再说话,只是倚在炕桌上,似乎若有所思。易连恺不愿意再看见她,闭上眼睛,重新又沉沉睡去。
他这一睡就睡到了晚间。刚刚掌灯的时候,易连慎就遣了人来,说道:“二公子备了一桌酒宴,替三公子和少奶奶接风洗尘。”易连恺睡了大半天,精神渐佳。起来洗了把脸,就对秦桑说:“走吧,二哥请咱们吃饭,可不能不去。”
秦桑沉着脸跟着他出门,春夜微寒,她衣裳单薄,易连恺解下自己的大衣给她,她神色愠怒,并不肯接,跟着卫兵快步就朝前走去。
易连慎倒是十分客气,亲自站在滴水檐下迎接,尤其见了秦桑,更是绅士派十足,先搀扶了她一把,又问左右:“这么冷的天气,三少奶奶没有穿棉衣,怎么不拿件大衣给她?”马上就有人送上黄呢子的军大衣。秦桑知道易连慎比易连恺更难琢磨,此时不宜生事,所以也接过去,还说了声:“谢谢二哥。”
易连慎还是很有风度的样子,将他们让进室内,原来桌边早已经坐了一个人,正是闵红玉。她虽然脸色苍白,可是笑吟吟的,说道:“三少奶奶是远到的稀客,可是我腿脚不便,就不站起来相迎了。”
易连慎说道:“你就安心坐着吧,反正今天并没有外人。”
闵红玉瞟了他一眼,说道:“瞧你,三公子当然不是外人,三少奶奶自然也不是外人,可是我毕竟是外人啊。”易连慎笑了笑,并不搭腔。此时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就算是唱鸿门宴,也不用这样眉来眼去。”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三弟,鸿门宴那是项羽与刘邦,我们手足相聚,怎么能说是鸿门宴?”
易连恺再不睬他,待得四人落座,仆从一一揭开盖碗,原来是各色佳肴,并中间一个火锅,烧得那白汤滚滚,热雾腾腾。
易连慎手握牙箸,说道:“三妹妹远来是客,只是行在军中,只好诸事从简。幸好我这三弟是知道我的,还望三妹不要见怪。”
秦桑答了几句客套话,四个人虽然守着一桌子佳肴,可是秦桑自有一腔心事,而易连恺根本连筷子都懒得举,至于闵红玉,当然更是做个样子。唯有易连慎自己连吃了好几块羊肉,说道:“这镇寒关里没什么好吃的,唯有这羊肉火锅还颇有名气。你们在关内是吃不到的,如何不多尝尝?”
易连恺懒洋洋地扶着筷子,似乎并无下箸的兴趣,秦桑心事重重,看了易连慎一眼,又看了闵红玉一眼。易连慎将筷子放下,说道:“看来话不说明白,你们都没心思吃饭。得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秦桑默默地扶一扶胸襟上的扣子,这件呢子大衣虽然已经是最小号,可是她穿在身上还有些大,所以总是不习惯,要捏一捏那衣襟。易连慎说道:“三妹,我这个三弟虽然心不坏,可是脾气是真的不好。想是他还不曾对你说过吧?”
秦桑冷冷地问:“说过什么?”
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道:“闵小姐一直乃是三弟的红颜知己,昨天这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吵翻了,三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拿起枪来就朝着闵小姐开了一枪,你看看,闵小姐脚上那伤。按理说呢,我不应该蹚这种混水,但是你也知道闵小姐是位角儿,原是靠登台吃饭的。唱戏嘛,讲究‘唱念做打’,医生说了,这一枪下去已经伤了骨头,哪怕将来好了,只怕既不能‘做’,又不能‘打’。她一个弱质女流,连登台这碗饭都不能吃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秦桑忽然笑了笑,� �道:“二哥素来怜香惜玉,不如我替二哥做个媒,就让闵小姐嫁了二哥做小妾,也算是一段佳话。”
她话音未落,易连恺却已经“噗”一声笑出声来。易连慎则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三妹妹好厉害,我的话刚说了一半,你就挡了回来。闵小姐与三弟素来交好,我这当哥哥的,夺人所爱,成什么体统呢?”
秦桑沉着脸,说道:“夺人所爱自然是不成体统,可是做哥哥的,硬要塞个姨太太给自己弟弟,这又是什么体统?”
易连慎笑道:“三妹妹你先别生气,我的话你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你不妨问问三弟,看他愿不愿意娶闵小姐。”
易连恺懒洋洋地道:“二哥既然这么好意做媒,我自然是愿意的。”
易连慎含笑对秦桑说:“三妹妹,你看,连他自己都乐意的。”
秦桑冷笑,说道:“娶妻如何,告之父母。至于娶妾,不仅要禀告堂上,亦得原配首肯。易连恺还没有一纸休书给我,我终归是他的妻子,若是公婆出来说话,我也就认了。你虽然是做哥哥的,可是婚姻这件事上,我并无容人的雅量。你硬要离间我们夫妻,传扬出去,二哥不怕这名声不好听吗?”
易连慎连连摇头,笑道:“好酸的醋味……”秦桑站起来说道:“原来二哥这桌酒席,不是鸿门宴,而是保媒宴。既然是保媒,这就是家事。恕秦桑失礼,此事除非给我一纸休书,否则我万万不容。请二哥放尊重些,也请二哥恕我失陪!”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向易连恺怒目而视:“你还坐在这里,难道是真的想娶那个女人做姨太太吗?”
易连恺站起来,懒懒向易连慎躬了躬腰,说道:“二哥,阃令难违,恕我失陪。”便同秦桑一起,向门外走去。
一直被卫兵送回房间里,易连恺这才笑道:“以前不觉得,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个醋坛子。”
秦桑并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坐在炕上,一手支颐,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跟我说过。”
易连恺听了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得问:“什么?”
秦桑抬起眼睛来看他:“你说过,你自己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你绝不娶姨太太。这事当然是二哥逼你,你绝不会情愿。他到底想做什么?闵红玉真的是你打伤的?”
易连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啊。”
秦桑又问:“你为何开枪打伤她?”
易连恺淡淡地道:“我看她不顺眼。”
秦桑并不再说话,又过了片刻,方才下定决心似的,向他道:“二哥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郦望平是不是他杀的?你为什么要瞒我?”
“郦望平就是我杀的。”
“夫妻一场,你到如今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他究竟是要什么东西,或者要你替他办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两个人总好有个商量。”
易连恺却仍旧是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的事情你少管,你只管好你自己罢了。”
“可是你答应过我。”秦桑说道,“你说过,从今后再不抛下我。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我。”
易连恺沉默了片刻,方才似乎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秦桑心中柔肠百结,但易连恺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是十分疲倦,和衣睡下,再不理她。她一个人独坐桌边,一直到了天渐渐黑下来,却听见脚步声响,原来是易连慎的副官,他说道:“三公子,二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易连恺还没有吭声,秦桑已经应声道:“我也要去!”
易连恺突然转过身来,狠狠给了秦桑一巴掌。这一耳光打得狠了,秦桑耳中嗡嗡作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自从结婚以来,易连恺虽然对她阴阳怪气,但是很少动手,上次在火车上也不过打了一掌并踹了她一脚,还没有踹中要害,今天这一掌打得她嘴角都裂开了,腥咸的血沫渗在齿间,她有点头晕眼花,只是看着他。
这一掌或许太过用力,易连恺的胸膛起伏,不知道是在压抑咳嗽,还是使脱了力。所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调匀了呼吸,哑着嗓子,说道:“算我对不住你吧。”
他转身就往外走,秦桑被这一下子几乎打懵了,连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看着他走出去。易连慎的副官带着卫兵,提着一盏铁皮洋油灯,那油灯透过玻璃,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荧荧的一团光,照见易连恺消瘦的身影,渐去渐远,终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易连恺走到易连慎住的院子里,只见灯火寂寂,夜色岑静,仿佛四下无人。他拾阶而上,副官便替他推开门。只见易连慎独自坐在灯下,自饮自斟。易连恺也不客气,就在桌边坐下,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
易连慎抛下筷子,说道:“说吧。”
“第一,放秦桑走。”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人生自是有情痴。你这么为了她,她其实也未见得见情,何苦呢?”
易连恺也笑了笑,说道:“我正不要她见情。我是活不长了,她要是惦记着我的好,只怕下半辈子也不会快活。还不如让她恨我,我一死,她痛痛快快嫁人去,倒也罢了。”
易连慎脸色微动,不禁摇了摇头:“老三,我真是闹不懂你。”
“人各有志。”易连恺淡淡地道,“就好比,燕云明明是喜欢你的,却帮着我出卖了你。你不懂。”
易连慎忽地站起来,易连恺说道:“老二,我知道你为了这事,恨透了我。也为了这事,势必会要我的命。你不懂二嫂是怎么想的,老实说,我却是懂的。”
易连恺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说道:“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是真的小,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处,比如那时候,我是真心敬重二哥,又比如,那时候,二哥也真心疼爱过我……”
易连慎淡淡地道:“过去的事,提他作甚。”
易连恺点点头:“好,不提。”他说道,“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杀了闵红玉。”
易连慎笑道:“你真的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
“这个女人胆子比天还大,她既然会出卖我,就会出卖你。她不是为着情而来,也不是为了钱而来,她压根儿就是个疯子。”易连恺说,“现在不杀她,将来她会杀你。”
“你心中恼她把弟妹截回来,所以绝不会放过她。我也明白。”易连慎说,“我让你出这口气就是。”
易连恺笑道:“夜长梦多,你知道我的脾气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要办现在就办。”
易连慎凝视他片刻,说道:“好!”立时便叫,“来人啊!”
副官便趋前一步,易连慎吩咐他将闵红玉带来,那副官便自去了。
易连恺斟了一杯酒,递给易连慎,说道:“二哥,多谢你答应我这两件事。只要你说到做到,我自然也会言出必行,将你想要的东西,痛痛快快地交给你。”
易连慎说:“行,回头我让你亲眼看着秦桑走,也好教你放心。”
易连恺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一辈子是不会放心啦。”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战祸又起,是为不仁;出卖朋友,是为不义;分裂国家,是为不忠;兄弟阋墙,是为不孝。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死了倒便宜,难为她活着,还得背负这样或那样的罪名。”
易连慎说道:“那么我就让你放个心,我将她仍旧送到高帅那里去,有高帅庇护,不至于有人敢为难她。”
易连恺点点头:“如此多谢二哥了。”
易连慎笑了一声:“你也不必谢我。当初符远城中你按兵不动,放了我走,我还你一个人情罢了。”
兄弟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就菜下酒,酒酣耳热,只听窗外风声凄厉,易连恺不由得道:“倒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易连慎点了点头,说道:“是啊。”
镇寒关地处西北,时气寒冷,经常旧历三月间桃李花开时分,还犹降春雪,所以又称作“桃花雪”。这个时候不过旧历二月底,所以下雪亦不足为奇。易连恺起身推开窗子,只见铅云低垂,一轮下弦月在云中时隐时现。寒风扑面吹来,吹得屋内桌上火锅里的炭火,微微发出“哔剥”之声。易连慎曼声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易连恺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兄弟几个里面,只有二哥颇得父亲大人的真传,倒真有几分儒将的风采。”
易连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家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吗?小时候在家塾里头,论到作诗吟句,那却是你第一。只不过后来你闹腾不肯去上学,其实说起来,最聪明不过是你,连父亲都被瞒过去,以为你是个阿斗,明明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易连恺说道:“小时候在家塾里头,也亏得二哥照应我。”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叙旧,说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样。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易连恺从窗中见到,副官亲自提了一盏马灯,引着闵红玉逶逦而来。她足上有伤,行走不便,让人搀扶着徐徐而行,远远望去,只见马灯照着月洞门外那条青砖路,而闵红玉华服严妆,穿着一件素色斗篷,缘着白色的风毛,因夜里风大,她把斗篷的风帽戴着,倒好似仕女图中的昭君,姗姗而至,真有步步生莲的意思。
易连慎亦走到窗边,看到这样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动。”
易连恺接声:“疑是玉人来。”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闵红玉听到他们说话,见他们并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边拾阶而上,一边朗声笑道:“二位公子爷真是好兴致,这样的寒夜,开着窗子,也不怕受凉冻着,还念诗。”
易连慎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不开着窗子,怎么能看见你走过来。”
闵红玉抬头瞟了他一眼,说道:“这世上只有二公子说话最会哄人欢喜。”
易连慎便抚在易连恺肩上,说道:“看,人家在怪你不肯哄她。”
易连恺但笑不语,一时卫兵开了门,副官引着闵红玉走进来。她把斗篷的风帽取下来,乌云似的长发绾成了发髻,却有点像电影里的西洋美人。她说道:“把窗子关上吧,怪冷的。”
易连慎笑道:“反正美人也来了,听你的,把窗子关上。”
易连恺却说道:“不,开着看月亮。”
易连慎摇了摇头,再不理论。就转身亲自搀了闵红玉坐下,又叫人添了杯筷。闵红玉也不用人让,自己执了壶,斟了一杯酒,却皱眉道:“原来是黄酒,我倒想尝一尝关外的烧刀子。”
易连慎说:“有酒给你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再说烧刀子那样的烈酒,姑娘家喝了,只怕立时要醉过去。”
闵红玉笑道:“醉过去正好,连杀头都不晓得痛了。”
易连慎笑嘻嘻的,回头对易连恺道:“如何?这样一朵解语花,你怎么舍得?”
易连恺并不言语,只是举头望月,寒风吹动他的衣襟,他只是仿佛若有所思。闵红玉道:“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可恨死我了,料想必不会饶过我这条命。事已至此,要杀要剐任由你们吧。”
易连慎笑道:“当时你偏不肯信我,如今可服了?”
闵红玉微微一笑:“二公子果然与三公子是同胞手足,红玉愿赌服输,无话可说。”
易连慎便回身对易连恺道:“老三,你怎么不问问,我跟红玉赌了什么?”
易连恺淡然道:“还有什么好问的,必然是你和她商量好了,假意作放人,让她带我走。若是我不回转来,你亦不派人追我。”
易连慎点点头,说道:“猜得不错。”他喟然长叹一声,“当时红玉执意要我放你一马,我说道,要么拿东西来换,要么拿秦桑来换。她不肯相信你会为了秦桑舍弃自己的性命,所以便答应将秦桑送来,换你出去。结果你出了镇寒关,行不到三百里,便折返回来。”他又对闵红玉说:“你看,你一片痴心,他是半分也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恨透了你,因为是你把秦桑诳回来的。”
闵红玉笑了笑:“当时也是我想法子把秦桑送上的船,我把她诳回来,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当然了,三少奶奶要是落在大爷手里,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凶险。”
易连慎又叹了口气:“说到大哥,我正焦虑。他孤身抗敌,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了。要是李重年玉石俱焚,火炮轰城,符远成了一片瓦砾,我怎么对得起父亲大人,对得起符州百姓呢?红玉,现在老三答应将东西交出来,可是我也不能不答应他两件事情。”
闵红玉笑道:“想必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三少奶奶走,第二件事情就是杀我。”
易连慎向易连恺说道:“你看看,真是个水晶心肝玻
璃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易连恺只是淡淡地笑着,闵红玉目不转睛看了他一会儿,亦叹了口气:“我哪怕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呢,他却是个铁石心肠无情人。这水晶碰上铁石,可不是粉身碎骨,没个好下场。”
易连恺这才转过脸来对她笑了笑,说:“谢谢你。”
“公子爷。”闵红玉扶着桌子站起来,朝着易连恺深深鞠了一躬,“应该是红玉谢谢您。若不是您,当初陆啸芳派人砸场子的时候,我或许就活不成了。若不是您,也许我这会儿连要饭的命都没有了。若不是您,我也不会知道天地之大,戏园子之外,有这些好东西。”
易连恺趋身避过,并不受她的礼,只说:“我虽然救过你,但彼时也没打什么好主意。再说这些年来,你替我也办了许多事情,咱们两讫了。”
闵红玉点点头,说道:“公子爷恩怨分明,不愿占我这弱女子的便宜,这事情是我太不知足,活该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她又看了易连慎一眼,“红玉虽略有些身外之物,但都是诸位公子所赐,唯有这嗓子,还是自己的。分别在即,红玉愿意再为二位公子唱上一折戏,也不枉相识一场。”
易连恺并不答话,反倒是易连慎说道:“说的可怜见儿的,你要高兴唱,你就唱吧。”
闵红玉向他深深地一福,还是行的旧式的礼节,盈盈含笑问:“但不知公子愿意听哪出戏呢?”
易连慎看着易连恺,易连恺仍旧一言不发。易连慎说:“便拣你最拿手的唱来。”
闵红玉略想了想,说道:“那么我唱《红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这脚上有伤,却是动弹不得,我就这般站着清唱了,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会嫌弃。”
易连慎斟上一杯酒,说道:“唱吧,唱完了咱们再喝酒。”
闵红玉略一凝神,便轻启朱唇,曼声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老夫人把婚姻赖,好姻缘无情地被拆开。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了他们鱼水和谐。”
这一段反四平调乃是《红娘》中的名段,几乎可称得上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而且是闵红玉的拿手好戏,每次唱这出戏,都是压轴。她成名既早,嗓子确实是颇有天赋,而且科班出身之后又得名师指点,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调婉转,十分动听。易连慎一边听着,一边替她打着拍子,而易连恺立在窗边,只是恍若未闻。易连慎听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轻击桌边,等她这一大段唱完,才叫了一声“好”!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听。”
易连慎说道:“唱得很好!”又说道,“你别理老三,他放着这么好的戏不听,站在窗边吹冷风,那才叫真没救了。”
闵红玉又是嫣然一笑。易连慎端起杯子,递给闵红玉,说道:“来,把这杯热酒喝了,再唱一套《拷红》。”
闵红玉笑道:“谢谢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只“哎哟”一声,那酒杯便没有接住,“扑通”一声落在了桌上的火锅里,溅起热汤飞溅。易连慎本能往后一闪,闵红玉已经举手掀翻了桌子。桌上菜肴碗碟哗啦啦落了一地,易连慎闪避不及,差点滑倒,一手伸到腰后去摸枪,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已经用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脑门之上。闵红玉的声音还是如唱戏般清扬婉转,并无半分紧张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只要动一动,我就要开枪了。”
此时外头的卫兵听到屋中嘈杂,一拥而入,但见闵红玉持枪指着易连慎,不由得都拉上了枪栓。易连慎挥了挥手,那些卫兵皆退了出去。易连慎倒并不甚紧张,反倒笑了笑,说道:“你是第二个敢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
闵红玉说道:“少废话。叫人备车,你亲自送我出关。”
易连慎望了一眼易连恺,只见他波澜不惊,似乎毫无所觉,压根儿不关心这屋子里天翻地覆,只是负手望着窗外。易连慎于是努了努嘴,问:“你不带他一块儿走啦?”
闵红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易连慎不动声色,说道:“你怎么不问问,第一个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到底是谁?”
闵红玉“哼”了一声,说:“少东扯西拉了,快叫人备车。”
易连慎说道:“生平第一个敢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
闵红玉并无讶异之色,亦不理睬他说话,只催他:“站起来,慢慢站起来。”
易连慎似乎十分听话,一边慢慢直起腰,一边说:“从这里到大门,还有三百余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转身夺枪,也有可能有人在暗处,用步枪打破你的头。你以为,你可以安然挟制我离去?”
闵红玉似乎十分冷静:“总得试一试。”
易连慎说道:“舞刀弄枪,不是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闵红玉轻轻使力,那枪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说道:“不要说话,走!”
易连慎便慢慢向后退,闵红玉说道:“三公子,烦您帮忙开下门。”她连说两遍,易连恺都恍若未闻,易连慎笑道:“看看,连他都不搭理你。”
闵红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可别逼我说出什么好话来。”
易连恺这才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去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门打开,外面全都是卫兵,黑洞洞好几十条枪对着门口,见到易连慎仍旧被挟,那些人不敢开枪,两相僵持。
闵红玉说道:“备车。”
易连慎笑道:“玩够了吗?”他话音未落,闵红玉脸色微变,易连慎已经猝然发作,双手如电已然扶着枪管,闵红玉扣动扳机,只听“砰”一声,那枪已经被易连慎生生抬起,枪口对着上空,子弹打穿了屋瓦,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易连慎回手一夺,已经将枪挽在手中,飞起一脚踹开闵红玉,她摔倒在地,屋外众枪齐鸣,顿时鲜血迸溅,闵红玉立时身中数枪,眼见是活不成了。
易连慎摆一摆手,卫兵这才停止射击,屋子里的地毯都被打烂了一片,浸润着鲜血,缓缓沿着地毯下的青砖地淌开。闵红玉一时并未气绝,只是倒在那里大口大口喘着气,易连慎拿着她那把西洋镶宝小手枪,走近她蹲下来,对她说道:“其实我那三弟明明有机会帮你,为何他却不出手呢?你们两个联手,应该可以制住我,带着秦桑扬长而去。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帮你吗?因为他不信你了。我这个三弟天性凉薄,你把秦桑送到我这里来,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挟制我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想帮你。”
闵红玉胸前汩汩地流着血,眼睛却看着易连恺。易连慎便向易连恺招一招手:“看来她还有话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就且听听吧。”
易连恺眉头微皱,一直走到闵红玉身前。闵红玉勉力笑了笑,说道:“三公子,你别听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带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试一试……你说过,女人也是人,戏子也是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剧烈咳嗽,咳出许多血沫,眼神涣散,声音渐渐含糊,“这是……这是你教我骑马的时候说的……这世上,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你……”
易连恺虽然心中恼她,但见她此时奄奄一息的样子,亦不觉得解气,只是淡淡地说:“你不该掺和到这事情里头来。”
“我要是……要是那时候……亲自送了秦桑去昌邺……你也会……也会有一点点感激我吧……”闵红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却似乎骤然迸发出光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就做不到……虽然你会恼我恨我……”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不后悔……”
易连恺慢慢地站起来,闵红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中似乎有无限温柔:“兰坡……我不后悔……真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慢慢歪过了头,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卫兵上前来查看,试了试她的鼻息,报告说:“司令,这女人死了。”
“拖下去吧。”易连慎浑若无事,对易连恺说,“两件事了了一桩。趁着这雪还没下,咱们把另一桩也给办了。”
易连恺说道:“也好。不过秦桑到了昌邺,绝对安全之后,我才会把东西交给你。”
易连慎道:“这是自然。”
易连恺说道:“我的人在关外,你只需要备车,加满汽油,他自然会护送秦桑走。到了昌邺之后,他自然会向我报告,那时候我就将东西交给你。”
易连慎皱眉道:“这可不成。现在局势万变,再拖下去,没准儿东西都成了废纸一张。”
易连恺冷笑:“存在瑞士银行保险库里的百万鹰洋,怎么会是废纸一张?只要你出示信物,银行便可打开保险柜。哪怕李重年将符远打成了蜂窝,你拿着这样一笔巨款,别说一座符远城,便是整个符州行省,只怕都重新建得起来。”
易连慎说道:“要不这样,我们各让一步。你的人带秦桑离开,你就将东西的下落告诉我。我派人去取,亦需要时间。你知道打仗是火烧眉毛,被李重年攻入了符远城里,我纵然拿着百万鹰洋也没有用处。就算临时从友邦借兵,只怕也来不及了。”
易连恺似乎沉吟未定,易连慎说道:“我都已经信了你,你如何却不信我?”
易连恺终于下定决心:“行!不过我要亲眼看着秦桑走。”
易连慎道:“这有何难?咱们都上城门,你叫你的人来城门外接。站得高,望得远。他们走后几个钟头你再告诉我,我便派人追也来不及了。”
易连恺冷笑:“你要真派人去追,我还不是无可奈何。”
易连慎说道:“如果你将东西交出来,我还为难弟妹干什么呢?怀璧其罪,连璧都没有了,我连你都不会为难了,何况弟妹。”
易连恺终于笑了笑:“如此,多谢二哥。”
他们说话之间,室内已经打扫干净,卫兵卷起沾满鲜血的地毯,又重新铺上新毯,一切恍若不曾发生过。易连慎问道:“要不这就请弟妹过来?还是你回去一趟,只怕还有些私房话,你得嘱咐嘱咐她。”
易连恺略一沉吟,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了,我不见她了,送她走吧。”
易连慎问道:“那你的人呢?你也不见他,嘱咐些话?”
易连恺微微一笑,说道:“他会好生照应她,不必嘱咐。”
易连慎想了想,却仍旧命人去请秦桑,易连恺听他吩咐卫士,倒也不加阻拦。秦桑本来就辗转未眠,后来又听到隔院枪声大作,更为惊疑不定,此时卫兵相请,她立时就穿上大衣,随着过来了。
只见屋子里灯火辉煌,易连慎与易连恺并肩而立,易连慎仍旧面带微笑,而易连恺却神色冷淡,似乎二人刚刚有所争执。她心中疑惑,但仍旧依礼鞠了一躬,叫了一声:“二哥。”
易连慎说道:“要打仗了,三弟的意思是这里也不太平,就不留你多住了,仍旧还是送你去昌邺。”
秦桑看了易连恺一眼,说道:“既然如此,我和他一起,要走一起走。”
易连慎说道:“三弟还有些事情要替我去办,所以只怕不能和弟妹一起走了。”
秦桑说道:“二哥是兄长,从前兰坡若有不谨不敬的地方,我替他赔不是。二哥,父亲大人重病未愈,符远城危在旦夕,这种时候,兄弟阋墙,百害无益……”
易连慎微微皱起眉头来,转脸对易连恺说道:“这样的女人,亏得你喜欢。”
易连恺这才淡淡地说了句:“我并不喜欢,所以才要发送得远远的。”
易连慎摇了摇头,对秦桑说道:“三妹妹,别说啦,男人的事情,你不要再操心了。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城,有人在城外接你,送你去昌邺。”
秦桑看着易连恺,似乎盼着他说话,易连恺却并没有看着她,而是望着别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说道:“城外等着你的是潘健迟,我成全你们。”
秦桑身子微微一震,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休书我就不写了,你跟他走吧,嫁不嫁他,或者是不是出洋去,我都不管了。”
秦桑不知道为什么,心乱如麻,她孤身在符远上船的时候,只愿一人走得远远的,远离这些是非烦恼。可是这次再见到易连恺,不知为何却换了另一层心思,或许是疑他仍旧身在险境,或许是因为他容貌憔悴,可是他见了自己,明明亦无什么好话。她与他相处的时候,总是她避的时候多,可是到了如今,却是他总想避开她去。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会嫁给他。”
“那我可不管了。”易连恺拉起她的手,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盈盈地看着他,犹带希冀之色,只盼得他改口,他却握着她的手,将她手腕上那对翠镯往下捋,她神色不由得都变了。那镯子太紧,秦桑怀孕之后,体态丰腴,她抓住那镯子,问:“你想干什么?”
易连恺拨开她的手,她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他的意思,所以不肯放手。他硬生生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她又气又急,他已经将镯子捋下来,捋下来一只,又去捋另一只,他极是用力,那手镯一分一分地褪出腕口。秦桑似乎有点傻了,被他硬掰开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她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而易连恺的眼底,却仿佛是笑意,带着某种决绝的痛快,笑得甚是浅显。他将一对镯子都捋了下来,握在手里,手镯相击,发出清脆的琮珑之声。她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伸手去夺那对手镯,易连恺拨开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一扔。
只听“啪”一声,清脆响亮,一对镯子已经碎得粉身碎骨。他淡淡地说道:“你我夫妻恩断义绝,有如此镯。”
秦桑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能置信,看着他,终不能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易连恺说道:“我累了,你走吧。”
秦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易连恺并不耐烦听她哭泣,扭转脸去,对易连慎道:“二哥,送她走吧。”
易连慎似乎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对秦桑道:“三妹妹,请吧。”
城楼上风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易连恺见到秦桑出城,汽车停在那里,车灯雪亮,照见她的身影,无限孤寂。易连慎见他注目凝视,说道:“这又是何苦,连话都不肯跟她说明白。”
易连恺道:“说明白了,她就不肯走了。”
易连慎摇头:“真是天生的孤拐脾气。”
易连恺淡淡地笑道:“二哥这句话可说得不错,我可不就是天生的孤拐脾气。”
易连慎再不做声,看秦桑独自站在寒风之中,风吹起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会将她一起吹走似的。易连恺说道:“二哥,借你的佩枪一用。”
易连慎略想了一想,从枪套里拔出枪来给他。易连恺将子弹上膛,慢慢放低了手。易连慎见他将枪口瞄准秦桑,不由得十分意外。
易连恺说道:“二哥,当初你从符远城中退走,为何不带走燕云?”
易连慎不料他问出这句话来,意外之余,并不愿作答,可是过得片刻,还是说道:“既然她已经有二心,不如由她去吧。”
“可是我却不会这样想。”易连恺微微眯起眼睛来,手持极稳,准星对准了秦桑的眉心,手指已经在渐渐用力,“你说我是天生的孤拐脾气,可不是天生的。当时父亲冤枉了我娘,她一言不发,抑郁而死。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怕也会和她一样,绝不容姑息将就。”
易连慎脱口叫道:“三弟!”
“砰!”枪口里迸出火光,子弹呼啸着向城下飞去,秦桑听见枪响,不由得抬头。易连慎俯扑在城墙边,只见子弹擦着秦桑的发鬓飞过去,秦桑亦只觉耳边一热,仿佛利刃刮过,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却只打掉了她一只耳坠。她不知是何人开枪,举头向城楼上望去,但见漆黑一片,夜色沉沉,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正在疑惑惊惶间,突然黑暗中有人扑过来,将她拖出汽车的光圈,她大惊之余用力挣扎,那人却掩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说道:“小桑,是我。”
潘健迟……不,是郦望平,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却说道:“我要回去!”
郦望平的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抓着她并不放,他低喝道:“秦桑!你回去就是送死!”
“你别管我!我要回去!”那一枪令得她心里终于生出寒意,“易连恺在城里,他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会来。”郦望平紧紧抓着她,“是他让我带你走,他会来,他过两天脱身就来找我们!”
“我不信!”秦桑不知为何歇斯底里起来,“他把镯子摔了!他说夫妻情分,恩断义绝!他不会来了!他曾经说他再不会抛下我,他明明答应过我。若不是迫� ��得已,他绝不会如此……你们都在骗我!他要不是快死了,是绝不会叫你来的!你们都在骗我!”
郦望平咬了咬牙,在她后颈中斩了一掌,秦桑顿时昏迷过去,他将秦桑抱上汽车,启动车子就直驰而去。
汽车雪亮的灯光仿佛两条笔直的光柱,渐去渐远,光柱渐渐缩成光圈,光圈又渐渐缩成光点,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到了最后,融进极稠极浓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
易连恺将枪递还给易连慎,易连慎接过手枪,却若有所思地问:“你的双手都被我割断过,开枪时已经绝少准头,如果这一枪打死了她,你待如何?”
易连恺笑了笑:“这一枪,我本来就是想打死她,结果她命大,那就由她去吧。”
易连慎神色微动,忽然说道:“你说了谎!东西在哪里?是不是早就不在你那里了?”
易连恺笑道:“二哥,东西自然还在,明天一早,你就派人去取吧。”
易连慎拿枪对准了易连恺,冷冷地道:“我想明白过来了,如果不是打算以死相拼,你是绝不会让别人送秦桑走的,除非你拿定主意不活了,不然绝不会将她交到别人手中。东西到底在哪里?说!不然我现在就叫人将她追回来,好教你们夫妻做一对同命鸳鸯!”
易连恺道:“几个月前,慕容宸遣了他的儿子慕容沣到符远。我们谈了一谈。慕容家这几年平定北地,扩张得很是厉害,不过虽然他们打仗打得不错,可是跟老毛子一场仗打下来,实力也是颇有亏损。”
易连慎斥道:“别废话了!东西呢?”
“我给慕容沣了。”
“胡说!百万鹰洋的取款凭证,你岂肯给一个外姓异敌?”
“对你而言是异敌,对我而言是盟友。”易连恺道,“父亲大人留的这条后路,原本防的就是家变。百万元可以买通友邦内阁,百万元也可以打两场大仗。你想要这笔钱干什么,我心里明白。不过可惜,交给慕容沣的时候,我已经通知过银行的代表了。除非见到我本人手持信物,否则任何人,都别想打开保险库。”
易连慎转身便叫:“来人!”易连恺突然抱住他的腰,就去夺他手中的枪,易连慎连开数枪,都射在了天上,惊起远处一群寒鸦,“啊啊”乱叫着,盘旋起来。周围的卫兵都要冲上来,可是易连恺与易连慎扭打在一起,他们又不敢开枪,只怕误伤了易连慎。
易连慎掉转枪口,终于一枪击在易连恺腿上,易连恺并不放手,反而用另一条不曾受伤的腿踹在他的膝弯。易连慎踉跄跪倒,大叫:“先别管我,派人去追……”一句话犹未完,突然身子一轻,原来易连恺用力抱住他,反手一撑,已经越过城墙上的堞雉。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易连慎连开两枪,可是两个人急速地下坠着,易连慎大叫了一声,易连恺却无声无息,只是笑了一笑。
两个人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雪花渐渐地落下来,仿佛天空透彻起来,像是初夏时分窗上糊的明纱,有隐隐的花影透过窗纸映进来,或者,还有一两瓣晚谢的桃李,飞过窗格飘下来,原来是细碎的雪花。冰冷的雪落在他的脸上,易连恺脸朝着天空,天是幽暗的蓝色,像是一方明净的宝石,又像是秦桑曾经穿过的一件旗袍的料子。他记得那件衣服触在手里,也是凉的,润滑无声,并不会沙沙作响。每次他想起她,总是这些不相干的细节,而真正要紧的一些事,他却总也想不起来。就像是小时候还记得娘亲的样子,长大后见着照片,却只觉得那是个陌生人,明明和记忆中最后一缕温暖并不一样,只有他记的事,是一瓣瓣早就零落的馨香。可是刚刚的一刻他总还是记得的,刚刚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想起当他捋下镯子时,她冰凉的手指,还有她仓皇的眼神,那一刻,她原来是痛的,她眼底明明是伤心。他倒宁可她并不伤心,当镯子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他就想过,值得了。不管她会不会恨他,有那一刻,值得了。下雪了,不知道秦桑会不会觉得冷,这是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风卷着雪花,遇见黏稠的血,便飞不起来,雪融进了血里,然后又慢慢地渗进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