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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张继舜行色匆匆,已经订了下午的火车票回去。凌波从学校回来,听说张叔叔已经走了,怅然若失,可是想到张继舜与清邺甚为投缘,又有一份隐隐的高兴。她下午没有课,早就约了清邺去爬岐玉山。吃了饭换过衣裳,清邺就来接她一块儿出门去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细灰格子的绉纱衬衣,底下是一条蓝色裤子,乌黑的长发并没有结辫子,只用一方蓝纱手帕系起来。甚少有女孩子这样打扮,清邺觉得眼前一亮,只觉她别有一股英气妩媚。

凌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邺也一笑:“是,是,大师兄,走吧。”

凌波听他这样调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当那只毛猴子。”清邺道:“我是呆子,你当然是嫦娥。”凌波转了一个弯,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轻轻在他臂上一打:“贫嘴。”而她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来有极大一片空场,用做泊车之用。因为岐玉山在乌池近郊,春有樱花,夏有清凉,秋有红枫,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达官贵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产业,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两个人有说有笑,一路上山去了。而侯季昌与刘寄元,还有几位交好的朋友刚逛了岐玉山下来,在山脚下的“玫瑰大饭店”吃完大餐。他们刚走到停车场,刘寄元眼尖,已经看到凌波,忙对侯季昌说:“季昌,那不是顾小姐?”

侯季昌举头一望,果然是凌波,见她身边陪着杨清邺,两人言笑晏晏,十分亲密。他脸色一沉,说:“管旁人闲事做什么,走吧。”

刘寄元嘿嘿一笑,说:“难得你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双成对地逛山,留在这里更难过。”

侯季昌被他这么刺了一下,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心里却十分恼怒。等回到了家中,他就想着怎么样拐弯抹角地去向孙世聆探问一下,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心中有事,独自呆在小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忽然听到前厅一阵步声杂沓,跟着有听差来往的声音,他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连忙掐熄了烟,蹑手蹑脚想要溜之大吉,谁知还是被侯鉴诚看到了,点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停住脚,含笑道:“父亲,您回来了!”

侯鉴诚皱眉道:“瞧瞧你这副样子,又从哪里回来的?成天游手好闲,一点正经事都不做。”

侯季昌知道他一开始教训自己就会没完没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鉴诚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平常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侯季昌赔笑道:“我刚从军部里回来,还有一点公事要办,所以正打算出去。”

侯鉴诚道:“你还好意思提军部,我看一月里头,你难得有一天时间去上班的,每天不是惹是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再在外头胡作非为,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侯季昌听他话语中隐隐另有所指,心下大惊,只猜难道自己那日与孙世聆说的事情被他知道了?但孙世聆应该不会向他透露的。他念头急转,侯鉴诚继续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轻重,一味胡闹,传出去名声该有多难听。”

这一顿训,足足有大半个钟头,直到听差来请他接

电话,侯鉴诚方住口不说。侯季昌赶紧借机溜走,一路走一路懊恼不已,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觉气闷,他终于还是给孙世聆打了个电话。

一摇通了电话,他便埋怨孙世聆,说:“孙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里就是,何必让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顿排揎。”孙世聆连声赔不是,说道:“是因为事情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转提了一提,真对不住,世侄,是我考虑欠周了。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改日我请你吃饭赔罪。”

侯季昌听他说事情重大,倒是一怔,问:“这中间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不成?”

孙世聆迟疑了一下,说道:“世侄,我劝你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那位顾小姐身份特殊。”

侯季昌大惑不解。孙世聆道:“电话里不便说,咱们还是见个面吧。”

等一见了面,孙世聆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过抱怨一句,孙伯伯你这样客气,可要折煞季昌了。”孙世聆笑了一笑,说:“前日我就想约你出来谈一谈,可是这中间还牵涉到别的事,只得硬着头皮拜托了令尊,总是我考虑不周,这顿饭我请,世侄莫要见怪就是。”

侯季昌又推辞了几句,两人方才言归正传。孙世聆说:“那位顾小姐,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吧。你知道她是谁?她根本不姓顾。”

侯季昌一愣,问:“她不姓顾姓什么?”

孙世聆道:“她其实应该姓李,顾是她母亲的姓氏,她七岁时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渐渐明白过来,心中疑惑越来越大,不由追问:“是哪个李?”

孙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李重年”,他筷头轻点,说:“就是这个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凉气,半天做不得声。

孙世聆道:“所以我劝世侄一句,还是罢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的女儿沦落如此。”

孙世聆道:“是啊,家境瞧着并不大好。不过李重年的旧部甚多,像冯馑义,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备司令,统辖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据说至今仍每年都给李夫人寄一万元现款,李夫人却是个极有骨气的人,每次都给退回去了。”

侯季昌道:“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孙世聆道:“听说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得甚早,后来娶的几位如夫人都没有生养,只有这位生了个女儿,所以看得甚为娇贵,从小那也是金枝玉叶一样,如今……”说着摇了摇头,举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这么一段心事,十分抑郁不快。这天刘寄元打电话约他去看跑马,他无精打采,只说有事不去。刘寄元在电话里就放声大笑:“季昌,你不会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恼羞成怒:“谁害相思病了,军部里有公事,我哪里能去。”

刘寄元只觉好笑,说:“你要是这样勤勉,只怕今年总司令都要授给你勋章呢!快出来,只缺你一个。看完马咱们正好打牌,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保管你赢钱。”

他一语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赢了三千多块,于是大家吃红请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苏菜馆子定了席,他们痛快地吃喝了一顿。因为是侯季昌赢钱做东,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一杯,待得

宴席散时,侯季昌也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刘寄元看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挥,说:“我自己有车。”他脚下一步踏空,“扑通”一声栽了个跟斗。大家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将他搀到侯家的车上去,汽车夫老孟是见惯这种情形的,将他在后座安顿好了,方才开车回家去。

车方开到十字街,他心里一阵恶烦,觉得要呕吐,老孟忙停下车子,扶他下车。侯季昌搜肠刮肚地大吐了一番,被冷风一吹,觉得人清新了些,他皱眉对老孟说:“渴死了,弄杯凉茶来喝。”

老孟为难地挠了挠头,心想在这大街上,他上哪儿去弄凉茶。他举头一望,见街那边有家铺子还开着门,铺子门口挑着一对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依稀是个茶肆的模样。他心下一喜,忙说:“那四少爷在这里等等我,我去那边茶馆弄碗茶来。”

侯季昌点了点头,老孟便径直去了。他在车边站了一会儿,那夜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他精神稍振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母亲的意思,订婚礼仪还是从简吧。”嗓音甜美,听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见一对璧人携手而行,语声喁喁,正是凌波与杨清邺。

凌波一抬头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杨清邺一伸手揽住凌波的腰,说:“我们从那边走。”

侯季昌心里一阵发酸,但见他们已经走过去了,清邺忽然回头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仿佛是一缕笑意。他酒意上涌,以为清邺在嘲笑自己此时的狼藉。他顿时大怒,破口大骂道:“瞧什么瞧?小杂种,再瞧老子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清邺听到“小杂种”三个字,不知为何血“嗡”一声涌入脑中,回过头来直直地望着他。侯季昌本来酒就喝高了,此时见清邺这样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声拍在车顶篷上,说:“你还不服气不成?”

清邺淡淡地道:“你骂谁?嘴巴放干净一点。”

侯季昌哈哈大笑,说:“我骂的就是你这个小杂种。”只听“砰”一声,清邺竟然一拳揍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他何时吃过这种苦头,急怒羞愤,一下子拔出腰际的佩枪,对准清邺“啪啪”就连开两枪。

街上本来还有些行人走动,此时一听到枪响,有人尖叫逃窜,街上顿时一阵大乱。侯季昌这两枪极快,清邺身手敏捷,堪堪闪过第一枪的子弹,第二枪眼见他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凌波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和身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清邺硬生生将她一拖,子弹擦着两人的手臂飞过,伤处顿时血流如注。

凌波只觉得臂上一热,听到身后的清邺轻哼了一声,这才觉得剧痛入骨,痛不可抑。她还回过头去,问清邺:“你伤着没有?”清邺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弹擦伤,只说:“我没事。”那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清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的手!”

凌波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听警哨声响,巡警已经赶过来了,凌波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开了枪,此时方回过神来,微张着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巡警见他手中还握着枪,不敢妄动,持枪慢慢逼近,高呼:“放下枪。”侯季昌连忙将枪扔下,巡警这才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将三人带回警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