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长卿获救的消息被凉州计吏迅速送往洛阳,而他自己则在凉州休整几日后,便要马不停蹄地回朝复命。
这日从凉州出发回洛阳前,李太医最后一次为苻长卿诊治,替他配好一路上所需的膏药。如今苻长卿腿上的伤势痊愈得很好,李太医看着颇觉欣慰,在瞥了倨傲的苻长卿一眼后,终于第一次和和气气地开口,“你这腿只要每天按时敷药,不日即可痊愈,只是还需拄杖三个月,咳,嗯……这些天如果不是我的药方有灵效,苻大人你恐怕早就容不得我了吧?”
这一语正中苻长卿下怀,可他面上却还是冷冷一笑,虚与委蛇道:“恃才傲物乃人之常情,足下何出此言?”
李太医听了这话捻髯呵呵笑道:“你倒刻薄得挺实在。自从河内郡公告老还乡,我与他常有书信往来,关于你的臭脾气,他在信中没少跟我抱怨。这些天,我也算见识了。”
“原来李太医是家尊的至交,那在下倒是要唤您一声世伯了。”苻长卿笑着客气了一句,却也没太多表示。
“当年我在朝中做御医时,侍奉达官显贵无不战战兢兢。”李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瞄了眼满脸冷漠的苻长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这副臭脾气,还是回乡后在战场上养出来的,你这德性却是从何而来?”
“官场如战场。”苻长卿垂下眼,不愿多谈。
“既然官场如战场,而你和我又一样狷介。”李太医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么今天我靠医术让你容忍我,他人却是因何而容忍你呢?”
苻长卿抬眼望着李太医,嘴角噙着一丝嘲讽,“世伯此刻是要代替家父,谆谆教诲在下吗?”
李太医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告诫苻长卿,“你如今觉得自己才智过人,可以轻而易举慑服与你同班辈的对手。却须知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靠得不光是过硬的本事,你若不屑收敛、树敌太多,他日必尝苦果。”
“在下谈何才智过人。”苻长卿假惺惺地嗤笑了一声,敷衍李太医道,“苻某入朝为官,心中秉持的唯有‘忠君报国’四字而已,终日兢兢业业不敢怠慢,只求个勤能补拙罢了。”
李太医望着他皱眉叹息,“自古法家重刑少赏,擅于攻伐而疏于自守,不是保身之道。前朝多少人物以此推行变法,却往往触怒权贵、落个不得善终……你且好自为之吧。”
“多谢世伯好意,在下铭记于心。”苻长卿嘴上恭谨,心中却是隐隐不快。
等李太医告辞后,一直在苻长卿身旁伺候的安眉这才不解问道:“刚刚大人和李太医在说什么?怎么说到最后大家都不开心的样子……”
“你不懂。”苻长卿忽然笑起来,依偎着安眉懒懒躺下,看她一片片剖瓜,“他在教我怎样做人呢。你说,我还要他教吗?”
安眉拿着刀的手一抖呵,心虚地笑了笑:“嗯,不过好像大家都很喜欢大人的父亲呢。”
苻长卿一怔,不以为然地敲敲手中书,犟嘴道:“我爹信奉儒家那一套,当然能笼络人心。”
“这样不好吗?”安眉倒是更糊涂了,“为什么不让大家都喜欢你?”
“不稀罕。”苻长卿一嗤,跟着附在安眉耳边轻声逗弄道,“何况,喜欢我的人已经够多了……”
翌日巳时,苻长卿与安眉带着节杖返回洛阳,凉州刺史因是河内郡公的老部下,此番当然少不了赠予车马钱物,顺带还热情地托苻长卿给老上司捎上土产,临行又要拨一队士兵沿途护送。
苻长卿客气推辞道:“在下此番出使突厥失利,本已是戴罪之身,又有何脸面接受大人的恩惠?车马钱物乃回程所需,既蒙受赐,便不敢再劳烦大人麾下人马,随行只需一婢女足矣。”
说完便与前来送行的众人行礼道别,谦谦姿态一反刚获救时的别扭古怪,这才叫众人第一次领略到洛中英英的风采。
凉州与洛阳相距千里,马车一路摇晃着南下中原,从塞北的春寒料峭走进洛中的春暖花开。这一程虽没有游山玩水的悠闲,苻长卿与安眉过得却还算自在。只是在行程快要结束时,苻长卿的脸上便没了笑意——洛阳近在咫尺、天子恩威难测,他这一次狼狈归来要面对多少打击,都还是个未知数。
当马车在一个阴霾的三月天走到洛阳城门口时,安眉远远就看见城外有一群锦衣华服、翘首以盼的人,她在其中认出了苻府的张管家和阿檀,于是立即停下马车,战战兢兢地跳下地与众人行礼。
“是凉州过来的马车吧?车里是苻大夫吧?”安眉被众人团团围住,这时不仅张管家和阿檀认出了安眉,好几个家丁都惊叫道,“安先生,您……您竟然是个女的?”
安眉因为被苻长卿收为幕僚时还是蠹虫附身,所以此刻她除了张管家和阿檀,别的人一概不认识。众人惊诧的目光使她浑身不自在,于是她慌忙回过身跑到马车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苻长卿走下了马车。
当清瘦的苻长卿拄着杖双脚一落地,苻府的众人便是一阵惊呼,而当事人反倒平静地抬头扫视着众人,淡淡开口道:“怎么都在这里?我又不是衣锦还乡,不值得等候。”
“怎么不值得等候。”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行止高贵的中年贵妇,快步走到苻长卿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哽咽道,“长卿啊,你怎么瘦成这样……”
“这一路已经养回不少了,请母亲放心。”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行过礼安慰母亲道,“这里风大,回去再说吧。”
苻长卿这一次出使突厥带走的苻府仆役包括高管家,最后都没能回来。这些仆役都是家生奴,有的全家跟着主人在洛阳生活,有的一家好几口人在外经营着青齐苻氏的庄园。因此当苻长卿回到苻府时,府邸内外不时可以看见穿着孝的人闪过,让他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沉重。
苻长卿先是回到自己的庭院更衣,在去拜见父亲之前,径自对一直战战兢兢跟在自己身边冒充婢女的安眉吩咐道:“你先回你的白露园去。”
“嗯?”安眉抬头傻傻嗫嚅了一声,不明白苻长卿在说什么。
原来白露园是当日被蠹虫附身时安眉住的地方,她现在哪还记得。苻长卿看见她怔怔发傻的模样便反应过来,于是伸出手指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我差点都忘了,你脑袋有毛病呢。”
在一旁伺候苻长卿更衣的阿檀看见少爷与安眉有说有笑,顿时傻了眼惊愕得目瞪口呆。这时偏偏苻长卿还火上浇油地转身吩咐他道:“阿檀,你带安姑娘回她的院落去。”
阿檀结结巴巴道:“是,少爷,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苻长卿皱起眉,看着阿檀的目光里便微微透着些不悦。
“可是就是,就是安姑娘她是个女的,少爷您还要她做幕僚吗?”阿檀憋着一口气用力说完,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苻长卿要答案。
“当然不是幕僚。”苻长卿笑道,“以后你就要称她为安姬了。”
苻公今天并没有出城迎接苻长卿——儿子化险为夷后的归来使他百感交集,所以一直待在自己的庭院里长吁短叹。他既为儿子性命无忧而欣慰,又为高管家客死他乡而伤心不已;从儿子出使突厥铩羽而归,一直思虑到青齐苻氏未来的前途与命运,这些都使他忧惧并惶恐。他又因此而想到儿子平时嚣张的气焰、奢靡的陋习,还有言谈举止间的傲慢,便实实在在觉得自己的儿子是罪有应得,于是乎一颗拳拳之心沉了下去,全化作腾腾怒气冒了上来。
当苻长卿拄着手杖走进堂时,苻公严肃地瞥了儿子微跛的腿脚一眼,对他请安后不能跪坐只能踞坐相当的不满,于是冷着脸责备道:“你倒挺自在吗?你还有脸回来?”
“这次两国和谈是突厥没有诚意,公然坐视柔然人袭击大魏来使,我一路保护节杖回大魏,已是竭尽所能。”苻长卿垂着眼淡淡回答。
“你还好意思找借口,真是竖子不肖!”苻公见儿子仍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地臭脾气,气得忍不住拍着几案怒吼道,“苻府这次随你出行的人全都客死他乡,还有高管家,他跟了我多少年……你倒好,闯下弥天大祸就自己一个人逃回来。还有跟着你回来的那个胡女,是怎么回事?刚刚我听张管家说,她原来打扮成一个少年,在我们府上住过?”
“这次孩儿能够九死一生归来,多亏她一路照顾。”苻长卿只对父亲说安眉的好处,将其他略过不谈。
苻公原本就不甚在意安眉,听了便随口说道:“嗯,那就多赏些钱帛,好生送人家回去。”
“不用,孩儿已打算将她收为侍妾。”
苻公手中茶碗一跌,浅绿色的末茶羹顿时噗通一声泼了满席,他顾不得自己瞬间的失态,只是怔怔抬起头睁大眼睛盯住苻长卿,低沉的嗓音颤颤巍巍从喉咙里挤出话来,“你要将一个胡女收为侍妾?你说你和谈失败全员覆没,一路灰头土脸地从突厥爬回来,连罪都还没到圣上那里请,就先惦念着美色纳了个胡女做侍妾?”
“对。”
“苻长卿——老夫我恭贺您大喜啊!”苻公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翻几案上丁零当啷的茶具,转身直直往堂外走,一路走一路火气冲天地大喊道,“周管家!去拿荆条来!什么腿伤罚不得,今天我打也要将他打死……”
安眉孤零零一人坐在白露园的客堂里,半天也没个人前来照应。她有些局促地打量四周,仍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经住过这样华丽的院落。
此时春暖花开,庭院里开满了一丛丛金灿灿的棣棠花,让人不觉就忘记了阴霾的天色,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一直惴惴不安的安眉这时舒展开眉头,刚想起身自己往内室看看,却没料到庭院里忽然闯入两个不速之客。
那是两位非常美丽的女子,绿鬓金钗、锦衣鲜明,艳若桃李的脸上却盛满怒意。她们刚走到堂阶下就发现了安眉,竟然不脱丝履径直登堂,居高临下地站在了安眉面前。
这时其中一人盯着安眉开口,却不是在与她说话,“大家议论的那个胡女就是她吗?”
“应该就是。”另一人这时接话,漂亮的杏眼刻毒地瞄见安眉的双手,顿时一脸鄙夷。
那双手长着茧,皴着裂,粗糙得如同农妇,令美人不禁要怀疑她的苻郎是否中了什么邪。她扯扯同伴的衣袖,抬抬下巴示意道:“看她的手。”
安眉低下头,也发现自己的不堪,慌忙做了贼一般将手缩进袖子里。
“苻郎怎么会中意这样一个人?!”这时杏眼美人忿忿不平,气得都快哭了。
另一个高挑白皙些的漫不经心安慰她,“没看见她是胡姬吗?胡人都有邪术,尤其是胡姬,淫邪最甚!”
当苻长卿要收白露园的胡女做侍妾的消息传遍苻府之时,最急着赶到安眉这里观望的两人当然就是苻长卿的侍妾——长着一双杏眼的是冯令媛,个子高挑的叫栗弥香。此时苻长卿正在受家法,苻府上下乱成一团,这才让她们瞅准时机赶到白露园来。不过无论这两人如何嫉恨安眉,她们在身份上也不过就是当今天子赐给苻长卿的侍妾,所以终究奈何安眉不得。于是待两人看清安眉到底长什么模样之后,也就气哼哼地离开了。
空荡荡的白露园又剩下安眉一人,她从白天枯坐到夜晚,始终不见苻长卿来看自己,甚至连送饭送水的奴仆都不曾登门。就这样饥肠辘辘地熬到第二天清晨,安眉终于再也坐不住,壮着胆子摸到了园门外张望。此时天上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巧一个总角少年抱着只鸽子路过安眉面前,安眉认出那是苻长卿的书童阿檀,忙不迭讨好地招呼道:“小郎君,小郎君,苻大人呢?”
阿檀听见了安眉的呼唤,在蒙蒙细雨中偏过头看见了安眉,被他抱在怀里的鸽子正咕咕叫着,于是他冷着脸抚摸着鸽子的背羽,不耐烦地冲安眉嚷道:“少爷去上朝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你急什么?!”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只有鸽子在春雨中咕咕啼叫了两声,透过湿润的空气轻飘飘地传来。
安眉无可奈何,又不敢走远,于是只好回到园中继续等。稍稍淋过雨后手脚发凉,空空如也的肚子似乎更饿了,安眉走进内室不抱希望地四处翻了翻,想找点东西充饥。她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包核桃,又在一只陶罐里发现了待客用的末茶。安眉跑到庭中水井旁汲了一釜水,拎进堂中刚想煮开,却在点火时发现几名家丁走进了白露园。
安眉不知家丁来意,就在她木讷地望着他们走到自己跟前时,气势汹汹的家丁们竟然直接将安眉一拎,一言不发地拽着她往外走。安眉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家丁们怒目敌视的气焰又吓得她喊不出声来,她就这样被人一路光着脚拎出河内郡公府,丢在了苻府那两扇挺拔气派的朱门外。
当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安眉面前吱呀一声合拢,她怔怔盯着自己鼻尖前的黄铜门钉,在三月天的潮湿空气里浑身发寒,茫然不知所措。
苻长卿下朝归来,他所乘坐的马车从官道一路缓缓驰进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阳百姓的叫法,因为苻府是这条街上标志性的大宅。时值细雨纷纷的季春时节,天气阴冷潮湿,因此街头也没几个行人。苻长卿正在车内无聊地往外张望,于是
目光不经意间便瞥到一个可怜兮兮地缩在墙根下的身影。
苻长卿在侍从的搀扶下静静走出马车,来到安眉面前。
“被赶出来多久了?”他低头看着安眉透湿的罗袜,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发髻,猜测道,“大概一个时辰?”
安眉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她紧贴着墙根站起,咬着发紫的嘴唇望住苻长卿,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于是苻长卿也不开口,径自牵着她的手走到仆从撑起的罗伞下,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豫州刺史府。”
随着一声令下,马车又哒哒行进起来,只是路线在经过苻府门前时一拐,转向了另一条街。
车厢内温暖的空气使安眉的眼珠活络起来,然而她的身子却颤抖得越发厉害,带着些大祸临头的恐惧,她恹恹地揉着衣角对苻长卿道:“大人,我……我成您的包袱了吧?”
苻长卿抬头望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竟浮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对,没错,所以现在我的包袱被人丢出门,所以我自然也就无家可归了。”
安眉顿时无比恐慌——她可不能让苻大人因为自己跟家中决裂,这样她的罪过可就太大了!于是她立刻认真地对苻长卿道:“大人,您回去吧,我不要紧的,我……”
安眉忽然噤声,呐呐无言——如果苻大人回去,那她,她该到哪里去……
安眉一脸忧愁的模样让苻长卿觉得好笑,于是他当真嗤笑了一声,从身旁巾箱里找出块帛巾递给安眉道:“我说过既然要你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你还怕什么?”
“我怕……”安眉面色苍白地嗫嚅,沾着雨水的脸庞透出点清润的水光,像流过满腮的泪,“我怕给大人添麻烦,大人您这样的人……怎能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呢?”
安眉简直消沉得快要流泪,一旁的苻长卿看不过眼,于是扯过安眉呆呆捏在手中的帛巾,没好气地擦了擦她的脑门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无足轻重,也就该知道我爹把你赶出来,只不过是要做给我看的。否则,他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里淹死,反倒直接丢在大街上?”
苻长卿的直白把安眉吓了一跳,竟让她一时之间忘了沮丧,白着脸嘟哝道:“大人,哪有您这样说话的……”
苻长卿满不在乎地笑笑,看着她恢复元气擦起头发,才倨傲地望着窗外道:“我爹这次既然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我也要遂了他的心意啊,好让他知道我这双翅膀早就长硬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亲呀。”安眉尤自不忍道,“为何一定要闹成这样呢……”
“你不懂。”苻长卿低头从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只会与他这般相处了。他将他这一生给了天子和邦国,没有分一点给我,将来我也会这样做……也许这种承继,就是苻家男人的相处方式。”
生前攻伐一生换来功名,死后变成一块牌位将祠堂妆点得更加辉煌,这样为国为家,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眼前这个女子,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苻长卿握紧安眉的双手,目光沉沉地望着车外,“豫州刺史府到了,准备下车吧。”
当安眉跟着苻长卿走下马车后,她抬头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门匾,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便低下头搀扶着拄杖的苻长卿,一起跨过正门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刺史府的计吏没料到苻长卿会放着苻府不住,竟然一时兴起来自己的官衙下榻,因此慌忙领着一干皂隶去后堂内室洒扫。苻长卿只好先领着安眉到自己处理公务的书房去,令衙役打来热水给安眉洗了脚,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丢给她道:“暂时只有这件厚衣服,先换上吧,别冻着。”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见乌青的絮绵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还用金线点了睛,一双狰狞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着自己,双腿便不争气地一软——这件官袍正是当日苻长卿在荥阳县刑讯姜县令时所穿,当时安眉跪在堂下吓得不轻,今日咸鱼翻身捧它在手,却哪里敢穿,“大人,这是您的官袍……这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所以得躲着人穿。”苻长卿边说边打开一只箱笼,从中拎出一贯钱来,“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饿了吧?我先差人去买点酒菜来。”
聪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来,真是周到得令人无可挑剔,安眉脸红起来,脱掉潮湿的外衣换上厚重宽大的刺史官袍,整个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团锦绣。她胆怯而羞涩地笑了笑,望着拄着杖不停忙碌的苻长卿说笑道:“大人好像从哪里都能拎出钱来……”
“钱多好办事。”走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长卿意味深长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那些箱笼里虽然放着书,但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钱。”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过的,好多本‘子’,全是书。”
苻长卿被安眉这话逗乐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够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们这种人,算盘都摆在肚子里,钱都藏在书底下……”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话中深意,却一心为眼前的他高兴——苻大人很少能这样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还没晕到眼睛里,脸就已经挂下了。
刺史府的计吏办事一向极有效率,很快一席丰盛的饭菜就在苻长卿的书房中摆下了。待得旁人们都离开,安眉才悄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饿了一天、饥肠辘辘的她看见案上的珍馐美味,不禁欢呼一声,飞快地凑到席前大快朵颐。
苻长卿坐在一旁相陪,靠着凭几支颐道:“也不知为何,自从走过那片草原后,我就见不得你受冻挨饿。就像此刻,看着你吃饱喝足,我感觉特别舒心,就好像生怕自己会饿着似的。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毛病?”
安眉含着满嘴食物说不了话,也没有足够学问来解答苻长卿的疑惑,于是她只能怔怔抬头望着他发愣。这种小兽般直白单纯的反应让苻长卿不禁莞尔一笑,又不禁望着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安眉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论,他苻长卿虽然年纪轻轻,但对女人的兴趣一向不大。在他眼里,娶妻是用来与另一支士族门阀经营人际关系的手段,他的目光不会放在妻子身上,而是着重于另一番更长远的筹谋计算。这里面还有个风险问题,就比如他娇弱的前妻,在与他成亲一年之后小产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费,实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经历。
至于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长卿更是兴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点儿才学,却没有任何背景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那么天天耗费精力与她们相处又有什么意思?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再美也一样,所以苻长卿除了御赐的两名侍妾因为推托不掉而留下外,多年来从没动过纳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样。
苻长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落难后与她朝夕相处的缘故,许多身体本能的欲望便与她混同在一起——有对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还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这些欲望统统都糅杂在一起,又因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边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于是到了最后就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对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过那片死亡草原所产生的同伴之谊,使他更是将她视作特殊——她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同伴。
当命运重新走上正轨,当一切危险都已过去,苻长卿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离去。他觉得自己如果任凭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似乎今后自己许多本能的欲望也会失去判断标准——他如何确定一碗饭到底香不香?如何确定一袭衾被到底暖不暖?这些仅有他自己的认可还不够,似乎还必须看到安眉脸上露出笑容才能够舒心。既然如此,又怎能放手?
对她的完全占有,就仿佛可以使一个饥寒交迫的自己彻底消失,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他给她锦衣玉食时,就会想到她为他置办的每一箪食、每一瓢饮,然后他如此报答她,心里竟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成就感。
而后还有更多的——当他知道安眉为了他宁愿自己饿死,这层认知在他心中划下了怎样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许这一辈子,也就只有安眉一个人能够填得满……他身体内每一样自私都在向他叫嚣——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想到这里,苻长卿抬起双眼,手指点了点几案对安眉开口道:“快点吃,吃完过来替我磨墨。”
安眉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做,连忙一边划拉掉碗中仅剩的几口饭,一边好奇地问道:“大人待会儿要写字吗?”
“对。”苻长卿冲她笑了笑,望着她道,“写你的休书。”
“嗯?”安眉不禁愕然。
“虽然你做我的侍妾没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时挂着别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长卿笑了笑,又接着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识字,不如我把休书拟出来送到荥阳去让他按个手印,也免得让别人假手误我的事。”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放下碗筷低头道:“谢谢大人替我着想,只是休书写好后还是让我自己送到荥阳去吧,有些话,我还是得和我夫君当面谈谈……”
“嗯。”苻长卿因为安眉对徐珍口称夫君而略略不快,却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太无聊,当下也不再多想。
饭后由安眉研墨,苻长卿铺纸泚笔,开始给安眉写休书。他想了想七出之条,不禁对安眉笑道:“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想一想你还真是每一条都沾不上。要么,就写你无子吧?”
安眉双颊瞬时火烫,忍不住结结巴巴反驳道:“我,我当然不会有子,我还是……”
苻长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坏笑着调侃她:“那还能写什么?秦州报失踪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写着你不事姑舅,但看你这老实模样,只怕也是被人欺负的份儿。”
正替自己罗织罪状的安眉没留意苻长卿话中提到的案卷,而是只顾揉着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后忽然醍醐灌顶般笑着对苻长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状的,你就写盗窃好了。我偷跑出来找我夫君的时候,从家里偷了一百文钱呢。”
苻长卿执笔的手一顿,心中莫名地一阵发酸。原本温暖的笑意从他脸上悉数消失,他沉默着看了安眉一会儿后突然提笔疾书,须臾便完成了她的休书。
“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苻长卿拎起满张墨迹对安眉淡淡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休书,该亲耳听听吧?”
安眉却摇摇头道:“没什么好听的,反正听也听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个手印,这桩事便了结了。”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面色便不禁有些阴沉。
安眉见苻长卿不高兴,便想逗他开心,故意又抢过苻长卿手中的休书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虽然我都不认得。”
“不认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长卿一哂,“这是你的休书呢,竟然看着还高兴。”
“谁说不认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书的左下角指着自己的名字道,“这两个字我可是认得的……对了,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吗?”
安眉怔怔盯着自己名字旁的“徐珍”二字,她不识字,因此不敢确定这两个字是不是夫君的名字,但她确信自己没提过夫君的名字,而苻大人也没问,竟然就这么写了……
“知道。”苻长卿看出安眉的疑惑,于是坦然承认。
“嗯?”安眉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苻长卿也不多解释,只望着安眉狡黠一笑。
向晚苻长卿与安眉同宿于刺史府后堂内室,安眉拥着被子觉得很开心,便忍不住开口问苻长卿:“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呢?”
“不知道。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败,圣上还没降下罪来,搞不好明天我这刺史就被褫官夺印了。”苻长卿漫不经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谪贬到什么位置,只要不出洛阳,我们很快就会回苻府。”
“啊?为什么?”安眉很疑惑,虽然心里明知不应该,却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苻氏在青齐有许多山泽田庄,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晓得苻府的账簿状况——没几天他就得过来求我。”苻长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边躺下,可脊背刚一碰上卧榻双眉就狠狠皱紧,于是片刻后他侧过身轻轻在安眉耳边道,“这两天我都不方便躺着睡,不如,你陪陪我……”
当快马加鞭从荥阳赶来的计吏夜半冲进豫州刺史府报信时,已是快四更时的事。
苻长卿匆匆披衣起身就赶往前堂议事,丢下不知所措的安眉独自抱着被子胆战心惊。许久之后天将拂晓,全无睡意的安眉在昏暗中惶惶睁大眼,心中没来由一阵不安。这时苻长卿却在拄杖走进内室,却激动得一把丢开手杖抱住她。
“好机会,真是好机会……”他将双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鬓发间低喃道,模糊的声音里透着全然的欣喜,“白天荥阳大兴渠的劳役聚众起事,郡守派兵镇压却没能完全剿灭乱匪,我翻身的机会来了……”
这日早
朝,天子降旨:通议大夫苻长卿今次出使突厥失利,损辱大魏威仪,因此革除通议大夫之职,兹念其历尽险阻持节还朝,尚能维人臣之节、守志可嘉,特赦其官复原职还镇豫州,于近日领兵二千赴荥阳郡平定骚乱,戴罪立功,以统戎政。
于是苻长卿当朝领旨谢恩,收下虎符绶印,下朝后连声招呼也不与家里打,直接回刺史府准备了一天,翌日便领着亲随与两千兵马,又带了安眉一起去往荥阳郡。
这一次转机对仕途出现危机的苻长卿来说非常重要,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一路陪在苻长卿身边的安眉饶是对官场一无所知,也感受到了他不同以往的认真和专注。因此当二人到达荥阳郡府时,安眉主动对忙碌的苻长卿开口道:“大人您在府中忙,我自己带休书去找夫君就可以。”
苻长卿百忙之中掉过脸来对她皱眉道:“别往渠上去,那里正乱着。我会令人找到徐珍带他来郡府,你就在这里等着。”
“嗯。”安眉点点头,接下来独自在后堂默默喝了两个时辰的茶,却连苻长卿的影子都见不到。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与府衙的师爷打了声招呼,离开郡府前往县衙。
安眉记得苻长卿的嘱咐,因此上了街也不敢靠近大兴渠,而是转道往县衙去探看。此时,整个荥阳县都人心惶惶,大家被几日前的骚乱和这些天到处巡视的官兵给震慑住,却改不了爱打听风吹草动的蚁民本性,安眉这一路道听途说,心中竟涌起一股浓浓的好奇。
她不禁快走了几步赶到荥阳县衙,如今荥阳的县令虽已换了人,衙门里任用得却还是原班人马。县衙门口的差役们看见安眉后先是愣了一愣,紧跟着便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大吼:“安师爷?!是安师爷!”
蜂拥而出的衙役们将安眉团团围住,多少双眼睛同时盯着她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地啧啧称叹:“上次才听说你做了刺史苻大人的幕僚,怎么如今又变成大姑娘了?哎?不对不对,你这打扮……你是嫁给谁了?我看你是故意这么打扮的吧,你不会真是女的吧?哎?不对不对,这有腰有胸的,漂亮得很……哎,你们看安师爷这眉毛这鼻子,像不像酸杏酒坊的胡……”“臭小子你说什么呢你?”“……哎,是我该死,我该死,安师爷你可别生气,嘿嘿……”
安眉被众人说得面红耳赤,羞涩的脸上始终挂着久别重逢的笑意,她忙不迭安抚住嚷成一团的众衙役,然后才轻声问道:“卢师爷呢?”
“卢师爷啊?他在后堂呢,你等着,我去叫他!”一名衙役转身飞快地往里跑去,剩下的人仍然围着安眉叽叽喳喳说话,“可惜今天安师爷来得不巧,县衙里一大半的人都跟着县令去见苻刺史了,还有的在渠上巡视。唉,没想到我们荥阳也有兵荒马乱的一天!对了,安师爷,你不会是跟着刺史大人从洛阳赶来的吧?”
安眉没想到自己的行踪会被衙役们说中,于是便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围着她的衙役们顿时瞠目结舌道:“安师爷,你就这副打扮……跟着刺史大人?”
眼前的安眉仍是一副朴素打扮,连个苻府的婢女都不如——苻长卿似乎也没想要将安眉如何改头换面。她正尴尬得不知该作何回答,从县衙里适时走出来的卢师爷倒刚好帮她解了围。
“安师爷?”卢焘升看见女装打扮的安眉也吃了一惊,却很快平静下来,对众衙役道,“今时不同往� �,安师爷现在的身份也不方便进县衙做客,我带她出去走走。你们各自安分当差,免得县令回来看见了责骂。”
“好好好。”众衙役故意做着鬼脸起哄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县衙就你这书启师爷最清闲,快去吧,去吧,免得到时你又跟县令数落我们的不是……”
卢焘升闻言一哂,回身笑骂:“我哪敢数落你们这帮太岁的不是?就此番出去,回来也一定带酒肉孝敬你们,省得你们又狗嘴胡咧咧!”
“哎,好好好。”众衙役果然涎皮赖脸地笑道,“多谢卢师爷拿酒肉填我们的狗嘴,等我们的狗嘴被填夯实了,包管吠不出您一个字来……”
卢焘升这一次却不还嘴,在衙役们的笑声中陪着安眉走远了。
“哎,卢师爷,您现在怎么和他们这么热络了?”默默走出几条街后,安眉忍不住疑惑开口问道。
“时移事易。自从我经历过牢狱之灾后,便发现他们虽然言行浮浪粗鲁,待人倒也直爽热情。过去是我太清高了。”卢焘升笑了笑,清澈的双眼温和地望着安眉,柔声问道,“你这一趟回来,想去见见碧珠吗?”
“嗯。”安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此时还没入夜,春风酒肆中甚是清闲,卢焘升与安眉要了间包厢点了些酒菜,不一会儿康古尔就抱着琵琶走了进来。
“安……”康古尔一看见安眉,整个人便愣在那里,她望着换回女装的安眉,碧绿的眼眸里满是惊喜,“天呐,这让我如何称呼呢?”
“就叫我安眉好啦。”安眉也开心得很,她拉着康古尔在自己身边坐下,“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天,听你叫我一声安眉……”
这时卢焘升坐在一旁看着笑起来,“安先生这句话说得,倒好像与碧珠是旧识……”
“其实我们就是旧识!”安眉一时兴奋,忍不住就当着卢焘升的面说了出来,却不料康古尔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安眉一怔,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看见安眉怔忡失措,卢焘升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温温笑问道:“喔?那么碧珠的真名你知道吗?她一直都不肯告诉我……”
“就是不告诉你!”这时康古尔忽然抢白,粉面含春地娇嗔道,“你无媒无聘,问什么名?”
卢焘升一怔,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便将话题带过。三人举杯作了些劫后重逢的感慨,碰杯后吃喝谈笑,其乐融融。席间安眉想起来时路上的见闻,就问卢焘升道:“怎么大兴渠上的劳役,忽然就造反了呢?”
“嘘——小声点。”正在拆食卤羊头的卢焘升伸出油汪汪的手指往嘴边一比,逗得康古尔抿唇一笑,“说起来其实也可怜,这不是朝廷为了修筑大兴渠,一年前在关中征了许多青壮劳力来修渠吗?结果导致土地无人耕种,加上去年春旱粮食欠收,如今青黄不接,听说各地已经饿死了不少人,消息一传来,渠上就乱了……”
安眉一怔,放下筷子焦急道:“怎么会?去年春天雨水少,打上来的麦粒是瘪了些,但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过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卢焘升对安眉道,“如今天下最肥沃的良田都被士族们划为己有,大量的佃户依附于他们的庄园,为他们耕种田地。这些佃户不用去服徭役,数目又远远超过士族们上报的人数,因此往往一县之民半数依附于一户士族,又被收受了好处的官府瞒报,那么服役的人从哪里来?无非就是从原本只该出一名劳役的人家抽调两人,或者由二抽三,这样一来,贫门敝户的生活就更艰难了。”
安眉听罢,难过地点点头道:“这我知道,我们村最好的田地都是黄员外家的,一年多前官差去我们村抓壮丁,他家的佃户一个人都没被抓去,我们大家都很羡慕。”
当年只知道一门心思傻傻地羡慕,而今竟有了一点点愤懑之心,是因为眼界的开阔让她改变了吗?原来站在高处看自己原本的生活,真是与从前有太多不同——就像看着没有眼睛却满地瞎忙活的蝼蚁,真是很可怜。
安眉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她觉得看到了这些的自己还是一副老样子,丝毫没有长进,就好像……她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除了难过,却没有别的办法。
无能是多么叫人难受的一件事。
这时卢焘升却盯着安眉挂在腰间的老鼠抱蛋玉佩看了许久,最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安先生,你现在……还是跟在苻刺史身边吗?”
“嗯?”安眉一愣,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点点头道,“嗯,是的,我一直都跟着大人他……”
“跟着苻大人做什么呢?做婢女?”卢焘升听着安眉淡淡的描述,于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我看你在苻大人面前的身份必然不低,你同他……其实很亲密吧?”
安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吞吞吐吐道:“嗯,其实也不是,是……”
“哎?安眉,你不会和那个可怕的大官有什么关系吧?”康古尔大惊失色地嚷嚷道,“他杀人不眨眼的,你可千万别与他走太近!”
“不,大人其实不是坏人。”安眉红着脸,小声地替苻长卿辩护,“大人他可有本事了!他懂很多书,又很会说话,长得又好,脾气也……也不坏……他,他还要收我作侍妾呢……”
“安眉!”康古尔捂着唇惊呼,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那样一个大官愿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着康古尔,双颊飞红高兴得两眼湿润,“对,他愿意,他说他要对我好。”
“安眉……”康古尔忍不住抱紧安眉,嫣红的双唇频频亲吻着安眉的头发,“安眉,你真幸运,那个苻大人真是个好人!”
一旁的卢焘升静静看着康古尔不说话,一直等两个女人眼泛泪花地闹腾完,才蓦然开口道:“安先生,或者说安眉姑娘,既然你与苻刺史有这样的关系,那么能不能请你去跟苻大人求个情,请他帮碧珠脱离贱籍呢?”
安眉与康古尔同时一怔,两人都惶惶松开彼此的手,各怀心思地端坐沉思。片刻后安眉最先打破沉默,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我还从没求他做过什么事呢。”
“试一试,好吗?毕竟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室内三人都是无比地尴尬,卢焘升咬咬牙沉声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很容易,只消和荥阳郡守打声招呼、说句话,碧珠她就自由了。”
“嗯,嗯……”安眉当然知道苻长卿的权势有多大,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开口求他办事,心头除了怯意竟还有一种莫名的难受,“他……他如今很忙,我怕给他添麻烦,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
她只是不敢,不敢去试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一旦开了口,不就知道自己有多轻贱了吗……
“只要他喜欢你,这点事就根本谈不上麻烦!”话一出口,卢焘升也立时明白自己失态了,这时碧珠已急得上前拥住他,哄他暂时离座片刻。卢焘升走出包厢前回头对安眉道歉,“对不起,我话说重了,我只是一时情急……”
安眉低着头静静在席上坐了很久,好半天后康古尔才姗姗回到她跟前坐下,拥住她道:“安眉,对不起,卢郎他也是为了我……你也知道我的状况……”
“我知道。”安眉低头看着康古尔已然出怀的小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五个多月了吧?是不是?”
“是的。”康古尔低头笑了笑,“我长胖了好多,我们胡人好像都是这样的,头发颜色越浅的生完孩子以后就会越胖。呵呵,安眉,以后我一定会又胖又丑……可我还得在酒肆待下去……安眉,卢郎他也是为了我,你千万别生他的气。”
“我知道。”安眉抬眼望着康古尔湿润碧绿的眸子,忍不住伤心哽咽道,“只是我真没求过他,我害怕开口,我……”
“我明白的,安眉。”康古尔拥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鬓发,“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开口去求他们,求他们为我们停一停,留一留?我们是不属于这里的红柳和胡杨……”
傍晚,安眉闷闷不乐地回到荥阳郡府衙,走进郡守为苻长卿特意辟出的后堂内室时,苻长卿正就着灯火翻看一本卷宗。安眉看着他沉思不语的严肃模样,好半天才怯怯招呼道:“大人您还在忙?”
“嗯。”苻长卿抬头瞥了她一眼,随意问了一句,“去见老朋友了?”
“嗯。”安眉听着他冷淡的口气心里就害怕,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都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提起,于是硬着头皮逼自己与他聊下去,“一个老朋友,在春风酒肆里为客人弹琵琶的……”
苻长卿的双眉果然不出意外地皱起,斜睨着安眉道:“是个卖笑的胡姬吗?”
“嗯,是的。”安眉脸红起来,吞吞吐吐道,“大人您有办法让她脱离贱籍吗?她快有孩子了,以后总不好一直在酒肆里过活……”
“你难道不知道我来荥阳是做什么的?竟然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拎上案头来烦我……”苻长卿不耐烦地从笔架上扯下一支鼠须笔,冲一脸沮丧的安眉敲敲笔管,泚笔道,“春风酒肆,那女人名字叫什么?”
“叫碧珠,本名叫康古尔。”安眉赶紧受宠若惊地回答。
“哪个字?璧玉的璧还是碧绿的碧?”苻长卿看着安眉怔忡的傻模样,只得低头没好气道,“算了,我还是叫计吏带话吧。”
“多谢大人!”安眉不胜欢喜,脸上顿时满是笑意。
苻长卿皱眉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眉头却仍是没有舒展。他放下毛笔再一次拿起卷宗,望着安眉道:“你过来。”
于是安眉开开心心走到苻长卿身边,看着他展开手中的卷宗,手指一路滑到卷宗相当靠前的位置,指了一个名字给她看:“这是今天送到我手里的名册,上面都是被俘获的乱匪的名字,这两个字你还认得吗?徐珍。”